萨拉·朱厄特在《乡村医生》中对性别教育模式的重构
2019-02-16陈煌书
陈煌书
(闽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一、 引 言
在美国文学史上,萨拉·朱厄特(1849-1909)是一位重要的女作家。《乡村医生》是她于1884年创作的“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1]53,也是其本人“最喜欢的一部作品”[1]64。 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楠和其监护人莱斯利医生的形象正是以朱厄特和其同为医生的父亲西奥多为原型塑造的。借助小说,朱厄特不仅“实现”了其年少时因健康原因而未能实现的医学梦,还表达了她对父亲培养和教育之恩的感激之情。诚如她在给查理斯·托普森的信中写道:“《乡村医生》中有许多美妙想法,这些想法的产生既要感谢我的父亲,更要感谢他对我的教育。”[2]195也难怪,朱厄特将《乡村医生》献给其父亲。
事实上,在创作《乡村医生》时,朱厄特不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素材,还“充分利用了当时的时代精神”[3]。朱厄特生活的19世纪下半叶正值美国社会经历重大历史变革时期,工业化大发展使社会在两性问题上第一次产生了“性别领域划分”的意识形态,进而对传统性别教育产生深刻的影响,并引发社会对于两性性别教育模式的讨论,相关文章还经常出现在学术和通俗杂志上。“作为一个阅读兴趣广泛的读者,朱厄特肯定读到过不少这方面的文章。”[4]其实,朱厄特不仅关注这些讨论,她还借助创作《乡村医生》参与其中,表达她对其所处时代性别教育及其模式的思考和看法,毕竟“作家也是个公民,就要对社会和政治的重大问题发表意见,参与其时代的大事,表明其社会立场、态度和意识等”[5]。 就在《乡村医生》出版后的第二年,法国文学评论家玛丽·布兰克就被该小说的话题所吸引,出于有必要让法国了解美国社会对两性性别教育话题的关注,她不仅在《两大陆评论》评论了《乡村医生》,还将其译成法文,推介给读者,从而使《乡村医生》成为朱厄特“首个在美国以外受到关注的作品”[6]32。可见,朱厄特在《乡村医生》中探讨的有关两性性别教育及其建构等话题是人类社会普遍关注和感兴趣的,理应受到重视和深究。近些年来,随着女性主义社会性别理论的发展,朱厄特在《白苍鹭》和《尖尖的枞树之乡》等作品中对性别话题的关注引起了学界的普遍兴趣(1)较有代表性的论文如林斌:《父权制社会与女性乌托邦——朱厄特两部小说中的女性主义内涵》,《国外文学》2004年第1期,第82-89页; 陈煌书:《从〈白苍鹭〉看萨拉·朱厄特对男女气质的重构》,《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第51-55页;陈煌书:《试析萨拉·朱厄特在〈尖尖的枞树之乡〉中对男性气质的重构》,《重庆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第138-142页; 陈煌书:《〈尖尖的枞树之乡〉中的女性及其性别角色》,《重庆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92-96页。,但是,她在《乡村医生》中对两性性别教育等话题的关注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基于此,笔者借助社会性别研究的视角,分析朱厄特在《乡村医生》中对性别教育模式的建构,解读作者的性别教育观,指出作者并不否定必要且合理的传统性别教育, 她批判和解构的是不顾个体差异的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主张对两性进行双性化性别教育,并以此去实现对理想性别教育模式的重构。
二、 《乡村医生》对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的解构
传统的性别角色教育观认为,男女生理有别,适合承担不同的角色,从事不同的职业,因此有必要对他们采取不同的性别教育模式,以确保其性别角色和行为模式符合社会对两性的规范、要求和期待。“性别教育的最终目的不是让儿童发展成模式化的男人和女人,而是发展成为一个有独特个性魅力的现代公民。”[7]遗憾的是,父权制性别教育观片面夸大两性的生理差异,无视同性间的个体差异,刻板地将两种对立的性别教育模式分配给两性:男性从小被教育要独立刚强,要敢于担当,在公共领域从事“工具性”工作,承担养家糊口、光宗耀祖的角色;而女性则被灌输要温柔体贴,要恬静被动,满足于在私人领域从事“情感性”工作,履行为人妻母、相夫教子的“天职”。这一做法,扼杀了两性的个性、天赋和兴趣,“造就”了一大批刻板的男女。在《乡村医生》中,包括撒切尔太太、玛丽拉在内的不少人物都受到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观的影响和毒害,不仅将其内化于心,而且还外化于行,进而给他们的子女及其身边人的成长和发展带去限制和伤害,让他们成为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的受害者和牺牲品。他们是作者在作品中极力否定和批判的对象。
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观,“如同空气一般并不可见,但它却又无处不在,就像有重量的空气一样,悄无声息地影响和塑造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行为”[8]。在晚饭后的聊天中,撒切尔太太自豪地提到了当陪审员的儿子约翰,称赞他做得像个男子汉,而当聊到女儿艾德琳时,她感到伤心和失望,觉得自己是“鸡孵鸭,白忙活”。在她眼中,艾德琳跟普通女性完全不同,她不喜欢待在家中,不喜欢干家务,还不安于现状,不甘心一辈子被囿于农村,渴望有所作为,对事物没有耐心。当撒切尔试图对女儿进行性别教育时,她发现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根本不适合女儿。她感到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为女儿的发展担惊受怕。当目睹艾德琳最终因缺乏恰当的性别教育而变得桀骜不驯、放荡不羁,并早早断送性命后,撒切尔陷入了深深自责和懊悔中,“要是我能清楚地知道如何去尽我的义务,她的命运或许不至于此”[9]57。从撒切尔的忏悔不难看出,她受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的麻痹和毒害之深。或许是预见到其母亲的性别教育方式不利于女儿楠的成长,艾德琳在临终前恳请莱斯利成为楠的监护人,将楠培养成一个有用之人。女儿去世后,撒切尔精心地照顾楠。然而,她失望地发现,楠和她母亲艾德琳一样,都是“由不同材料造出来的”。楠同样不喜欢待在家中,不喜欢学习操持家务和缝补衣物等本领,更喜欢户外运动,喜欢在大自然中探索和冒险。作为一个深受父权制性别教育观影响的传统女性,撒切尔深信,“孩子和小马驹没什么两样,少许的活跃和叛逆对他们来说是必要的,但终究都要接受管教,以便更好地为社会服务”[9]41。带着这一理念,撒切尔开启了对楠进行刻板性别教育之旅,但她很快便发现父权制性别教育模式在楠身上同样行不通,“不知道该如何去教育她,……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才真正适合她”[9]57-58。幸运的是,此时的撒切尔已从女儿艾德琳失败的性别教育中吸取了教训。为了不让楠重蹈其母亲的覆辙,她不时向楠的监护人莱斯利求助,听取他对楠的性别教育的建议。从撒切尔太太最初盲目遵循父权制性别教育模式,到后来逐渐对其进行扬弃的转变,可以看出,父权制性别教育模式无视个体差异,试图以整齐划一的方式对两性进行性别教育,这一做法给那些富有个性的男女的发展带去了阻碍,理应对其进行批判和解构。
楠第一次去莱斯利家中做客,莱斯利的女管家玛丽拉就对楠缺乏小女孩应有的恋家、胆怯和害羞等特质表示不满,进而埋怨撒切尔:“她已经是个小女孩了,不对她进行管教,反而让她到处瞎跑,真是个莫大的耻辱。”[9]43-44楠在外婆去世后,最终来到莱斯利家生活,她的一切生活起居均由玛丽拉负责。玛丽拉是一个对人性极其愚钝和缺乏洞见的女性,然而,她却早早地为楠制定了刻板的性别教育方式,为其规划了人生之路——结婚成家、操持家务和相夫教子。因此,她特别注重从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等方面去培养楠的女性气质和能力,并对其表现出的不符合父权制女性性别角色要求的行为进行阻止和纠正,全身心地在为楠今后履行“母职”做准备。遗憾的是,在对楠进行性别教育的过程中,玛丽拉完全无视楠的个性和兴趣,一味盲从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从未考虑过该教育模式是否真正适合楠,是否真正有利于楠的成长和发展。玛丽拉对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的认可和盲从,还体现在她自觉沦为父权制性别教育观对女性约束和伤害的“帮凶”,对胆敢挑战和反叛父权制性别教育模式的女性进行嘲讽和打击。当得知楠梦想成为一名医生时,她“不仅当面嘲笑了她,还说了不少对女医生大不敬的话”[9]69。当看到楠成天像小狗一般跟随莱斯利出入病人的农庄,成为其小帮手时,她冷嘲热讽楠是莱斯利“脚后跟上的一颗蒺藜”[9]68。而楠从卫校学成归来,玛丽拉依然“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楠结婚,过上安稳日子”[9]238。 玛丽拉对女医生的不屑,以及对“母职”的崇拜,表明她早已接受父权制性别教育观对女性的偏见和歧视,认同“女性天生在体力和智力方面不如男性”[10],“不结婚生子的女性不是真正的女性”,“母性才是女性的天职”[11]。在她看来,楠选择行医而不是结婚,已经偏离了女性的“天职”,即使她在公共领域里取得成功,仍很难被社会所认可和接受,仍算是一个失败者,她在为楠的未来感到担心。事实证明,玛丽拉对楠的担忧是多余的。楠成为一名医生后,社区居民并没有因此嘲讽和排斥她,他们在祝贺她的同时,还欢迎她在适当时候接替年迈的莱斯利,继续为他们的身心健康保驾护航,而那些曾一度嘲讽和反对她学医的居民更是惭愧地在她面前收回自己说过的话。楠最终成为医生并受到社区的认可和接受,在一定程度上驳斥了父权制性别教育观对女性角色和能力有失公允的判断和评价,这也说明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并不可取,理应对其进行否定和批判。
作为莱斯利的老朋友,格雷厄姆太太在聊天中提醒莱斯利,楠已经是个“小淑女”了,应该尽早地对她进行性别角色教育,以便她更好地适应社会。自从腿脚残疾以来,格雷厄姆就整日坐在窗边,靠看窗外风景和跟路人打招呼度日,过着重复乏味的生活,鲜有朋友或客人造访,几乎与社会脱节。然而,她依然长篇大论地跟莱斯利谈论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和期待,以及女性对社会的责任和义务。和玛丽拉一样,格雷厄姆同样对人性缺乏判断力,无法洞察出楠“对男孩的感觉跟对女孩的没什么差别,显然不是那种很可能去结婚的女孩,……让这样的女孩去结婚,绝对是一大错误”[9]108。然而,当莱斯利向她透露,楠在学医方面有天赋,他打算让楠学医时,她感到非常震惊,身子情不自禁往前倾,把桌边的几本书都给震掉了,她焦虑地反问莱斯利:“难道你不觉得婚姻是人生最大幸福吗?”[9]109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格雷厄姆声称婚姻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极力反对莱斯利拿楠的幸福去冒险,可她自己的婚姻却并不幸福,甚至值得怜悯,究其原因,正是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惹的祸。尽管在莱斯利的耐心解释下,格雷厄姆最终勉强认可让楠学医的想法,但她心里却依然认定这一切都是莱斯利的一厢情愿,“他怎么能知道楠会认同他对其未来的安排?他又怎么能知道欧德费尔兹社区会接受楠成为他的接班人,让她继续为社区服务”[9]113?为了不让莱斯利最终感到失望,格雷厄姆自发承担起对楠进行传统性别角色教育的义务,经常利用周末邀请楠去她家喝茶聊天、看书阅读的机会,有目的地向楠传授“母职”必备的知识。格雷厄姆的这一做法折射出她对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的盲目认可和崇拜,根本没有意识到该教育模式正试图通过对“女性位置”和“母职”观念的吹捧,将女性牢牢束缚在婚姻和家庭之中,让她们的个性和天赋受挫,进而将她们排除在公共领域之外。让格雷厄姆没有意料到的是,在她为楠的努力中,楠除了对阅读和必要的礼仪感兴趣外,对于其他知识的获取并没有什么积极性。当楠去卫校读书之前向她道别时,格雷厄姆仍然在为楠的学医决定感到忧虑。然而,当她从楠的来信中获悉楠在卫校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后,她开始为楠的学医决定感到欣慰,衷心希望“有更多的女孩能像楠那样,更多地去关注自己的人生是否有价值”[9]153。 格雷厄姆对楠的学医从反对到担忧再到赞赏,她的这一转变也是对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的一种无声批判。
如果说,玛丽拉和格雷厄姆等人不赞成楠的学医决定,是出于为她今后的幸福考虑,其初衷是好的,那么弥克尔太太建议将楠培养成一名医生,则是别有用心。弥克尔为人尖酸刻薄,经常指责楠调皮捣蛋,她和楠的关系一向不好。她向莱斯利抱怨道,楠“野得像只雏鹰”[9]49,“身子比榆树根还要硬朗,整天像狐狸一样到处乱窜”[9]50,还经常搞恶作剧捉弄和吓唬她,让她头疼不已。她很快便话锋一转,面带笑意地跟莱斯利谈起楠如何娴熟地给一只腿部受伤的火鸡包扎,并建议他“最好将她培养成一个医生”[9]50。弥克尔的建议,看似也是在为楠的前途着想,可事实却绝非如此。从她说话的表情不难看出,她这么做并非出于真心和严肃,而是想借机嘲讽和排斥楠。弥克尔对父权制性别教育观深信不疑。在她看来,温柔体贴、恬静被动、听话懂事等特质和天性是每一个正常女性履行结婚成家、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等“天职”所必不可少的,因此有必要对她们进行父权制性别角色教育,以帮助她们更好地获取这些素质,更好地胜任“天职”。然而,在她眼中,楠身上根本就没有女性应有的美好天性,她因此断定楠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天生就不适合结婚,根本没有必要对她进行性别角色教育。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观认为,“只有那些被认为天生不适合结婚的女性,才会去从事传统上专属于男性的职业”[11]。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弥克尔会如此“热心地”建议莱斯利让楠去学医。这样一来,这些女性便有可能被社会想当然地贴上“不像女性”的标签,不仅不被女性群体所认可,而且也无法被男性所接受,等待她们的是来自社会的疏远和打击,注定落个失败者的下场。事实上,弥克尔对楠的这些判断和定论是极其荒谬的。当楠还是一名寄宿学校的学生时,她的同学就认为,虽然楠为人正直,从不造作和矫情,但她“并不像那种为了某种职业而主动抛弃自己的天职,让自己变得男子气十足的女孩”,“她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坚强”[9]126。楠后来果真成为一名医生,但她并没有像弥克尔所预测的那样,变得男子气十足,受到排斥和隔离。相反,她受到了社区的欢迎和尊敬。她的行为有力地反驳了父权制性别教育观所强调的“一个选择独身和在男性统治领域里工作的女性会变得举止粗鲁”[12]的观点。由此可见,弥克尔仅凭楠身上一些不符合父权制性别教育观对女性规范和要求的行为,就武断地剥夺其女性身份,将其排除在女性群体之外的做法极其可笑,暴露出她对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观对女性偏见和歧视的麻木和无意识,应当批判,毕竟“阻碍‘女人’成为‘人’的最大障碍不在于异性的压迫,而在于同性的麻木,倘若女性主体意识不能真正觉醒,女性解放仍将是漫长而艰辛的”[13]。
三、《乡村医生》对理想性别教育模式的重构
不可否认,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无视个体差异,给两性的自由和全面发展带去了限制和伤害,理应受到批判和否定。然而,“朱厄特并不是一个激进的作家”[14],她在《乡村医生》中批判的是传统性别教育中的刻板印象,对于其必要和合理部分,她还是给予了积极评价,毕竟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两性性别认知和性别观念的形成,对他们的性别行为社会化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当莱斯利邀请楠去他家玩时,撒切尔太太并没有感到难堪。她相信,虽然这是楠第一次独自去别人家做客,但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客人。的确,在莱斯利家中,楠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尴尬或不知所措,她展示了一个小客人应有的礼仪,这让莱斯利感动不已,不禁称赞起撒切尔,“我想,在对楠的养育方面,没有人能做得比您好”[9]58。身为楠的监护人和养父,莱斯利在楠的教养方面尽职尽责。身为男性,他意识到自己的抚养方式或许对楠的成长还有所不足,“楠的教养还需要女性眼光”[9]103,他因此虚心地向格雷厄姆请教,听取她对楠的教育方面的合理建议。当玛丽拉和格雷厄姆等人在日常生活中对楠进行必要的性别教育时,莱斯利不但没有反对,而且还因她们为楠的付出而对其充满敬意。在卫校放假期间,楠造访了其久居城里、素未谋面的姑妈普琳斯。普琳斯向来瞧不起乡下人,她想当然地认为,楠长期生活在乡下,缺乏教养,不可能习惯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她因此“隆重地”为楠准备了下午茶,为的是让楠在茶局上出丑,借机羞辱她一番。不料,楠在茶局上应付自如,“就像一个长期置身于交际圈的贵客一般”[9]173,让普琳斯既惊讶又羞愧。毫无疑问,楠之所以能在以上社交场合得心应手,离不开玛丽拉和格雷厄姆等人平时对她进行的培养和教育。正是意识到传统性别教育模式“一方面在下意识地塑造着人们的性别观念和行为方式,另一方面又常常与人们的内心愿望发生冲突”[15]40,朱厄特在作品中积极尝试对其进行重构,力求引荐一种较为理想的性别教育模式。玛格丽特·索普曾指出:“《乡村医生》的比例并不合理。虽然小说前半部分……是整部小说中最出色的,但它在篇幅上根本就没有必要那么长。”[6]31如果仅从《乡村医生》的情节发展来看,索普的这一评论不无道理,就连朱厄特本人也承认,她并不擅长小说的情节,“《乡村医生》作为一部小说没有什么价值”[2]194。遗憾的是,索普没有意识到,朱厄特正是通过小说前半部分对楠早期生活的详尽描述,以及对乡村朋友和邻居的刻画,巧妙地让两种不同的性别教育模式发生冲突,进而实现双性化教育模式对刻板性别教育模式的超越和重构。在作者看来,双性化性别教育模式打破了对立的性别教育模式,更有助于两性个性和天赋的施展和发展,更有助于他们实现人生价值。
性别教育始于家庭,父母是子女性别教育的第一位老师,“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方式所表现出的性别期望,……在子女的社会性别角色社会化过程中占据重要位置”[16]。艾德琳去世后,她的女儿楠暂时由撒切尔代为抚养。撒切尔是一个在两性性别教育方面极其刻板的传统女性。或许是为了不让楠过早地从她那里接受刻板的性别教育,就在撒切尔对楠进行刻板性别教育受挫后不久,作者便精心安排她离世,为楠此后跟随莱斯利生活,接受其培养和教育打下伏笔。“楠在文化中心实现个人主义追求的过程中,她身边的女性群体没有任何可供借鉴的经验,楠必须被她的‘父亲’莱斯利医生从位于社会边沿的这个无知而严厉的女性世界中解救出来。”[17]作为一位受人尊敬的乡村医生,莱斯利“是人们能想象得出的最没有霸气的父权制男性家长,他自己也是一个游离于体系之外的反叛形象,……用当时流行的医学术语来讲,他或多或少算是个‘不正常的人’。他接受和采纳完全‘女性化’的抚养孩子之道,即不干预政策”[18]。所以,当撒切尔和弥克尔等人向他抱怨楠不服管教、不爱上学和调皮捣蛋等“不端”行为,根本没有“小淑女”应有的样子时,他并没有生气,还为楠的行为辩护,“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很强壮,我不赞成将孩子整个夏天都关在学校里”[9]50,“这么好的天气,在户外待上一天,胜过在学校里五天”[9]58。在莱斯利眼中,对事物好奇、敢于探索和冒险等品质不是男孩的特权,而是包括女孩在内的所有孩子的天性,也是一种学习方式,有助于他们的身心发展和天赋开发,如果过早地将成人世界里的性别规则传递给他们,会对他们的成长不利。正因如此,楠才得以在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中“像植物一样自然成长,既没有经过任何的修剪,也没有被迫向任何不自然的方向生长”[9]81,并逐步显露出自己的学医天赋和兴趣。“学校教育作为历史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承载了传统的性别刻板印象,而且作为人类个体社会化的重要场所和工具,学校教育对个体性别刻板观念的影响是多维的”[19],而“如果社会处于父权制文化背景下,学校教育就必须将这一背景特征反映出来,即通过学校教学来传播父权制文化,维护‘男尊女卑’的性别统治”[20]。为了不让楠过早地在学校接受刻板的性别教育,莱斯利还不时以楠的健康为由,将她带离学校,让她跟随自己外出巡诊。在出诊途中,他引导楠观察路边的一切,还给她讲述病人的故事,从小就在楠心中播撒下热爱自然、善待生活和敬畏生命的种子,而这些美好品质对于楠今后无论从事男性职业还是女性职业,都是不可或缺的。正是在莱斯利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楠逐步对学医有了初步的认识和理解,还萌生了也想成为一名医生的念头。
莱斯利还“对人的情感和行为富有判断和洞察力”[21]。他凭借在日常生活中对楠的观察和了解,很早就洞察出楠不仅遗传了其父亲的学医才华,也遗传了其母亲的脾气秉性,还特别独立和自信,并不是一个普通女孩,因此,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并不适合她,只会束缚而不会促进其发展。正是“莱斯利对什么是真正成功,什么是真正全面发展的理解,才使他能够帮助楠实现抱负”[22]。在过去几十年的行医生涯里,莱斯利见到过无数张失望的脸庞,聆听过无数人在临终前对未能如愿的悲伤倾诉,为了不给楠留下遗憾,他决心“帮助她顺着而不是违背天性地去成长,让她沿着既定道路去发展,并最终成为一个有能力和对社会有用之人,……而不去在意她从事的工作在传统上属于男性还是女性,只要是适合她的,我都会尽力去帮助她”[9]84,“如果我确信,楠的个性仅适合独自生活和工作,我将尽力……为她的能力和才华的施展提供一个空间,而不是一味地要求她去从事家务或其他所谓女性天职”[9]109。因此,在对楠进行性别角色教育时,他并没有照搬父权制刻板的性别教育模式,严格要求楠的品质特征、思想方式和行为模式完全符合父权制性别教育观对女性的要求和期望,而是根据楠的个性、天赋和兴趣,为她“量身定制”了双性化的性别教育方式。对于莱斯利的这一做法,他的老同学费里斯医生深表认可和支持,他解释道:“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社会和家庭的喜好和偏见的模式中成长。直到过了中年,才意识到自己的职业选择也许错了,但一切都为时已晚”[9]84,“如果你的小女孩确实适合学医,那就大胆地让她朝那个方面去发展。…… 这个世界离不开那些天生就适合从事某种职业的大师”[9]87-88。从楠的母亲艾德琳的个人悲剧中,莱斯利清楚地知道,徒有天赋和对梦想的渴求,而没有实现梦想的耐心、决心和恒心,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理想的。于是,在对楠进行教育时,他还特别重视培养楠在其他方面的重要品质,让她意识到“犹豫不决只不过是胆小懦弱的代名词”[9]116,“不论学医还是学习其他东西,就像是在爬一座高山,肯定会碰到困难和阻碍。如果你害怕它们,你将一事无成,如果你想真正有所作为,就必须勇往直前,尽力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不用去管别人的反对意见”[9]141。毋庸置疑,莱斯利尽力在楠身上培养的包括坚强、勇敢、主动、理性、果断和执着等在内的品质,在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观中绝对专属于男性,是专门为男性胜任“公共领域”的职业而准备的,女性是不可能获取或享有的。然而,莱斯利却并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这些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积淀下来的优秀品质不应为男性所独有,而应由包括女性在内的两性所共有和共享。正是在莱斯利这样一位不受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观影响的男性的教育和引导下,楠不仅抛弃了身上不利于行医的脾气秉性,而且习得了不少有助于她在“公共领域”打拼的品质和能力。她对学医的决心和执着打动了之前嘲讽和反对她学医的社区居民,就连之前在会诊时总是躲避她的其他乡村医生,也都对她刮目相看,对她的未来充满期待。由此可见,此时的楠已逐渐成长为一个兼具双性化人格的人,“既独立又合作,既果断又沉稳,既敏感又豁达,既自信又谨慎,既热情又成熟”[15]99,为她今后的职业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如果说,楠早年在乡下生活中所碰到的任何困难和阻碍都是在莱斯利的帮助下解决的,那么自从她去卫校求学之日起,她就必须独自去面对任何可能碰到的困难和压力了。令人欣慰的是,楠此前接受的是双性化的性别教育,而接受这种教育的男女,“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性别角色的限制,能够更加灵活、有效地应对各种情景,独立性强,自信心高”[23]。也难怪,在卫校学习期间,当面对来自学校和社会的歧视和偏见时,楠“毫不畏惧和退缩”[9]152,她为自己的学医选择感到自豪,坚信学医是最适合女性和受人尊敬的职业,并决心尽其所能地去施展自己的天赋,实现人生价值。她对学医事业的不倦追求还让那些学医动机不纯的同学感到汗颜。在一次野外露营期间,当偶遇因胳膊脱臼而面带恐慌的农夫时,楠“沉着冷静地”[9]207帮助他让脱臼的骨头复位,就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让在一旁的乔治看得目瞪口呆、心有余悸,觉得自己就像胆小的女性一般。在弗雷利太太假借茶会为她设下的“法庭”上,当面对弗雷利等人对女性学医的污蔑,以及对女性结婚的鼓吹时,楠“面无惧色”“从容自信”[9]217-218地反驳,为自己的学医而不是结婚选择据理力争,也为那些敢于反叛的女性喝彩,让虽年近六旬却没有主见和自立、对母亲言听计从的尤尼斯小姐听得胆战心惊,并在内心对楠敢于为自己的权利抗争充满敬佩,更对自己的软弱无能感到内疚。在与乔治的交往中,当面对乔治的求婚请求,楠最初表现出些许的犹豫,但当意识到自己的个性并不适合结婚,结婚只会阻碍而不会帮助自己的职业发展时,她不仅理性地拒绝了乔治,而且让自己成为乔治的“心灵医生”[9]257,让他为自己过去贪图安逸、不思进取的人生感到惭愧,并有所反思和感悟,进而打心里对楠充满敬意。不可否认,楠在以上场合中表现出的行为,如果仅从父权制社会性别教育观普遍认可的对于男女品质和举止的刻板标准来看,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女性的行为,因为这些品质和举止在传统上专属于男性,绝非一般女性所拥有。而当楠最终从卫校毕业,成为一名乡村医生时,她身上的女性美好天性和精湛的医术帮助她再次回归了社区,并受到社区居民的认可、接受和欢迎。所有这些都印证了受过双性化性别教育的男女,“在很大场合要比接受刻板性别教育的男女表现出色,因为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气质特征,所以在适合男性气质的情境下,他们能够男子气十足;而在女性气质的语境下,他们又能善解人意,表现出很好的女性气质”[15]99。在小说的最后,楠忙里偷闲,来到河边散步,她突然欣喜般地举起了双手,放声说道:“上帝啊,我感谢您对我的命运的安排。”[9]274楠的这番话看似在感谢上帝,实际上也表达了她对莱斯利对自己的培养和教育的感谢,更道出了她对双性化性别教育之道的认可和赞赏。的确,如果没有莱斯利对她的双性化性别教育,楠的个性和天赋不可能得到自由施展和发展,更不用说实现人生抱负和价值了。由此可见,作者在《乡村医生》中对双性化性别教育模式的赞赏和推崇,完全可以看作是她对其所处时代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解构中的一种重构努力”[18]。
四、结 语
2019年恰逢朱厄特逝世110周年及其《乡村医生》发表135周年。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借助社会性别研究视角去分析《乡村医生》,解读朱厄特对理想性别教育模式的思考和探索时,不难发现,作者早在她那个年代就已经意识到,父权制刻板性别教育模式无视个体差异,束缚和伤害了两性的自由发展,理应对其进行批判和解构,她进而呼吁家庭、学校和社会对两性进行双性化的性别教育,并以此实现对理想性别教育模式的重构。她的这一观点与我们当下积极探索适合两性自由和全面发展的性别教育模式的做法不谋而合,并提供了有益的参考和借鉴。可见,朱厄特是一位富有远见卓识的作家,她为文学关注社会、关注性别教育、关注两性的发展树立了榜样。从这一点来看,尽管《乡村医生》创作于一个多世纪之前,但就其关注的两性性别教育话题而言,它完全称得上是一部具有积极现实意义的“现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