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中的新人形象
——以《地狱篇》为例
2019-02-15丁卓
丁 卓
(长春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2)
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是西方文学中的经典名著,其思想意义和文学价值历来被国内外批评者百谈不厌,但对《神曲》中的人物形象却鲜有人分析。我们认为,作品的思想要以人物行动为载体,情节要由人物性格来展开,背景要转化为人物存在的空间。所以,分析作品的人物形象是发现《神曲》中深层意蕴的关键。
1 《神曲》中的新人概说
《神曲》中的人物形象无法计数,主人公经常会遭遇“数以千计、无数的”或“不可胜数”的灵魂。但丁将这些人物分配在天堂、炼狱和地狱这三界中,其分配标准是对基督教的信仰程度:信仰上帝、虔诚护教的圣魂,因其功绩高低,分布于天堂的九重天中;死前有违背基督教规的过错污点,但临终时尚能忏悔的炼魂,以其过失有别,在炼狱山接受锤炼改造;迷信异教,或生时对基督教事业有严重破坏甚至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罪魂,因其罪行程度不同,在九层地狱中受到惩罚。简言之,在《神曲》中,护教的圣魂上天堂,违教的炼魂进炼狱,异教的罪魂下地狱。
表面上,《神曲》以不同的空间形式区分了三类人物,但究其实质,圣魂、炼魂和罪魂,都是但丁内心中完美人物的不同维度。田德望先生在翻译《神曲》后指出:“地狱是现实的实际情况,天国是争取实现的理想,炼狱是现实到达来世的苦难历程”[1]译者序19。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天堂的圣魂凝结为人应有的理想形象或精神内涵,炼狱的炼魂象征人实现思想解放的改造结果,而地狱中的罪魂则是人性恶的集中表现。由此看,但丁的《神曲》是希望在他所处的时代,人能洗脱自身的罪责,获得精神的解救,符合基督教教义规范,体现出鲜明的宗教特色。
然而,《神曲》不是一篇宗教布道文,而是一部跨时代的史诗巨著。但丁所倡导的精神解脱,不是让人盲目地崇拜上帝、弃绝此生,一心向往彼岸世界,而是要求人们将最终的救赎建立在理性的认识和实践基础上。主人公在三界中的游历,以及他所遇到的灵魂们,展现了一条人从理性到信仰的救赎之路。首先,他在地狱中见到了无数的罪魂,象征着人直面自身的不足,思索改造和得救;接着,他在炼狱里看到炼魂反思自省、接受淬砺、洗刷罪行,这是人发展进步的方法和实践;最后,主人公升入天界九重天,在受到圣魂的鼓舞后,最终见到了永恒的上帝——“三种不同的颜色和同一容积的三个圆圈显现在我眼前,一个似乎是由另一个反射的,犹如彩虹的一条弧形彩带是另一条弧形彩带反射的,第三个似乎是由那两个同样发出的火焰”[2]226。由此看,三界中人物形象的意义在于,为主人公的成长铺就了一条“认识—实践—信仰”之路。换句话说,但丁在《神曲》中试图将主人公塑造成中世纪末期的一代新人,他不仅用文学艺术的方式诠释了其所崇拜的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思想,同时也为当时萌芽状态的欧洲人性解放运动提出了可行方案。瑞士学者布克哈特赞叹但丁的成就时指出:“整个中世纪,诗人们都是在有意识地避开自己,而他是第一个探索自己灵魂的人。在他那个时代以前,我们看到了许多艺术诗篇,但他是第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第一个有意识地把不朽的内容放在不朽的形式里。主观的感受在这里有其充分客观的真实和伟大。”[3]
但丁在《神曲》中通过提炼其他人物来构建新人形象,这表明,中世纪末期欧洲人的发展进步,不能再像教会所提倡的那样仅仅依靠祈祷、苦修、禁欲和寄希望于来世,更不能盲从迷信、编造神启、欺世盗名、腐朽堕落,而是要在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的指引下,向上帝的天国前进。人的意识融入了这样的思想洪流,就能让人摆脱现实的苦难和罪责,使内心沐浴在至爱中。至爱是上帝至高无上的爱,至爱是真正天国,也是人正确信仰的核心。正如《神曲》中主人公自述的那样:“我的欲望和我的意志已经在爱的启动下,好像各部分全受相等的动力转动的轮子似的转动起来,这爱推动着太阳和其他的群星。”[2]227人的意识具备了这样的思想内涵,思维方式就发生变化,“从而导致了究竟人是主动的精神载体还是被动的上帝的羔羊之间看法的差异”[4],这样的人就与同时代尚陷入蒙昧的俗众大为殊异,成为精神上的新人。简言之,《神曲》中的新人形象,就是理性认识和宗教信仰的统一体。对新人的构建,既是但丁创作的核心动机,也是革命导师赞誉他是“新旧时代交替的诗人”[注]原文为:“意大利曾经是第一个资本主义民族。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现在也如1300年那样,新的历史纪元正在到来。意大利是否会给我们一个新的但丁来宣告这个无产阶级新纪元的诞生。”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269—270页。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之根本原因。
2 《地狱篇》中对新人的构建
但丁对新人的构建,首先和主要是以地狱中的罪魂作为参照系的。地狱罪魂是但丁将历史传说和所处时代中的众多人物变形,结合自己的感受体悟,最终定型而成:既有社会普遍性,又有他个人的色彩;既有历史真实性,又加入想象虚构。鲍桑葵在他的《美学史》中评价但丁的这部作品时说:“再没有任何作品更富于普遍性,再没有任何作品更富于个性了,甚至再没有任何作品更富于作者个人的悲欢恩怨色彩了。”[5]但丁用《神曲·地狱篇》为新人提供了反面教材,主人公只有接受理性和至爱的引导,而不能像地狱罪魂们那样犯下万千罪行,才能具备成为新人的前提条件。可见,《地狱篇》是《神曲》的入门书,主人公游历地狱、审视罪魂,是新人成长的起点。
但丁的《地狱篇》共33章,4720行,罪魂众多,无法尽数。但是,除去比较模糊笼统简单的提及,但丁较为详细刻画或略加笔墨的人物,一共有171位。这171个罪魂按照过失或罪行的不同,分布在地狱中,向主人公展开了一系列层级分明的地狱罪魂图。
2.1 地狱罪魂第一图:三兽、向导和至爱
在第一章(《神曲·总序》)和第二章(《地狱篇·序曲》)中,主人公还没有开启地狱之旅,而是在幽暗的人间森林中迷失了方向,遇到豹子、狮子和母狼的拦阻。多数研究者认为,这3只野兽象征人性的罪恶——淫欲、骄傲和贪婪,进而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中世纪的教会。不可否认,基督教在公元380年被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一世确立为国教之后,教会迅速走向反面,圈占产业、骄奢淫逸、贪腐成风,许多教士都违背了基督教原本的信仰。但是,教会的腐败是欧洲封建地主和主教阶层妥协勾结、欧洲文明处于异域文明碰撞挤压、王侯贵族与教会组织相互利用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说到底,教会的堕落是中世纪西方人性恶的总爆发。那么,淫欲、骄傲和贪婪,就不能仅仅指向教会,也是整个中世纪西方社会的通病,象征着整个人类的恶。
惶然不知所措的主人公在森林中迷路,又被3头恶兽拦住去路,这一情节是但丁和整个人类都陷于困境的象征。因此,即使主人公尚未开启地狱之旅,但他已经如同身处地狱之中,地狱和人间没有分别,只不过人间众生是3头恶兽统治的俘虏,地狱罪魂是3头恶兽统治的结果。人要想摆脱苦难,必须先要认清苦难,这样,《神曲》中的重要人物维吉尔登场了,他是主人公的第一位向导。维吉尔作为古罗马帝国的文学巨匠,受到但丁的热切推崇。但丁以维吉尔作为向导,就是以文学艺术打通古典思想,以文学巨匠钩沉理性精神,通过激荡古代的务实创新精神为当下基督教文明注入新的活力。
维吉尔告诉主人公,“你要逃离这个荒凉的地方,就须要走另一条路”[1]2-3。也就是说,现实的苦难必须通过新的方式加以认知和征服,这是但丁所处时代的必然。但丁生活在13世纪后期的欧洲,资本主义经济有了长足发展,尤其是意大利利用自身濒临地中海的优势,与伊斯兰文明圈开展广泛的经济社会文化交流,米兰、威尼斯、比萨、西西里岛,以及但丁的家乡佛罗伦萨,都是经济繁荣、文化昌明的地区。但是,意大利经济和文化大发展的同时,政治上却四分五裂,北方处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中部受到罗马教廷的控制,南部支离破碎。单是佛罗伦萨就相继上演了贵尔弗和吉伯林、黑党和白党相互争斗、血腥屠杀的政治动荡,教宗利用佛罗伦萨的分裂,推波助澜,争抢利益,但丁也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得罪了教宗,被其扶持的黑党判处死刑,不得不漂泊异乡。他由此看到,在苦难中求助于神灵无法得到解脱,而理性在黑暗的社会环境中显得至关重要。必须指出的是,我们这里所说的理性,指在中世纪末期,人的怀疑精神、认知能力和批判意识,其目的是反抗基督教神学体系中盲信上帝、一味服从的陈腐观念。《神曲》中的维吉尔就是这种理性的化身,他指导主人公如何运用具体知识来认清罪恶,因而成为主人公游历地狱、接受考验、重获新生过程中的向导、恩师和父亲。
但是,在但丁看来,人脱离盲信和规则后将自己完全交给理性,又会陷入另一场浩劫中。“中世纪宗教禁欲主义戒律与教会制度自然应该破除,然而摒弃一切规范、个性主义的极度膨胀也会导致严重的社会危机。”[6]但丁准确预见了200年后人文主义的危机。什么才能控制理性的过度?但丁的方案是至爱,它是理性、人类和世界运行的第一推动力。在《神曲》中,理性的化身维吉尔居于地狱第一层而不能上天堂,并在指引主人公完成地狱和炼狱之旅后回到地狱,这说明但丁没有将人文主义者秉持的理性观念作为最终旨归。维吉尔之所以扶助主人公,是受到至爱的派遣,至爱的化身是但丁儿时的初恋情人贝雅特丽齐。
但丁幼年丧母,9岁时,邂逅了8岁的邻家女孩比奇·波尔蒂纳里,一见钟情,至死不渝,比奇天生丽质,被人们称为“贝雅特丽齐”,类似当今所谓的“奶茶妹妹、天仙妹妹”。但丁生性腼腆,羞于表白,甚至与比奇未有交谈,此后许久没能再见意中人。10年后,比奇·波尔蒂纳里嫁给邻邦一名粗俗土豪,但丁深受打击,更增加了他对比奇的思念,甚至梦见裸体的比奇坐在爱神的怀抱中。1289年,但丁参加反抗吉伯林党的骑兵队,再次遇到比奇,激动不已,情愫更深,但在1290年,比奇仙逝,但丁痛不欲生,遭受的打击远甚于他被佛罗伦萨判处死刑带来的影响。由此可见,比奇,或贝雅特丽齐是但丁的挚爱,既是情人,又是妻子,更是母亲,甚至是圣母,成为他的情感慰藉和精神寄托,但丁用尽一生唱颂贝雅特丽齐:
天主想借她身上创造新奇的事物。/她的肤色几乎像珍珠一般洁白,/对女人来说恰到好处,十分贴切。/她拥有自然所能赐予美好的一切,/她那举世无双的美艳,便是证据。/当她的两只眸子流盼四顾,/就会放射出爱情的烈焰,/谁一见到,眼睛就会发炎,/烈焰射透到每人内心深处。/她脸上人们不能凝视的地方,/你看,爱神就把它画上。[7]
因此,但丁在《神曲》中让贝雅特丽齐以天使的身份派遣维吉尔,她来自天国、代表上帝。
总之,在进入地狱之前,但丁展现了《地狱篇》的三种人物类型:第一种是人性恶类型,表现为三头恶兽,它们威胁主人公的生存,考验他的意志,类似于《圣经·新约》中耶稣在旷野中面对魔鬼的引诱。地狱里的诸罪魂皆属此类型。第二种是理性类型,由维吉尔代表,指引主人公认知世界,克服困难。第三种是神性类型,以贝雅特丽齐为核心,展现至爱的力量,代表上帝的属性,是最终的支配力量。这样,在恶性、理性、神性这三种人物类型的参照下,主人公在地狱游历中逐渐向新人转变。
2.2 地狱罪魂第二图:灵泊囚英魂
在通过了地狱之门,看到了无数的罪魂被冥河摆渡者卡隆殴打、驱赶上船后,主人公和维吉尔来到地狱第一层——灵泊。这里栖居的是古代伟人的英魂,只因没有接受过基督教的洗礼,所以无法经过炼狱的锤炼进而升入天堂。此外,这里还有未受洗的夭亡婴儿。未能入教,远离天国,英灵也是罪魂,他们的叹息之声与愁苦之情充满了灵泊。维吉尔引导主人公与那些古代伟人之魂相见。首先是但丁仰慕和界定的古代五大诗人: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努卡努斯,第五位是维吉尔。主人公认为自己可以做第六位。在《神曲》中,但丁从未现身,仅以“我”自称,因此,《神曲》的主人公身份呈现多元化——代指某个人、但丁自己或全人类的化身,十分灵活,而这里主人公标榜自己可以和古代五大诗人并列,自然是但丁雄心壮志的显现。主人公随诗人们进入灵泊内宏伟的城堡,他看到了众多古代英杰,提及姓名的有35位,可分为4类:远古的英雄——赫克托尔、埃涅阿斯、俄耳甫斯等;伟大的王者——凯撒、布鲁图斯、萨拉丁等;优秀的女杰——卢科雷齐娅、优丽亚、玛尔奇亚;古代的先贤——泰利斯、阿那克萨哥拉、恩培多克勒、苏格拉底、德谟克利特、欧几里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有塞内加、托勒密、阿维森纳、阿威罗厄斯等。从这些罪魂形象可以发现,但丁将不同时空、不同国家、不同学科,甚至敌对阵营的伟人集合在地狱第一层,开启了《神曲》将古今人物融为一炉的模式,让历史和传说交融,现实与虚构并置,推崇的是人类社会不同领域的功绩。可见但丁思想中存在多元价值倾向和以古为师的理念,既打破了以基督教教规为社会唯一标准的陈腐观念,又突出了这些伟大灵魂的不幸和但丁对他们的惋惜之情。
2.3 地狱罪魂第三图:无节制的罪魂
主人公在维吉尔的陪伴下,游历了地狱的第二层到第六层,犯有无节制罪的人在这里受罚。按照一报还一报的原则,犯有邪淫罪的人,灵魂被飓风吹卷,碰撞在悬崖石棱上;犯有贪食罪的人,灵魂陷入泥淖中,被风雨雹雪吹浇;犯有吝啬罪和浪费罪的人,灵魂负重绕圈,相互咒骂;犯有易怒罪的人,灵魂在沼泽中沉浮,互相殴打撕咬;异端邪说信徒和伊壁鸠鲁学说信徒,灵魂被置于敞开的棺材中受到火烧,永无安宁之日。必须注意的是,主人公对第二层到第六层地狱的罪魂表现出双重的态度:大部分罪魂在地狱中受到惩罚,是因为他们生前罪孽深重,罪有应得,引发主人公的憎恶和蔑视;然而,主人公也对部分罪魂表现出深切的同情和赞赏。
2.3.1 对不幸者的同情
第二层地狱中犯有淫邪罪的罪魂中,主人公虽然见到了狄多、克利奥帕特拉、阿喀琉斯、帕里斯和特里斯坦等传奇人物,但唯独对保罗和弗兰齐斯嘉这对无名小卒最为关注。历史上确有此二人,保罗全名是保罗·马拉泰斯特,年纪轻轻就成为佛罗伦萨的高级官员和民军首领,其兄简乔托粗鲁丑陋,却因政治联姻迎娶了美女弗兰齐斯嘉·达·里米尼。叔嫂二人坠入爱河,欲罢不能,被简乔托发现,双双遇害。《地狱篇》中保罗和弗兰齐斯嘉向主人公诉说悲惨的经历,主人公听罢竟出人意料地昏倒。统观《地狱篇》,可以说主人公见识了中世纪的刑罚大全,却几乎从未昏倒,为何他在听完保罗和弗兰齐斯嘉的诉说会昏倒呢?首先,保罗和弗兰齐斯嘉的故事预示着但丁和贝雅特丽齐关系的结局。如果贝雅特丽齐没有英年仙逝,但丁与她结识相爱,很可能像保罗和弗兰齐斯嘉一样偷情并被杀死。可以说,保罗和弗兰齐斯嘉的悲情自述,其实说中了但丁的内心隐忧。因此,但丁自身的爱情焦虑,是主人公昏倒的直接原因。其次,但丁实际上只和贝雅特丽齐见过两面,当然没有与她私合,然而,肉体上的守节不能掩盖精神上的出轨。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保罗和弗兰齐斯嘉的罪恶是肉体上的,而但丁的罪恶可能更大,是爱情精神上的。即使在理性上还没有明白这一点,但在心灵上已经感觉到了。”[8]因此,但丁潜意识里的罪责,是主人公昏倒的深层原因。最后,无论是保罗和弗兰齐斯嘉,还是但丁与贝雅特丽齐,他们的爱情都是真挚的,即使行为不当、有违人伦,但罪不至死,是政治联姻、经济利益和世俗偏见摧毁了他们的爱情和生命。因此,但丁体悟到在毫无人性的社会环境中根本容不下真爱,这是主人公昏倒的根本原因。由此可见,一方面,主人公意识到不当的激情可以毁灭人;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他对那些被社会毁灭的无辜人们深切的同情。
2.3.2 对卓越者的赞赏
在地狱第六层,信仰伊壁鸠鲁学说的吉伯林党领袖与名将——法利那塔,不仅被教会判定为异端,而且曾率领吉伯林联军大败贵尔弗军,杀伤甚重,并在战后放逐了贵尔弗党徒。这些行为让法利那塔和从政早期的但丁分属两个阵营。在地狱中,法利那塔在火棺材中仍然桀骜不驯,探出头来傲慢地质问主人公。然而,主人公并不仇视法利那塔,他佩服法利那塔出众的军事才能、坚定的政治主张,尤其对他曾力排众议、说服吉伯林党徒放弃将佛罗伦萨夷为平地而赞赏有加。由此可见,主人公超越了教会教规和党派成见,他评价人物的标准是依据个人能力和民族大义,所以,面对像法利那塔这样的卓越罪魂,表现出由衷敬佩、赞叹服膺。
对待罪魂上的双重态度,成为主人公游历地狱的常态,这不是说但丁对道德持双重标准,对自己熟悉和喜爱的人就同情或赞赏,而是在人物身上提取善与恶的两种倾向、成与败的两种启示、得与失的两种经验,为铸就新人奠定坚实的基础。事实上,在《地狱篇》中,主人公离开法利那塔、保罗和弗兰齐斯嘉时,他们仍在火棺材或飓风中受惩罚,这就说明,但丁没有因为他们身上的正面品质而忽视其内心的人格缺陷。
2.4 地狱罪魂第四图:沉溺暴力的罪魂
地狱第七层对犯暴力罪的人进行惩罚,分为三环:第一环里是屠杀者的罪魂,他们在生前伤害他人,这些罪魂被判浸在血河弗列格通中,包括著名的亚历山大大帝、匈人王阿提拉、伊庇鲁斯王皮鲁士等;第二环里是自杀者的罪魂,他们临终时伤害自己,这些罪魂和枝干枯槁的树木融为一体,无法行动又容易折断;第三环里是渎神、违背自然规律和放高利贷者的罪魂,他们死前亵渎上帝、犯有鸡奸罪和以高利贷盘剥他人,这些罪魂被判一丝不挂地在沙地上遭受火雨的折磨。第三环中一个罪魂主动拉住主人公寒暄,主人公认出他是勃鲁内托·拉蒂尼,于是,奇特的一幕出现了,主人公、维吉尔和勃鲁内托相伴而行,活人、理性的化身和罪魂相互交谈,主人公对勃鲁内托全然没有辱没轻慢的意思,反而恭敬谦谨。少年但丁曾被父亲作为振兴家族的希望而被重点培养,但他成绩平平,后来师从学者勃鲁内托·拉蒂尼,被其渊博的知识所感染,尤其在修辞学方面大受裨益。可以说,但丁包括《神曲》在内的众多作品,不能不说都受教于勃鲁内托,而勃鲁内托耗费毕生心血著就的百科全书《宝库》也一直是但丁增长学识的“宝库”。然而,勃鲁内托情迷英俊少年,而据说少年时代的但丁偏偏面如天使,《地狱篇》中主人公游历地狱时遇见勃鲁内托就不能是一次巧合。但是,与其捕风捉影地推测勃鲁内托与但丁的关系,不如关注这个罪魂对主人公的关爱。在火雨中,勃鲁内托伴随主人公前行,亲切地称他为自己的“儿子”,并叮嘱他在党派斗争中要坚守正义,不要与投机政客同流合污,还在分别时将《宝库》送给主人公。勃鲁内托已经因鸡奸罪被打入第七狱第三环,赤条条地受到火雨惩罚,却还带着自己的著作,可见他对此视若珍宝。由此可见,勃鲁内托视主人公如若己出,忍受火雨也要送他一程,担忧他在党派争斗中迷失本性,最终献出宝物作为信物,鞭策和鼓舞主人公。这些线索说明,在第七狱第三环,勃鲁内托也是主人公的向导(短暂相随)、恩师(赠送绝学)、父亲(称其儿子),他有资格和维吉尔一起都成为理性的化身,并可以作为新人成长的指引者。从这个角度看,勃鲁内托是对法利那塔、保罗和弗兰齐斯嘉形象的升华,理性能成就卓越,也能控制激情。但是,勃鲁内托的现状也向主人公昭示,在卓越和激情之上的理性也必须与道德、伦常和信仰相结合,否则仍逃不脱毁灭和惩罚。这样的例子在作品中不断出现,比如囚禁在地狱第九层第二环的乌格利诺伯爵亦属此类。
2.5 地狱罪魂第五图:受到永恒惩罚的欺诈者
第八层地狱惩罚犯有对非信任者进行欺诈的罪魂,第九层地狱惩罚犯有对信任者进行欺诈的罪魂。前者分十囊,后者有四环。但丁又细化了各囊各环的罪名,帝王将相、市井无赖,有罪必惩、概莫能外,表现出诗人对人性恶的痛恨和惩治罪人的决心。但最有震慑力的是但丁在地狱中对教会最高首脑教宗的惩罚。当行进到惩罚买卖圣职者的第八囊第三环时,主人公看到已故教宗尼古拉三世被倒栽葱地插在地上,身体直立地缓慢下沉。地下的石隙地缝中囚禁着其他罪魂,不断向更深的地心下沉,因此,尼古拉三世的罪魂早晚有一天也会随之沉入地心,再无升起之时。此时,这个罪魂听到主人公说话的声音,误以为是自己的继任者卜尼法斯八世和克力门五世到来,就透露说这两人也将被插入他腾出的空位,并相继沉入地下。但丁写作《神曲·地狱篇》的准确时间没有定论,但他把作品中的文本时间设置在1300年,按此推论,尼古拉三世已死多时,而卜尼法斯八世和克力门五世尚在人间。也就是说,但丁不仅在作品中诅咒已故教宗,而且给未死的教宗预留空位,体现出他对教宗的深恶痛绝。
历史上,尼古拉三世、卜尼法斯八世和克力门五世,不仅利用教宗权势售卖圣职,贪污受贿,重用亲族、结党营私,而且插手世俗事务,干涉他国内政,挑动各方势力争斗不休,他们坐享渔翁之利,进而建立神权统治,捞取更大的政治经济利益。尤其是克力门五世,擅自将教廷从罗马城迁往法国阿维尼翁,导致教廷受到法王控制长达70年。此外,他还阻止但丁心中的开明君主亨利七世加冕,导致其无法名正言顺地完成意大利的统一。中世纪末期的欧洲,并没有因为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而终止割据,反而是分裂加剧,战乱频仍。正是教宗的阴谋策动和野蛮干涉,不仅让意大利因分裂丧失了进一步发展的契机,而且造成持续的社会动荡,消耗了改革进取的锐气。可以说,教宗及其直接控制的罗马教廷,是意大利发展繁荣的阻碍力量。
3个教宗与《神曲·总序》中的3头恶兽相呼应,是人性恶的最高显现。对教宗的惩罚,是但丁要求消灭罪行、洗涤教会主张的艺术表达,因而成为《神曲》思想批判性的巅峰。教宗所受惩罚与地狱最底层三大叛徒——布鲁图、卡修斯和犹大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原因如下:其一,布鲁图和卡修斯背叛并杀害的是凯撒,而凯撒是异教的首脑,相比之下,3个教宗干涉基督教世界内部事务,也就是各个信奉基督教的王国或共和国的内政,并阴谋篡夺王位,挑唆争端,威胁、迫害、囚禁和杀害基督教徒。基督教常以正统自居,指斥异教为野蛮人的信仰,而作为基督教首领的教宗明里暗地的行为竟然和被斥责的异教分子一样,甚至无所不用其极,更加有恃无恐,这不能不说暴露出教宗和教会组织的虚伪无耻。其二,众所周知,犹大为30块银币出卖了耶稣,但他后来尚能将银币丢还给祭司,并因羞愧自缢身亡。而教宗出卖圣职、欺世盗名,却恬不知耻,苟活人间,丧失了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其人品连犹大都不如。其三,在但丁眼里,此时的教宗已经完全背离了基督教引导世人得救这一最根本的理念,作为上帝在人间最高代言人,教宗利欲熏心,背信弃义,丧失人性,罪不可赦,他们的罪行动摇了基督教的根基,让教会宣扬的基督教使命意识、牺牲精神和博爱情怀成为谎言。因此,教宗的背叛是最严重的背教行为,如何惩罚都不为过。根据一报还一报的地狱惩罚原则,教宗生前手伸得太长,不惜一切扩张势力,欲望恣意横流,那么在地狱第八层第三囊,他们就被压缩进地下狭小的缝隙,受到石棱土块的挤压,永远蜷缩,沉入地下。教宗遭受的惩罚一方面显现了但丁对人性恶探索的深度,揭露了当时社会腐朽的程度,另一方面也为新人的成长明确了最不能触碰的禁忌。
3 新人在地狱中的成长极限
主人公在地狱中通过看、听、闻、想,认识罪恶本质,反思自身罪责,寻找救赎之路。从《地狱篇》中透露的信息来看,主人公必须充满挚爱、才能卓越、知识渊博,不能犯九层地狱囊括的罪行,尤其是不能背叛基督教。只有这样,他才迈出了成为新人的第一步。然而,只是这样还不能完成新人的塑型,主人公作为未来的新人,他在地狱获得的成长是有局限的。具体说来原因有三:
第一,地狱的机制原则是简单粗暴的。地狱的层级划分简单直白,其立论依据是亚里士多德在其伦理学中将罪行分为无节制、暴力罪和欺诈三大类,是否合理有待商榷;地狱中的一报还一报原则,既有犹太教因果报应的影子,也有罗马帝国以恶制恶的影响,罪魂生前的罪行直接转化为死后的刑罚。对罪魂的惩罚是正当和必要的,只有这样才能惩恶扬善,震慑恶行,抵制人性恶的发作。但惩罚不是最根本和最有效的,宗教的终极目标是导人向善,助人解脱,宣扬和解与博爱,回归到上帝的怀抱,感受到神的至爱并挚爱神,以获得精神的新生。这才是最终的解救方法。耶稣曾告诉信徒,自己不是来拯救义人的,而是来拯救罪人的。因此,简单粗暴的地狱机制与原则,只能让主人公认识到罪行的可怕,不敢越雷池一步,却无法向上帝的天国前进,残酷的刑罚无法让新人真诚向善。
第二,地狱的管理者是凶狠阴险的。地狱中的管理者都属于恶性人物类型,分为三个级别:(1)最高级别是作为魔王的卢奇菲罗,即撒旦。(2)中等级别是各层地狱的总负责者,即各个鬼王。如第一层的冥河摆渡者卡隆;第二层的米诺斯,负责用尾巴缠绕罪魂,根据他们的罪恶程度给予相应的缠绕圈数,判定其被打入地狱的层数;第三层的三头犬刻尔勃路斯,不仅管理本层的罪魂,还参与对他们的惩罚——撕咬罪魂身体;第四层的普鲁托;第五层的弗列居阿斯、狄斯门的复仇三女神;第七层的米诺陶诺斯、半人马奇隆、狮身蝠翅蝎尾怪兽格吕翁;第八层的鬼卒头领马拉科达、巨人井中的巨人宁录等。这些鬼王负责管理地狱的某一层或某一区域,职权虽远不如魔王卢奇菲罗,但也是相应地界的总负责者。(3)最低级别是魔兵鬼卒。比如驻守狄斯城门的数千魔鬼、人首鸟身女妖哈尔皮、上千名半人马、马拉科达手下的鬼卒等,他们协助鬼王管理本区域罪魂,也参与侮辱和折磨罪魂。应该说,除了魔王卢奇菲罗,地狱管理者几乎都带有古希腊文化血统,经过了但丁的加工改造,成为跨文化的新形态。地狱的管理者们,是一报还一报原则的执行者,也是以恶制恶观念的人格化,更是完完全全的恶的化身。因此,地狱管理者对待罪魂和任何被造物的凶狠阴险就是一种必然。这就使理性不可避免地与管理者发生冲突。地狱管理者对主人公极具威胁性,幸好维吉尔保护主人公依次闯关,不断呵斥鬼王对主人公的侵凌,让主人公避开危险,接序前行。但是,维吉尔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作为理性的化身,他对狄斯城门的守卫就无可奈何,致使主人公被拒之门外,差点中断了地狱游历,只有天使降临,轻点城门,顿时群鬼退避,无有敢阻拦者。此外,维吉尔也被马拉科达手下的低级鬼卒欺骗,走错了方向。这意味着,理性能认识世界,但不能完全抵御邪恶,人性的恶可以被分析形成概念,却无法从根本上祛除,只有代表上帝的天使,也就是至爱的化身才能毫不费力地扫荡群鬼。这一情节暗示,人文主义的理性观念本身就有善恶相杂的倾向,运用不当,不仅可能败于群鬼,甚至可能为虎作伥、沆瀣一气。因此,主人公若想成长为新人,不能完全依靠理性之光的引导。
第三,地狱的环境是险恶复杂的。地狱里包含绝岭峭壁、悬崖深渊、河流沼泽、沙漠戈壁、枯木树林,天气也是灾难性的飓风、火雨或极寒,光线阴晦不明,气氛压抑沉重,气味恶臭连连,到处是刑罚带来的惨绝人寰的景象。可以说,地狱的环境险恶复杂,是文学想象中的极限环境,只能作为惩恶之地,却不能成为修善之所。因此,主人公在踏上成长为新人的道路后,尽管因为自己是活人,没有受到地狱环境的直接摧残,但他也只能将地狱作为认识自身罪责的开始,绝无停留在此的打算和意愿。
4 结论
综上所述,《地狱篇》作为《神曲》的基础,为主人公以理性认识自身的罪恶打开了一扇大门。地狱罪魂使他意识到理性在抵御人性恶时的重要,也使他警醒于伪善自私、凶狠残暴对人性善的摧毁。由此,主人公获得了“新生”。与远古神话中“肉体重生”不同,主人公是在理性和信仰层面的新生,因此,游历地狱是他成为新人的第一步。但是,主人公并没有完全成长为新人。一方面,理性在地狱并非战无不胜、无往不利,而是不断暴露出它对抗人性恶的不足;另一方面,差遣和救援理性的力量一再显示其伟大之处,并推动主人公完成地狱之旅,进而开始炼狱之行。这力量就是上帝的至爱,它完全在邪恶之外,是人的终极救赎道路,《神曲》中的新人成长必将从认识罪恶、遵守戒条走向四枢德、三超德,从理性走向至爱,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而实现理性和信仰的统一,最终完成但丁为社会塑造新的创造者的远大理想。这样的新人才能拯救受到外敌侵辱、四分五裂的意大利。时至今日,但丁的事业仍有现实意义:“许多初次阅读但丁的人都会感到,诗人正越过许多世纪直接对他们讲话,他真实地描绘了人性本质的正面与负面,重新定义了人生的目标,提供了帮助他们在真实世界里进行选择的洞察力。”[9]而在作品中,新人离开地狱进一步提升他的洞察力,则是《炼狱篇》中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