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助者的影响力
——从《坎伯兰的老乞丐》分析华兹华斯浪漫主义洞见
2019-02-15陈江月陈才忆
陈江月, 陈才忆
(1.澳大利亚国立大学 艺术与社会科学学院,堪培拉 2601;2.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
布鲁姆认为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诗歌《坎伯兰的老乞丐》赋写了“最纯粹的形象”,是“最华兹华斯式的诗歌,最动人肺腑”[1]。而且他还在另一部专著中把《坎伯兰的老乞丐》与诗人另外两首同类题材的诗歌《荒屋》《迈克尔》并列为不朽作品,认为这首诗“是一部世俗的启示,揭示出人生终极之事”[2]185,诗人相当刻意地表现了“人的尊严牢不可摧,意志也会经久长存”[2]187。另一位西方学者也很认可这首诗,称之具有“超常美丽的用词风格”,同诗人差不多同类题材的诗歌《兄弟》《旅行中的老人》《两个贼》一样,都是在情感的作用下来刻画人物,与“我们的本性伟大而简单的情感相关联”[3]。国内对华兹华斯刻画英国湖畔地区贫穷百姓题材的作品关注不够,对这首诗的重视程度更是非常有限。已故王佐良先生的《英国诗史》在华兹华斯专节[4]虽然分析了《荒屋》与《迈克尔》,却对此诗只字未提;钱青主编的《英国19世纪文学史》关于华兹华斯部分[5]也如出一辙。也许是受此影响,国内不少研究华兹华斯的专著并没有对这首诗予以足够重视,甚至避而不谈,专题分析这首诗的文章也十分罕见。笔者能查到的有张智义探讨诗人在这首诗里“对主题存在的二律背反的追求”。该文主要谈诗人的自在和自为,强调“诗人这里是借老乞丐言说自己”[6]。这显然是把诗歌的中心放在诗人身上,而不是诗歌的主人公老乞丐身上,违背了华兹华斯以普通百姓的卑微生活为主题的诗歌创作目的。另一篇文章在分析这首诗时得出结论:“在华氏眼中,那路边风餐露宿的老乞丐整日流连于自然的怀抱,生活在‘天人合一’的状态之中,应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芸芸众生没有资格也无需对他表示同情。”[7]这明显存在误读和曲解。鉴于此,本文对这首诗和同类题材的诗歌主题做一梳理,以引起评论者和读者对华兹华斯这首诗及同类题材的关注和进一步探讨。
一、诗人一场大病之后对苦难主题的选择
华兹华斯长诗《序曲》追述了诗人心灵成长的过程。他从英格兰格拉斯米尔湖畔地区走出去求知,寻找人生价值和追求。在剑桥大学学习期间(1787—1791),正好遇到法国大革命,他两次前往法国,积极投身其中,结果却令人悲哀,均以失败告终。如他所言,无论是在情和智方面卷入法国革命,还是接下来追随葛德汶的社会理念,都是犯了“幼稚的错误”(juvenile errors),错将它们当作主题(1805卷十,第637行)[8]392,在别人的误导和自己误导别人中存活,被矛盾的不切实际的思想弄得精疲力竭,害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大病的危机”(the crisis of that strong disease)(1850卷十一,第306行)[8]407。最后,华兹华斯“在绝望中放弃道德问题”,回到家乡,远离嘈杂的喧声,以求心灵的平静。家乡原野上一处处平凡的生计,虽然平淡无奇,却相得益彰,“在不知不觉中牢牢抓住/人的心灵”[9]206。他逐渐意识到,在大都市和海外苦苦寻求的人生主题终于在家乡的原野上找到了。
哺育诗人成长的家乡的土地,富有大自然的馈赠,诗人在此发现了“可敬的劳动者/人心、土地四周充满/人间呼吸的芳香”(1805卷十一,第149—151行)。与大自然相处的人中最杰出者的胸膛里的人心,从此成了诗人“唯一的主题”[9]336。当诗人开始打量、观察、询问遇到的人们,无保留地与他们交谈时,原本凄凉孤寂的乡村公路变得像敞开的学校。诗人怀着极大的乐趣,天天阅读不同路人的各种情感,从而“洞见人类灵魂的深处”[9]333。诗人常见的景象是危险与悲苦,而危险与悲苦是人类在强大的自然外力面前所经历的苦难,所以诗人以人心为主题时,目光聚焦到人们内心的悲伤或痛苦,时常倾听“沉静的人间悲曲”[10]80,描写了一系列受苦受难的流浪者、迷路的人、退伍兵、商贩、乞丐、疯母亲、痴儿、孤儿、贼、被遗弃者等。有些单独成篇,如写疯母亲的《荆树》,写儿子外出未归令母亲伤悲的《玛格丽特的悲苦》,写以乞讨为生的《几个乞丐》,写年老体衰却还在捉蚂蟥谋生的老人的《决心与自立》,等等,从而实现了“从抽象的社会关怀转向对具体实在的人间群落的关注”[11],一辈子都成了“穷人的朋友”[12],从此再没有离开过家乡的土地前往别处定居。所以华兹华斯的诗歌非常具有“本乡”特色,此特色就是在静默中凝视那些人们通常熟视无睹、微不足道的人和事,这种凝视使诗人洞见到平凡中潜藏着内在的宏大和尊严[13]。
在对家乡受苦受难的普通百姓的关注中,诗人对乞丐的关注尤为突出,也写得最具有华兹华斯风格,“最动人肺腑”。1800年前后的英国,乞讨现象非常普遍,华兹华斯的妹妹多萝西在日记中多次记载了路经他们住所的乞丐,并给予适当的帮助和施舍。如1800年6月9日的日记写道:“一个穷女孩叫唤乞讨,她在家乡没有活干,正往肯特尔去找工作。”第二日又写道:“一个身材高高的女人……我给她一片面包。”[14]乞丐不仅在乡村很普遍,甚至在伦敦也随处可见,如在《序曲》第七卷,诗人就描述了他在伦敦见到的一位盲人乞丐,其形象使他突然震动:“他靠墙/站立,扬起脸庞,胸前那张/纸上写出他的身世:他从/哪来,他是何人。这景象抓住/我的内心,似乎逆动的洪波/扭转了心灵的顺流。”[9]190诗人凝视这位默默地站立在那里的人形,“那坚毅的面颊和失明的/眼睛,我似乎在接受别世的训诫”[9]191。华兹华斯有数篇写乞丐的诗歌,《坎伯兰的老乞丐》是最突出的一首,是最能抓住人心却多少有点被我们忽略和曲解的一首。
二、诗人对无助的老乞丐和人们对待乞丐态度的描述
《坎伯兰的老乞丐》抒写的是一位在乡间四处漫游乞讨的老乞丐、人们对待老乞丐的态度,以及作为旁观者的诗人的感慨。老乞丐没有名字,诗歌里只提到他是“老乞丐”“老人”,对其形象的描绘有“风瘫的手”、“佝腰曲背”、风“吹他灰白的头发拍他枯槁的脸颊”,这些都表明老乞丐非常虚弱、年迈、贫穷而且很无助。人们若不给予老乞丐同情和施舍,老乞丐根本无法存活。诗人在童年时代就见过这位乞丐,那时他就十分苍老了。二十余年过去,乞丐并不显得更老,因为他早就老弱不堪。老乞丐挨家挨户乞讨些残羹剩饼,独自走在渺无人烟的野岭荒山,累了就坐到路边石墩上,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拿出乞讨来的食物,尽力避免浪费。然而因为手已风瘫,食物碎屑像一阵小雨洒落地上,一只只山雀在近旁等待,不敢过来啄食注定归它们享用的食物。乞丐拄着拐杖行走,眼睛总是盯着地上,他既不看田野、乡间对面的景物,也不看山谷、蓝天,只看脚前的一块地方。这么一个流浪的老乞丐可怜到了极点,走路十分缓慢,脚下连夏日的尘土都扬不起来,农家的恶狗都懒得对他吠叫,路上的行人从他身旁经过,很快将他远远甩到后面。可见,正如布鲁姆所言,这位老乞丐在诗歌中确实是一个“最纯粹的形象”。
然而,没有谁对老乞丐视而不见,或轻视怠慢。骑马消闲的人停下马来,给他施舍,不是将施舍物随手扔到地上,而是让钱币稳稳当当地落在老乞丐的帽子里。离开时,还要侧过身子,回头把老乞丐仔细看看;在路卡收通行费的妇女看见老乞丐走来,会放下手中的活,拉开门闩让他过去;驿车从他后面赶来,驿差会先叫他,老乞丐若无反应,行走的路线没有改变,驿差会把车轮悄然贴近路边,让驿车从老乞丐身旁轻轻驶过;有一位邻居,虽然自己很拮据,每逢周五务必从自己的伙食储备中慷慨地取出一大把,装进老乞丐的袋子。这一切的一切都被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表达进“用词美丽”的诗行。
三、无助的老乞丐的影响力
第一,老乞丐能唤起人们对无助者的关注。特纳认为,这首诗的目的在于读者在沉思这个乞丐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同类处于一个匮乏、悲哀的世界中”[15]。老乞丐只看到眼前地上一小块地方,无视周围的自然景观和从他身边经过的人,甚至无视那些给他施舍、为他提供方便的人,他也没有意识到,他居然能对周围的世界施展一种影响力。正因为他无助,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才调整步伐,对他表达善意、施舍和同情。如果身边没有了如此无助的老乞丐,我们就再也唤不起对需要帮助的人的关注。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社会保障制度的完善,乞丐阶层已很难见到,但是世界上的天灾人祸不断,总会有人陷入无助中,需要别人的关注和帮助。在华兹华斯之前,很少有诗人作家去关注这个群体,所以华兹华斯能把乞丐当作诗歌主题,显得特别难能可贵。诗人站在一定的距离审视老人和从老人身边经过的人,虽然没有对老乞丐施舍,却越过老乞丐,把目光转向政治家,用乞丐给他对社会的洞见,去挑战把乞丐视为无用之人的立法者。读者也会受到影响,把目光聚焦到无助者身上,在现实生活中去关注那些生活在苦难中需要帮助的人们。
第二,老乞丐提醒人们乐善好施。诗人写道,淳朴村民的惯常做法就是仁爱,无论谁遇到难处,大家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帮助渡过难关。但是,“岁月的流逝既给人半智慧、半经验的东西,/也使得心灵的感觉迟钝,/逐步而绝无例外地变得自私、冷漠,/变得什么都不放在心上。”[10]16村民们看见老乞丐,就像看见了若不看见就记不起来的往事一样,这个往事即他们的“乐善好施”。心灵崇高又爱好思考的村民,从这位孤独的流浪老人身上意识到自己的同类仍然处于一个匮乏、悲哀的世界中,灵魂受到叩击,所产生的影响力远胜过书本所能做的。无论是生活过得富裕的有闲阶级,如那位骑马消闲的人,还是普通的劳动者,如赶驿车的驿差、守着道路收过路费的妇女,甚至自己都在艰难度日的邻居,他们的仁爱之心都被无助的老乞丐唤起,表现出对老乞丐的关心、宽厚、仁爱。尽管我们都有“恻隐之心”[10]18,我们完全可能因为长期不去触动它而使它处于休眠状态,老乞丐的存在起到了一个提示作用,不断唤起人们的仁爱之心,使之不至于麻木、迟钝、漠然、冷酷。受过教育、有识字能力的人还能从书籍中获取美德,没有文化的村民就只能从现实的示例中提升自身的美德修养。老乞丐就像一本活教材,教会并“促使那些没有文化的村民/去对亲人照料,去细细思考”[10]19。
第三,被老乞丐唤起的宽厚仁爱之心的传播。人们对乞丐的施舍不但唤起了宽厚仁爱之心,还带来了人们不求自来的欢愉。欢愉的甜美滋味“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这样使灵魂倾向于德行和真正的善”,因有了真正的善行,他们的“心灵变得崇高”,脑子更加“爱好思考”,心灵崇高和善于思考后,必然会创造出“欢乐和幸福”,这种欢乐和幸福能够与“时间共存”,还会“传播”出去,“点燃”他人的宽厚仁爱之心[10]16。这些遵循着所住地方的现行道德规范的人们,“在他们出于爱心的行动中,/并不忽略他们的邻人、他们的亲属、他们的亲人孩子”[10]18。人们被唤起的宽厚仁爱之心不仅仅有助于出现在他们家门口的乞讨者,更主要的是告诫他们要对身边的人好。身边的人除了自己的亲人,还有邻居。就像摩西十诫所讲,要爱家人和邻居。每一个村民的善举都是他人的榜样,众多人的善举必然被更多人效仿。之所以有那么多村民对老乞丐如此关照,都是大家相互影响和传承下来的结果,华兹华斯更是最杰出的宽厚仁爱之心的传播者。他通过自己的观察,深受触动和影响,不但长期把目光聚焦于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受苦受难的普通百姓,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更主要的是将他们的生存状况化作一首首震撼心灵的诗行,去打动读者,唤起读者的宽厚仁爱之心,将人性的美德传播得更遥远长久。
第四,老乞丐与施善者的互动。老乞丐是行动的催化剂,作为道德一员与社会互动[16]。乞丐的贫穷让村民实践他们的善行,从而保持将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情感关系。村民施善是一种自觉行为,是老乞丐的无助唤起村民内在怜悯之心的行为,没有强迫性。对信仰基督的教徒而言,只要施善者自愿给予善行,就能有机会得到上帝的祝福。人们自觉自愿地提升自我美德,将社会结合成一个整体。个人施善不仅建造了一种道德品行,还能促进区域内人们之间的情感关系。在自由施善和接受施舍中,谁都不仅仅是单纯的慈善主体或客体,每个人都是给予者和接受者。施善者给出施舍物的同时,同情心被唤起,得到了训诫,道德和人性得以提升;接受者在得到施舍物的同时,也在感言或无言中给施善者精神和道德方面的回报。诗人倡导一种民间的非干涉主义福利政策,实施对穷人的自我帮助原则,这既能保持穷人的尊严,也能保持传统的习俗和美德。老乞丐把一些面包屑掉到地上,鸟儿们会食用,这是财富的再分配,体现了一种爱心。这就是为什么诗人宁愿老乞丐“四处漂泊”,也不希望他“被关进误称为习艺所的工场”[10]19,因为这些工场的建立掩藏了贫穷和无助者的虚弱,破坏了穷人与非穷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使古老的慈善精神丧失殆尽。英国立法者在1795年制定了济贫法,用法律手段将乞丐送进实际上是穷人监狱的贫民院,华兹华斯坚决反对这一做法。
第五,老乞丐与自然的融合。诗歌在结尾部分写道:“就让他去吧,给他一个祝福吧!/只要他还能流浪,让他去汲取/山谷中的清新气息,让他的血/去同霜风和冬雪搏斗吧;就让/无节制的风掠过荒原,吹得/灰白的头发拍他枯槁的脸颊。”[10]19乍看起来,诗人相当不近人情,怎么能让无助的老乞丐继续流浪下去,与霜风和冬雪搏斗呢?不仅如此,诗人还继续写道,只要老乞丐愿意,希望他“一如在大自然的照看下生活——/让他在大自然的照看下死亡!”[10]20难道诗人如此悲观,不能为无助的老乞丐找到一条走出困境、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只能让他继续遭受苦难,在悲哀中消亡?实际上,一方面这是与被关进所谓的“习艺所”的工场相比较而言,在自然中反而更有助于无助者的生存,更有助于唤起施善者的恻隐之心,提升人们的德行,保持传统习俗。习艺所里充满了“闷在屋里的喧闹”和“损寿促命的声响”[10]19,把乞丐当成了有损社会形象、对社会毫无用处的一类人。另一方面,这只是诗人对孤独无助的贫穷百姓的一种想象性理解,也是诗人在“从最初的政治迫切到其占主导地位的想象性接受”[17]。轰轰烈烈的法国革命并没有让诗人找到出路,追随葛德汶的社会理念,以大病一场终结。真正让华兹华斯找到人生主题的,还是家乡贫穷百姓的苦难生活。他关注他们,记录他们,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同时从他们身上获得人生的感悟,这才是他该做和该接受的东西。在华兹华斯眼里,与地方、自然和谐相处的人才最值得崇敬。华兹华斯不能就此作罢,他通过自己的想象,认为他们死后,这种和谐的关系会继续存在,这不但能消解对死亡的恐惧,还能彻底融入自然。融入自然并不意味着彻底消失在自然之中,恰恰相反,人性的痕迹永远地烙入自然,自然也因为有了人性的痕迹而更加神圣。这是一种感情的升华,是诗人对老乞丐的关注得来的浪漫主义式洞见,是布鲁姆所称的“对人生终极之事”的揭示。D.莫里斯认为,华兹华斯是“用抚慰性的观点来帮助读者承受悲剧的诗人,他向读者展示如何拓宽情感体验,同时又不陷入抑郁和绝望”[18]。正是这一洞见,这首诗具有了非同凡响的震撼力,影响力不言而喻。
四、结语
华兹华斯的诗歌《坎伯兰的老乞丐》是诗人在政治追求失败之后,回到家乡找到的苦难主题中最感人肺腑的一首诗。老乞丐的无助具有很强大的影响力,既引起人们对他的关注,唤起人们乐善好施的美德,让人们把爱心传播,更能让施善者提升自我,让自然与人性相融而更加神圣,从而使这首诗成为最具华兹华斯风格、最具有世俗的启发性和人生终结关怀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