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与实用主义
2019-02-15曾文杰
曾文杰
(广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南宁 530004)
根据理查德·罗蒂的说法,实用主义是由皮尔士、詹姆斯和杜威这三位美国哲学家奠定的哲学传统,在其后的一段时期英语哲学界主要受到早期分析哲学的逻辑实证主义的控制,而直到后来蒯因和后期维特根斯坦的作品中将实用主义要素融入了分析哲学才赋予了实用主义以新的活力。而罗蒂认为,经典实用主义的代表人物詹姆斯和杜威的思想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对一种康德主义传统的反抗,他认定这两位哲学家的这种反抗是美国哲学界中最为激进的[1]1。海德格尔也由于同样的反抗而与实用主义相联系,尽管将海德格尔看作实用主义者是以实用主义为本土哲学的美国哲学界对海德格尔思想的创造性误解的结果[2]49。
一、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要素
海德格尔和实用主义所共同反抗的康德主义传统虽然是与他们同代的新康德主义对手们所占据的立场,但这一传统的理论框架及其基础,即一种存在论规定,可以追溯到康德之前,海德格尔甚至将其起源追溯到了亚里士多德和古希腊哲学,因此说他们针对的是整个传统哲学也是可以的。这一哲学传统的基本假定即各种二元论,如主客二分、内容形式二分、分析综合二分等,其结果是人与世界的分离、人的认识和事物本身的分离等,而由于存在着这样的分离,人如何能从自己出发来正确地认识世界就成了传统哲学的研究主题之一。为了联系被分离的双方,哲学家们或者提出某种作为中介的第三者,或者这种中介作为人的某种先验能力能够对事物材料做出处理。
与这种分离相对,海德格尔认为作为“此在”的人从一开始就处于某种对存在的领会之中,而人与事物打交道的方式首先是受到这种领会指引的日常操劳活动,操劳着的此在已经处于一个打交道的周围世界之中了;传统哲学的那种将人解释为与世界分离再去认识世界的理论的、专题的认识方式是在操劳活动发生残断时才得以可能的,因此理论所把握到的事物已经不是在操劳中用来做什么的“上手之物”,而是不去做事单只静观所看到而得“现成之物”,其所看到的只是事物的“外观”[3]103,而无法把握到人对存在者的上手特性的更源初的领会,所以传统理论才将人与世界看作分离的。而由于这种认识已经是派生的了,所以就更谈不上对事物的真正或根本认识了。这种将事物看作首先是具有某种作用的而不是具有某种现成本质的东西的看法与实用主义有相通之处。
此在操劳着处于一个周围世界之中而与世界内的存在者打交道,要打交道此在就要已经对这种在其中打交道的世界有了某种先行的领会,但这种领会远不是能够清晰地整理出来的,而是平均的、模糊的日常领会。日常打交道的寻视根据这种领会而把上手之物解释为“作……用的”[3]127,即它们受到某种指引,而这种指引关联的整体构成了打交道的这个周围世界。这样一种作为关联之网的整体的世界也与实用主义的整体论立场相通,即事物的意义要从其在这种整体中的位置、其与其他事物的关系来理解,而不是将各个事物看作孤立的存在、再用各个孤立的事物来拼凑世界,特别是不能脱离人的活动来理解世界和各种事物。
此在并不是一个先和世界相分离再被放进一个世界中的对象,而是说此在首先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抛入一个世界中了,发现自己已经陷入生存的各种可能性中,它总已经领会着如何去存在的各种可能性,即此在总已经能够做或不能做什么、能成为或不能成为什么,它总已经选择了或放弃了某些可能性,因此领会着各种可能性的此在总是向着各种可能性来进行筹划的。此在正是领会着各种可能性、为了做什么事情才能把世界内的事物看作“作……用”的,正是根据领会中开放出来的各种可能性来与世内存在者打交道、进行操劳活动的,也正是有这种领会,此在才能把存在者看作各种东西。也就是说,理论地、专题地观察事物也首先是基于这种领会的,这种理论的观察只是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相似的是,实用主义也认为人类活动是一个人类自我创造的过程、实现各种可能性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发现事物的终极规律、研究自我认识世界的根本框架、受到某种孤立的终极目标指引的过程,将事物看作受到某种终极规律的支配、在此基础上寻求这种超乎人类的终极标准的做法,也只是其中一种进行人类活动的方式,这种方式不是唯一的、更不是根本的。
但说人可以选择各种可能性并不代表什么都可以去做、什么都可以实现,此在首先领会到的各种可能性中就已经包含了能做什么、什么是可能的、什么不是可能的,未曾领会到的事情是不可能去做的,这种领会是一种平均的领会,是对在其中操劳的周围世界整体的模糊领会,这个整体是一个诸多事物、诸多联系构成的网络,正是基于对这个世界的领会此在才能选择或放弃各种可能性的,此在的选择是受到已领会到的东西的指引的。即在注意到人类是可能性的实现的同时也不要忘记整体论的特征,正是世界之中的各事物间的关系才使得某些事情成为可能或不可能,才能将某些事情看作可能或不可能;但这不是说可以将这个世界看作由人所决定的,人和人的活动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因此这个世界也是随着人的活动而发生变化的,但这种变化是通过局部的变化来发生的。海德格尔的时间的、历史的视角也与实用主义相一致,对事物的解释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发展而发生变化。
然而如前面所规定的,虽然海德格尔这些部分的思想与实用主义有不少相似之处,但海德格尔对待这部分事情的取向不能说是积极的。尽管海德格尔将日常平均的状态看作具有解释上的优先地位的,将其看作不可避免和先于各种价值——在传统哲学意义上与事实相对的价值,但这并非他解释的终点,反而是在正确认识并始终注意到这些特征的基础上,才能说具备了提出存在论问题的条件。只有进一步从存在论上对这些现象进行了解释之后,这部分内容才能说得到了充分的规定。而实用主义则没有进一步深究这部分内容的基础,并认为这种进一步的研究是不可能实现的。与其名号相应,实用主义者关心更为实际、更能起到改造社会的作用的问题。也就是说,海德格尔将这部分内容当作如果不加以进一步规定就并不充分的起点,而实用主义者将其当作了解释最终所能达到的终点,将进一步的尝试看作不合法的。
二、罗蒂实用主义对海德格尔的认同和批判
罗蒂在他1979年出版的著作《哲学和自然之境》中将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杜威看作20世纪“三位最重要的哲学家”,认为他们是以“治疗性态度”对待哲学的“教化哲学家”,他们的工作都是消解传统哲学问题、“使哲学非职业化”。罗蒂认为,三人前期都曾尝试做传统哲学奠基的工作,而在后期都把自己前期的工作看作“自我欺骗的”,并摆脱和抵制自己曾陷入的“康德式观点”[4]20。
也就是说,《哲学和自然之境》时期的罗蒂认为,海德格尔前期曾经尝试以自己的“基础存在论”来为各种区域存在论奠基,想要以一套与传统形而上学不同的语言来完成哲学的任务,而海德格尔后来不再认为这件事是可能的,因而转向了对存在的诗性道说。而诗在罗蒂看来是他所提倡的“教化”活动的一种形式,这种活动的目的在于创造出新的、更有趣的、更有效的说话方式,防止人们将某种语言看作最终的而导致文化的僵硬,新的说话方式有利于对话的继续推进。即此时的罗蒂认为后期的海德格尔才和其他两人一样是实用主义者,他的实用主义与后期的杜威和维特根斯坦一样是建立在对自身前期思想的抵制上的,或者说比起“实用主义”这个称呼,此时罗蒂更多地把他们称为与传统哲学家相对的“教化哲学家”。
而在罗蒂20世纪80年代的论文《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和语言的具体化》[5]198中,罗蒂将海德格尔前期与维特根斯坦后期相比、将海德格尔后期与维特根斯坦前期相比,认为前期海德格尔和后期维特根斯坦都是实用主义的,他们都坚持认为社会实践具有优先发生的地位,而反对有一种学科能够研究“一切可能的经验”的条件,各种学科都只是研究特定的社会实践。但早期海德格尔和早期维特根斯坦都认为社会实践是有限的,“因而要超越它”,希望与偶然的社会实践拉开距离而追求某种纯洁性;而后来维特根斯坦越来越远离这种想法,海德格尔则越来越受到其影响,因而维特根斯坦开始接近实用主义,海德格尔则开始拒绝它[5]214-216。也就是说,海德格尔无法仅仅满足于提出一种偶然的人类描述,希望与某种超越人类超越历史的存在发生联系,而与西方拉开距离;但罗蒂认为我们可以像后期维特根斯坦那样,将这种做法看作海德格尔提出了一个新的有趣的语言游戏,虽然它只与海德格尔个人而不与所谓的存在本身相联系。
而罗蒂1989年出版的作品《偶然、反讽与团结》中对海德格尔的阐释是更为深刻的,书中罗蒂提出了一种叫做“反讽主义”的说法,一个反讽主义者不仅熟悉自己和周围使用的词汇并且还对自身以外的其他文化的词汇有所感受,因而他对自身所使用的语词抱有怀疑、也不认为自己的语词更加接近实在,这样的人深知“再描述”所具有的力量,认为任何事物都可以通过再描述而显得好或坏,因而并没有一种元语言,也没有能够中立地判断各个词汇好坏的标准。同时罗蒂区分了公共事务和私人事务,并认为“反讽”只属于私人事务,反讽主义者的目标是追求“自律”,他们希望能够用自己创造的而非继承而来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过去[6]138。于是罗蒂将尼采、海德格尔、德里达归为“反讽主义理论家”,他认为海德格尔和尼采的关系就像德里达和海德格尔的关系,后一方作为批评者都明白各自的前一方的任务是要摆脱传统形而上学,但都认为前一方在批判了形而上学同时又陷入了形而上学之中,而自己则比前一方更彻底地完成了这一任务。
罗蒂认为,这种反讽主义理论的困境在于他们认识到任何词汇都不是终极的——最终的、最根本的元语言,但同时自己又必须使用一套最终词汇——试图摆脱传统而自己创造出来的、具有摆脱传统的力量的词汇——来向人说明前一点,又不至于被“闲言”所“轧平”。这是“反讽主义”和“理论”之间的冲突,即反讽主义要求做到前一项,而理论要求做到后一项[6]158。罗蒂认为,黑格尔和尼采都回避了对这个问题的直接说明,而海德格尔则直面了它,虽然海德格尔最终也失败了。原因在于,尽管海德格尔确实精心选出了几组本来具有力道的语词,但这些语词是由于原本处于传统的边缘地带、不被传统所关注、不被人们所熟悉——再加上他使用了自己独特的“词源学”方法——所以才显得仿佛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但当他把这些语词在作品中发表出来,随着他后期作品对这些语词的反复强调,它们便进入了人们讨论的脉络中,被人们赋予了各种学术上的意义,这些语词就随着人们对其的逐渐熟悉而开始丧失了力量。海德格尔是清楚意识到这种问题的,所以他确实对西方的语词能不能达到他的目的抱有怀疑。
从罗蒂后来的看法可以看出,他对海德格尔的接受并非完全因为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因素,虽然可以看到罗蒂对海德格尔的认识是有一个深化过程的,所以不排除前期由于有所误解而接受的可能性,但罗蒂后来认为后期的非实用主义的海德格尔是更为重要的[7]24。其他的小说家也被拿来与这种意义上的海德格尔比较,可以说罗蒂更多是由于私人方面的“反讽”因素而接受海德格尔的,虽然他确实看到了海德格尔思想中的实用主义因素,但这种因素并不是海德格尔所独有的,而海德格尔在个人创造方面的影响才是更重大的。或者也可以大胆猜测罗蒂在《哲学和自然之境》中提出的“教化哲学家”的说法带有那种将私人反讽与公共事务相结合的尝试,但后来他发现以哲学家或理论家的身份来做这件事会有理论困难,认为传统哲学想将私人事务和公共事务结合起来的尝试是难以成功的;而对于公共事务和提供新观点等,他认为当今小说家、新闻记者等更能够发挥哲学家在传统中所具有的作用,而哲学家和作为职业的哲学已经不再必需了。
三、两者对于哲学和哲学之终结的看法
罗蒂和海德格尔和其他一些被罗蒂看作带有实用主义思想的哲学家都有着批判传统形而上学这一共通之处,但罗蒂和其他很多哲学家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并不认为如果没有了哲学,世界或社会就会发生某种颠覆性的变化。
海德格尔将哲学——即形而上学,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上——看作西方的命运,看作从古希腊以来一直控制着西方的东西,将西方的语言看作“形而上学思想的语言”[8]76,将各门科学技术的茁壮发展看作形而上学的完成即终结。这种思想也影响了德里达,导致他们都把传统哲学、形而上学看作某种巨大的、控制范围极广的东西,所以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来躲避形而上学。这就是海德格尔的反实用主义之处,即认为把语言、各种范畴假设当作工具来运用的这种实用主义思想是属于形而上学的,而形而上学会导致存在的遗忘、导致此在的无家可归状态。而且,由于形而上学是覆盖如此之广的东西,现今很难看到什么东西是非形而上学的,所以思考当我们真的能够在形而上学终结之后继续思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也成了海德格尔的任务之一;对于这方面海德格尔当然没有清楚的描述,甚至海德格尔也没有完全肯定形而上学是可以真正克服的。而所谓形而上学的完成或终结,并不是说从此没有形而上学了,反而是说人们都以形而上学的方式来思考问题了,无论人们是否明确意识到这种思考方式是受到形而上学规定的。
罗蒂是明白海德格尔这么说的理由的,罗蒂同意当各种语词、各种语言游戏只被当作我们达成某些目的的有用工具时,对于它们实际上所追求的目标的回答就只能类似于尼采说的那样——“它增强了我们的权力”[6]162,这种想法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一种虚无主义,即对存在本身的遗忘。而虚无主义即使在其他哲学家看来也是一个灾难,尽管它常常没有得到清楚的界定。而罗蒂虽然认为人类社会中的权力、控制力确实在不断增强,人们受到的限制也在增多,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由于某种在人之上的“存在”所导致的结果,而只是人类自身在制度等方面的控制,但人们在受到更多束缚的同时,也获得了“痛苦的减轻”[6]91和更多的安全感作为补偿。海德格尔和尼采的意义上的权力、控制当然是有更多含义的,但罗蒂并不认为其中含义可以超乎人类之上。
罗蒂不认为某些事件是由于形而上学或哲学的因素而必然发生的,在他看来哲学只不过是人类诸多文化形式中的其中一种,而科学虽然确实源于哲学但也最终脱离了哲学,它是可以摆脱哲学的影响而不是始终受到哲学控制的。而那种把哲学或其他任何东西看作处于文化其它部分之上的看法是传统形而上学的看法,如果人们还坚持这一点,那么即使不再说“哲学”而是转为说其他东西也无法真正克服形而上学。由于哲学并非像其他人描述的那样是如此广大的东西,而是出于历史原因而形成的文化的其中一个领域,那么即使不再赋予它崇高的地位——就像曾经的神学一样——人类生活也是仍然照常进行的,虽然对它的拒斥对于某些人而言就像当初神学的情形那样难以想象,但从后来看这就像现今看来的神学那样自然。
罗蒂对哲学的这种看法被许多同时代的哲学家视为相对主义,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并与罗蒂有过争论的是同为实用主义的哲学家普特南。普特南认为,在克服传统哲学的同时仍然需要有哲学来对文化其他部分进行正确的引导,即这是哲学家的一种责任。但罗蒂认为哲学无法完成传统的所谓“奠基”那样的任务,无法对其他人类活动的“正确”进行提供绝对的保证,那么在克服传统哲学的这种愿望的同时,也就不再有这样一种哲学家的责任了。但这不代表我们不该讨论如何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更自由等问题,而是说无法在哲学论证的基础上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提供保证,这应当属于政治而非哲学的问题,应通过对话而不是论证来解决,这也不该只限于某个个别领域来讨论,而是要让各个领域想要讨论的人都加入进来,没有哪个领域由于其方法或性质而凌驾于其他领域之上。对于所谓哲学的终结,罗蒂认为就是不再需要一个特定的叫“哲学”的领域来为其他领域提供指导,而将它与人类、社会发展等部分有关的问题归为其他领域,这么做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变化,因为实际上很多小说家所描述的问题就已经是传统哲学所讨论的问题了,改变早已逐渐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
于是可以得出结论,海德格尔的一些个别观点表面上虽然可以说是与实用主义相似的,但对这部分基本事情的认定是为了能够在其之上进一步克服形而上学,只停留于此还不能获得稳固的基础来提出存在问题,进而其他问题也不能得到充分阐释。而相反,实用主义者罗蒂认为,这样一种提供进一步基础和克服的尝试才是形而上学的,人们应该去讨论其他问题而不是这种传统哲学问题。而海德格尔真正吸引人的部分并不属于实用主义,于是就像罗蒂后来也认识到的那样,我们不能将海德格尔的主要思想归为实用主义的,尽管二者常被拿来比较。但在二者看来,哲学都在不同的意义上“终结”了,海德格尔认为哲学已经完成,我们现今的思考方式都被传统哲学所决定,所以应该寻找除此之外的“思”的方法;而罗蒂认为哲学作为文化的其中一个领域将不再具有传统所认为的凌驾于所有学科之上的权威,证明这一点的是现实,也只有现实能证明这点,而我们不应继续从事传统的从理论上奠基其余一切的工作,而应讨论具体实际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