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婚恋赠答诗的书写特征与创作风格赏析
2019-02-15张诗芳
张诗芳
唐代婚恋赠答诗具有独特的书写特征与创作风格,其创作主题与题材丰富多样,犹如艺术鉴赏“正是在同艺术家的相互交流中,在对生活的重新体味中,得到艺术的享受”[1]110。对唐代婚恋赠答诗的书写特征与创作风格进行赏析,能全方位地把握诗人表达的真情实感,从而获得美的体验。
一、率真自然与深沉雅致的抒情特质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2]45诗歌的最本质特征就是抒情,中国诗歌自古便长于抒发感情,诗人通过抒情来书写与表现个人生活与社会环境。唐代婚恋赠答诗最常见的抒情风格是率真自然与深沉雅致,这两种风格似乎是相对而存在,然而,其内在本质则是相辅相成的。
唐代是历史上政治、经济、文化均得到繁荣发展的鼎盛时期,唐人积极进取、乐观自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唐人的妇女观具有‘近代’意味”,其主要表现在“公然把妇女当做社会美的载体,而予以钟情、倾心的称赞”[3]277。此外,还表现在女性的思想和行为也不像儒教理学化以后的宋代那样受到种种拘禁和束缚。总的来说,唐代妇女在思想、言论和行动上比起前代或后代妇女都要自由一些。她们虽然仍生活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之中,但她们并没有太多机会参加社会活动,尤其是政治生活[3]281。作为唐代婚恋赠答诗的主要创作主体,在社会风气的熏陶下,一些女性诗人在创作婚恋赠答诗时采用率真自然的创作方法,以表现其直白、爽快的个性特征。
花笺制叶寄郎边,的的寻鱼为妾传。并蒂已看灵鹊报,倩郎早觅买花船。(晁采《寄文茂》[4]9096)
青年男女文茂与晁采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二人“天作之合”,青梅竹马,少时即“约为伉俪”,且皆有诗才,在这首写给情郎的诗作中,女诗人表达了一种迫不及待地想要对方知道自己爱意的心情,读来有一种急迫和紧凑感,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二人的爱情穿破这首小诗喷薄而出。“的的”二字叠用,此处运用鱼腹藏书、鱼传尺素的典故,突显诗人写好书信后急切渴望将爱意尽快传达给恋人的心情。另外,此诗除了倾诉相思情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作用,即女诗人在末两句直截了当地表示“并蒂已看灵鹊报,倩郎早觅买花船”。“买花船”是江浙一带迎亲时所使用的交通工具,一个女子直接向恋人表达速来迎娶自己的心愿,这种直爽痛快、主动大胆的性情只有用率真自然的风格进行创作,才能更好地引起精神为之振奋的共鸣。
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王韫秀《同夫游秦》[4]9079)
此诗为元载之妻王韫秀作于丈夫发迹之前,陪同满腹经纶却窘迫潦倒的丈夫进京应考之际。唐代中期宰相元载出身贫寒,但自幼聪明好学、博学多识,因协助朝廷铲除权宦而深得皇帝唐代宗的信任,志得意满而日益骄纵,以致独揽朝政,大肆敛财,贪财腐败终被赐死。《旧唐书》中有对其妻王韫秀的记载:“妻王氏狠戾自专,载出朝谒,纵子伯和等游于外。”[5]2838“王氏,开元中河西节度使忠嗣之女也,素以凶戾闻,恣其子伯和等为虐。”[5]2841史书中对王韫秀的介绍着重写其性情暴戾且教子无方,内容皆是负面的。《全唐诗》中收录王氏诗作两首,通过诗歌或许能使人物形象比史书中的记载更加丰满。
读这首诗能使人感觉到患难夫妻相互扶助、同甘共苦的决心。王韫秀出身不凡,其父亲为河西节度使王忠嗣,她个性极其坚定刚毅,据传元载因罪伏诛后,按照唐律,其妻并不处斩,但王韫秀感叹道:“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谁能书为长信、昭阳之事?死亦幸矣!”遂被笞死,此等贞烈实为罕见。从这首《同夫游秦》诗中亦能见其率真自然的创作风格,首句描写恶劣的自然天气,天寒地冻,路边没有任何形迹。诗人写阴沉的天空似乎是在为满腹才学却仍未功成名就的丈夫元载感叹,实则表达了自己知晓丈夫博览群书的真才实学,坚信此行必定被赏识重用的期望。“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更是充满豪情又爽快地作出决定,不但支持丈夫,而且随身陪同,对其鼓励肯定,做他的精神支撑。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赞其“作丈夫语”[6]259。王韫秀此诗亦可以代表唐代妇女的一种直率豪迈、志气昂扬的精神面貌。因元载未遇之前寄寓岳父门下,常遭妻族讥嘲,在元载拜相之后,王韫秀还作《夫入相寄姨妹》诗,借此反讽姨妹“相国已随麟阁贵,家风第一右丞诗。笄年解笑鸣机妇,耻见苏秦富贵时”[4]9079。此诗同样是率真自然地抒情,为其个性又增添了几分泼辣,结合此诗,读者可以更好地了解诗人的性情,把握其性格的完整性。
中国古代儒家的传统诗教最早见之于《礼记·经解》:“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2]42“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直接导向中国古代诗歌在创作中始终遵循一种创作理念,认为应当采取委婉温和、“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方式,含蓄蕴藉地表达感情。由于封建礼教要求女性要时刻保持庄重,而男性亦常显得义正辞严、一本正经,受此影响在婚恋赠答诗的创作上便体现出深沉雅致的抒情风格。
征人去年戍边水,夜得边书字盈纸。挥刀就烛裁红绮,结作同心答千里。君寄边书书莫绝,妾答同心心自结。同心再解不心离,离字频看字愁灭。结成一衣和泪封,封书只在怀袖中。莫如书故字难久,愿学同心长可同。(长孙佐辅妻《答外》[4]9113)
“儒家学说强调人有高低贵贱之分,承认社会统治者的权力,主张劳动的分工。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它鼓励妇女要做有女子气质的妇女,自然就教育她们遵守一些女性的道德。”[7]146长孙佐辅妻的《答外》一诗展现了妻子夜里收到戍守边关的丈夫来信,在灯烛下编制同心结这幅画面。前4句娓娓道来,交代了故事的起因与发展,丈夫去年远赴边关,如今夜里收到来信,妻子借着烛光为丈夫编制同心结,向丈夫表达挂念及对爱情坚贞不渝的情怀。女诗人通过反复吟唱来表达思念与渴盼,期待丈夫常有书信传来,以解相思之愁苦。女诗人从描绘整个场景画面展开抒情,为读者带来了整体的感官享受,免去了拖沓重复之嫌。全诗12句84个字,虽然能够明显看出表达心情的词语仅有“离字频看字愁灭”中的“愁”与“结成一衣和泪封”中的“泪”字,但是,整首诗中的每一个字眼都隐藏着女诗人因思夫而无限惆怅的情愫,丈夫远在千里之外戍守边关,她即便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此刻她的身边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她便默然无声地将思念付之于书信和同心结,含蓄地向丈夫表达爱意。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王福娘《问棨诗》[4]9123)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夫。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孙棨《答诗》[4]9123)
《北里志》的作者孙棨曾与长安名妓王福娘往来甚密,他在《北里志》中亦有记载王福娘“清谈雅饮,尤见风态”[8]33,绰约多姿,知书达理,超凡脱俗。王福娘对孙棨寄托了无限希望,曾期盼他能带自己脱离这整日强颜欢笑的地方,便赋诗一首以作试探。试探他人心意的诗作不能写得过于直白,女诗人首先描述自己心中所想“日日悲伤未有图”,以及目前的生活状态“懒将心事话凡夫”,究其原因,末尾两句含蓄地点出,试问孙棨是否愿意接受自己的这番情意。而孙棨的《答诗》亦是选用委婉的方式进行表达:“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可见答案是否定的。暂且不谈两首诗作背后所涉及的文士妓女之恋情难以善终的各种社会背景、文化因素,单就诗作本身而言,不论是王福娘还是孙棨,询问难以启齿的问题,或者给出拒绝的回答,运用这种委婉的表达方式更为恰当。二人在一问一答的两首赠答诗中皆运用了蕴藉深沉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此类赠答诗需要读者深入探寻字词背后的意蕴,亦从某些方面拓展了诗作的内涵。
二、描绘场景画面,形成整体的诗歌意境
诗人的创作如同画家作画,画家是将所看到的景物与心中的想法付诸画笔,使之宛如在目前。诗人也是用笔来书写生活体验与思想感情,并且诗歌甚至比直接的画面更能为读者带来绝妙的审美体验。唐代婚恋赠答诗大多是抒情叙事诗,诗作通常是营造一个场景画面或者几个场景画面,从而组构整体的诗歌意境,在此基础上传情达意更易产生良好的表达效果,因而画面组合手法常为诗人所采用。
诗人在诗歌中运用画面组合方式进行创作,根据自身抒情的需要,往往会有不同的选择。有的一首诗就如同一整幅画,画面中串联起各类关乎抒情的事物,构成整体意境,读来如身临其境、参与其中。
孤灯才灭已三更,窗雨无声鸡又鸣。此夜相思不成梦,空怀一梦到天明。(文茂《春日寄采》[4]9095)
这是一幅处于热恋中青年的孤枕难眠图。《关雎》中对因相思而失眠的描写最为形象:“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春日寄采》是文茂向恋人晁采表白爱意的组诗,此诗为其中一首。这首诗初看似乎设置了多个场景,卧室孤灯熄灭、窗边细雨无声、室外鸡鸣报晓、屋内相思难眠,这几个场景共同组合成为一个画面,且这个画面包罗了时间的流动以及空间的转移:首句描写青年才子文茂睡前独对“孤灯”,感觉枕冷衾寒,辗转反侧,看着灯火燃尽熄灭,已至三更,依旧毫无睡意。第二句用意巧妙,既然“窗雨无声”,那么他又是如何知道正下雨呢,“鸡又鸣”揭晓答案。难以入睡的诗人对周围的点滴响动都能敏锐地捕捉到,正是聆听了一夜的雨声,由大到小到无,雨声渐无,雄鸡报晓,意味着他一夜未眠。后两句感叹在梦中见到恋人的想法,由于思念过度无法入眠而难以实现的怅惘。虽然诗歌中的时间历经了一夜,且空间上在室内外来回切换,但整个诗歌意境是一幅完整的画面,抒发的感情也并不复杂,即向朝思暮想的恋人表达自己的相思之情。
有的诗中所提供的景象则犹如一组连环画,环环相扣,前一个画面接连后一个画面,进而组合成完整的诗意图景[9]。
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陈玉兰《寄夫》[4]9084)
这是陈玉兰寄予征夫的诗,4句诗描绘了4个画面,就像一组情节逐次递进、环环相扣的连环画。此诗简明扼要,通俗易懂,意味却相当深远。4句诗仅有28个字,但却勾勒出了4个画面,依次为天各一方图、天寒忧夫图、纸短情长图、遥寄寒衣图[10]。4幅图的组合背后传达的情感逐次递增,其逻辑性非常强,读来画面如在眼前。开篇点出夫妻分居两地,丈夫远戍边关,妻子独守家园。运用“夫”“妾”称谓,自然亲切;紧接着镜头一转,妻子在家因自己感受到西风骤起、天气转凉,便即刻担忧起戍关的丈夫是否受冻,用顶针修辞法将思妇急切的心情表达得非常充分、透彻,让读者的情绪也跟随她的思绪一起调动起来;继而奔向全诗的主题:“一行”与“千行”相互对照,欲语泪先流,独守家园的寂寥与思念丈夫的忧愁跃然纸上;最后书信与衣物寄出,期盼尽快抵达,为丈夫带去关怀与温暖,抵御严寒。4幅画面看似独立,蕴涵实则联系紧密,由思妇为征夫寄寒衣展开,整首诗读来就如同将特写镜头拉近,让读者紧跟抒情主人公的行为举止,一步一步深入地感受到其情绪的细微波动。
三、运用色调营造氛围,映衬诗人的真情实感
诗人在进行诗歌创作时,尤其是对环境的描写,善于通过营造色调氛围来抒情,诗人运用具有实际色彩或感情色彩的语词来表达内心的情思,以此为全诗定下感情基调,也使读者能通过这些预先的设定更好地了解诗人的情感表达与气质特征。绘图中的色调有冷暖之分,欣赏者可从不同的色调中感悟到创作者所要传达的情感变化。诗歌中的色调更加具有感情意味,若想深入体会诗人透过诗歌所要表达的思想或情感,则必须首先考察与了解诗人的精神气质与创作背景。然而,诗人并不会简单地通过色调的冷暖来直接抒发内心的悲欢,有时暗淡的色调氛围未必全是表达悲恸,亦有可能是昏沉之中的惊喜,反之亦然。在唐代婚恋赠答诗中,诗人常常用明快的感情基调来隐藏其内心的感伤与孤寂的情绪。
经年邮驿许安栖,一会他乡别恨迷。今日海帆飘万里,不堪肠断对含啼。阿母桃花方似锦,王孙草色正如烟。不须更向沧溟望,惆怅欢情恰一年。(薛宜僚《别青州妓段东美》[4]6367)
“阿母桃花方似锦,王孙草色正如烟”,似锦的桃花、如烟的草色,描绘了一派春日里所特有的风景,若单看这两句而不联系诗歌的前后语境,定会以为这是一首描绘春光明媚、春日正好进而抒写轻快欢畅、舒适宜人情感的诗歌。然而,在这看似美好朦胧的春色中却即将经历痛彻心扉的离别,这幅明丽的画面便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色彩。诗人的内心被离愁所浸染着,根本无心去欣赏风景,这恰好说明阅读诗歌若不结合创作背景想当然地去阐释,大多会误读诗人的意味。
春水悠悠春草绿,对此思君泪相续。羞将离恨向东风,理尽秦筝不成曲。
与君形影分吴越,玉枕经年对离别。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姚月华《怨诗赠杨达》[4]9099)
与此诗类似,同样运用此种风格进行创作的还有姚月华的《怨诗赠杨达》二首,第一首诗开篇“春水悠悠春草绿”亦是呈现一幅春景图,而下一句“对此思君泪相续”便是直接过渡到内心的真实情感,很显然,首句的春意盎然也是为了烘托别时的伤感氛围,表达不舍分离的忧愁。第二首诗选用的皆是渲染一种暗淡氛围的冷色调词语,所体现的意境更加凄清暗淡,尤其是末尾两句“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雨”和“月”本来就是较冷清疏淡的景物,诗人又分别赋予它们修饰词“深”与“寥”“烟雨深”“寥天月”倍添了悲凉寂寥的意蕴,闺房中曾留下美好回忆的“玉枕”似乎也在提醒诗人如今的形单影只,“登台”为了远望,遥想已与自己“形影分吴越”的恋人,眼前只能看到烟雨朦胧,厚重的阴云雾雨如同诗人的心情一般潮湿而低沉,只得转身回去,面对空旷夜空中的冷月黯然泪流。诗人根据创作情境的需要,会择取相应的色调来映射内心的真情实感,借助与情绪相契合的色调来渲染氛围及寄托情感。
楚竹燕歌动画梁,更阑重换舞衣裳。公孙开阁招嘉客,知道浮云不久长。(王韫秀《喻夫阻客》[4]9079)
该诗为元载妻王韫秀作于元载任宰相之后,通过选用的语词亦能看出今非昔比,如今荣华富贵完全没有了早先未发迹之时的困顿窘况。《旧唐书》记有元载家中荣华的“盛况”:“城中开南北二甲第,室宇宏丽,冠绝当时。又于近郊起亭榭,所至之处,帷帐什器皆于宿设,储不改供。城南膏腴别墅,连疆接畛,凡数十所,婢仆曳罗绮一百余人,恣为不法,侈僭无度。”[5]2838“士有求进者,不结子弟,则谒主书,货贿公行,近年以来,未有其比。”[5]2838“载在相位多年,权倾四海,外方珍异,皆集其门,资货不可胜计。”[5]2842可见,极尽奢华淫逸,且专权独断,以权谋私,影响极其恶劣,终遭祸患,甚至在其获罪之后,“行路无嗟惜者”[5]2842。结合史书的相关记载,可知王韫秀该诗所描述的金玉满堂确实存在,诗作开篇便展示了明艳华贵的色调氛围,“楚竹”“燕歌”“画梁”“舞衣裳”等物象所呈现出的富可敌国、养尊处优的日常境况。在王韫秀的眼中,这富丽堂皇的“豪宅”并没有为她带来过多的喜悦,诗的末句“知道浮云不久长”揭示出骄奢淫逸的生活使王氏意识到背后的隐患而深感忧虑不安。因此,考察诗作创作风格中的色调氛围渲染,不能仅局限于诗句表层,只有结合其创作背景进行深入挖掘,才有可能读懂诗人在诗中蕴藏的深意。
婚恋赠答诗在中国古代诗坛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通过对存目较多且较有代表性的唐代婚恋赠答的赏析,可以把握其独特的书写特征与创作风格,以期为其他朝代的婚恋赠答诗的解读提供参考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