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小说的中国书写研究现状分析
2019-02-15许锬,刘慧
许 锬, 刘 慧
(安徽财贸职业学院,合肥 230601)
一、引言
在美国华裔文学由沉寂到繁荣的发展历程中,作家谭恩美(Amy Tan,1952—)因其在主流评论界与图书市场上所获得的双重好评而备受瞩目。从第一部长篇小说《喜福会》(TheJoyLuckClub,1989)到2013年出版的《惊奇山谷》(TheValleyofAmazement),作家长于通过简单却被错置的亲缘关系来反思华人移民母女之间普遍存在的代沟问题。概括地说,小说一般始于母亲们心中的担忧,后又在女儿对母亲的回忆与追思中结束;透过母女双方的视角,谭恩美成功地将华人/华裔女性在美生存经历呈现于主流读者面前。来自女儿的忽视与轻视令母亲们倍感焦虑,但后者却无力去改变两代人之间渐行渐远的事实。两代人交流或沟通的极度匮乏使得华人移民母女之间的关系非常不尽如人意。在经历了诸多挫折之后,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女儿们往往会经由血脉亲情,在家族的往事中再现母亲,重释母亲的人生历程。也就是说,作为一名弱势族裔女作家,谭恩美试图利用华人母女的情感纠葛与族裔文化的冲突来突破种族与性别的界限,从个体层面的追根溯源来述说与缅怀整个华裔女性的历史,从而实现对自我的建构。
在这些小说中,作家本人对于母亲家族故事的偏好及其以此为蓝本的中国往事的书写引起了研究者们的巨大兴趣,也是后者关注与分析的重点之一。仅从中国知网(CNKI)提供的数据来看,国内学者自2007年开始撰文分析与探讨谭恩美小说的中国书写。是年,佘军以《中国意象与谭恩美的美国作家身份》为题探讨了谭恩美笔下兼具历史真实性与文学虚构性的“中国”,并由此论述了作家的身份定位问题;何雪春则从母女关系以及华裔女性文化身份的议题出发,指出了谭氏“中国”的特点——流散性、杂糅性与两面性[注]具体可参见:佘军.中国意象与谭恩美的美国作家身份[J].电影评介,2007(11):90-91;何雪春.谭恩美小说中的中国[J].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92-95.。在这之后的十年间(2007—2018),国内公开发表、专章讨论谭恩美小说里的中国书写或中国意象的期刊论文不少于7篇,此外,还有3篇以此为研究对象的硕士学位论文发表,研究者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阐述了作家的中国书写背后所蕴藏的丰富内涵。也就是说,国内学者对于谭恩美笔下的“中国”涵义和艺术特色进行了多样化的阐释与解读,而学者们的持续关注势必有利于揭示谭氏的中国书写的文学深意与价值。
二、文献内容评析
从现有文献的内容来看,相关研究主要是从记忆研究、空间批评与中国故事等三个角度切入,探讨谭恩美中国书写的思想内涵,解析其创作的艺术技巧,并由此论及谭氏小说的审美特质。
(一)记忆研究
国外学者多将小说中的记忆书写理解为华裔族裔意识的文学表现。他们认为作家透过历史想象构建出一个回忆空间,借家族纽带反思个人情感、历史批判、身份认同和代际传承等问题,如Ben Xu[1]和Schultermandl[2]都讨论了《喜福会》中的记忆问题:前者认为首代华人移民的记忆是保持种族连续性、共享族裔信念的唯一途径,在检视记忆运作的复杂性后,Xu探讨了回忆及相关的叙述与华裔族裔身份的关系;后者则从跨国记忆的角度指出移民母亲的回忆唯有在与土生族亲身经历的碰撞中才能被转换为后者能够理解的“迟来的记忆”。此外,学者也在全球化语境下讨论移民回忆的真实性及作家的记忆叙事疗法,如Lotfi[3]从历史与记忆的相互作用入手分析了谭所强调的小说真实性问题。国内的研究者则多阐释作家的中国情怀,殷国明[4]、林钰婷[5]、冯靖茹[6]从个体记忆的丧失,重建与华裔历史的关系,顾悦[7]从女性创伤记忆,余星[8]从历史记忆与华裔形象的想象性重构,盛周丽[9]从集体记忆与华裔的故国书写等角度指出,回忆是谭恩美对族裔历史的追寻与重建,也是华裔女性的疗伤过程,还是其民族想象的逻辑约束。简言之,华裔个体的记忆与自我的反思以及族群的身份认同是融为一体的。
(二)空间批评
国外学者多关注的是华裔女性对空间的再造与操控,从中分析作家述说家庭故事以抵抗主流社会系统性压制的努力。如作家在小说中对家庭和社会空间的再建,及其于边缘地带争取自身生存新空间,以应对因地理、性别和种族的错置而导致的生存困境[10-11],分析作家述说家族故事以抵抗主流社会的系统性压制的努力。在意识到空间和文化地理[12-13]在谭恩美小说中的重要寓意后,国内学者多将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与身份认同理论相结合,探讨空间的位移与华裔(尤其是女性)的杂糅身份之间的关联[14-15];而开一心借《接骨师之女》指出,谭的女性生命书写是以空间的转移来突破主流社会既有的、在族裔和性别上静态封闭的“纹路空间”,从而将华裔女性的心灵置于一个可动态利用的“光滑空间”,以完成身份认同的转化[16]。近年来,学者也运用人文主义地理学解读其中的“空间”,如Wood的《〈喜福会〉中母女关系的地理协商》[17]和蔡晓惠的《美国华人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与身份认同》[18]。
(三)小说的中国故事研究
自出现伊始,谭恩美创作的中国故事便引起了诸多争议。
一是故事的真实性与意识形态研究。作家对于故事真实性的强调并未获得多数学者的认可。学者黄秀玲以“Sugar Sisterhood”为题论及了谭有意识地“自我东方化”(self-orientalizing)[19],谭刻画中国的思维更是被马圣美称为“民族志式的女性主义”[20],后者还在《〈百种神秘感觉〉中的“华人与狗”》一文中批评了作家的东方主义创作方式[21]。除了肯定[22],国内学者也指出了谭恩美的“女性主义东方主义叙事策略”[23],认为其集体性政治寓言式的作品迎合与演绎的是全球化时代美国的文化战略,应当引发读者的注意[24]。
二是故事与华裔文学的性别之争。种族与性别问题始终紧密地缠结于亚美文学之中[25]。对族群内部性别偏见的过度关注,以及对主流社会的种族压迫与性别歧视的淡化处理,令谭恩美备受华裔男作家的非议,其中赵健秀(Frank Chin)最具代表性[26]。但黄秀玲却道出了谭的女性主义文学的创作特点[19],尹晓煌也对谭的女性自传式书写给予了极大的肯定[27]。在性别与种族政治[28]之外,国内学者认为谭恩美创建了女性主义的华裔文学传统[29],且在具体的意象分析中指出,作家通过对女性哥特传统与华裔女性叙事的综合运用,有效地实现了对华裔女性的书写[30]。
三是中国再现方式的研究。除却故事的真伪及其后的性别之争,学者们肯定了谭恩美自传式书写的言说功能,如Patti Duncan的《讲述沉默》[31],而其再现中国的方式亦是学者们探讨的重点。单德兴曾以《喜福会》为重要范本详细探讨了华裔美国文学对于中国的“双重故国想象”,指出记忆在华裔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作用[32]。冯品佳则在《她的传统》中重点论述了谭恩美的“跨国鬼魅叙事”,认为谭是以“有别于现实的奇幻传统来创作写实小说”[33]。依据小说中的基督教因素,王文胜认为谭对中国的想象受到《圣经》观念的影响,因而私人化的家族故事能够超越文化差异而直达人性深处[34]。
四是故事与华裔族裔身份的关系。就美国华裔文学而言,研究者难以绕开作家的身份认同问题而只进行单纯的文学文本分析。自批评家林英敏(Amy Ling)开启华裔女性反本质主义文化身份批评的先河[35]后,学者多从中国故事的叙述模式与策略中折射出的母女关系入手,探讨华裔女性的身份认同[36]。国内的研究者则多是在后殖民的语境中探讨作家与华裔女性的双“他者”处境及其身份建构的艰辛[37],也有人从自传书写的角度论述作家如何荣耀华人女性移民以对抗其所面对的族裔内的男权意识和主流社会的种族与性别歧视[38]。
五是故事与中华文化现象研究。对于故事中涉及的中华文化现象,国内研究者倾向于找寻年轻华裔对传统文化的接受与继承[39],看作家如何以协商的策略展现文化的错位、冲突与融合[40],从代际冲突中看中西文化间的包容以证明作家对故国的认同[41];当然,也有研究者从少数文学的政治视角对故事进行文本分析,如何卫华的《〈喜福会〉:“天鹅”之歌与政治隐喻》[42]、牟佳等的《“垫脚石”抑或“绊脚石”》[43]。国外的研究者则认为中华文化不过是谭表述其对主流社会认同的工具和方法而已[44]。
(四)其他角度
学者们还从叙事学[45]、原型批评[46]、伦理学[13]、生态批评[47]和文体学[48]等其他角度对谭恩美所创作的中国故事展开了讨论,着重论述了此种中国书写所反映出的华裔的错置感、主体的分裂以及华裔女性所承受的情感创伤等问题,并由此阐述、论证谭恩美小说的独特意蕴与其所应有的艺术价值。
三、现有研究的不足与可能的突破点
基于以上论述我们不难发现,国内外学者对于谭恩美小说中中国书写的关注由来已久,所取得的研究成果非常丰硕,我们大体可以从整体上把握学界对于谭氏中国书写的研究趋势与特点。然而,众多的研究成果并不能掩盖其中的不足,现有的研究仍存在些许薄弱点。其一,在实际的作品分析中,研究者易执着于作家本人或故事的族裔背景,且多是从单一的时间或空间维度来解读小说中的族裔与性别问题,易言之,相关的研究多以个案形式进行,且视角相对单一。其二,较少有人以“中国”形象的嬗变为切入点解读华裔记忆空间的书写机制及其形成原因,或该空间的流变对于华裔群体的重写与召唤。其三,如果虚构的故事是为了填补记忆的空白,寻找华裔当下与华人移民过去之间的延续和变异,研究者有必要从族群与社会的层面全面洞悉作家借一逝去的空间重建族群集体记忆的深意。
鉴于记忆与历史之间的辩证关系,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中国故事”是华裔作家谭恩美借助家族历史而建构的记忆场域。文本“中国”再忆与重写着华人移民的过去,而该空间的出现、嬗变与重构喻示着作家的叙事生成了不尽相同的族裔记忆话语。通过故事,作家将华人移民的过去与土生华裔的将来捆绑在一起,借源于个体记忆的家族往事反映华人、华裔基于自身尴尬生存现状而对历史和时代作出的独立记录与思考:作为唯一同时遭受美国立法和行政部门的指名排斥与压迫的少数族裔[49],华裔到底应当记得什么,忘掉什么。在展现社会变迁的同时,故事所描绘的“中国”也见证了华人、华裔主体性的建构过程。研究者可以从个体的视角出发,研究作为框架的社会结构在特定的发展阶段对于华人、华裔的个人记忆的形塑和影响;更应当将谭氏“中国”视为一个文化符号,从社会化的视角探究美国主流社会对中国、对华人与华裔或宏观,或微观的记忆与呈现,以及华裔群体对中华传统、对华人移民过去的建构与叙述。后者实为一种影响更为深远的文化记忆现象。简单地说,研究者需要从空间图景上关注:文本“中国”与现实中国、与美国主流社会的中国认知之间存在着什么关联与差异?在记忆呈现上,文本“中国”在何处与宏大历史或主流社会的“中国记忆”存有分歧?无需赘言,谭恩美笔下的中国的出现与变迁均是整个社会权力话语变动的结果,但是文本“中国”也会通过自身的空间形构影响到华裔乃至主流社会的记忆。如此一来,作家对族裔记忆空间的掌控与争夺,以及在记忆的生成机制下审视“中国”空间对于华裔主体意识的重要性成为了值得探讨的话题。
具体而言,我们可以尝试从以下三个方面探讨以谭恩美的中国书写为代表的华裔族裔记忆空间的演变。首先,从记忆叙事入手,分析小说中的家族叙事所具有的空间性隐喻与指涉。无论如何叙述,谭恩美笔下的故国图景总是屈居于主流社会的符号逻辑之下。但是,通过有选择性地书写,不管是微观层面的图景刻画还是宏观的族群历史/文化的描写,谭都较为成功地将“中国”转变为华人/华裔女性认识自身、回顾历史、实现文化再造的文本空间。其中,空间图像的变动以及作家所采用的空间再现实践均很好地诠释了隐藏于母亲一代身后的族群过往。其次,从性别的角度看,作家对母系家族叙事的偏好使得华人女性在美的际遇得以进入公众的视野。这种女性书写策略将本属于私人领域的华人女性“他者”空间呈现在白人主流读者面前,让游走于社会边缘的华人/华裔女性可以利用时空的交错在主流文化场域奋力寻求对话空间,并在与后者的博弈中争取自身的文化自主权。因此,华人/华裔女性特殊而复杂的生存体验注定了谭恩美会以性别空间寻找国族意象,它与华人/华裔女性的主体性建构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最后,我们应当在美国的社会结构与社会变迁、社会冲突与权力关系等方面对谭恩美的文本“中国”展开综合而全面的分析,唯有如此,方能体察土生华裔对故国的情感投注。归根结底,这一想象空间的出现与嬗变都源自于华裔(尤其是华裔女性)群体被不断解构与重构的主体性,但是该空间的存在即证明了华裔在美国存在的合理性。
四、结语
综上所述,研究者可以试图通过故事、记忆和空间三者间的互动来论证。作为群体记忆的场域,谭恩美的“中国”如何体现空间形态与故国文化记忆、华裔集体记忆间的交互作用,即:文本“中国”呈现的是华裔族群记忆断裂的事实及其再建的冲动,而从无到有的集体记忆在修正土生族的故国认知与个体认同的同时,亦左右着谭恩美的“中国”。换言之,研究者应当运用一种跨学科的综合视角,从记忆的社会运作及文本空间的形构方面重新解读谭恩美的长篇小说,进而在这二者的互动中综合权衡作家制造华裔集体记忆并以之形塑华裔主体性的过程,从而在深度和广度上拓展现有的、仅关涉华人个体记忆的丧失与重建的谭恩美小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