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丙燕 神坛与牢笼
2019-02-13安小庆采访安小庆杨璐编辑张跃
文|安小庆 采访|安小庆 杨璐 编辑|张跃
摄影|韦来 造型师|高鼎
化妆|王靖(东田造型·植村秀)
曾经成就我们的,有一日会成为牢笼吗?
目前看上去,规则成就了她,似乎也桎梏了她。
行为准则
有一段时间,演员颜丙燕迷上了“杀人游戏”。她爱玩儿。之前,无论是打台球还是唱歌,玩儿什么都能玩儿到最好,但到了“杀人游戏”,遇到了障碍。
同为演员的朋友李乃文回忆,颜丙燕玩得贼认真,“但‘杀人游戏’本质上是一个撒谎游戏,互相挖坑,表演,她不行,她玩儿这个游戏自己给自己设立了一个原则,就是我从来不说假话。所以,每次一抓到‘杀手’,她就等于是自我放弃了,因为她不说假话。”
不说谎——是颜丙燕重要的人生准则之一。
在李乃文的记忆里,作为女演员的颜丙燕,永远不会去忌讳自己的年龄,“我多大就是多大,她不说假话嘛,永远不忌讳”。公司也老说她,“颜丙燕,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地就把你自己年龄报给别人?”
有一次,她和公司两个同事去电视台录节目,但一不小心睡过头了,晚了差不多半小时。一路上堵车,两个同事开始在车里编借口。到了现场,对方问:“堵车了吧?”颜丙燕说,“对不起啊,今天真的也不知道怎么了,睡蒙了,对不起,对不起,给人鞠躬,然后她俩,白编了。”
自从拿了许多电影类奖项后,每年都有国外的电影剧本递到她和经纪人那里。有些剧本挺好的,等双方聊下去,经纪人璐璐或者老板李姝会委婉地告诉对方,颜丙燕一直在学英语。但颜丙燕不喜欢这个回答,“我说你们不要这样,我说你们一定要诚实地告诉人家,我的英语基础是零,就是我们其实不行。你们千万别想着先把这个线搭上,然后再怎么样,不好,欺骗性太强了。”
几年前,导演姜伟从朋友嘴里听到一件关于颜丙燕的事。颜丙燕受邀去看一位同行的新片,观影结束后的发言环节,她当着所有人很不客气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全场人都傻眼了”,但姜伟觉得,“这样很可爱的人,越来越少了。”
李乃文和导演陈燕民都知道一件只有颜丙燕才干得出来的“奇怪事”。
多年前,颜丙燕身边有一任助理,两人共事多年,关系特别好,对她的生活、脾气、秉性各方面也都特别了解。有一天一起吃饭,李乃文问,“人呢?”“我把她开了。”
至于原因,颜丙燕说,女孩这个年龄正是拼的时候,虽然把她照顾得很好,但对于个人的发展一点好处没有,她那几年工作量也不大,“跟着我进入一个老年生活的一个状态,这孩子不就毁了吗,人的这个冲劲儿没了,其实是害了孩子……”
李乃文当时听完就理解了,“说你做得是对的”。陈燕民也觉得,颜丙燕其实是对助理极其负责的。
这样“一根筋”式的规则意识和行为逻辑,几乎遍布颜丙燕四十多年的个人生活。所有规则和律令组成了一本“颜丙燕行为准则”。
从来不骂脏话。这也是她从小对自己的要求。
朋友、作家、导演尹丽川对此很吃惊——北京大妞不说脏话吗?父亲回忆,颜丙燕在北京歌舞团的时候,有一次爷俩儿喝酒聊天,她说,“同学们都教我骂人,说骂一次,下回你就会骂了,我还是开不了这个口。”李姝也从没听颜丙燕说过脏字,尽管“在这个圈子里面有一些词汇是脱口很容易就出来的,她绝对不说,这个是她绝对不接受的”。
颜丙燕绝对不接受的行为,还有乱扔垃圾和闯红灯。
她曾经抽了二十多年烟。她回忆,刚开始拍戏的时候,就跟身边助理和同事强调,哪怕是在垃圾站拍戏也不许随地扔东西,烟头也不可以随地扔。为此她随身携带很多小烟缸,经常垃圾揣在包里,带回家再扔到垃圾筒里。
很小的时候,北京街上还很少有红绿灯。后来长大了,每次站在路边等红灯,旁边的人都会瞥她两眼。
“我就觉得现在是红灯啊,不能走啊,红灯存在的意义就是它告诉你现在不可以走啊,为什么要走呢?所以你就会很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要走,就是他们不觉得危险吗?他们不觉得这样会给别人造成麻烦吗?”
这个“规则世界”令李乃文最震撼的一次,是“装修三年”事件。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只有颜丙燕能做得出来的事情。”装修三年,父亲年纪大了,她全程自己盯,出差就停工,先后在酒店住了三年,李乃文觉得,在小的城市,住酒店的钱都能买一套房子了,但她就不,“就这样,那你能怎么办啊,不满意的地方,一直弄到自己满意为止,她才能住进去,这是装修。其实演戏也是一样,差一点她都不演。她就是一个极执着的一个人。”
演艺圈清教徒
8月中旬,颜丙燕公司位于走廊尽头的小会议室墙上,挂了一块白板。上面板书了公司旗下数十位演员在2019年的主要通告和工作状态。颜丙燕是其中唯一一位没有明确项目的演员。她的名字后面写着四个字:电影待定。
同公司的演员江珊后面跟着“话剧进组”四个字。不过半个月,江珊和其他年轻演员主演的话剧《德龄与慈禧》已经成为北京初秋文艺界和粉丝界颇为鼎沸的盛事。
颜丙燕今年也被一些年轻粉丝发现。粉丝们在追看自己偶像曾经演过的电影《万箭穿心》时,发现了颜丙燕在其中杰出的表现,很多人在微博里表达对这位有实力却低调的女演员的欣赏和赞叹。
颜丙燕对这种“被发现”已不陌生。“张一山火了,朱一龙火的时候,我的微博也是被扫一圈……”但“被发现”的背后,是距离她上一次在大众视野中塑造一个广为人知的角色,已经过了许久。
大概一周前,李乃文在片场收到颜丙燕发来的微信。颜丙燕说自己刚收工,李乃文特别兴奋,他的第一反应是,“你拍戏了?!”颜丙燕说,“不是,是给拍杂志照片呢。”李乃文白高兴了一场。
在微信上,李乃文会经常告诉颜丙燕他在拍什么戏,颜丙燕会告诉他,“我啥戏没拍。”“目前是行业的寒冬期,”李乃文说,“你冬眠呗,等春天到了,你再出来拍呗。”但实际上,李乃文也清楚,对颜丙燕来说,不存在季节和春夏秋冬,一直以来,“她只认戏,只认角色,对,这是她的原则”。
在行为准则之外还存在另一套戒律。她不接拍摄周期少于一个半月的电影。“可以不给我钱,但是不能低于一个半月”。
李乃文记得多年前,曾经有过一部文艺片找颜丙燕。一段时间后两人见面,李乃文问她拍完了吗,她说,嗨,别提了——导演跟经纪人各方面都聊差不多了,经纪人问了一下拍摄周期,对方说,放心,绝不超过25天。对于这个数字,很多演员的期待是越少越好,但颜丙燕不一样,经纪人跟对方说,“真对不起,颜老师不接少于45天的戏。”
李乃文听完以后“很感动”,“就是你知道吗?就她的态度和她的行为确实是合一的……她对自己的这种要求,对戏的,对角色的要求,在她的规则世界里,那是一丝不苟的,非常严谨。”
颜丙燕不会妥协的基本准则还有——不参与非同期声的影视剧拍摄。
她有一种执念,同期的声音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后期配音无法还原出现场的感受。有时候,同期声的剧组也会在后期制作时补录一些现场没录好的声音。其他演员可能两个三个小时就能补录完成,颜丙燕通常得补两三天,“跟自己较这个劲,过不去啊”。她也不会考虑录音室的其他人是否饿了,“我知道你饿了,但是你在这儿陪了我三个小时,然后完事了,和你陪我七个小时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做再久都不白费。”
绝不跨戏,也是颜丙燕职业规则的律令之一。
做演员超过25年,颜丙燕至今只跨过一次戏。她把唯一的跨戏经历称为“圆满的、粉碎性的失败”。
那是2003年,电视剧《穿越激情》拍了一个星期后,因为女主有突发事件,剧组紧急请求颜丙燕去救火。那时,颜丙燕正在拍电视剧《谷穗黄了》,不得不“两边跨着来了一次”。
在苦情和跋扈两个角色之间来回跨戏的颜丙燕崩溃了,“对方没觉得,人家两个剧组都觉得挺好,但我崩溃了”。她老觉得“中间肯定落下什么了,肯定有什么没做好,有什么没做到……”从那以后,她将“不跨戏”写入了自己作为演员的行为准则。
这些职业律令和日常生活的不说脏话、不闯红灯、不说谎、不扔垃圾等一同成为颜丙燕为自己构筑的小世界的基础法则。即使在面对几乎所有演员都无法说“不”的机会时,颜丙燕似乎也没有过犹豫和遗憾。
过去七八年间,国内两位十分有影响力的导演在拍摄当年的重要电影时,都曾向颜丙燕发出合作意向,但她都放弃了。其中一部本已答应出演,但因连日大雨,无法搭景,开机一再延后,后来一直拖到颜丙燕签下的另一部公益性质的小成本电影快要开机,因为无法接受跨戏,颜丙燕最终选择了履行承诺,按约定的时间准时进组,拍摄公益电影。
在所有的禁止名录里,不拍广告或许是其中最难令人理解的一项。
在歌舞团做舞蹈演员时的颜丙燕,曾为了赚钱拍过挂历和广告。她认为那时的自己“没有责任感”。1997年因为《红十字方队》的拍摄走红和拿到金鹰奖最佳女配角后,开始有广告找到她。
“比如有产品来找,我说你们这东西安全吗,安全啊,我们所有的质量检测都有,我记得特清楚,当时我说我有朋友也是做这种检测的,我说你们再去一些我信任的机构做下检测,啊,对方说可以啊,好啊然后就没人了,最后找都找不着了。”
颜丙燕认为这是因为“东西有问题,要不然他怎么会消失呢”。之后找来的广告公司又消失了几次,“说一个没一个,说一个没一个,所以这些广告你怎么做呢?”颜丙燕问。
最近一个找到颜丙燕代言的广告,已经是三年前了。她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有一些“道德洁癖”。经纪人璐璐觉得,在广告方面,她的承受力比较差,“别人可能就觉得,万一面膜贴到脸上起痘痘了,那也不是每一张都起的对吧?她是一点不行,这个不行,一点都不可以。”
多年来,这些远远高出平均水平的底线,让颜丙燕在名利场中保持着一种演艺圈清教徒般的生存——是与非、黑与白、真与假、禁止与许可、承诺与拒绝,都被坚固和清明地分类并践行。
她甚至用到了“堕落”这个词,“人的身体是很聪明的,它会去顺着最简单、最容易、最轻松的方式滑下去,所以你必须得克制,只有你自己能克制,只有你自己能够知道怎么去制止你自己这种堕落的方式。”
锚定
颜丙燕个性里的道德洁癖和高度自省,最早在演员的角色里浮现是1997年《红十字方队》拿奖。那是当年中国电视荧屏上最火的电视剧之一,颜丙燕也因此拿到金鹰奖最佳女配角
她是学舞蹈出身,因为留在广告公司的一张照片,偶然开始演员生涯。她很快“陷入不能自拔的一种愉悦当中”。在演员的工作里,她感受到更多层面的丰富表达,“能张嘴说话了,可以更自由地表达身体和灵魂,而且不受年龄限制。”
拍《红十字方队》时,她还是舞蹈演员,抽空去演了一个电视剧,结果拿奖了。她没有狂喜,反而“觉得抱歉”。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兴趣,只是一个好玩儿,并没有全情投入做这个事”,外界给她的多过于她想要的,“太过于多了”,她感到不安,焦虑,甚至想要不把奖退回去,或者恨不得再去重演一遍。
律令们变得完全不可动摇,是在母亲去世之后。
一岁多时,因为在北京生活的经济压力过大,父母将颜丙燕送回山东农村的爷爷奶奶家抚养。六岁那年,颜丙燕回到北京,也带回了农村生活留在她身上的不驯服和“野性”。母亲的“综合治理”教会了她规矩,但母女间的关系,“其实是恶化的”。
早早离开家去上舞蹈学院,也是因为想逃离,练功再苦也没想过放弃,“一周回去一次,高兴死了”。十七八岁谈恋爱,别的孩子都瞒着父母,颜丙燕直接打电话回家,通知似的说:“谈恋爱了啊,以后回家晚什么的,甭担心了。”挂了电话,母亲气得不行。据父亲回忆,“娘俩拧巴的年岁真不少。”
《红十字方队》后,颜丙燕想要郑重地开始演员这个职业,大量的片约和剧本涌来,但这时,母亲病了。一种叫结缔组织未分化的顽症。疾病已经误诊两年,等有生命危险需要做手术时,医院告诉家人,病人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突然一下,“妈妈”两个字在颜丙燕那里开始变得不一样。她在手术室外站了7个半小时,想着,如果妈妈这次能不走,让她了解她,她什么都愿意承受,只要给她一次机会——那是颜丙燕第一次明白生命和血缘关系的深幽复杂。
颜丙燕从小老爱和父亲一起喝酒聊天儿,母亲很少能插入二人之间。手术成功了,从母亲身上的管子被撤掉那刻起,她们开始去关注彼此的感受。
在此后长达六七年的时间里,颜丙燕拒绝了几乎所有在北京之外拍摄的影视项目。这导致工作量和收入锐减。但她还是要制造出一种仍在繁忙工作的态势。那几年她串的戏特别多,她需要让家人觉得她很忙,但大部分串戏其实是没钱的。父母以为医药费是女儿演戏的酬劳,实际上那大多是颜丙燕从朋友那里借来的钱。
朋友、经纪人李姝是颜丙燕那时最大的债主。令李姝印象极深的,是她“真的挺沉得住气的”。即使是在借债最多的那几年,她也没想过要拍广告。
离开那天,生病以来从来没有和家人说过“再见”的母亲, 特别执拗地和回家休息的颜丙燕讲了再见——走到电梯口,颜丙燕回头,母亲靠坐在被子上,看着自己刚才跟女儿再见的那只手,“她就一直这么看着她那只手,小小的一个,一束阳光打在身上,一个很小很小的妈妈……”
那是母亲在颜丙燕那里留下的最后画面。
最后告别的时刻,颜丙燕给妈妈一点一点地擦拭身体,一直在内心说谢谢——在她认为的人生谷底,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开始变得清晰,“身外的钱啊、名利啊,那些东西重要吗?当然给我我也喜欢,但是我不会为了它去怎样。”
母亲走后几年,从浓郁漫布的痛苦里稍微能走出一些的颜丙燕慢慢在想,“哎呀,我妈妈真的是爱我,对,就是她给了我这样的一个过程,在30岁出头的年纪”,提前修读了人生的必修课。
她经历了死亡,失去,重新开始工作,开始锚定自己和演员这份职业的根本关系。
颜丙燕想过,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或许自己早就顺着动作片、古装片的角色类型演下去了,但母亲去世后,她接到的第一个剧本是文艺片《爱情的牙齿》,那是一个充满疼痛感的角色,她完成得很出色,并因此拿到了金鸡影后。
生命很奇妙也很吊诡。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母亲。
母亲就是一个做事特别不惜力的人,“特别仔细”。“比方说擦个桌子,她都会先这么擦一遍,再把边捋一遍,再怎么样,一定要把它做得很彻底。她也告诉你了应该是这样的,做这个事情就要把它全面地、完整地去做好它,它才是有意义的,它才是做完了的。”后来,颜丙燕在剧组忍不住帮道具小伙子擦桌子时,她感觉“自己特像妈妈”。
父亲有一种感觉,“她妈妈去世了以后,她认为不好的戏她不接了。她妈妈去世14年了。她自己给自己定标准,自己给自己找别扭。”
早年,她在剧组的外号叫闹闹,叫颜小妖,“属于开心果,特别happy的那种。”等送走母亲再回到剧组时,颜丙燕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上图:《盛先生的花儿》剧照
中图:《远山的红叶》剧照
下图:《爱情的牙齿》剧照
上图:《女人一辈子》剧照
中图:《万箭穿心》剧照
下图:《借枪》剧照
再进剧组,她形容自己“一脑门子就扎在剧本里”。有一天,颜丙燕发现自己的椅子被单独放在一边。她问当时的助理飘飘,飘飘啊,你为什么每次都把我的椅子放得离别人那么远。
飘飘说,姐,我每次都把椅子放在演员中间,不知道为什么等你坐到那儿去的时候旁边就没人了,真的,姐,不骗你,你知道吗姐,就是你在现场工作的时候,那个状态跟你平常是两个人,你在现场坐的那个椅子,方圆三里之内寸草不生。
鱼缸
因为某任男友曾批评她不懂生活,颜丙燕在家里养了一大缸鱼。那是一个一直在自我循环和自我过滤的鱼缸,她需要做的就是维持鱼缸的系统运转。
要当心的首要问题是鱼生病。
如果“有鱼生病了,你没有及时发现它,那个病菌就会蔓延到整个系统里头,别的鱼也很快就传染了,可能就会死亡,那当然得整个(鱼缸)换了”。总之,“要很小心,一旦有鱼、珊瑚生病,一旦有问题的时候,你得赶紧拿出来,否则这一个系统就有污染。”
有朋友也养鱼,“三天两头说,哎呀,我要给鱼缸换水”,颜丙燕问他,“你为什么老给鱼缸换水呢?我家的鱼常年不换水也很好啊,你只要把循环把它给维系住了,有病鱼直接发现了,然后赶紧移出来,你不用换那个水啊,那个水它是好的,养鱼其实形同养水啊。”
如同一个隐喻一般。
演员颜丙燕也在为自己营造一个微型生态环境。系统被污染,对鱼来说是致命的。而对颜丙燕来说,规则被破坏,某种程度来说,对她也是“致命”的。因此,她制定严苛的规则,确保能将“病鱼”、“病菌”、“污染”抵挡在外。
即便是符合了规则,进了剧组,颜丙燕也是一个“寸步不让的人”。
和颜丙燕合作超过20年的导演陈燕民,在颜丙燕刚开始拍戏的1995年,就见识了她拍戏时的“倔”。“一般人就是听导演的,她不是,颜丙燕一定要说服自己才能演。”
2013年,他们合作拍摄一部电视剧,为了让颜丙燕从内心接受男女主角之间的情感逻辑,整个说服过程进行了有一个多月。“除非你把我聊明白了,你现场你要是聊不明白我,你是谁都不行。这是创作,这不是说谁大谁小,谁该听谁的事,这是作品最大啊,作品是第一位的。”
陈燕民拍了四十几年影视剧,从来没有男女主角在现场翻脸过。唯一的经验是颜丙燕制造的。原因是其中一位演员“表现稍微的自私了一点,经常不在现场”,对戏时跟颜丙燕没有特别准确的交流,颜丙燕有点不高兴,“拍的时候出现一点小摩擦,对方又有事,说你还演不演了……”,颜丙燕急了,“来,你告诉我怎么演”。两人在现场大吵了一架。
在陈燕民的经验里,“没有人会像颜丙燕这么演戏,我跟你说,没有人会像颜丙燕这样演戏,演死她了。演每一个戏都跟拼一次命一样。”
陈燕民告诉《人物》,江湖上对颜丙燕的评论就两个字——“矫情”。许多与颜丙燕合作过的导演,会跑到陈燕民跟前感叹,“你怎么跟她合作那么多次啊,你怎么做到的啊,好大的涵养啊什么的,她如何如何,一堆导演说这事儿……这两年没有,主要是这两年她也没怎么拍。”
但陈燕民并不觉得她“难搞”,他知道那不是颜丙燕的“毛病”。“主要是习惯的问题,很多导演觉得我怎么说,你怎么演就完了,有很多导演从心里头反感、抵触跟她讨论问题,很多很多导演都是这样。”
但不管别人怎么想,颜丙燕对那缸水的要求都是一样的,因为“水的环境好了,鱼自然就健康嘛”。
2005年,李乃文和颜丙燕第一次合作,是电影《爱情的牙齿》。那是导演庄新宇抵押所有财产贷款拍摄的第一部戏。
有一场戏,需要两人拥吻在一起。走戏后开始实拍,连续拍了两条,看回放时颜丙燕都不满意地质问李乃文,“看明白了吗?”最后一遍,看到依旧没有变化的李乃文,颜丙燕怒了,“李乃文,你跟你女朋友接吻不张嘴啊?”
之前只在舞台上表演过话剧的李乃文,不知道影视剧里的接吻需要张嘴。那场室内戏,房间里灯光昏黄,导演在监视器后看了两遍也无异议。但颜丙燕她不行,“她整个崩溃了,一直纠结啊,但是那时候胶片有限,导演是自己掏钱做的这个戏,也没办法再拍一条了。”
几年后,两人在电影《重来》中再次合作。聊剧本的时候,颜丙燕一开始就提醒他,“李乃文!这里面也有不少接吻的戏,你老人家!”
但她的严苛仅限于表演领域内,“她不会因为自己助理的利益为难剧组”。陈燕民回忆,有时候,“我说呦,今天可能有点晚,她那边说拍完吧没事,这是她非常可爱的一点。她才没毛病,她跟别人那种恶习无关,她的矫情不叫恶习,有很多演员那毛病叫恶习啊,太讨厌了”。
这一次,在收到《人物》列出的近20位外围采访名单后,助理和颜丙燕本人十分迅速地表示会配合杂志的工作流程。在答应采访的初期,艺人、明星,和他们各自庞杂的团队总是给出这样的反馈和允诺,但极少数被采访者实现了这样的承诺。
而这一次,事前的担忧被证明是多余的。
颜丙燕很快被助理拖进了工作群。商讨服装事宜,她发来语音:“你们帮借的衣服,我就不看了,现场再看哪些适合我吧。”
当记者询问外围采访联系进度时,颜丙燕在几天内逐个联系了名单上的绝大部分采访对象,说明原委,并逐一将联系方式发给记者——这是极少数按照自己的承诺和社交礼节自行联系并不断反馈进度的采访对象之一。
“你要的话,我就有”
颜丙燕的鱼缸,“常年不换水也很好”,因为,除了要抵御污染,她还要完善循环,将系统稳定住。
《人物》拍摄封面的当天,颜丙燕迟到了50分钟。经纪公司老板李姝告诉我们,不拍戏时的颜丙燕,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迟到和时间管理。父亲回忆,这么多年来,几乎每次从剧组回家,颜丙燕都会发一次烧。这就像是她两种生活之间的过渡仪式。不拍戏的日子,她尽力让自己像一把松弛的弓箭一样休憩。她没有固定的睡眠和吃饭时间。在拍照前的一天晚上,为了“调整作息时差”,她吃了一粒助眠药物。
但陈燕民告诉《人物》,在剧组拍戏的颜丙燕从不迟到——在职业身份内,她会近乎苛刻地恪守职业本分。
坚决不参加真人秀。这几年,许多综艺节目包括一些演员演技类展示综艺,都多次找过颜丙燕。有的节目连续几年邀请,改版了之后再次发来企划案。经纪人璐璐建议她参加一些,但她从来没有动摇,“就包括各种真人秀,真的给好多钱,哎,没有用,我们家丙燕拿钱砸不动,多少钱都砸不动”。
最终经纪人也被她说服了。她的理由是在非演戏的场合,她不能忍受有摄像机的存在,在她看来,那些摄像机会模糊表演和真实的界限,她也不希望通过综艺给自己加上重重烙印。
她改掉了很多个人习惯,戒烟戒酒,因为,“作为演员就是要不断清洗自己,逐渐无色无味,没有特点,没有特征的”。她致力于“让自己看起来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这样,去演一个角色的时候,它就能区别于我,因为没有我”。
颜丙燕曾说过,“我的皮肤和头发都是剧组的。”
这几年,人们几乎可以从她头发的长度判断她有多久没拍戏了,或者她是否刚拍过戏。“对啊,你看我这头发没人要求我剪,我一般都是进了剧组之后,化妆师来决定这个头发、眉毛,包括胖瘦也是这样。因为还没进组,没有被要求剪,所以就留着呗。”
2008年,诗人、作家尹丽川开拍第一部电影《牛郎织女》。颜丙燕扮演的女二是一位在珠三角打工的普通妇女。因为不满意化妆师在皮肤上打的底色,她决定自己去大太阳底下晒出一脸雀斑。
晒了一个星期,皮肤有点轻微烧伤,“高原红了”,但颜丙燕很满意,她觉得真晒和化妆完全是两回事,“尤其是电影,银幕这么大,质感差很多,晒出来一定是对的”。
平日她也很少防晒。有一次和演员俞飞鸿一起拍戏,看到她没有任何防晒措施,俞飞鸿“不能忍受了”。
“丙燕儿,你在干嘛,过来到伞底下,不不不,我晒会儿,她说你不可以这样,你这样都会晒坏的,我说没事儿,我说我喜欢晒太阳,还补钙,好舒服。”当时的角色是一个在美国干体力活儿的中国女人,颜丙燕觉得防晒抹了发白,而那个角色正好需要的是黑黑壮壮的状态。
《人物》封面的拍摄现场,颜丙燕和摄影师韦来都对最后一组面部特写的呈现不太满意。颜丙燕指着电脑图片上的眼睛问,“有泪花会不会好一些?”
“可以吗?”韦来望着她。
“你要的话,我就有。”
10分钟后,拍摄结束。电脑屏幕上是颜丙燕双眼噙泪的面部特写。
8年前,几乎同样的场景,在武汉汉正街附近的小巷里上演过。那是令颜丙燕在影迷中“封神”的代表作——电影《万箭穿心》的拍摄现场。
那天拍的是李宝莉打电话向派出所举报丈夫后,一路哭着和警车交错而过。在讲戏时,颜丙燕突然问王竞,“导演,你想不想警车一过来,然后我一回头,这眼泪正好这时候掉下来?”
王竞当然想要,可是时机不由他们,警车还有它的节奏,怎么做到呢?颜丙燕说,行啊,那咱就试试吧。
“结果,啪,一回头,就转头,唰,流下来,我这都惊着了。”那之后,在电影学院任教的王竞,每年都会在创作课与学生分享这次拍摄。
神坛
颜丙燕承认,那个“鱼缸”般自我循环、过滤和维系的小世界,让她觉得舒适、心安和满足,“你会游刃有余,你会非常自由,你会非常舒服。”
这些年,低成本小众文艺片也成为她最游刃有余、舒服的小世界。在外界看来,《爱情的牙齿》《万箭穿心》《牛郎织女》等文艺片,一起将颜丙燕送上了她前半生的职业巅峰。在影迷中,多年来不乏类似“颜丙燕的表演早已达到奥斯卡水准”的评论。
颜丙燕也乐于游弋其中,甚至“过于配合”。
《爱情的牙齿》,几乎零片酬出演。而《万箭穿心》导演王竞记得当时和颜丙燕谈酬劳前,曾想将房间里其他人请出去回避一下。颜丙燕说,“不用了,她们也不用出去,我喜欢这电影,看你们预算,差不多就可以了,我都接受。”
在王竞的记忆里,“这么多年,她第一个,也是到今天为止唯一一个,只有她,没有演员是这样说话的。”颜丙燕甚至自费数万元做了自己在《万箭穿心》里的假发套。
导演尹丽川则记得《牛郎织女》时,颜丙燕已经成名并获奖,但她的角色其实是女二,女一是一位非职业演员。
颜丙燕对女一女二的划分毫不介意。尹丽川觉得那时候的自己,还是很文艺的人,“也不太想这些”,但后来随着在这个行业的深入她开始明白,“天哪,这还挺那个的,现在都不敢这么轻易这么干,而且她不仅对此毫无芥蒂,而且她还特别地帮助那个女孩。”
很多时候,颜丙燕不仅自己低价、贴钱出演,还帮年轻导演“找人搭台”。
2018年刚与颜丙燕合作完成电影《冬去冬又来》的导演邢健告诉《人物》,后期剪辑时,颜丙燕还跑到制作公司用一周多时间自己剪辑一个版本。在签合同时,她在规定时间之外多签了一个月的时间给剧组,“价格不变”,这让邢健十分意外。
陈燕民了解颜丙燕在文艺片这个系统中的享受和游刃有余。有时,他去剧组探班,如果是像《爱情的牙齿》《万箭穿心》这样的戏,他会很放心,因为“基本上是她怎么表现,别人跟她转,整个全组都围着她转就OK,她一把就出来了”。
但是遇到主角比较多的戏,陈燕民会提前为她捏把汗。“把她置身于大家之中,她不能完全按自己来的时候,就会产生矛盾,一定是这样的。”
一次,颜丙燕在拍一部重头角色比较多的戏,陈燕民进组一看,“呦,这戏怎么那么多人啊这戏,我说可毁了,我说这戏可够你们喝一壶的……那么一堆人,我说您忍着点吧,不牵涉到你的你少管,那还是她没‘成’之前呢。”
但“游刃”的另一面,是经纪公司这20年来放弃商业规则的无奈和对颜丙燕的放任。
面对签约艺人颜丙燕,经纪公司一直处于一种纠结的双重逻辑中。一重逻辑是情感逻辑。李姝承认,因为关系太好,她在颜丙燕面前从来没有找到过老板的感觉。另一重逻辑是经纪公司与签约演员之间的商品运营和市场经济逻辑。但这重逻辑长期被情感逻辑所压抑,在二十多年的时间,很少获得胜利。
公司“很宠”颜丙燕,“都随着她,很人性化”。这是一间员工流失率极低的公司,“几乎不流动,可能在业内算很少的”。经纪人璐璐认为公司并没有把颜丙燕看成一个这种生意或者什么商品去经营,这种比例在业内极少,“几乎没有”。李姝则相信,许多经纪人一开始接触颜丙燕的话,会有很多不适应。
“因为经纪人肯定都是希望把我的艺人最大的商业化。但这个是跟她有本质的冲突。作为经纪人,有的时候会觉得,她要是能推向这儿,推向那儿,经纪人会有成就感。”但在颜丙燕这里,她们需要抑制自己作为经纪人在职业上的进取欲望,“可能有的时候你会觉得,哎呀,就会被憋的那种感觉。”
接受《人物》采访时,李姝表示,她固然也支持颜丙燕接拍文艺片,但“有的戏拍出来没什么结果似的,因为看到的人太少了”。而近年来许多中年女演员共同担忧没戏演的问题,在颜丙燕这里,其实并不成为一个问题。
“好的时候,她也未见得多拍了几个戏,不好的时候,跟她来说没有太大的关系。反正她就是这个样子,她依然有她自己的原则,她的标准,她的要求,好也是这样,不好也是这样,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经过几重严格的筛选和过滤,能够让颜丙燕选择的机会在行业的寒冬时期愈发稀少。一条条原则、标准、律令,要求编织起一座牢固又过滤严密的系统,生活在其中的颜丙燕远离人群,远离业内的寒暑交替,远离名利场的昼夜暮朝。
“所以丙燕已经是要走上神坛了?”
当了解到颜丙燕今年的影视工作量还是零,并且拒绝了大量热门综艺和后来热播的影视项目时,坐在工作室沙发上接受《人物》采访的尹丽川脱口而出。
“就举个例子,比如陈道明不也参加综艺吗?对,就是也没说要随着时代去走,因为时代你想跟也跟不上,但是有时候发生了一些新鲜的事情,你不去试你也不知道,我觉得可能性是可以拓展的,如果所有的都是拒绝,那她就是保持一个我永远是按照我从前的原则,这个原则是一点都动不了的话,那这就是走向神坛的一个象征。”
但“神坛”上的颜丙燕,在多年的合作者和好朋友陈燕民看来,却正处在生活和事业的低谷。
“(低谷)就是现在。母亲生病那会儿,她还没有取得后来的成就,脑袋上头没有那些光环,所以不叫低谷。什么叫低谷?低谷是跟高比的,天生瞎子不难受,半路瞎子才难受,红怎么红,白怎么白,绿怎么绿,都知道了这时候看不见了才痛苦,所以她已经拿那么多奖了,这才叫低谷。”
闯入
在过去的一次采访中,李乃文也提到了颜丙燕家里的那个鱼缸。他描述了她的一种状态,“一整天,一个人守着一大缸鱼,越想越想不明白。”
陈燕民说,他并没有和颜丙燕交流过“低谷”的问题,因为“她没表现出难受”。难受与否的问题,李乃文这样理解:“对一个演员来讲,不拍戏其实是挺煎熬的一件事情,尤其是热爱你自己事业的演员,你没有戏拍,或者最近没有合适的本子,反正我就会抓挠。”
颜丙燕承认自己会有孤独的时刻,这是她“必须承受的代价”,那时,能给她陪伴的也是那一缸鱼,“你走过来,它们哗一下游过来,走过去,又哗一下跟过去”。
只是,鱼缸里的水再好,鱼再健康,它终究是封闭的——一个多年来被认为是“最好之一”的女演员,常年以最严格的方式恪守、履行着演员职业的操守和本分,执着地打造一缸最纯净的水和最健康的鱼,但绝大多数时间,她一个人守着这一缸鱼,自转在自己的世界中。
当被问到这些年最希望颜丙燕做出哪些改变时,经纪人璐璐告诉《人物》,“我是想让她放松一点,不要那么紧张。就是对市场啊,很多的项目,放松一点,接受,尝试地做一做。”
这些年,试图从外部和内部进入颜丙燕规则世界对她进行改变的人,并不多。其中成功做到的,就更为稀薄。
在这些叩门的少数人里,编剧、导演、制作人于正,是那位令人最意外的闯入者。
五年前一个偶然的饭局,颜丙燕认识了于正并互相加了微信。她不看八卦新闻,对于正一无所知。他们的交流大都存在于微信,于正晒剧照,在拍演员弹古琴的戏,颜丙燕近年在学习古琴,看出了一些问题,然后留了言。于正很快打来电话交流,然后立刻回去修正。颜丙燕觉得这个年轻人聪明、认真。
她和朋友聊起于正,朋友们都很讶异:“你跟他根本不搭界啊,你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怎么会认识他的?”通过朋友的讲述,她了解到,这个年轻人在很多人心中原来是另外一种存在。
但这并没有改变她的认知,“我为什么要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看他每天发的朋友圈,看他做的东西我觉得很好啊,他以前什么什么,我不知道,再一个我也不看那些东西,我还真改观不了我对他的认识。”
后来,再次见到于正,颜丙燕说,原来你很有名。
认识颜丙燕之前,于正听许多同行说过,“她特别难搞,不能合作什么的”。认识之后,他也在观察和了解颜丙燕。在他看来,颜丙燕是“一个活在世外的女性”。
刚认识时,于正没好意思聊他认为《万箭穿心》里存在的一些问题,等到他鼓足勇气跟颜丙燕探讨说她其中的一些表演缺乏年代感时,让于正感到惊讶的是,她竟然表示认同。
“我就觉得,哇,一般来说很多演员会特别不认同,我一个得奖的片子,我人生中的巅峰表演之一,怎么能受到这样的批评,她认同,并且她觉得现在再来看确实是这样的。我忽然觉得一个女演员能够接受别人这么强烈的指责和批评,并且是她一生中的代表作,所以我觉得丙燕特别了不起。”
在于正看来,颜丙燕是真正的艺术家,“丙燕很可爱的一点地方,就是活在自己的一个世界里,另外一方面,她就是一个小孩,所以她很倔拗……也有很多小孩一辈子都不用长大的。”
但想撬动颜丙燕的规则世界,于正至今也没做到。
在两人关于行业的交流中,分歧是常态。
比如,关于小众电影,在于正的理解中,表演首先要依赖观众的视觉存在,“如果只是个人嗨的表演这很没有意义,作品是为观众服务的,不能够脱离观众。”
还有同期声,两人在日常交流中因为这个话题争论了好几年。在颜丙燕那里,这是一个完全不可能松动的原则。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先后拒绝了《延禧攻略》和另一部古装正剧的邀请。
于正替她惋惜、着急,说,“姐,这么好的表演,你要争取在好的平台上让更多的观众看到。”颜丙燕回,“对啊,但是像你们这种有能力,有才华,又有平台的大制片人,你们都不去做同期声,那好的表演怎么能让观众看得到呢?”
在于正那里,他考虑的是横店杂音繁多,同期声会带来费用和周期巨大超支。但他坚持演员自己后期配音,且后来的新剧90%的场次可以实现同期声,但依然被颜丙燕拒绝了两次。
“她特别较劲,我永远没法说服她。要是换了别的演员,肯定会有一点妥协,她半点不妥协的啊,就是一丁点的沙子都不能揉的那种人,不理解她的制作人会觉得她特别难搞。因为她已经矫情到了一定的境界,但是我理解她,她就是为了表演好嘛。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合作成。”
作为演员,颜丙燕从没去过横店,这在当今的影视行业中几乎不可想象。这让于正有一些难过,“她印象中的横店居然还是20年前的横店”。于正告诉她,横店有很专业的棚,但她没见过就不相信。两人争执了很久,后来颜丙燕来了一句,你就让我舒服一点吧。
“你对横店不好奇吗?”《人物》也问过颜丙燕类似的问题。
“好奇啊,我得去旅游一次,我要去组织一个一日游。”
走入人群
前几年的某一段时间,颜丙燕不在家,妹妹隔两三天去帮她照看鱼和花草。一天,邻居装修断电,妹妹不知道怎么使用发电机给鱼缸输送氧气,100条养了十几年的血鹦鹉全死了——世界上没有绝对封闭的空间,即使是自循环的鱼缸,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意外和风险。
在采访中,尹丽川会突然为好朋友担忧起来。
“哎呀,我要跟她说,我肯定会劝她的,这两天我就给她发微信,我打算跟她聊一下——就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划一个界限吧,因为一切都在发展,那你说很多导演以前还不拍数字,还只拍胶片呢。比如说像《如懿》或者《延禧》这种,应该要去的呀。你要用同期声的话,电视剧的周期可能就要延长,当然你演员可能只考虑这个是对的,但是如果我换一个角度,不管是从导演还是制片方,我都觉得有时候那个压力如果技术能解决的话,我们就不用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因为现在实际上是影视行业你也知道压力太大了,所以这个东西是要综合去权衡的。”
尹丽川说:“人是不能闲着的嘛,我觉得她也是一个不想闲着的人。”
她和于正都认为,在塑造文艺片中那一类孤僻的、受屈辱、受损害的小人物上,颜丙燕已经“做到一个很高的高度了”,他们都觉得她应该去塑造更多样的角色,“可以尝试别的,比如说话剧,精品网剧什么的,也许呢,谁知道。”
他们还不约而同地提到这几年颜丙燕在衣着风格上的一些变化。
“就是最近,”尹丽川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我第一次想攻击她的打扮,这几年穿得特别随意,我也不好意思说。以前还好,以前真的没有现在……反正那次见她,我说你看你穿的鞋也是花花绿绿的运动鞋。”
于正也提到了“不好意思”,他说:“丙燕穿上很时尚的衣服看上去都太不时尚,包括那天我看她去颁奖礼穿的那个衣服,我没好意思跟她说,就是你就觉得那衣服特别不衬她,而且她太久没出来了,妆也不合适她,会觉得像一个人突然穿上了一个古驰、阿玛尼一样,特别奇怪。”
于正担心,如果有一天要演一个非常fashion的角色,一个大家闺秀,一个阔太太,怎么去找人物感觉?
他觉得,颜丙燕离人群太远了。他坚定地认为,演员一定要走到人群中去,更热爱生活,她的表演才能更好。“参加各种公共活动,接触人是非常重要的,真的,我特别希望丙燕真的要活着去看看周围的世界,她太封闭了,我们约吃饭,两三趟都在同一个餐厅。”于正觉得,这就是颜丙燕目前的个人局限性,“似乎只能塑造一小部分的人物,不够大,所以她很难成为另一些更出色的演员。”
但是,想要接触正在发生的时代现场和各异人群,势必会要求颜丙燕放松自己的过滤系统,对此,她依然抵触,“好累啊,我不用去观察它,我也不用积累,因为那些是我没有做选择的方式,对吧?”
最致命的一点是,过去的经验和逻辑让她相信,“如果打破了这些,我不会了。”她同样诚实地确定,“在自己的这样的坚持的一些原则,一些自己的规则当中,我也尝到甜头,我好快乐啊,我高兴啊,我越做越带劲……”
“这就是她的问题,她老是喜欢想象。”于正说。
电话那头,于正的声音有些无奈和低落,“我一直希望丙燕能走出去,我希望通过这个报道能让丙燕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都不要固步自封,否则有一天我们可能就会被时代淘汰。”
于正想起几年前曾经看一位非常崇敬的老演员表演,“我吓死了,他怎么拿腔拿调的,后来再想,他停留在那个年代太久了,表演也是在循序渐进的……有时候,我觉得挺难过的,人其实不会因为年龄而被淘汰,我觉得人被淘汰,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肯接受新的事物。其实我跟她讲道理她都明白,她只是自己突破不过去”。
在颜丙燕帮助《人物》联系于正接受采访之前,两人已经超过一年没有聊过表演和生活方面的话题,“平时就聊聊串珠子,美学啊,古琴啊”。这一次,于正收到她的信息挺开心,他将其视为可能松动的迹象,“就觉得她能接受媒体采访,是不是她已经在试着说服自己在往外走了呢?而且她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我也特别想接受这个采访,然后我跟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曾经跟她说过的,我也希望通过文字让她再看到。”
和于正一样,尹丽川也希望藉由这次采访,让颜丙燕听到更多元的声音。但她却并不十分担心这位朋友,因为在她看来,颜丙燕是一个比自己更坚定的人,“我不会去担忧一个比自己更坚定的人,我只是觉得作为多年的朋友,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王竞、李乃文和尹丽川在回忆颜丙燕在记忆中留下的画面时,都提到一个词——生命力。
在尹丽川的版本里,那还是12年前,拍摄《牛郎织女》的时候。剧组给颜丙燕穿上材质廉价、色彩艳俗的衣服。
在南国的艳阳下,在广州城中村逼仄的街道上,有那么一两场戏,颜丙燕穿着那种亮彩彩的衣服,张牙舞爪的,那时候尹丽川就觉得,她真的挺像她小时候偶尔回家,在老家街上看到的那些生动的小镇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