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只有王潮歌

2019-02-13林秋铭编辑朱柳笛

人物 2019年9期
关键词:峨眉山

文|林秋铭 编辑|朱柳笛

过去的每场演出开幕前,王潮歌的不安总会到达巅峰。她让助理跟着她,手里握着本子,连着记录二三十条可能出错的地方。一场旁人认为近乎完美的表演,她看到的是处处无法实现的遗憾。

“经常在脑子里想,要是我那样一下就好了。”和她相识八年的张建辉评价她,“总觉得她的身后还有一个王潮歌,她永远都在打破自己。”

月光

王潮歌有三次关于月亮的深刻记忆。最近的一次,在峨眉山发生。

两年前的某天,夜里10点左右,她和团队走进峨眉山为新舞台剧的场地选址。山路崎岖,他们打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只能照见脚边的一小块空地,周遭漆黑一片。在黑暗的环境中,双耳的听觉被放大,王潮歌发现耳边响起逐渐清晰的溪水声,哗啦啦,她知道自己来到了河畔。手电筒向河岸边一照,眼前的一幕让她惊诧不已。

岸边的每块大石头上都蹲坐着一个身影,是一群在乘凉的村民。他们把脚掌泡在清凉的溪水里,月光倾泻下来,映在河面上,像一片碎银。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发出声响。那束月光直直打到王潮歌的眼里。

她记下了河畔那个村落的名字,高河村。后来,她和伙伴继续在峨眉山里穿行,选了好几处,仍不及高河村给她留下的触动。“我特别幸运,遇到了那个地方。”她后来说。

那时,王潮歌正在筹备她最新的项目《只有峨眉山》。提起她,没有人会落下“印象”系列作品。2004年,她和张艺谋、樊跃共同导演的舞台剧《印象·刘三姐》公演,那部作品像一把利落的斧,在她的生活里劈下一道界线。自此,她以“中国最具创新精神”导演和“实景演出”开先河者的身份为人熟知。而后的10年里,她做了7个实景演出,从“印象铁三角”中独立出来,创作了“又见”系列,把编剧和导演的工作全担在肩上。

这两年,王潮歌决定重新归零,开启了“只有”系列。《只有峨眉山》是她的第一次尝试。“王潮歌每次都是新的”,这一次,她想建造一个真正的“戏剧幻城”,观众从进入剧场的第一刻起,就已经沉浸在戏剧中。

在场内落座后,剧目开场,舞台中央会升起一个巨大的金色万字,数十个人在金色的光晕中来回行走,那是云海下的众生。在剧里,观众会离开座席,被带着前后观赏六个空间,能触摸到一切。一处天井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们牵着观众的手,环绕踱步,天井上方喷出细雾和灯光,有一种被润湿包裹的畅快。

这种观赏体验是此前没有过的,也是王潮歌想要传达的,“人是群居的动物,我们跟老虎不一样,我们需要聚落,这种触碰是有温度的。”

建川博物馆的馆长樊建川感受到了这种触碰。他到峨眉山探班,回来时发了一条微博,“王潮歌在峨眉山,正在制作一个很‘吓人’的作品,我默了一下,暂时不剧透了。又默了一下,还是剧透一点点:她将一个一般人眼里没有价值的普通山村,马上要拆迁夷为平地的地方,变得有乡愁、有体温、有故事、有情感、有音乐……”

一面墙

王潮歌在北京市西城区的某间大院里长大,那是一座古旧的高门楼,门前有一段石阶,过了门以后,能望见一片漂亮的院落。夜深时,她不睡觉,直起身盯着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到床边的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纹。被月光充盈着的夜晚,年幼的她明白了书里写的惆怅的意义。

月光随年月爬升到了高河村的河流。2018年,王潮歌为了寻找合适的舞台,又一次进入高河村。当时,村民前后离开了村子,独留下老屋经受岁月的侵蚀。这座小村落将要彻底消失。在探访中,王潮歌遇到了一个房间。房间的墙被红色和蓝色的笔随意涂鸦,有小汽车、小熊、小机器人,角落里刻着“张仕杰”三个大字。根据旁边贴有的奖状推测,那个叫“张仕杰”的男孩今年仅仅10岁,如果这个村落被拆除,他将失去他的童年。附近还有一户叫做张彩霞的人家,床头的结婚照都没来得及拿下,墙上贴着一张小小的韩国组合东方神起的贴画。

烟火的痕迹让王潮歌想起了儿时的月光、胡同和大院,她当即决定不拆了,把这座村保留下来,直接在原村的基础上开始改造。

为了加固房屋,建筑师王戈给危墙打了扁钢带,喷上了浆,王潮歌再去的时候,发现墙体上原有的文字和绘画都被抹去了。她爆发了。“这个墙消失就永远消失了!我想保护一面墙,这件事有多难?”她眉毛挑起,手在空中用力挥舞,原本围在她身边的人都与她隔开一段距离,不敢靠近。

那次,王潮歌少见地崩溃了,眼泪不停从眼眶里滚落。在一旁的助理张建辉慌了,他已经多年未见到王潮歌在工作中哭了。“不可复制,不可再来了。”她哭着对他说。

团队达成了最后的妥协,墙面不再喷浆,那些已经喷浆、拉上了铁网的部分,也不会加以掩盖。这是王潮歌最希望观众看到的部分——正在变迁的旧村历史。

恐惧

今年5月开始,王潮歌和团队待在峨眉山里,至今没有回过家。她每天都在承受超过18个小时的工作强度,讨论剧本、动线常延续到后半夜。张建辉担心她的糖分摄入不足,会在随身的小包里放着几颗硬糖。

夏季的峨眉山湿润多雨,突如其来的一场山雨把地面冲得泥泞不堪。蚊虫和跳蚤的叮咬早已是常事,剧场工作人员的身上几乎没有剩下一块好皮肤,王潮歌也不例外。但比起精神上遭遇的“折磨”,这些都不重要。

众人眼中的王潮歌是自信的。一头爆炸式的卷发,一部分挑染成黄色,剧场里的她,总是提着大嗓门,做着夸张的动作。等到了工地,把头发一扎,戴着一顶安全头盔,手拿矿泉水瓶,精力充沛地四处走动,像一头母狮子,漫步在这个雄性主导的圈子里。旅游卫视董事长韩国辉见过王潮歌排戏,他说:“那是一群疯子,现场没一个正常人,包括她自己,他们在那个过程中间,在舞台上面张牙舞爪。”

有时候,这种自信会外化为一种压迫。王潮歌自己比划了一个圈层,“一米以内没有人怕我,四五米左右的人对我是尊敬,到了十米以外,他们就怕了。”排演中场休息的时候,她去卫生间,听到里面有人低喊:“王导来了!”卫生间里的人一溜儿跑了出来。她经过几位工作人员身边,他们马上噤声,待她走后,面色才缓和过来。有人告诉她,看《只有峨眉山》掉了眼泪,她说:“我知道你会哭,因为我触动了你心中最柔软、最纯净的那个部分。”这是王潮歌式的回答。

与此同时,对自我的怀疑也贯穿王潮歌的生命。“天天都在自我怀疑,对自己的才华质疑,对自己的想象力质疑。”前一天她觉得剧本完成得很好,兴奋地四处炫耀,第二天又全盘推翻原有的剧本。“创作就是‘爬坑’,创作者在深渊里。我常常觉得爬上来了,结果什么东西一踹,就又掉下去了,老是这个过程。”

她陷入绝境,同时享受绝境。“抄袭自己也是耍流氓,你可能突破别人还容易一点,突破之前的自己试试?给自己贴了这个标签,我就开始万劫不复了。”在创作《印象·刘三姐》的过程中,她两年内修改了109次剧本。正在排演的《只有峨眉山》也是一样,今天的戏和昨天的戏是不同的,每一个版本都源于王潮歌想象力的巨大消耗。

“说焦虑都是浅的,应该是恐惧。和平时代我们很少用到这个词,但确实是这个量级的。”最恐惧的时候,她会一个人闷头躲在宾馆里品尝惊恐和绝望。

过去的每场演出开幕前,王潮歌的不安总会到达巅峰。她让助理跟着她,手里握着本子,连着记录二三十条可能出错的地方。一场旁人认为近乎完美的表演,她看到的是处处无法实现的遗憾。“经常在脑子里想,要是我那样一下就好了。”和她相识八年的张建辉评价她,“总觉得她的身后还有一个王潮歌,她永远都在打破自己。”

雌雄同体

窝在峨眉山里“磨”剧本的王潮歌是随意的,她套着一身深紫色的运动帽衫,卷发散落在肩膀上。得知拍摄要换衣服,一脸不情愿:“我能不能就穿这个?”身边人像哄小孩一样,推着她的肩膀劝她换衣服。“上封面呢上封面呢,要好看,要好看。”她撅起嘴,规规矩矩换上了一件白衬衫。

这是王潮歌偶有的稚气时刻。她的喜怒全在脸上,一点都不隐藏。“她有时候像个小朋友,而我们像是她的叔叔阿姨。”张建辉说。如果没有人提醒,她常常忘记自己的房间在几楼。她不会使用电脑,是个机械盲,平日里唯一的消遣活动是买衣服。她喜欢鲜艳显眼的色彩,来峨眉山之前,助理为她准备了三个大柜子,用来存放她的衣服。“前几天我穿了一身绿去了片场,像一棵青菜。”她说完,兀自笑了起来。

在峨眉山的这段时间,有两件事,王潮歌记了很久。

峨眉山的土豆好吃,张建辉给她准备早点时,总会带上一两颗小土豆,洒上绵白糖,味道又糯又香。王潮歌在微博上打趣,每天早上吃土豆都吃腻了。一回,张建辉照例在酒店的餐厅里取土豆。一位陌生的女人迎面走向他,“你应该给她打点姜,暖胃。”他没有问她的来意,应了一句“行”。他取了一些姜片,走之前,那个女人嘱托了一句:“好好照顾她。”两人都没有提起王潮歌的名字,仿佛是已经相识多年的老友。

还有一次,她去一家不起眼的饭馆点了一份蛋炒饭。饭馆的老板看了看她,说好,却直接奔着马路对面去了。她和同行的人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老板回来。他说:“特别不好意思,我想给你找两个野鸡蛋没找来。”

老搭档樊跃有过一个特别的描述,他觉得王潮歌是一个“雌雄同体”的存在。那些细腻的女性体质,她一样不会少,但女性身份,也从不会是她的障碍。

2016年,一次商界年会上,企业家李亦非曾问王潮歌:“你觉得作为一个女性,我们有什么弱点?”“我没缺点,我很完美,我有的弱点男人都有,所以我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我看自己挺好的。我们有几天不舒服的时候,他们也有几天不舒服。”王潮歌说。

聪颖如王潮歌,她清楚地了解外界期待在她身上看到的故事。“因为你是女性,所以他们更想看到你的失败和软弱,更想看到你的纠结,譬如,‘王潮歌因为干这个工作没法照顾家,她因此特别愧疚’。”

传统的思维框架下,女性要打破天花板,家庭是不可忽视的阻碍因素,王潮歌却是个“异类”。张建辉记得,《又见敦煌》排练的时候,她曾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睡觉,只靠几杯咖啡过活。即使如此,她从来没有表现过疲态,仍然是剧场里嚷得最大声的那一个。“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太神奇了,她好像不需要食物。”

女儿降生后,她的生活并未出现太大的改变,没有扭转原有的创作轨迹。“她只是暂住在这里18年而已。我观看她,比我去插手要美好得多。”王潮歌把女儿认作独立的生命体,她以“旁观者”的身份在观看她的成长。

和丈夫徐东的相处,也让她感觉到舒适。回到家,她会回归人妻、人母的角色。剧组的拍摄时间长,她会请徐东和女儿来剧组小住,收工后,一家三口单独一起吃饭。“我从来不认为女性因为工作,家庭一定会有闪失。”

她在《时尚COSMO》“女性超越梦想”的论坛上发言:“作为一个女性,在众人面前,在你第一个职业的面前,在你第一份理想面前,在你的家人,在你的朋友面前,尤其在你的敌人,在你的对手面前,别躲,挺直了站在那里。也许你的姿势很难看,站在那儿可能是挨打的姿势,也可能浑身已经是伤了,也可能站在那儿的时候脸上已经有眼泪了,也可能头发很凌乱,不要紧,只要你不躲开,姐妹们你们相信我,再往后你站的姿势会一天比一天好看,一天比一天自信。但是无论什么方式,无论遇到什么样子的问题,别躲开。”

美好极了

王潮歌爱写诗,她几乎包办了剧本里的所有台词和歌词。她甚至想象过如果不做导演,她一定会做个诗人。“表面上我性格很开朗,很直接。但真正就性情来说,我比任何人想象得都忧郁。我年轻的时候面对黄昏,什么事没有自己都能哭会儿。”

她的诗人梦是父亲鼓舞的。父亲曾做过杂志和报纸的总编,家里堆着各种书籍杂志,王潮歌第一次写诗,他就称赞她是“未来的艾青”。

到了周末,父亲吹箫,母亲唱昆曲,王潮歌和姐姐托着腮欣赏。月夜下,一家人聚在一起。那时王潮歌家门口的石狮周围总是有许多人坐着聊天,门里是雅乐,门外是市井。“我很幸运,我们家在物质生活方面挺不错,所以没有和别人一样,有一定要出人头地的挣扎感。”对物质的低欲望扩充了王潮歌追求精神世界的空间,她畅快地读诗写文,在导演的路上越走越“疯魔”。

到了《只有峨眉山》,这种“疯魔”呈现为分三个部分,沉浸式体验从进入云彩开始。观众会先到达被称为“云之中”的园林剧场,它的地面上露出一个个屋顶,周围弥漫云雾,那是从峨眉山顶看人间的视角。“云之上”是位于室内的情景体验剧场,观众将会被带领着观赏六个空间的表演。“云之下”是实景村落剧场,即现在的高河村五组,房屋、鸡舍、小卖部都是舞台,小小的村落里先后上演19场院落戏剧和75个微戏剧,少年远行,母子聚散。

夜里,村里的灯光骤亮。澄黄色的灯光包裹着“幻城”里每一户人家。观众提着油灯在村里穿行,观赏近在咫尺的人间戏剧。“幻城”中的小卖部能够切实地买到商品,观众走近街边的老茶铺,正在沏茶的爷爷会朝他们一笑。观众和演员们达到了最大限度的互动,从而唤醒观众们远去的故园记忆。

和以往的戏剧不一样的是,“这场演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临近离别时,观众的手心里被塞入一张纸条或一封信,那上面书写的,是一个陌生人对你的告白。“当你走回到你熟悉的城市以后,你慢慢将这些信展开,另一出戏剧正浅浅地开始。”王潮歌说。

“云”指的是峨眉山的云海,根据峨眉山的传说,只有有福气的人才能看到。王潮歌曾上到峨眉金顶,看到了佛光和云海,和别人不同的是,她眼睛是朝下看的。“我的心思是峨眉山脚下的人民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怎么想的,祖祖辈辈在这儿生活的人,包括山上的背夫,他们有怎样的情感。”她说,“我不认为到一个景点只看过去,只看风光,你应该看看这儿的人,你应该吃吃这里的食物,你应该去他们家里。”

《只有峨眉山》让王潮歌蜕去了“实景演出”的壳,她又向前迈了一步,独创了一座“戏剧幻城”,观众在其中尽情地落泪与狂欢。作为一名中国舞台艺术的开拓者,她正在孕育一个前所未有的艺术品类,包容、大爱、宽厚。

“云之上”的剧场里搭建了一个小型旧村,其中一幕,旧村的人纷纷站上残垣断壁,有老人,有少年,他们穿着磨破了边的棉布衫,抚摸着手里的旧物。过了一会儿,他们走下墙头,各自走到观众面前,用手里的纸片和观众无声地对话,“别忘了我好吗?我是你的故乡。”

这场戏结束后,王潮歌并没有急着追问观众的评价,她只是很惋惜地叹了一句:“这两天下大雨,你没看到,其实村子附近的河水特别清澈,里面有小孩在玩,还有野鸭子。美好极了。”

猜你喜欢

峨眉山
文化遗踪——峨眉山—乐山大佛
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下
일상생활 중국어: 쓰촨 아미산
花语
林栩/诗画(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峨眉山指画)
勇登峨眉山
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游记
缸鱼(外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