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鬼故事的张震,与他所经历的时代
2019-02-13谢梦遥摄影尹夕远
文|谢梦遥 摄影|尹夕远
他是孤独的,他是认真的。
Who is it张震,中国最著名的讲恐怖故事的人。
深夜2点,客厅有人说话。她轻声走过去,远远看见丈夫张震的背影。他先是朝向一个方向说,又扭过头来朝另一个方向说。他的脸上带着愤怒,似乎在训斥别人。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人。此情此景,正如他最经典的恐怖故事之一《鬼柜子》里所发生的。
明明那就是自己的丈夫,小静却感到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地喊道:“谁?”
那是妻子小静至今无法跨越的一种恐惧。丈夫从事恐怖有声作品的创作与演播,妻子一直有担心,“他内心会有一些不为所有人所知的东西,在一个秘密的时刻自己爆发。我也是不希望他压力太大。”
多年来,一个流言在坊间深入人心:张震——这个中国最著名的讲恐怖故事的人,被自己的故事吓死了。这个故事不断演化出各种版本,置入不同的细节,但逃不出那个宿命式的结局,就像战士死在沙场,讲故事的人,死在了自己故事里。
鲜有人真的去探索传闻真伪,他的作品则一直在年轻人群体间流传着。《死者的日记》里,父亲去世后,日记每天却在更新;《赌命素描》中,一个美术生去坟地素描,却在一个墓碑上看到了自己;《盒子》讲述一个女孩去一个大宅院里给一个盲眼婆婆做保姆,直到有一天她反应过来,婆婆每晚睡觉时才关灯……那些大多以盗版形式存在的作品都发布自2007年以前。而在那个年份之后,张震仿佛消失了。
崛起
《张震讲故事》开始于辽宁广播电台于1997年开办的99099声讯台,用户靠着拨打座机收听。相比传统电台,声讯台鼓励自由创作,招募了很多像张震这样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以独立制作人身份自制节目。每个人都感觉可以实现很高的娱乐理想。小静在1997年底加入,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复员文艺兵,主持音乐节目。张震则想到了讲故事,讲不同类型的故事,爱情的、励志的、幽默的……恐怖只是其中之一。
在那个前互联网时代,声讯台的出现提前实现了互联网的某些功能。不同于广播的线性播放,声讯台有1000个号段,节目由听众点播收听。每天下午3点,电信公司会传真来一张话量单,每个号段数据依次排下,一目了然。《张震讲故事》在收听量上稳居第一,而恐怖故事又是最受欢迎的。很自然地,节目开播几个月后,他就专攻恐怖类型。台里一些老同志并不喜欢,得亏声讯台气氛宽松,没有传统广播的导向约束,转型顺利地完成了。
没有前人的模板,一切是他自己开创的。在他的早期作品里,就有音乐、音效烘托气氛。他既是演播者,又是故事中的角色。他不是在念一个故事,杜绝掉“谁对谁说”,而是采取广播剧的形式,靠着场景还原与人物对白推动剧情。他知道要让声音比自然状态稍稍夸张,增强代入感,以弥补听众视觉的缺失。他从电影中借鉴节奏、情绪展现与配乐的方法。从第一天起,他就是站着录音,因为那样使得上全身的劲儿。一旦进入角色,他的表情有时异常狰狞。
很多年后,曾与他共事的人谈论起他,仍像在谈论一个传奇。那时录音和制作都要用到如今已经成为古董的大开盘机,他成为整个电台大院里“有名的长时间霸占”录音棚的那个家伙。一个故事通常10分钟,他会用至少四五个小时制作,一秒一秒地雕琢。他经常“蹭棚”,预定时间到了还赖着不走。发展到后来,他干脆在录音棚熬夜,这样就没人排队了。他经常拉着当大学老师的哥们儿郭恒陪他,叫他买盒饭——这样自己可以一直占着棚,或是趁录音师下班帮忙顶上。“我算是能熬的了,快早晨天亮的时候也得眯一会儿,他比我还能熬。”郭恒向《人物》回忆。
一切都很简陋,那年代音效也很难找。有次需要拉锯子的音效,郭恒刚好穿了件带拉链的衣服,就拿拉链在桌上蹭,倒也挺像。
在“流量”一词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张震讲故事》是声讯台的流量王牌。史无前例地,电台另开辟了一个冠以他名字的节目:《张震时间》,广告打到《沈阳晚报》每天的头版上。听众来信如雪花般飞来,装着千纸鹤之类的小礼物,全是表达崇拜与喜爱。一般而言,能享有这种待遇的都是情感类节目主持人,张震成了例外。由于给他的信越来越多,收发室不再按常规分发,而是装入麻袋攒起来等他取,不到一周就能装满一整袋。根本看不过来,部门专门派了几个人帮他拆信。
作为台里红人,他当然在一些事情上享有特权。但那些事情之所以发生,往往又和他的勤奋有关。由于习惯夜里干活,他上午根本起不来,部门开会领导一看,“张震又没来”。“咱们都不敢不参加。”小静说,“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大牌。”还有一次,他熬夜制作,睡在录音棚,第二天正赶上领导视察,发现有烟头。播音馆严格禁烟,换做别人绝对开除,但因为他是张震,一个烟头一百,罚了1100元。
“在我们这一堆人里面,他是最有创意,也是最不守规矩那么一个人。”当年同事石代红对《人物》说。其他主持人印名片都会附上一堆头衔,张震不按单位提供的模板来,名片上就两个字:张震。
节目开播一年,台里就决定给张震出版磁带专辑。从前他有撰稿人,但他视出版为神圣的事,便尝试自己写故事。这也构成了一次转折,他爱上了创作,以后他所有作品都是出自他亲笔。
第一个写出的故事叫《盒子》。里面的盲眼婆婆,他最初想请他大学里的一位年长的老师来配音,被婉拒了。于是他让刚成为他女友的小静来试试。小静当时20岁,画着绿色眼影,穿着时尚,没专业学过配音,平时主持开口就是“我是你们的音乐DJ小静”。对于第一句台词——“你就是他们介绍来照顾我的姑娘”,她用了很长时间找感觉,试着不同声线,直到那个缓慢又带一点哑嗓的声音出来,一切都对了,后面也顺利起来。从此,小静成了张震固定的配音搭档,几乎所有女声都由她来配。
签售那天来了,一天要赶三场,台里很重视,两位台长都去了。小静永远忘不了那一天,1998年12月20日,“已经想多有可能会很火,却绝没有想到是那样的一种程度。”
第一场在北方图书城,车往那个方向开着,还没到就发现堵车了,远远看着人们排成长龙。很多中老年人也在其中——他们是替孩子来等签售的。发布仪式张震刚上台,人群就骚动了,往前涌着,把前排的桌椅板凳都挤坏了。一个小伙子猛地上前,亲了张震脸一口,扭头就跑。
眼看踩踏事故可能发生,主办方叫停了室内签售。台领导决定签售必须继续,于是找了辆大卡车,让张震上后车厢,前面站了一排人隔离。粉丝根本碰不到他,把磁带递上来,签完再递下去。他高高在上,穿着绿夹克,像个摇滚明星一般。
另一场签售,磁带售罄后粉丝还不走,音像店只有四面落闸。张震他们躲在里面,听那闸门被围住的人挤得呼扇呼扇响。老板想了个办法,披上张震的绿夹克往外跑,想引开人流。“他不是!”有人喊。
只是这一切,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东北人所有的专属记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张震和《张震讲故事》存在着某种脱节,他们知道后者,但对应不上那个人。张震是谁?他后来去哪儿了?他还活着吗?那些继续传播的故事本身提供不了答案,伴随着扑朔迷离的死亡传言,讲故事的人成了一个谜。
安全区
是时候让张震出场了。
张震的妻子小静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死讯,是2000年时在报纸上,那个报道援引了流言,却没辟谣。当时他很愤怒,为此去法院起诉。但知道那场官司的人,显然要比以为他去世的人少得多。流言一直跟随着他,中间一段沉寂的日子令流言更加逼真,他早已完全释然。
张震46岁了,身材相比早年照片有些发福,但因为那张娃娃脸和烫着的卷发,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很多。他才光顾家门口的早点铺几次,那位大姐就想着给他介绍对象:“这小伙子,能说会道还有礼貌,有女朋友吗?”“我都有孩子了。”张震说。
他格外珍惜家庭,花了大量时间陪伴两个女儿。大女儿上小学这4年来,他每天亲手给她做早餐。经常熬夜,但也逼着自己定点起,烤个小面包、煎鸡蛋,蒸几个饺子,变着花样来。他回头再接着睡。他从没跟孩子发过脾气。在书房创作,妻子小静不能进,但孩子推门,他愿意停下来和她们玩。
是的,他依然在创作。
他习惯创作时在脑子里自己对话,一个自己陈述想法,另一个自己负责审视、批判、修正。他会连思维过程也逐字敲下来,“这个不行”,“这个太棒了”。又或者,“重大发现,哈哈哈哈”,外加四个感叹号。
“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我女儿打开我电脑看的话,她肯定觉得爸爸是精神病,满屏的都是好多的文章,像是胡言乱语。”张震说。
几年前把妻子吓得够呛的那场夜半虚惊,张震不过是在为故事构思进行头脑风暴。他由书房去客厅喝水,一路思索,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
半夜他在书房创作时,紧闭房门,只开一盏昏黄的小灯,因为专注,他通常不会害怕——当然写到某些桥段,偶尔也会头皮一麻。但戴着耳机制作音频,必须开大灯,而且连餐厅、客厅的灯统统打开,他很怕听不到外界声音,身边突然出现人,要保证“任何时候一扭头视线都是通透的”。
与刻板印象不同,他胆子很小。当年在电台熬夜录音,工作时他不害怕,但每次出来上厕所郭恒都得陪着他。“有时候我就吓唬他。”郭恒说。他考了3次才拿到驾照,却从未开上过路,“惧怕一切高速的东西”。他不会为了主动寻找恐怖体验,去废弃矿区之类的地方。作为一个沈阳人,他从来没有进过“铁西鬼楼”——实际上是座因经济纠纷而荒置下来的住宅楼。十几年前朋友怂恿着要去,他是唯一等在外面的那个人。应《人物》杂志的拍摄要求,他再次来到这个著名“景点”,还是在门口徘徊了许久。记者和摄影师都进去了,他才缓步跟上。好在还是白天。
张震愿意沉浸在创作世界里。他没事就呆在书房,放着爵士乐写东西,或者坐在种满花草的后院的石凳上抽雪茄。自2005年手机坏掉以后,他再也没有用过手机。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似乎有点刻意为之。移动支付与他无关,他身上时时带着现金。他自然也没有微信。
他与外界的联系完全依赖妻子小静。他维持着一个很小的圈子,基本不参加饭局。他所有的朋友,也都是妻子的朋友,想找他就打妻子电话。“彻底放弃了婚外情的机会,我在小静面前是透明人。”他笑着说。
一开始他只是想让心沉下来,过滤掉外界干扰,到后来他发现,摆脱手机的生活令他更自由。当然会有孤独感,但他享受这种孤独,孤独能给他灵感,“老天会给你回报。”
千万不要把张震当成一个脾气难以预测的怪人。他身上最显眼的一种特质,是随和。在小静看来,张震在很长的时间里葆有一种大学校园气息。即便是年少成名阶段,他也保持着待人接物的谦卑。他很喜欢开玩笑。有次采访,他瞄一眼桌上水杯,假装不经意地对小静说:“你看看那个水杯里面映出来的脸不是她。”记者吓坏了。
这些年来,他宁愿保持一点神秘,不想过多抛头露面,拒绝掉《鲁豫有约》、《声临其境》等节目的邀请。他抗拒视频采访,相比之下,文字记者让他更有安全感。
相比聊自己,他更愿意聊创作。从理念、方法论到某一个具体灵感,找到对的话题就根本停不下来。“我今天跟您聊天真的特别愉快,因为我发现您也对整个声音作品的创作很感兴趣。说心里话,这话题跟很多人聊不上。”他对《人物》记者说。第一次见面,采访从下午1点半开始,不间断地进行到了晚上11点。
本质上,张震是希望被理解的。这个习惯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人,终于愿意敞开心扉聊聊过往了。
探路
第一张磁带专辑卖得很火,台里决定给张震分5000块钱,还是领导争取后提到8000元,他完全理解,“我没有苛责台里的意思,因为就是这种形态嘛。”之后那几年,张震在辽宁一带声名渐盛,事业也一直往上走,除了电台工作,他在电视台也有两档出镜主持的节目。他一向不愿意应酬,但那段时期很享受参加同学聚会,大家都捧着他聊。回家后小静一看,“红光满面还挺高兴。”
小静觉得,所有这些意义,不如坚持将《张震讲故事》做下去。她拿自己的偶像向张震举例,“你看刘德华,一张专辑接着一张专辑地出。”
念叨几次后,张震去找了领导商量出第二张专辑,作品都是现成的。他以为是两全其美的事,却被当即否决了。当时部门建立了娱乐FM频道,工作重心已不在声讯服务。还有一个理念是,从集体主义出发,不能过于凸显个人。
张震感到委屈,但他没有多说什么。“他是比较温和的人,这个事不做,以后再寻找机会。但是我不行。”小静说,她想到了自行出版。
这个决定牵连着另一个决定,辞职。领导既已表态,唯有离开电台,才能将出版继续。不同于小静,张震是个缺少冒险勇气的人,恰恰是之前悬而未决的一桩遗憾,反而令决定不再艰难。
他大学4年都在文艺台做兼职主持人,深受领导赏识,毕业却没有编制留下。他之所以去声讯台,正是那里承诺解决编制,这才有了后面的《张震讲故事》。但由于他是师范专业毕业,教育局卡住了他的关系。台里想了变通方法,以聘他到广电系统下属学校当老师为由调档,那边还是不放人。直至最后,他也算系统之外的人。
“如果解决编制的话呢,我对爸妈的说服工作难度就要大一点。我可能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拍腿就离开了。”张震说。辞职好长时间后,他们都没敢和家人说。
第一张专辑是由电台包办的。现在,他们要靠自己了。小静向台里策划部的人打听出版流程,那人给她指出了一堆困难,“你根本做不了。”
“办公室的事儿,统计表格我都没有做过”,她是个每天打车上下班的23岁电台主持人,“完全是自己蹚路子”。她一个人跑去辽宁音像出版社,带着一大堆问题。内容要审吗?版号怎么买?价钱呢?
滚磁带、做封面、拍照片,她利用着有限的人脉,缓慢地推进,事情一件一件地做成了。最后是找销售渠道,在沈阳谈成了三家音像店,保底包销。这个时候,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小静脑中萌生。上一张专辑销售仅限沈阳,如果能卖到北京呢?她希望《张震讲故事》能够走到更大的地方去。
按照黄页大全查询到的号码,她给各家音像公司打电话。每次都是硬着头皮,也不知道找谁,自我介绍“是张震的经纪人”,再介绍谁是张震,从头把事情捋一遍,“很多都没有听完就挂了”。
这过程需要不断地自我说服。每天起床后,小静不梳头不洗脸,数三个数,马上就拿电话打。“因为这是我一天当中最不想干的一件事,所以我给它放到第一个干。”她说,“就怕能预见到被拒绝的结果,然后犯拖延症。”
她找了20家左右公司,终于谈成了一家在北京的连锁音像店,按实际销量结算,卖不完再拉走。那也行,她想,只要在北京市场出现就行,不指着靠它赚钱。
专辑在2001年推出。不像上次有台里大量的宣传配合,他们要自己想办法,去校园里贴海报,还托其他台关系不错的主持人,在节目帮忙插个口播。“本台你不能找了,因为说心里话,这个太敏感了,你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主打故事叫《非死不可》,张震后来想,那就像一个隐喻。那一路上,他们真带着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种劲儿。再没有万人空巷的火爆购买场面,他们竟也靠这张专辑赚了近10万。
机会似乎多了起来。有北京的音像公司主动找来,接下来2年,他们接连出了两张面对全国发行的MP3,将既往作品收入,还录制了全新的“悬念系列”。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磁带正在消失,新的传播介质在出现。张震不再使用开盘机制作音频,改用电脑软件。他一向是个对技术不敏感的人,但这个转变让他非常兴奋,“太漂亮了,可以实现开盘远远无法实现的制作精度。”
市场也打开了。大量的盗版出现,流入各地。张震作品的内核多是“人吓人”,没有厉鬼和僵尸,超自然因素的情节也不多,但盗版将其变作《张震讲鬼故事》。很多地方电台也会半夜播放。
小静对未来有很多很多畅想。她觉得《张震讲故事》应该变成一个持久的品牌,张震应该成为一个作家,毕竟第一个原创故事《盒子》就那么精彩。赚够了钱,他们要环游世界。
小静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搬去北京。
恐慌期
小静坐在阳台上,呆呆地望向外面,看着车来车往,看街道上走着的衣着光鲜的职业白领。每天她会花大量时间坐在阳台。有时候头脑放空,有时又心乱如麻。“怎么办,我的青春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就没了。”她想。
旁边是租金高企的东方银座,如她所愿,他们现在进入真正的文化中心了,租在东直门一套五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但生活的其他部分远不如预想。
2003年7月到北京后,他们才认识到,属于磁带的时代一去不回了,而CD、MP3的实体音像市场也正在发生变化。当初找他们出MP3的那家公司,迅速地赚了钱,生意又迅速地落寞下来。小静兴致勃勃地找他们谈继续出版,对方已经没有意愿做下去。她不死心,隔一阵就给对方打电话,请求介绍其他同行,到最后,对方客气地说,“如果还是因为这个事,以后你就不要跟我联系了。”
她感到给人家添麻烦了,又感到自己突然好像变得低人一等,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
落差必然出现了。走在沈阳街上,总有人能认出张震,但昔日的光环带不过来。“在北京你就会觉得自己很渺小,高楼大厦,茫茫人海。”张震回忆,如何自洽是个漫长的过程,“现实一步一步地逼迫你走下去。”
他去了一家节目制作公司上班,当时事评论节目的主持人,“先还是解决吃饭的问题。”每天很忙,晚上八九点才回,完全没有创作时间,但故事点子还是会在脑子里冒出来。有一次录节目间隙,他下楼抽烟,突然想到自己洗脸时,闭着眼睛弯着腰,总担心后面有人。一个标题浮现,《洗脸时谁站在我后面》。
小静则陷入了焦虑。“我就觉得我唱歌不错,主持不错,我有想干的事。”朋友们给小静职业上的建议,有一次吃着饭,她几乎要接受对方的推荐,最后一刻又拒绝了。当初正是她坚持来北京发展的,她觉得,“张震经纪人”这个身份是不能同时拥有另外一份工作的,如果去了新环境,仿佛就放弃了张震。她对他存在愧疚。尽管什么也做不了,她近乎偏执地以为,守住这个身份,就守住了希望。
生活陷入循环,每天她去菜市场买菜、做饭,一遍遍地收拾屋子,擦不需要擦的东西,每一条袜子都拿熨斗熨一下,把家务做得极其细致。她每天记日记,用掉了四五本。她写下,“等待,是最积极的一种努力方式。”晚上睡不着觉,她会想起在沈阳的日子。看着电视,她就会突然哭起来。父母来电,拿起话筒的一刻,她要立刻换一种状态。妈,晚上吃点什么,北京一切都很好。
如此过了近一年,有一天张震出门上班,下午不到2点就回来了。小静正在拖地,看他倚着门框,脸色很难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节目黄了。”有期主题谈马加爵案,另一个轮班主持人语带调侃,因此出了事故。张震没上节目,也受到牵连。
“太好了,必须要庆祝一下。”小静说。她想着,没节目录,张震又能回归到创作之中了。那个晚上他们出门吃了一顿水煮鱼。
张震继续讲故事了。“那个时候是挺纯粹的,因为你没有任何的商业驱动,你不需要赶活,你就是由着性子做。”张震说,“想法可以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包括一些后期制作技法,长进都特别大。”小俩口分配所有角色。小孩声音都是张震配的,他甚至还扮演过一些女声,“主要是感觉,神似”。原因很简单,就是为省钱。租棚录制每小时1500元,他们没有收入,每月还沈阳房子的贷款,没有多余钱请其他配音演员。
这中间有过困顿,在多年好友李春凯印象中,至少有几次张震向他借钱,垫付房租。也有过转机,中国广播音像出版社曾主动找来,出了3CD套装。多亏了社里一个编辑,对《张震讲故事》有情结,在内部一次次申报才得已通过。CD已不比以往,全部收入就是3万元。收到那张支票时,他们很高兴,正解了燃眉之急,当时他们身上只剩下两三百块钱。他们马上打车去银行取了钱。
“我总是这样用现实中那一点点的小光亮告诉他,其实这些是证据,”小静说,“老天是想让你继续做这件事的。”
但3CD套装后,再没有出版商找来了。他们也眼看着曾经合作发行的连锁音像店,逐个停业。“磁带被CD代替不是本质性的变革,没有一个实体出版物的时候,这是本质性的变化。”张震说,“音像市场已经崩塌了,而新的收费模式没有建立起来。我们就面临一个巨大的恐慌期。”
网络下载正在兴起,门户网站一搜,全是未授权的《张震讲故事》。小静将其中几个收费网站告上法庭,打到二审,判了6万赔偿。这就是他们这些年从海量盗版里获得的仅有补偿了。对于免费网站,有律师主动表达可代理他们起诉,张震觉得还是算了。“他老是觉得哪怕是一个最不起眼的渠道给我传上去,也有可能会有人听得到。”小静说。传播无门,他需要听众。
至2006年底,他们攒了近20个全新作品,却找不到发行渠道。有时一个人在家,小静会戴上耳机听那些故事。“内心就非常非常的纠结,我纠结的是我们要等多久,我们能坚持等多久,3个月能不能来,或者说一年之后能不能有机会。”她感到自己守住的,是一个看不见终点的希望。虽然她并不知道载体日后变成什么,有个信念没有动摇过,有声作品一定有价值空间。
小静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决定开通博客,免费发出这些作品。张震不同意,他心疼。小静对他说:“我真是不甘心这么好的东西就只在你自己的电脑里。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你在创作。”思想斗争了几个晚上,张震被说服了。他回忆,那真是一个很悲壮的决定。
为了吸引关注,博文几乎每天更新,张震没有什么表达欲,很多都是小静代笔。那时新浪博客主推徐静蕾之类的娱乐明星,张震博客除了得到一个实名认证,没有得到特别推荐,单篇阅读量有些只有几百,留言寥寥。哪怕一个精心制作的有声作品首发出来,也很难破万。音频文件大,网速又慢,经常是上传了半天也不成功。他们需要快递光盘到新浪,让对接的编辑从后台传。
会有冷场尴尬吗?他说自打来到北京,他早就过了那一关。在沈阳的志得意满都是过去时,他是一个奋斗着的普通“北漂”。
博客是当时他们和外界唯一连接的方式,但能够找到这里的人数量有限。他们持续着发布作品,期待转折出现,但没有一个作品成为真正爆款。小静有过怨恨,有过懊恼,“一会儿骂天骂地的,一会儿又觉得有点自怜自艾。”但面对张震时,她还是强打精神,给他鼓励,“毕竟是他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在那儿码,而不是我。”
“小静,你说我到底还干不干这件事?”毫无预兆地,有一次在两人手拉着手散步时,张震转过脸对妻子说。他一向是个喜欢说笑的人,但此刻,他的表情是认真的,带着一点伤感。
深潜
“您说那段时间如果音频一直繁荣的话,我可能不会成为一个写长篇的作家。因为人总是喜欢做最容易的事情,在这个行业我是一个高手,我做起来驾轻就熟。”十几年后的现在,张震对《人物》记者说。
从在声讯台讲故事起,这个中文系毕业生就是在用一种文学的方式创作。不像一般意义上的鬼故事,他从不满足只是构造一个恐怖现场或者反转,他希望故事是有头有尾的,有逻辑和价值观,“一个相对成熟的故事一定是有它的文学属性的”。他当然会在音频中刻意设计一些惊吓点,但他更希望故事对听众有所传达,“要么是讲逝者的不甘,要么是讲生者的不智”。
当年同事石代红能感受到张震的文化底蕴,但不是在《张震讲故事》里,而是他主持的时事节目。“掌握的信息量也大,评判的角度也很刁钻。”石代红回忆,别人都需要写稿,张震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张震讲故事》中后期作品包涵更多的温情与爱,也不乏《木栅墙的后面》这样的故事,意在批判人性的黑暗。不像外界所想的,他并不会被自己那些故事所伤害,反而是投入越深,“渐渐升起的是一种庄严感”。斯蒂芬·金是他最推崇的作家,他的书架上堆满了他的书,他觉得这位恐怖大师本质上是现实主义作家,他希望能像他一样写作。
妻子一直认为他该成为一名作家,他从未有意识地追求过这个身份。在2007年,原有的职业路径停滞下来,他才转而写起小说。他用了近一年写出34万字,又用4个月修改,删掉4万字。有声作品不太适合呈现过于复杂的故事,设定过多人物。他发现,长篇小说写起来更过瘾,可以尽情挥洒,故事线拉长,带来的满足感、成就感更大。
也是那一年,电讯增值服务(IVR)繁荣起来,用户可以通过手机听故事,几家服务商找上来,竞相砸出高价。小静选了出价最高者,签下每月12万的合同。门户网站的正版意识在加强,会购买网络收听版权。他们又卖了几轮。“网络真是给我们救了。机会就不断地出现。”小静说。生活大大得到改善。
张震愿意相信,是那个至今总访问量也不过150万次的博客打开了一扇门。有人来购买他的故事去创作剧本。出版社也找来,想将他讲过的故事结集。但张震有着一个执念,他的第一本书必须是长篇小说,他将邀约压了下来。
《失控》出版时,他把样书捧在手里,忽然真正有了一种感觉,“我是一个作家。”他珍视这个称号,更尊重这项劳动,“没有任何辅助因素,它是最纯粹的脑力劳动”。
那么,对于有声作品,他还留恋吗?当然。但行业没落了,鲜有人能不考虑时代趋势独善其身。女儿相继出生,家庭压力令夫妻俩对经济回报有了更优先的排位。他们不得不意识到,网站是将张震作品免费提供给用户的,作品本身不产生收益。即便推出新作品,也远远赶不上网站的需求量——“它不论单价而论总量,你必须得堆够多长时间。我不管你多少个故事,但是要300分钟、500分钟。”在传统概念里,有声传播是廉价的,劳动是简单的,但张震不愿为了撑时长而改变旧有工作模式。由于盗版泛滥,甚至没有网站愿意独家买断,“我花的是独家的钱,一个小时之后全网就会有了。”
是的,2007年以后,他不再推出有声作品,但张震讲故事与其说是暂停,不如说是扩张了。这些年来他出了4本小说,还写了多个剧本。
正是埋头写起小说后,他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同学聚会不再参加。由于没有手机,外界很难联系他。隔段时间就有同学给郭恒打电话:“你听说张震这事了吗?人没了。”
大学时郭恒和张震天天混在一起。到了北京,两个人有段时间是邻居,“下班以后,谁家灯亮着呢就去谁家。”但最近十几年来,两个人见面不超过10次。“我觉得他是我认识的人里面,真正活得挺像一个作家的人,我还挺佩服他这股劲的,天天就在家憋着干。”郭恒说,“他也不享受,他就抽个破烟,喝点小茶就行了,有时候自己整两瓶啤酒。”但感情没有受影响,有一次有朋友结婚,两个人从婚礼出来,回家又喝到天亮。
奇妙的是,人们没有忘记《张震讲故事》,过往的作品在网络持续地传播着。不断有商务合作找上门,请他播讲《鬼吹灯》、《盗墓笔记》之类的惊悚小说,他统统推掉了。他对自己的定位从来不是一位小说演播家或者声优。也有影视公司想挂上“张震讲故事”这个品牌,“给你50万、80万。”夫妻俩拒绝了。回头想想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只有相互劝慰,“以后肯定能有比这更大的钱。”
“我们俩三观比较合,这东西我感觉有一个人崩都不行。”小静说。
直至2015年,他授权的首部电影才面世。他格外重视这个机会,剧本是别人写的,也就3万字,他修改意见就写了3万字——全白写了,对方一点没接受。
他很快意识到,电影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庞大系统,面临着许多他意想不到的状况。首部电影送审时,片名没有通过,最初他以为是片名里有“鬼迷心窍”所导致,实际情况是,因为一位功勋老将军与他同名。电影最后改名为《张振讲故事之鬼迷心窍》。后来再推出电影,将军已去世,他才得以用回自己名字。
在有声作品里,他可以尽情发挥,但同样情节无法搬到电影里。凶杀和过度的感情纠葛,都不能发生在校园里——他改成了歌舞团。向警察报案不予理会的情节无法通过,他改成了私人保镖公司。很多时候,他连自己也无法说服,觉得故事不再纯粹了。
尴尬的现实是,脱离了有声作品这个赛道,他在其他领域并没有实现同等口碑。三部授权电影在豆瓣都被打了极低评分。他最为看重的“付出巨大的心血,也是字斟句酌”写出的《失控》,反响平平。
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张震没有受到影响。他对长篇小说兴趣越来越大。他对《人物》表示,他要继续写。“他不是一个自负的人,但还是对自己挺自信的。”朋友李春凯说,“他觉得他比好些影响力更大的人写得高一个层次。他当然希望得到认可,但没有强求。”
重现
那个令人战栗的声音回归了。
2018年夏天,喜马拉雅App找过来,希望张震能够推出新的有声作品。对方承认,后台数据显示,“张震讲故事”这个词条搜索频率太高了。
知识付费的时代来了,喜马拉雅积累了4.7亿用户与大量付费内容。新专辑从上线就是面向用户收费的,从前在其他平台没有这样做过。喜马拉雅最初希望张震每周上线2个故事,小静保证作品的制作周期,谈判下来,专辑决定放6个故事,每个30—40分钟,用8个月的时间依次上线。配音不再只是夫妻俩,他们招募了一支10人团队参与。
所有时机恰到好处。在其他创作领域遭遇的挫败感,张震希望在音频世界里找回来。不像电影剧本需要经受更细的审视,“说心里话,音频是最能忠实地传达我的故事意图的这么一个载体。”
所有经历都成了铺垫。有几个故事是现成的,改编自他过去几年攒在手里的剧本。他感觉写过小说之后,懂得更多的技巧,再处理这种线条简单的故事类型,更得心应手了。
这些年他有个习惯,有灵感就迅速记下。看到老年人在路上走得很慢,他会想,“这是相对的,他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很快,那么有种可能,当他走到一定慢的时候,会发生某种神奇的变化。” 再比如,他突发奇想,有个人去医院看病,听到另一个病号跟他同名,接下来,他的生活里不断出现和他同名的人……。想不下去了,卡住就卡住了。先存着,总有机会把线头捡起来。当年在楼下抽烟脑中盘旋的与洗脸有关的想法,被他扩展为最新故事《洗脸女生的传说》。
电脑里有个文件夹,编号排到三四百号,都是这种点子。有时他顺手记在随便一张纸上。“那个抽屉里面,最多的都是这样半截的纸,各种材质的纸。”小静说。
动笔前,张震会拉提纲,起承转合都设计好。他认为自己不是才华横溢的作家,唯有按部就班采取最稳妥的方法。
有声故事的音效相比电影简单,无需和拟音公司合作。他随身带着录音笔,听到什么有意思的声音就录下来,以备日后用到。他录过雨声,录过锯木头,录过酒店房门安全链的响动。前段时间,家里洗衣机洗衣时总是自己跳动,“嘣嘣嘣”。要换新洗衣机了,他说换前先洗一波,录下来,这声音以后不好找了。
第一个故事《搭车》上线前,他很忐忑。远离受众那么长时间了,他们还会喜欢吗?
留言是即时的。不断涌入的留言,都在感慨他的回归,表达等待的漫长,追忆他的故事陪伴的那些旧日时光,当然还有对新故事的喜爱,与很多很多的“赞”。他看得热泪盈眶。这么多年来,他像住在信息孤岛,现在,大量的鼓励与反馈来了。开博客时他没有过的感受,“这一次全部都补偿上了”。
一季下来,十几万人购买了新专辑,同期免费上线的旧音频,播放量超过3亿次。在这个重视数据分析、指标分类的时代,根据喜马拉雅的反馈,95%的故事完播率能达到20—30%,这是极高的比例。
很少有人再谈论“音像”、“电信增值”这些词了。他知道,很多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和小静一起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的声音出现在声讯台、收音机、磁带、CD、MP3、彩铃、车载播放器、网络音频,现在是移动互联网与App上。问他最爱哪个时代,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当下,“让我作品实现最大规模的传播,让我能够得到来自受众最直接的反馈,同时它也可以给我最好的经济回报。”
就像所有的时代一样,这个时代也有着不可预见的变数。恐怖类型内容产品容易引发争议。早在当年第一次签售会,台里领导上台第一句话就是表明态度:“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的存在。”新一轮整顿从6月底在各大音频平台进行,许多恐怖、灵异类有声网络小说下架了,《张震讲故事》未被波及。出于保护,喜马拉雅将子栏目《张震诡谈》改为《张震漫谈》。“我能做到的就是在艺术上我是负责的,我是本着对这个世界的善意来写作品。”张震说。
录《消失的同学》那个故事时,他们在录音棚待到近凌晨4点。其他配音演员都走了,只剩下张震夫妇。“我的爱是你浇灌的花朵……”张震在话筒前念着最后的大段独白,动情处,他眼里闪现出泪光。小静坐在导播间看着,浑身震颤,忍不住要哭出来。任时间汹涌,那感觉一如从前。她为张震感到幸福,那束光一直在。一个知名的有声作品发布者,或是一个没写出畅销书的作家,一个缺少好作品的电影人,不管如何定义,他都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他是孤独的,他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