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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别集凡例与文学批评

2019-02-12

关键词:卷首文集评点

明清时期,图书编纂中撰写凡例蔚为风气,集部著作也不例外。尤其到了清代,许多别集卷首也缀有发凡起例的文字,这在清以前的别集编纂中是极其罕见的。这些凡例,与总集凡例一样,除了介绍作品收集、编刊过程、编次体例等基本内容外,往往还是作者阐发文学思想、评骘作家作品、激扬文学思潮的载体,具有重要的文学批评价值。[注]关于明清总集与文学批评的关系,可参何诗海:《明清总集凡例与文体批评》,《学术研究》2012年第8期;何诗海:《作为副文本的明清文集凡例》,《文学评论》2016年第2期。本文拟就此略加考察。

一、清代别集凡例概述

在集部著作中,别集由于只收一家之作,作品数量、题材、体裁等一般不如汇聚众家之作的总集丰富多样,编次体例也往往较简单,因此,很长时期内,别集卷首通常不缀凡例。这种情况,一直到清代才开始被打破。清人著书作文,发凡起例的理论自觉远超前人。韩梦周曰:“凡例者,著书之纪纲也。凡例明则体要得,大义彰,惩劝昭。凡例不明,则前与后殊词,首与尾异法。戾书体,乖名义,丛疑起争,著书之旨晦矣。”[注]韩梦周:《纲目凡例辨》,《理堂文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67册,第16页。谭尚书曰:“凡编书之体,必有凡例、目录,俾阅者入目了然。”[注]谭尚书:《与同邑首事修学志书》,《春草堂集》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26册,第67页。分别从著述体要和阅读接受两方面,阐发了凡例的重要性,代表着清人对凡例意义的普遍认识。正是这种认识,使清人在编纂内容和体例相对简单的别集时,也常撰写凡例置于卷首,从而形成清代别集编纂迥异于前代的显著特色。

由于清代别集浩如烟海,难以穷尽性阅览,因此无法精确统计别集凡例的数量。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其总量与总集凡例不可相提并论。这自然是因为别集只录一人之作,发凡起例的迫切性不如总集突出,故撰写凡例之风不如总集普遍。从内容、篇幅看,别集凡例总体上也比总集单纯、简短。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凡例二十五则五千六百余字、管世宁《读雪山房唐诗选》凡例七篇一万五千余字的规模,在清代别集中是难以想象的。以笔者所见,徐枋《居易堂集》凡例十一则两千四百字,恽敬《大云山房文稿》通例十五则两千一百字,已属篇幅较长者。至于俞楷《俞子第一书》凡例十四则三千五百余字、洪若皋《南沙文集》凡例二十四则三千八百余字之规模,在清代别集中,则非常罕见。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寥寥数百字的凡例极为普遍。如李慎《植庵集》凡例五则两百五十字、魏禧《魏叔子文集外篇》凡例六则二百八十字、张凤翥《镜真山房试帖》凡例五则三百字、黄宗羲《南雷文定》凡例四则四百五十字等,由此可看出别集凡例篇幅短于总集凡例的大致情形。

由于凡例的基本功能是确定图书编纂的规范、原则和体例,因此一部著述通常只有一篇凡例。到了清代,这种常规也开始打破。如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选》以凡例作为开展文学批评、探讨唐诗发展演变历程的体式,根据诗体类别,撰有“五古凡例”“七古凡例”“五律凡例”“七律凡例”“五排凡例”“五绝凡例”“七绝凡例”等七篇凡例,这在图书编纂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清编别集中也有打破“一书一凡例”的现象。如谭敬昭《听云楼诗钞》卷首有李岳撰凡例十则,又有刘德琯撰凡例三十四则,不过二者重点在于评论、赏析所录作品。又,晚清薛福成自编《庸庵文集》,分正编、续编、外编、海外文编等,各编皆各撰凡例,如正编凡例十二则、外编五则、海外文编四则等。这种一集多凡例的现象,或因编刊情况较复杂,需要详尽说明,或以凡例作为批评体式,便于深入、充分地阐发编刊者的文学思想等。原因虽不尽相同,但都体现了清人文集编纂体例更为严谨、凡例功能不断拓展的趋势。此外,在清编别集凡例中,还有为每则凡例拟标题的现象。如归庄为乃祖编《震川先生文集》,撰有凡例五则,内容并不复杂,篇幅也不算长,但每则各有两字标题,分别为“选定”“编次”“正误”“删重”“履历”等;吕履恒《梦月岩诗集》,卷首有子侄兼门生吕缵、吕光等撰写的凡例四则,也各有标题,分别为“溯源流”“严格调”“崇意兴”“正差讹”等。这些标题虽然简略,却极具概括力,有执简御繁、纲举目张之效,能使读者迅速而准确地把握凡例的主要内容、思路甚至作者的文学观念。这种凡例标题,清代以前非常罕见,也是清人凡例撰写日趋严谨和科学的体现。

从文学批评角度看,别集凡例内容不如总集丰富,所涉问题也不如总集宏大、复杂,因此没有出现如高棅《唐诗品汇凡例》、吴讷《文章辨体凡例》、方苞《古文约选序例》、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序例》等总集凡例那样备受文论家关注的作品。尽管如此,清代别集凡例中仍有不少篇章,如黄宗羲《南雷文定》凡例、徐枋《居易堂集》凡例、邵长蘅《邵子湘全集》“例言”、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古文凡例”、恽敬《大云山房文稿》“通例”、李慈铭《越缦堂骈体文》“例略”等,都就文学功能、诗文体性、文体流变、古文创作、作家修养、审美风格等文学基本问题发表独到的见解,具有重要的文学批评价值,理当引起学界的重视。下文就着重从抉发文心、辨析文体、探讨文例、评点与反评点四个方面,窥究清代别集凡例的文学批评意义。

二、抉发文心

“文心”即“为文之用心”,是刘勰《文心雕龙·序志》提出的重要文论范畴,并以之为这部理论著作命名。尽管其内涵极为丰富、复杂,但有一个文论家必须面临的基本问题,即文学创作是如何发生的?或者说,文章写作的起点、前提何在?《文心雕龙·原道》认为,“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人在天地间,性灵所钟,“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注]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2页。在刘勰看来,文原于天地自然。人为天地之心,其发言为文,亦本于自然,发抒天地之心。循此而论,则言为心声,必然强调创作主体的自我意识,强调抒发性灵和主观情志,所谓“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注]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第65页。这正是刘勰“文心”说的重要内容,并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批评产生深远影响。王勍《丰川续集》凡例:

先征君浏览百代,游历山川,与交游相赠答,时发于吟咏,以陶写性灵。气体高迈,寄托遥深。前集未及刋,今编成五卷,以殿集后。先征君无意为诗,称心而言,自与理会,读之使人意远,盖初日芙蓉,固与铺锦列绣者迥异尔。[注]王心敬:《丰川续集卷》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99册,第320页。

张扬诗歌陶写性灵的功能,推重称心而言、自然成文,不满于铺锦列绣、雕琢过度。这与刘勰所论之“文心”,是一脉相承的。又,曹煜《绣虎轩尺牍》凡例:“不侫作诗不读诗,作文不读文,偶尔兴至,意到笔随,诗之似唐似汉,文之如欧如苏,评者俱非知我。我之所作,篇篇皆绣虎轩之文,句句皆绣虎轩之诗而己。未识桃源何处,敢云独自成家,总云铁笛类吹,不过偶然摸窍。”[注]曹煜:《绣虎轩尺牍》卷首,《四库禁毁书丛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73册,第5页。吟诗作文,不可胸中横亘格套,刻意求工,斤斤于拟汉拟唐,如苏如欧,而当随兴所发,意到笔随,惟其如此,方能见作者性情,成自家面貌。又,徐枋《居易堂集》凡例:

生平无似,然读书作文,一字一句必心有真见,有独得,然后发之,既不敢附和蹈袭,亦不敢标奇好异。若体裁义例,则必依据古人,其或吾之所见有灼然自信者,亦竟发古人所未发,以信之千古,此又在览者之自得之,当不讶其为师心也。

读书作文,体裁义例虽依古人,但其内容、思想必须有感而发,有真见独得,不可随声附影,蹈袭前人。以此为准,徐枋尽量避免写虚与委蛇的应酬之文。如其《居易堂集》凡例所言:

余自二十四岁而遭世变,即与世决绝,长往不返,其真隐之志,颇为海内所谅。则凡作为文章,亦非吾意也。其辞之不得而应辞者尝过半,应者止什四,而至于碑版传志之文,则辞者尝什九,应者止什一。然所应者,又皆吾所欲为,即不请,或感激鼓舞以属之笔墨者,然后为之。若违心从事,仅仅谀墓,则百无一焉。然所谓应者什四,犹就人之见请者而言耳。若合计全集,凡为文八百余篇,多吾之发于心而不能已于言者,应人之请亦仅可什一矣。[注]以上引文参见徐枋:《居易堂集》卷首,黄曙晖等点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上册,第5页。

应酬文如书序、寿序、墓志、行状等,多受人请托而作,往往言不由衷,无病呻吟,有悖“文心”。徐枋乃崇祯壬午举人,未及殿试而明亡,其父殉节而死。枋遂隐居山中,终身不入城市,不通宾客,鬻字画以自给。其志坚贞,其性淡泊,少世俗交际应酬之作。纵有“辞之不得而应”者,也是心有所感,情有所激,“发之于心而不能已于言者”,绝无违心操觚,淟然谀墓者。这种创作心态和原则,正是对“文心”精义的努力实践和最佳阐释。

重视自我,强调有感而发、真情独见,自然会引发清人对明代复古思潮的反省。易士著、盛庸为其师洪若皋《南沙文集》撰凡例曰:“今人动称体格。先生诗文咸直举胸臆,不为近习所拘。尝极辨何伸默‘古诗之法亡于谢,古文之法亡于韩’二语非是。”“体格”是明代复古派文论的重要范畴。所谓“体”,即文体,强调体制规范和师法典范。所谓“格”,即格调,指基于体制、格律、声调、句法等而形成的“古范”。前后七子等推崇古范,标榜体格,重视法度,其末流往往刻意拟古,亦步亦趋,钩章棘句,而性灵汩没,文心消沉。这种弊端,甚至在复古派内部,已引起争议和反思,清人则更为警惕。洪若皋就倡导诗文创作当直抒胸臆,不受古人体格桎梏,并驳斥了七子派健将何景明所认为的:谢诗“体语皆俳”,雕章缛采,古意荡然,故“古诗之法亡于谢”;韩愈陈言务去,其文篇法、章法不合秦汉规矩,故“古文之法亡于韩”。何氏此论旨在为七子派“文必秦汉”“古诗宗汉魏”等理论作鼓吹,完全否定了谢灵运、韩愈在诗文发展史上的创造性贡献。洪若皋认为,诗文本无一成不变之法,“通乎情之谓法,合乎理之谓法”。诗文由简而繁,由质而文,开疆拓宇,推陈出新,是不可遏止的发展趋势,也是文学创作保持其生机和活力的基本途径。任何发展、创新,都有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并非凭一家之力,一蹴而就。就古诗言,《诗经》不仅已有大量俳句,更有章法之俳,此即后世所谓“重章叠句”之“重章”,“以是知古诗之法不亡于谢也”。就古文言,“《史记》伯夷、荀卿、孟子列传以论为传,王褒《四子讲德》以记为论,孔稚圭《北山移文》以赋为文,任昉《王文宪集》以传为序,又宋玉《招魂》叠下一百十个语词,邹阳《狱中上书》连用五十七个,古人如此类者,不可胜纪”。可见,韩愈之前,打破文体规范,不守寻常法度者比比皆是,“以是知古文之法不亡于韩也”。[注]以上引文参见洪若皋:《南沙文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91册,第318-319页。在洪若皋看来,无视古今时势差异和自抒怀抱的需要,泥于成法,抱残守缺,只能扼杀文学的生命力。

当然,清人批判复古派,并非完全否定文体规范和古代经典的意义。事实上,文学的发展创新,是以学习文体规范、继承古代经典为前提的。尤其对初学者而言,尊体、拟古、守法度都是必不可少的,故复古派的主张,也不能一概抹杀。吕缵曾等《梦月岩诗集凡例》:“先生尝教子侄门人曰:济南大雅材,竟陵风人致。虽互有得失,要其定力卓然,非代议所及。又谓文章之道,意与法俱者也。师心而废法,与任法而失意,二者盖交讥云。张石虹先生所谓规橅少陵,斟酌于竟陵、七子之间,知言哉,笃论也。”[注]吕履恒:《梦月岩诗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77册,第305页。认为李梦阳、李攀龙以及竟陵派等虽因倡导复古而导致种种流弊,但自有其卓然不可及处,当取长补短,不必交相攻讦。盖文章之道,须斟酌于师古与师心、尊体与破体、性情与法度之间,切忌偏执一端,顾此失彼。李岳《听云楼诗钞凡例》可与此相映证:“先生自定诗稿云:与古太离者不敢存,与古太合者不必存。即与已太离者不存,恶其异趋也。与已太合者不存,恐其一律也。”[注]谭敬昭:《听云楼诗钞》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08册,第723页。所谓“太合”,即过守古范和法度,导致千篇一律,丧失自家性情面貌;所谓“太离”,即无视规范、法度,一味师心自用,遂至悖离情理,乖张怪诞。优秀作家,必然要妥善处理好“离”与“合”的辨证关系。这正是文心不易捉摸、精微玄妙之处。

三、辨析文体

别集编撰有两种最常见的体例,一是按创作时间编次,二是按文体类别编次。后者涉及文体分类、归类、序次等,必须辨析文体的体性、功用、体式特征、审美风格及其发展、演变历程等。这种辨析,一般会借助位于卷首的凡例来阐述。徐枋《居易堂集》凡例曰:

文章重体类。《书》曰:“辞尚体要。”《易》曰:“方以类聚。”既有体,斯有类矣。自古编辑之家綦重之。苟体之不分,则类于何有?然此犹就其疑似豪厘之间言之,犹五谷皆谷也,而菽麦不可不辨;五金皆金也,而铅锡不可淆于黄金耳。若直非其类而讹舛淆杂,则吾不能知之矣。如昌黎一集,文章家之龟鉴也,又为其受业门人李汉所编,不知何以于文之体类既有所讹,即于其自为书之例又有所戾。如《谿堂》古诗何以入杂著?《石鼎联句》何以入序中?《送陆歙州》《送郑十较理》《送张道士》只应以序入诗中,不应以诗附序见。况《送张道士》序仅数言,而其诗则巨篇也,而竟入序中,此皆于文之体类有未叶者也。《为宰相贺白龟状》在三十八卷表状中,何以《贺张徐州白兔状》又入十五卷书启中?此皆于其自为书之例有相戾者也。

分门别类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体现了对事物本质特征认识的深度和广度。就文体类别而言,其意义又不止于此。因为在分体编次的文集中,文体分类是否合理,作品归类是否得当,决定了全书编纂体例是否科学、严谨,因此历代编集者都高度重视辨析文体。只是在具体实践中,因体类讹乱导致体例乖舛者,比比皆是。如韩愈门人编《昌黎集》,中有《郓州溪堂诗》,明明为古诗,却入杂著类,不知所据;《石鼎联句》《送郑十较理》《送张道士》主体都是诗,题下序只是副文本而已,却归入序类,显然本末倒置;同为贺状,《为宰相贺白龟状》入表状类,《贺张徐州白兔状》却入书启类,自相矛盾。徐枋反复批评这种因文体辨析错讹造成的体例混乱,并于《居易堂集》凡例自陈其自编文集的文体归类原则曰:“今吾集凡为诗为辞为赞之序,不问其长短详略,俱见之诗与辞赞中,不别见。至似是而非,相近而远,如说、论、议之体裁迥别,书后与题跋之各有家数,划然不紊也。”[注]以上引文参见徐枋:《居易堂集》卷首,上册,第3页。意谓依附于单篇辞章的序,一律不入序体,其归类视所附文章的文体属性而定,如诗并序者入诗类,赋并序者入赋类等。至于说、论、议等文体,虽有相近处,但更要辨析其相异处,故各为一类,不相混淆,这样才能使文集体例井然,不至于忽此忽彼,纷无定准。

根据《文心雕龙》所确立的文体学传统,“原始以表末”“选文以定篇”,[注]刘勰:《文心雕龙·序志》,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下册,第727页。即考察文体发展演变、确立典范作家作品,是文体辨析的重要内容。别集凡例也不乏这样的内容。如《南沙文集》凡例曰:“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先生尝云:‘学者作赋当以汉为法。《子虚》《上林》《长杨》《两都》《二京》,设宾主之词,其体始于《七发》,实借此为敷陈之地。其词贵奥衍宏深,要不失《三百篇》声韵。建安词不及汉,而声韵不失。晋以下,惟太冲《三都》有汉遗风,余则不及也。至齐梁来专尚浏亮,而气体不及汉远甚。若宋之《秋声》《赤壁》,渐入序体、记体,法愈变而气愈薄。’诚属千古定论。”凡例引洪若皋论赋之语,认为以敷陈言事为主要特征的赋,当以汉人《子虚》《上林》等为典范;建安以后,经魏晋、齐梁直至宋代,各个时期赋体创作均有不同特征。所述虽然简略,但已初步勾勒出赋体发展演变的轮廓。《南沙文集》凡例又论乐府发展史曰:

乐府继《三百篇》而作,汉武帝采赵、代、秦、楚之歌谣,复使司马相如辈作为诗赋,合之律吕,用以登歌。古题九百有余,其词有用长短韵者,如《乌生》《孤儿》之类是也;有用五言古诗体者,如《鸡鸣》《陌上桑》之类是也。亦有用三四言、六七言者。体格不同,总以词义奥古为主。一题各有一义,一义各有一声。自哀帝罢乐府,至汉末,古词多散亡,其题犹存。曹操平刘表,得汉雅乐郎杜虁习乐府正声,故魏登歌乐章,曹氏父子取古题自为拟补,但合古题之声,不复用其义,如今度曲,但用曲子名而已。六朝相沿袭作,有义与古题合者,有渺不相涉者。唐人因古词不合,多自造乐府新题。今人不解其故,拟乐府家但以文字险仄不可句读、词与题相背不可解说为真乐府,诚属说梦。[注]以上引文参见洪若皋:《南沙文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91册,第317-318、318页。

认为乐府始盛于汉,乃《三百篇》流裔。汉乐府一题一义,一义一声,体式自由灵活而词义古奥。自汉哀帝罢乐府后,古词多亡而旧题犹存。曹氏父子拟古题但用其声,而不用其义。六朝乐府沿袭汉魏,题与义或相合,或不合。唐人自造新题乐府,则题与义与声皆与古不相涉。在凡例篇幅不长的“原始以表末”中,乐府体制自汉至唐的演变历程及重要节点,已得到清晰呈现,颇具文体小史意味。

骈散之争是清代文学批评和文体学的重要论题,延续了近两百年。其高潮则是阮元借用六朝文笔说,以孔子赞《易》作《文言》篇和萧统编《文选》为例证,高倡“文”乃骈偶声韵者,单行散体无韵者只是“笔”,不是“文”,从而把以韩柳欧苏等八大家为代表的古文逐出文苑。曾之撰《越缦堂骈体文例略》对阮说之偏激作了反驳。曾氏认为,萧统所纂,“名曰《文选》,而《诗》《书》序及贾谊、司马迁文与六朝骈俪异体者皆以入之,知选楼宗旨,但以沈思藻翰为文,非以辞之骈散分文笔也”,意谓《文选》所录,既包括骈体,也包括《诗》序、《书》序以及贾谊《过秦论》、司马迁《报任安书》等散体无韵之文。故萧统心目中“文”之内涵及疆域,不同于当时通行的文笔说。另,文笔说只是六朝人语,不能用以裁量六朝以前的文章观念。孔子赞《易》,偶以《文言》名篇,并未界定文之疆域,且篇中不乏散行无韵之语,可见阮元引孔子为证,也难自圆其说。在曾氏看来,阮元之论,乃有激于韩柳之后,八大家古文高踞文统,骈文地位江河日下的现实,所谓“其意盖以斥韩柳而下诸古文家,有激之谭,拘于一隅,证之《文选》,亦多未合”,疏漏、偏激显而易见。又,《越缦堂骈体文》四卷,附散体文一卷,对此《例略》解释说:“其不题曰古文,而曰散体文者,盖以散者对骈而言。文之古与否当于气骨间辨之,不系乎辞之骈散。如徒以散文为古,将遂以骈文为非古乎?将遂以宋元以后之散文古于隋唐以前之骈文乎?”[注]以上引文参见李慈铭:《越缦堂骈体文》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13册,第338、339页。在曾之撰看来,“散”与“骈”相对,“古”与“时俗”相对。文之古否,系乎气骨、意趣是否高古脱俗,不系乎语体之骈与散。若以散体为古文,则六朝骈文远不如宋元后散文之古,这显然有悖于历史事实,也误解了韩愈倡导古文的初衷。

清代别集凡例还体现了清人的文体价值观。吴之彦、邢维信《在陆草堂文集凡例》曰:“文章如面,史才最难。先生传志文字往往突入左氏、司马氏之室。假令登明廷,奉诏撰述当代名公卿伟绩,岂在昌黎、庐陵下哉。”[注]储欣:《在陆草堂文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7册,第131页。程征棨《云溪文集凡例》:“著作不难于议论而难于叙述。盖议论则易涉纵横,叙述则必准绳尺。此司马氏、班氏所以独有千古也。先生集中不屑屑以论著炫奇,而一卷、二卷中家传、传略,煞具史才。”[注]储掌文:《云溪文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63册,第268页。参修国史为文人莫大荣耀。清人论文多以为叙事最难,表现了对源于史传的叙事文体的推尊。[注]详参拙文《“文章莫难于叙事”说及其文章学意义》,《文学遗产》2018年第1期,第106-118页。这从上引两则凡例已可窥一斑。又,易士著、盛庸《南沙文集凡例》曰:“文集附时艺,近今罕有。先生时文如古文,枥鸣草久,脍炙人口,今并经艺乡会墨,另为附卷之一。”[注]洪若皋:《南沙文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91册,第320页。顾家相《重刻玉笥山房制义例言》亦曰:“制义为帖括之学,当与专集别行,故改题制义,使不相蒙溷。”[注]顾家相:《勴堂文集》卷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77册,第361页。明清八股又称时艺、时文、制义等,虽是关涉士人前途命运的重要文体,但因其被目为利禄之具,品格卑俗,不登大雅之堂,故一般士人编文集时,往往自扫其迹,摒弃不录;即使有不忍弃者,也往往入附录中,或别集单行,而不阑入诗文正集中。又,曾之撰《越缦堂骈体文例略》:“寿序体既非古,词又易泛。前人集中偶存此体,辄为识者所讥。先生尝曰:‘余最不耐为人作寿序,有不得已而从戚友之请,亦必称情为文,然终非意所欲言。’故概不入集。”[注]李慈铭:《越缦堂骈体文》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13册,第338页。薛福成《庸庵文外编》凡例曰:“正编体例较严,并不收列寿序。”[注]薛福成:《庸庵文外编》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38册,第166页。寿序是明代才开始兴盛的文体,多乡曲应酬、为文造情之作,为正统文士所不耻,曾国藩甚至表示“宇宙间乃不应有此一种文体”。[注]曾国藩:《复吴南凭》,《曾文正公书札》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43册,第107页。故凡爱惜羽毛者,纵作寿序,也不入文集。可见,八股、寿序等产生较晚、功利性强的文体,在清人眼中时俗、卑下,其地位远不能与诗赋、古文等传统文体相提并论。

四、商讨文例

清人论文,好谈义例,即以排比科条的方式,探讨文章写作必须遵守的原则、规范、程式要求等。徐枋《居易堂集》凡例:“书法重义例。既操笔为文,必有其义,义之所在,例之所起也。”强调文章义例之重要,并自陈其四十年往返书信之称谓标题“各有一定书法,如吾先公执友最严重者,则既书其官,复书先生;等而杀之,或称官,或称先生,不并书,而系之其字;若朋侪往还,或止书官,或竟书其字也”。[注]徐枋:《居易堂集》卷首,上册,第4页。张穆《汉石例叙》云:“为文必当明例,碑志又文章之最谨严者,其例尤不可不讲。”[注]刘宝楠:《汉石例》卷首,《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627册,第1页。胡薇元《玉津阁文略凡例》云:“古文体例最严。”[注]胡薇元:《玉津阁文略》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73册,第236页。可见清代以“例”论文风气之盛。

当然,论文定例,并非始于清人,元潘昂霄《金石例》、明王行《墓铭举例》已开其端。不过,元明时期,响应者寥寥,直到清代才继者纷起,蔚然成风。这种风气甚至对生性洒脱、深恶羁绊的袁枚也产生了压力。其编《小仓山房文集》,因循时风,撰《古文凡例》十五则置卷首。第一则曰:

古文本无例也,自杜征南有发凡起例之说,后人因之。例愈繁,文愈敝。德州卢氏刊《金石三例》,苍崖、止仲诸君所考甚详,亦不过引韩比欧,依样标的而已,并无独见。然既已有之,不可废也,否则口实者多,故作凡例。[注]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文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册,第1149。下文所引《古文凡例》第三则、七则,分别见第1149-1150、1151页。

可见,袁枚并不认可文例说,甚至将文章凋敝归咎于文例繁复,久享盛名的《金石三例》不过依样标的,并无卓识新见。只是此风盛行已久,既不得止,遂因循编集惯例,撰为凡例,一来免受讥弹,二来借此表达对古文写作的看法。其中较多涉及官名、地名等问题。如凡例第三则曰:

碑传标题,应书本朝官爵,昔人论之详矣。至行文处不可泥论,或依古称太守、观察、牧令、刺史等名,或依俗称制府、藩司、皋使等名。考古大家皆有此例。其从古称者,如浑瑊以金吾卫大将军护驾,而权文公碑称公以大司马翼从。奚陟薨,赠礼部尚书,而刘禹锡碑称追赠大宗伯。宋子京《冯侍讲行状》称大理寺为廷尉平。欧公《许平墓志》称经略为大帅。皆从古称也。以故归震川《张元忠传》称某知县为钱塘令,《洧南居士传》称某知府为某太守。其从俗称者,如李珏《牛僧孺碑》称宋申锡贬郡佐,郡佐者唐时之司马也。韩文公《盐法条议》称院监巡院,院监巡院者,唐时之度支使盐池监也。欧公《桑怿传》称阁职,阁职者宋时之六部架阁也。伊川《伯淳行状》称漕司,漕司者,宋时之发运使、转运使也。皆从俗称也。以故朱竹垞《杨雍建传》称总督为制符,施愚山《袁业泗传》称按察使、布政使为藩、皋两司。凡此在行文中不一而足。

清代文例说中,有一通行观点,即章学诚反复阐发的“文章可以学古,而制度则必从时”,[注]章学诚:《妇学篇》,叶瑛:《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36页。意谓文章遣词造句不妨学古,但涉及地名、官名等,必须遵从当代制度,不可为古雅而冒用古称,否则必然导致“名不知其所名何等,言不知其所言何谓”[注]章学诚:《答某友请碑志书》,《章学诚遗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90页。的混乱。直到晚清,薛福成仍在《庸庵文编凡例》中强调“古文用字,原宜避俗,然尤贵存当代典制,俾览者得所考证”,“故行文虽不妨稍沿旧称,若过存避俗就古之意,转使当代典制湮没不彰,于义无取焉”。[注]薛福成:《庸庵文编》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38册,第2页。袁枚对此类观点持保留意见。他以韩愈、欧阳修、归有光、朱彝尊、施闰章等众多名家的碑志、传记作品为例,说明古人称名或用古,或从俗,并无定例,不必拘泥。当然,这种不拘定例,只是就私人写作而言。若涉行政公文,则另当别论。如凡例第七则所言:

本朝官行文书有不得不从俗者。汪钝翁《乙帮才传》取太守结状以报,人嫌结状二字不典。案昌黎《盐法议》有脚价、脚钱之称,欧公《曾致尧墓铭》有支差、添解之号,陈琳《檄吴将部曲文》称如诏律令,任昉《弹刘整文》称充众准雇,皆结状类也。正宜从俗,以存一朝文案。

朝廷和官府公文如诏令、奏议、檄文、弹文等,用于处理行政事务,行文要严肃、规范、准确、明晰,以免产生歧义,故凡涉及名物、典章制度时,必须从俗,即遵从当代制度,不可如碑志、私传那样随意点染,袭用古称。这既是公文当下性、权威性、高效性的要求,也是保存历史档案真实面貌的要求。可见,袁枚对于文章义例,态度较为融通,能针对不同文体的特殊功用和要求,公私兼顾,斟酌古今,并不拘泥于条例。

恽敬《大云山房文稿》有《通例》二十四则,是清代别集凡例中探讨文章义例的又一重要作品,内容比袁枚《古文凡例》更为丰富,文例也更繁密、具体。除了袁枚探讨过的官名、地名外,《通例》还广泛论及字号、宗族、亲属、岁时、引书等。如第三则曰:

大传书名、书字,不书号,史法也。儒者于传中事,别书称某号先生,亦史法也。外传、小传,或书号,或书别号、道号,著性情也。古者,幼名冠字,故于名下书字。世人加字于名上者,非也。集中名字并书者,字皆在下,号或取地,或取所居,始六朝之称清溪、大山、小山,禅者亦称南岳、青原,至宋人人称之。世人止称号而加于名之下,是称其人而后缀其地及所居,亦非也。集中名号并书者,名皆在下。别号如漫郎、醉吟先生,道号如华阳真逸、无垢居士,集中有故则书。[注]恽敬:《大云山房文稿》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49 册,第1页。下文所引《通例》第十三则,见第2页。

古人名、字、号等称谓极其复杂,正史记载虽有一定之例,但破例者也比比皆是。即以《史记》“列传”标题论,或称姓名,如《商鞅列传》《李斯列传》《司马相如列传》;或称号,如《平原君列传》《孟尝君列传》,或称身份、爵位、职官等,如《魏公子列传》《吴王濞列传》《李将军列传》等。至于行文之中,更是或称姓,或称名,或称号,或称职官,或称郡望,随时变化,不拘一格。正史如此,文人私传,如小传、别传等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信笔挥洒,茫无端涯,常让后世读者目眩神迷,不得要领。恽敬根据史家标准,确立了传记称名的若干条例,如名下书字,大传书名、字而不书号等,同时批评了书名不合史法的若干常见现象。《通例》第十三则曰:“碑志文书甲子,则不书日数;书日数,则不书甲子,正例也。集中有书日数并书甲子者,以之别疑表信,变例也。书越三日戊申,越五日甲寅,其法也。”在干支纪年中,由于年和日都以六十为一个周期,故在同一篇文章中书甲子则不书日数,书日则不书甲子,以免混淆,此为正例。有并书者,是为了某些特殊的需要,乃其变例。这些规定,在今人看来,细碎繁琐至极,而清人却不厌其烦地加以探讨,其探讨重心,则集中于碑志、传记、行状等叙事类文体。这是因为,文例说本肇始于碑志义例之学,乃史学支脉。源于史传的叙事类文体,在清代蔚为大宗,已成为文章学的关注热点,甚至有“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注]章学诚:《上朱大司马论文》,《章学诚遗书》,第612页。“史即古文也”[注]万斯同:《与钱汉臣书》,《石园文集》卷七,《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1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11页。等说法。而史学自《春秋》开始,即形成重视发凡起例的传统,所谓“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注]浦起龙:《史通通释》,王煦华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1页。这是清代文例说盛行的学术背景。

从创作实践看,明清时期碑志、传记、行状等叙事文写作,普遍存在叙事无法、称名混乱、盲目拟古、文饰失真等现象,难以真实、准确、清晰地记载人物事迹和社会历史。这是清人斤斤于文例探讨的现实针对性,体现了清人匡正文体、挽救文弊、不断追求文章形式规范的努力。也正因如此,在清代文例探讨中,如袁枚那样宽容、通脱者少,如恽敬那样绳以史法、缕析条例者多。薛福成《庸庵文编》凡例曰:“是编各文所用体例,与《大云山房文稿通例》大旨不甚相岐。间有因时变通者,亦必参酌于子史与诸名家之集,未敢率尔妄作。”[注]薛福成:《庸庵文编》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38册,第1页。胡薇元《玉津阁文略》凡例曰:“碑志文目,遵《大云山房》例。监司以上书公,以下书君,成一家学者书先生。所尊书府君,友书字,妇人书所生之姓,所以别女子也。”[注]胡薇元:《玉津阁文略》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73册,第236页。这些称引,既体现了《大云山房文稿通例》对后世的影响,也可看出清人对文章义例的热衷态度。

五、评点与反评点

评点作为最富民族特色的古代文学批评方式,包含着两个层面:一是“评”,即以文字为载体的评论;二是“点”,即以符号为工具的圈点。两者结合,遂称“评点”。评点渊源久远,宋代已初具规模,至明清而极盛。在盛极的同时,批评界也开始了对这种批评方式的反思。到了清代,终于形成评点与反评点两种尖锐对立的批评立场。[注]详参吴承学:《〈四库全书〉与评点之学》,《文学评论》2007年第1期,第5-12页。这种对立冲突,在清代别集凡例中有鲜明的体现。

清代上层士人和主流文化对评点持激烈的攻讦立场。清初钱谦益《葛端调编次诸家文集序》痛斥孙鑛、钟惺的评点之学“鼓舞一世”,“非圣无法,学术日颇,而人心日坏,其祸有不可胜言者”。[注]钱谦益:《钱牧斋全集》,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册,第873页。王夫之指摘茅坤批点八大家文:“摇头掉尾,生气既已索然,并将圣贤大义微言,拘牵割裂,止求傀儡之线牵曳得动,不知用此何为?”[注]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二,舒芜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169页。乾隆时期,馆臣修《四库全书》,绝大多数评点著作被排斥于正选之外,只列于存目中。少数入正选的著作,则只录评论,圈点符号一律刊落。此外,馆臣还在《四库全书总目》中,猛烈抨击明清评点著作,如讥陆云龙《十六名家小品》“每篇皆有评语,大抵轻佻獧薄,不出当时之习”,斥孙墨《十五家词》“每篇之末,必附以评语,有类选刻诗文,殊为恶道,今并删除,不使秽乱简牍焉”。[注]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三、一九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65、1826页。这种代表官方和主流立场的评点观,必然对评点家和文集编刊产生影响。《越缦堂骈体文例略》便讥斥近世编纂文集,“每篇自为起讫,空其后以为评语地步者,此有明以来时文稿陋式”。[注]李慈铭:《越缦堂骈体文》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13册,第337页。既为“陋式”,遂有着意革除者。如赵铭彝重刊其六世祖赵作舟《文喜堂诗集》,撰凡例曰:“是集原稿旧有冯易斋相国、李渭清鸿博、金会公检讨手加圈点,后复有刘松岚观察、郝兰皋农部圈点评释。然各就意见选择,未能全稿无遗,故去之以免挂漏之弊。”[注]赵作舟:《文喜堂诗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85册,第5页。可见,《文喜堂文集》原有众多名公评点,作为子孙后裔,对这些评点本应珍爱有加,但赵铭彝重刊此集时,却因不能全录而尽行删除,“以免挂漏之弊”。这个理由,显然较为牵强,多半是托辞。其深层原因,应是排斥评点的主流文化立场所带来的压力。姚鼐编《古文辞类纂》,曾自为评点,后其弟子吴启昌重刻此书,“以为近乎时艺,用姚先生命去之”,[注]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叙》,《拙尊园丛稿》卷二,《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561册,第290页。吴启昌的心态与赵铭彝应是相通的,刊落评点,多少有些被动意味。有些文集编刊者则主动拒斥评点。徐麟祥、史陆舆《俞子第一书凡例》曰:

诗中评点,近时名士大都沿钟、谭旧习。不知诗以神髓气候为主,格律韵致次之。若但指某字某句为佳,直谓之不知诗而已。人每见俞子诗,莫不惊其才为不可及,尚未尽知俞子诗也。其赠余《具眼篇》云:“想苦思深巧自见,俗人骇语惊天成。”世之读者,当念其于此道甘苦备尝,晨灯夜雨,不遑寝食之意。至于其才,正不复道可也。故余与史子论次俞子诗文,俱不着圈点,以俟世之深思好学者自领之。[注]俞楷:《俞子第一书》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98册,第169页。俞著虽以“第一书”命名,实为分体编次的诗文集,而非学术著作。

在徐麟祥看来,作诗贵在神髓充盈、气象混沌,而不在于字句工拙、格律精粗。欲臻高境,既需高才,又需熟参苦想,直至心领神会而出以浑然天成,不露斧凿之痕。钟惺、谭元春等评点家不知诗道精髓,其选诗“一字一句皆有释评,逐段逐节皆为圈点,自谓得古人之精髓,开后人之法程,不知所以冤古人误后生者正在此”。[注]吴应箕:《楼山堂集》卷一五,《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88册,第545页。有见于此,徐麟祥与同门为乃师编次文集时,一概不著圈点,表现了对这种批评方式的决然否定。又,殷如梅《绿满山房集》凡例:“凡一集出,其间必用浓圈密点,其前必用王公贵人序文数篇。然诗不以序重也。至诗之佳不佳,有目共睹,所以不著圈点者,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各有所取,无容执己见也。”[注]殷如梅:《绿满山房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8册,第571页。批评文集编刊者乞序和圈点之恶俗,认为诗文优劣,自有公论,不必借重于序和圈点。苏廷魁《重刻〈汤子遗书〉例言》斥责“前明人文集每加评点”, “局于方隅之识”,桎梏性灵,贻误后学,故其重刻《汤子遗书》时,“照王本镌刻本文,而无评点”,并以此为大雅。[注]汤斌:《汤子遗书》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02册,第190页。这些凡例,都体现了清人对评点的不满和抵制。

当然,以上所述,只是清人评点观的一个面相。尽管学界主流排斥评点,但并未遏制评点之风的盛行。尤其在小说、戏曲等俗文学领域,如金圣叹评《水浒传》《西厢记》,脂砚斋评《红楼梦》,吴人评《长生殿》等,都使评点越来越受大众欢迎。流风所及,不能不影响到文集编刊。黄宗羲《南雷文定》凡例曰:“文章行世,从来有批评而无圈点。自《正宗》《轨范》肇其端,相沿以至荆川《文编》、鹿门《大家》,一篇之中,其精神筋骨所在,点出以便读者,非以为优劣也。”[注]黄宗羲:《南雷文定》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3册,第7页魏世杰《魏叔子文集外篇凡例》:“古人文集,不加批点。然有一经批点,则文之精神要领逼出纸上,或如颊上三毛,象外传神。因取诸名家评点,于诗文相发明者,酌录之。”[注]魏禧:《魏叔子文集外篇》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92册,第5页。在黄、魏等看来,文章评点,本非评骘高下,而是为了发明文章之精髓、意脉、要领,使古人与今人、读者与作者在不同的时空中达到精神融合、情感共鸣,故不仅为他人编集可录评点,甚至自编文集,“亦手为点定”,体现古文家对这种批评方式的认可。又,吴之彦、邢维信《在陆草堂文集凡例》:“文用评点,取便来学,抉精剔华,使读者入目了然。然如近人文集,浓圈密赞,弥失真矣。是集悉由先生一二老友暨门下诸君子前后论定,评骘俱极精严,故一仍其旧。彦等偶有管窥,亦附入焉。”[注]储欣:《在陆草堂文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7册,第131页。虽不赞成“浓圈密赞”的风气,但认为精到严谨的评点具有抉剔精华、引导读者、开示后学之功,不必严防深拒,一概否定。这种立场与黄宗羲等声气相通,体现了评点赞同派的共识。

宋代评点的兴起,有揣摩举业的现实需求,故当时影响较大的评点著作,多是“古文之有资于场屋者”,[注]王守仁:《重刊〈文章轨范〉序》,《王阳明全集》卷二二,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74页。如吕祖谦《古文关键》、娄昉《崇古文诀》、谢枋得《文章轨范》等。诗歌评点较少,且长期遭受诟病。对于评点的这种文体偏向,清人颇有不满者。黄道让《雪竹楼诗稿》凡例:“凡自刻诗,鲜有刻圈点者,恐涉自矜也。然圈点乃文章衣冠,且平奇浓淡,足使观者一目了然。故时文试帖,无有不刻圈点者。何乃于古今体诗而独遗之?”[注]黄道让:《雪竹楼诗稿》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33册,第160页。以评点为“文章衣冠”,一切文体,不管是古文、时文还是诗歌,都不可或缺。因此,哪怕是自刻诗集,也应录入圈点,甚至涉嫌“自矜”也在所不顾。如此理直气壮地推尊评点地位,鼓吹诗歌评点,可谓前所未有。又,张宝和等《崇雅堂诗稿凡例》:“向来诗集,鲜加圈点。然观前明至今诸名人集,亦有圈点者。前刊《昆仑山房集》,亦无圈点,然门生后辈读之,往往莫名其妙。兹特取先生原本经大名人所批点者,照录刻之,以见眉目,庶使读者可从此渐得其精深微妙处也。”[注]朱璿:《崇雅堂诗稿》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20册,第626页。。诗集评点,虽非古雅,然明清以来层出不穷,因为它与古文或时文评点一样,可为读者筌蹄,领悟诗之精深微妙,故自有其长盛不衰的价值和生命力。

以上分析表明,尽管清代上层学界严厉攻击评点,但并未遏制评点风气之盛行。仅就清编别集凡例看,赞成评点者远远多于明确反对者。由于这种批评方式易于流行,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甚至连它的批判者也无法拒绝其魅力。如四库馆臣排击评点不遗余力,然总纂官纪昀曾亲自批点《李义山诗集》《苏文忠公诗集》等,又说《史通削繁》可“细加评阅,以授儿辈,所取者记以朱笔,其纰缪者以绿笔点之,其冗漫者又别以紫笔点之”。[注]纪昀:《史通削繁》,《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448册,第2页。这种矛盾态度,恰恰体现了评点的吸引力和生命力。

结 语

清代别集凡例的文学批评内容极为丰富,且往往能敏锐地把握时代脉搏,激荡时代潮流。如反思明代复古理论,探讨文章义例,以及评点与反评点的对立等,都是清人普遍瞩目、最富时代特色的文学论题。尽管限于体例,这些论题难以在别集凡例中得到深入、细致和充分的探讨,但这些内容以发凡起例的方式,置于文集卷首,足以彰显其重要性,应该引起后人更多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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