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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司空图之于王润华的诗学意义

2019-02-11李玉辉

关键词:司空华山诗学

李玉辉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1)

1968 年,王润华进入美国威斯康辛大学,跟随周策纵教授攻读硕士学位。期间,王润华受到周策纵讲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激发,对司空图产生了浓厚兴趣。1970 年成为博士候选人之后,王润华便将研究司空图作为博士论文题目。[1]21972年春天以博士论文《Ssu-Kung Tu:The Man And His Theory Of Poetry》(《司空图及其诗论研究》)获博士学位。1977 年,出版英文学术专著《Ssu-Kung Tu:A Poet Critic of the Tang》(唐代诗人兼批评家司空图)。1989 年,出版学术专著《司空图新论》和《从司空图到沈从文》。2009 年出版《王维诗学》。王润华曾说:“我在威斯康辛大学周策纵老师门下的学术专业训练,其实是唐代诗学,也曾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教了将近三十年的唐代诗歌”“有系统地研究与撰写唐代诗学的著述,一直是我最大的学术兴趣与野心。”[2]1王润华对唐代诗学的痴迷,实质上是对唐代诗学所呈现出来的美学精神矢志不移地追求。这一美学追求就是与自然相融合的生命自由的诗学精神。

翻阅王润华诗歌,我们会感受到一个潜藏在诗人背后的精魂——司空图。王润华在司空图身上所追寻的精魂正是一种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

与司空图诗作同题的《狂题》是诗人王润华以司空图为对象进行的文学想象,王润华侧重对司空图人格的想象,司空图的人格又是以自然为依据和根本,即生命之自由。诗中描绘了人在自然中的和谐景象,人空寂成自然的一部分,完全无“我”,“我”只是以自然形式存在,“绿荫下/白云抱着我/我抱着琴//睡到/弦断如泣/雪下成洪/叶落成秋”,[3]72这与司空图的诗句“十年逃难别云林,暂辍狂歌且听琴”[4]1相应和。诗中,“我”如同庄子梦蝶,化为菊花,“我淡淡如菊/随风飘零/一东一西”[3]72-73,一种与自然相融合的生命自由形态在诗意中绽放。司空图《雨中》有:“檐外莲峰阶下菊”“昏旦松轩下,怡然对一瓢。雨微吟思足,花落梦无聊”[4]7“髯须强染三分折,弦管遥听一半悲”[5]7250。两首诗,从意象到诗意的营造如出一辙,只是文言变成了白话,语感上更加舒畅。《二十四诗品》之六《典雅》中更有:“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6]24《狂题》第3 节,有了王润华对司空图的询问,但只是一个象征,实质上是指向春,仍然是对自然的归依。“任何发问都是一种寻求。任何寻求都有从它所寻求的东西方面而来的事先引导。”“发问作为‘对……’的发问而具有问之所问。一切‘对……’的发问都以某种方式是‘就……’的发问。发问不仅包含有问题之所问,而且也包含被问及的东西。在探索的问题亦即在理论问题中,问题之所问应该得到规定而成为概念。此外,在问题之所问中还有问之何所以问,这是真正的意图所在,发问在这里达到了目标。既然发问本身是某种存在者即发问者的行为,所以发问本身就具有存在的某种本己的特征。……作为一种寻求,发问需要一种来自它所寻求的东西方面的事先引导。”[7]6-7王润华写此诗时,他的司空图研究已经进入了相当精熟的阶段,虽然诗人并没有到过华山——司空图诗的生成情境,但是,在想象之域,王润华已经对司空图的诗歌及其生成情境有了充分的领悟。《狂题》正是王润华对司空图的诗以及诗之生成情境的发问-寻求。王润华对司空图的研究是一种诗歌创作的事先引导,司空图的诗及其生成情境同样是一种事先引导。事先引导只是导向一种情境,它并不是再一次重复,毋宁说是一种重演,“重演毋宁是当下时代对曾在此的可能性的应答。这种应答保持可能事物的可能性质,从而为当下时代开启新的生存”[8]210。所以,王诗只是一种对司空图新的可能性的寻求和应答,开启的是新的此在。我们在王润华的诗歌和诗学里总能找到司空图诗学的影响,这种影响便是诗之精魂的聚集。

《狂题》第4 节写出了心的沉寂,与自然相融合,却寻找不到踪迹,是老子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诗化。前面写的是司空图归隐之后与自然的契合,第5 节则写出了他身上的儒家色彩,但全用隐喻手法。“花”“草”“葺补那一扇门”[3]75隐含了归隐的性情和趋向,自然正是归隐的“门”。“残阳”“落叶”“孤萤”“光”[3]75都是唐末衰落的象征,正如王润华在《司空图新论》中所说:“隔离、孤独在司空图的诗歌,是最常表现的主题,尤其是晚年所写的。他常常在诗中把自己比作黑暗中的萤火虫,枯萎凋零的菊花,垂死的蝉或干枯水池中的鱼。其中以孤独象征的萤火虫最常出现。萤火虫带着自己身上的亮光在黑夜中飞翔,正像一个坚持高尚人格的人不愿生活在腐败的社会中,自我放逐到山林里。”[1]82在这种学术话语的表述里,已经隐含了王润华对司空图人格的现代构建和追慕之意。“昨夜/落叶穿进他的梦/孤萤燃烧他的狂啸//光的沉重/才使他脱下衣裳/抛在树底下/进去,而且将柴门关闭”[3]75-76此处化用了司空图《秋思》里的“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赠日东鉴禅师》里的“夜深雨绝松堂静,一点飞萤照寂寥”,以及“国史数行犹有志,只将谈笑继萤尘”[4]4里的意象和诗意。同时,也不难看出虚中的《寄华山司空图二首》“门径放莎垂,往来投刺稀,有时开御札,特地挂朝衣”[5]9606的影响。在王润华的诗中,“萤”的意象及其所蕴含的意义与司空图的诗一样,显露出对自由人格的塑造和追求。这首诗让我们明显地感受到司空图研究给予他的诗学馈赠。从意象的选择到语言的组织,再到呈现出来的意境,可以说,王诗是司空图诗的现代表达。

以司空图诗学研究为起点,王润华的诗学研究向整个中国文学扩展,对中国古字的研究(诗歌:《象外象》《观望集》),对王维的浓厚兴趣(诗歌:《在王维隐居的辋川别业》,还吸取了王维的空间诗学),对明清小说的探讨(有学术散论),以及对鲁迅(学术论著:《鲁迅小说新论》,诗歌:《日本仙台访鲁迅留学遗迹》《访鲁迅上海故居》)、郁达夫(有史料考察,诗歌:《访郁达夫上海故居》《上海访王映霞》)、沈从文(学术论著:《从司空图到沈从文》《沈从文小说理论与作品新论》)、老舍(《老舍小说新论》)等现代作家的持久关注。从这些学术研究和诗歌创作中,作者汲取了他们的人格以及文字中所渗透出来的精神。尤其是当我们考虑到王润华的地理位移和精神变化轨迹时,可发现,王润华对司空图那种独立人格以及与自然相融合的诗性精神的追慕,更是在深层次上影响了王润华的诗歌创作和美学追求。1966年,结束了台湾留学生活的王润华,回到他的出生地马来西亚吡叻州。这一时期,从王润华的诗歌《高潮》中,我们感受到诗人对马来西亚这段生活的幻灭以及那种强烈的批判色彩。无论心理上还是情感上,诗人都与马来西亚本土有深深的隔阂,他无法融入马来西亚的本土生活和文化精神,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自己的生活。“1968 年由于‘我的双目也发霉了,讲台平静的死海上始终没有浮起一个太阳,我便悄悄离开每天清晨拾荒老人走后,几十条野狗翻了又翻的垃圾堆’,站在往北的公路旁,等待一位学者兼诗人给我的消息。”[9]9终于,王润华离开了那个与他相隔阂的出生地,来到了美国。1972 年春天,以博士论文《Ssu-Kung Tu:The Man And His Theory Of Poetry》(《司空图及其诗论研究》)获博士学位后,王润华“原想留在美国谋职”,只是在老师周策纵的鞭策下,才最终又回到了新加坡,这一人生转变,正好使诗人得到了生命的安宁,“从此我便走在地下埋葬着我的祖先的路”[9]9。在此后的人生中,王润华才开始慢慢地与热带雨林的自然相认同,并由此延伸到学术领域和诗歌领域,先后出版了《内外集》《橡胶树》《南洋乡土集》《山水诗》等诗集。后来,王润华接触到后殖民理论,便慢慢地从后殖民理论视角审视华文文学以及自己的诗歌创作,在此基础上,诗歌创作走上了“本土化”之路。此时,王润华才认同了自己出生地的文化精神,诗人经历所形成的个人传统与其生活情境相合一。现在,王润华寓居台湾,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台湾的文学情境对王润华所产生的影响。其实,王润华这样的精神历程有一个与司空图精神历程相暗合的理路。司空图早年奔波于仕途,直到晚年才开始以王官谷别业为主的隐居生活,倾其精力于诗歌创作和诗艺探索。两人从在现实社会中追逐名利到精神上归依自然的精神轨迹是一致的。一种冲破世俗桎梏、追寻生命自由的诗学精神,潜藏在他们生命历程和诗歌创作中。

“‘我们在龙门的阴影下挤来挤去/那样多的人/ 追逐着一点听说藏在城墙内的繁华/ 我们一次又一次,被人推倒/怎样长的绳子也系不住太阳。’刚说完/便只剩下他握着的一束玫瑰花,撒了满地/被践踏成泥。”[3]98-99(《第几回》)陈慧桦认为这首诗是:“诗人在贾宝玉试场失踪这个神话原型里找到他的客观投影,他就他的意旨投进去,让宝玉来演出他对现代的华族留学生的看法。”[3]144从深层来看,这首诗确实隐含了王润华对自己生活和精神的写照。诗人写这首诗时,正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与贾宝玉一样,都是为了“追逐着一点听说藏在城墙内的繁华”。与此诗相对应的是司空图《一鸣集·序》里的一段文字:“知非子,雅嗜奇,以为文墨之技,不足曝其名也。盖欲揣机穷变,角功利于古豪。及遭乱窜伏,又故无有忧天下而访于我者,曷以自见平生之志哉?”[4]1此中隐含了司空图奋发有为的入世之志。在一首题名《自诫》的诗中,司空图写道“众人皆察察,而我独昏昏。取训于老氏,大辩于讷言。”[10]3这里又有了道家的出世情怀。两者都是对追逐功名这一行为的思考。但王润华的诗是一种反思,他以群体族类的视角来审视这一现象——追逐繁华。作为群体中的个体,蕴含了对群体的反叛。作为华人学生群体中的一个个体,王润华曾经这样描写留学美国的经历:“龙门虽然像雷峰塔那样倒掉了,中国也沉掉了,但游泳过太平洋前来赴考的仍然那样拥挤,仍然背负着三千多年的历史争前恐后,你推我挤,互相践踏成泥,或者发神经病,或者走失在摩天楼下。”[9]16作为中国古代文人群体中的一个个体,司空图也曾有这么一个时期。在王润华的《司空图新论》第二章《在晚唐政治动荡中司空图的官场风波考》中,据王润华考证,由于政治中的派系斗争,司空图虽然中了进士,但依旧过了八九年落魄江湖、颓唐失望的日子。此一时期,司空图有诗:“古来贤俊共悲辛,长是豪家据要津。从此当歌唯痛饮,不须经世为闲人。”可见司空图深切的失望之情,以及由此引发的对现实政治的厌倦。也不难看出诗人的矛盾心境,一种由不能“据要津”而引起的“当歌唯痛饮”的纠结。寻求“要津”仍然是诗人所认同的。此后,司空图虽然做过一段时间的官,但与时剧增的是厌倦。尤其是发生了黄巢领导的流民起义之后,虽然司空图仍与朝廷有断断续续的关系,但已经心不在魏阙,“闲身事少只题诗”。“闲身事少只题诗”已经有了对诗的认同,“闲身”本身就是一种自由状态。在司空图的视野中“据要津”是显在的,是一种强烈的光束,这一光束使司空图审视不到陶渊明所谓的“樊笼”,即仍在束缚之中。“因为就连这个摆脱了束缚的人,也还在对‘真实’的确定过程中错误地评价了自己,这是由于他缺乏‘评价’的前提,也即没有自由的缘故。当然,束缚之解除带来了一种解放。但被释放出来,也还不是真正的自由。”[10]216但“闲身事少只题诗”已经显示了“评价”的倾向和对束缚的挣脱。“达则以身行道,穷则见志于言。”[4]8“本来薄俗轻文字,却致中原动鼓鼙,时取一壶闲日月,长歌深入武陵溪。”[4]12从此,司空图进入了以自然为归依的隐居写诗生活。由于现实生活与诗学精神两个向度的相互作用,司空图最终走向了自然,获得了以自然为归依的生命自由精神。正如司空图诗中所言“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动人。应念从今去,还来岳下频。”[4]1

王润华的人生经历,以及对司空图的研究,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了王润华向自然归依的精神趋向。创作《第几回》时,王润华授业于周策纵。周策纵以汉学研究见长,在中国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方面都有精深研究,这影响了王润华的诗歌创作。可以在王润华的诗歌中,多次看到周策纵对王润华的点化,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由周策纵讲授中国古代汉字而引发王润华写下的组诗《象外象》和《观望集》。王润华关于司空图的研究也是受到周策纵的指引,“在念硕士时,我选修过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他讲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激发了我的兴趣,”[1]2此外,两人间的诗文往来也不在少数。与此同时,留美期间,王润华产生了对现代文明的质疑和反思。后来,王润华自己也叙述道:“留美期间,文化上的震荡,种族歧视,再加上经济与功课的种种的压力,使我产生了一种绝望无助、满腔怨恨的情感情怀。”“我同时也看见美国繁荣富裕生活中开始产生价值危机与文明的腐烂问题,我开始反省现代文明弊病的根源。”[11]4另一方面,王润华从小的生活环境也是一个潜在因素,“从小学到中学,我上学道路的两旁,皆是热带雨林,大自然万物的色彩、形状、声音、香味,深深地吸引住我,像老树上的胡姬花和雀巢植物,都成为我的眼神捕捉的对象。自然山水的内容美和形式美,使我逐渐地认识山水,原来是一个最迷人的世界。对我来说,自然就是天堂,我们的信仰就是回归自然。”[12]3从这段话里,我们又一次得到了印证。王润华对司空图的研究以及对其诗学理想的追寻,绝不是偶然,它早已经植根在他从小的生活环境中,在司空图诗学和现代文明的刺激下,终于由潜在变成了显在的诗学追求。

王润华的博士学位论文研究的是司空图,由司空图研究所带来对自然的认同,又深深地影响了王润华的诗歌走向和人生轨迹。诗人在《初登华山》一诗的注中写道:“我博士论文研究司空图,他隐居华山并在此写《二十四诗品》。当年不能去大陆,今年才弥补,可说太晚。”[13]94由其文到其人,里边蕴含的正是诗学精神的追寻。在中国文学中有“文如其人”的说法,西汉杨雄《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在这一“文如其人”的传统里,隐含的是诗人对诗人的追慕,是一种诗学精魂的传承。这是谱系性的,诗人由追寻诗的传统到追寻诗人的传统,正是对诗人的诗和诗的生成情境的追慕。虽然在中国古代文学传统里,更注重的是由其文发散出的其人的人格,但在司空图身上,其人与其文是统一的。文学传统是精魂的蕴藏者,文学传统也在一代代诗人的诗中不断传承和更新。司空图诗歌中的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又一次深深地镌刻在王润华身上。

在《狂题》中,王润华做的是一种诗学想象,是没有切身体验的情况下的一种诗之于诗的想象。而《初登华山》则有了切身体验。

清晨醒来

昨夜华阴县城寒冷的黑暗

已是翠绿的华山

耸立在窗前

伸懒腰时

我的手差点打到它

它吵着要走进华山宾馆

与我一道吃早餐

可是我们只有稀饭馒头

它却只吃白云和朝露

华山便化成一朵莲花

回到山上——《初登华山》

“已是翠绿的华山”“它吵着要走进华山宾馆”“它却只吃白云和朝露”,[14]93“它”是自然,也是自然的,但自然追寻的并不是“稀饭馒头”所代表的与身体相关的外在之物,而是精神。精神在哪里?在“白云和朝霞”。由“白云和朝霞”所引入的正是自然,是与自然相契合的人的自由精神。这种精神乃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回”——“回”是原有的,已经存在的,是一个动作,是一种带有重复性质的不可重复性;它有自己的指向,有一个确切的地方,与情境关联在一起,与空间关联在一起。因为时间消逝,只能将时间空间化和历史化,才能有确切的“回”。“回到山上”——“山”正是一个栖息之地,是一种人与自然的亲密联系,是一种与人本有的文化精神关联在一起的栖息之地。“这种进入的道路具有一种回归的方向和方式。可是,回归并不是指一种向过去时代的返回,以便试着某种人为的形式来重温这些过去。在这里,‘回’指的是朝向那个场所(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的方向,形而上学就是从这个场所中获得并且保持了它的来源。”[11]420诗是最近于形而上学的,诗也是遵循着这一路径“保持了它的来源”。只有在此地才能有一种文化的生成,在本己之中才发生精神归依。王润华的出生地热带雨林的自然世界已经预示了他的诗歌格局,这与中国自然环境中所蕴育出来的山水诗异曲同工。诗歌(文学)形成了一种与自然不可分割的自然。随着人类的发展,自然日益成为人类自身以及精神的自由之本与归依。自然根本上是属人的,人也是属自然的,自然朝着人发展,人是自然全部感性的丰富性,人与自然的关联不可分割。人是自然的目的,自然则是人的精神本源。“所以我们的生活和思想的根在森林里。那么中华文化还不是来自山水?古典文化的精华,多属于山林文学。”“文人作家其实是树的同类。”[14]192

当我去寻找它

昨夜的爬山者

咳嗽喘气

步伐颠簸地走下山

带着满脸的朝阳

没有带回来仙人掌上的雨

莲花上的春烟

于是刚踏出回心石的左脚

又抽回来

虽然华山第一掌门人司空图

已在山峰上等了我二十年……

——《初登华山》

与回心石①关于诗中的“回心石”,民间传说是:元朝道士贺志真带领两个徒弟在华山开道凿洞,每凿一洞,就让给别人,这样天长日久,两徒弟心生怨意:本想跟师傅学道成仙,现在竟然天天吃苦凿洞,何时能得道成仙呢?这天,师徒三人在南天门外悬空造洞时,两徒弟心生一计,砍断绳索,眼看着师傅坠入深渊。两徒弟随即下山,当走到“回心石”处竟与师傅相遇,因此知道师傅已经成仙,不是凡人了,于是悔恨不已,又随师傅上山修炼。后来两徒弟也都修炼成仙。相应和的是王润华虽然想爬上华山,但终究因为“咳嗽喘气”,未能如愿。诗人虽然没有爬上华山,但诗已经在华山之中,并与华山融合在一起。身体在这里是一种束缚,使诗人不能到达华山。身体在精神光亮的照临中,达成了与自然的沟通。虽然司空图的肉体已经消逝了,但是诗人在华山中看到了司空图的诗学精神。这样,诗人的身体和司空图的身体一样处于隐匿之中,隐匿在光线之外,诗人所发现的是司空图之于华山所发散出来的光亮。“去防止那不合时宜的光明的混入,并且去找到那与此黑暗相匹配的光明。”[15]334身体的光亮此时是隐匿,在此寻找到的是司空图的身体之黑暗所带来的精神光明——“仙人掌上的雨”“莲花上的春烟”所代表的自然-自由的生命精神。身体的束缚成为冲破束缚的束缚,因为此前这种束缚虽然存在,但是在“黑暗”中,没有为诗人带来精神的光亮。“但如果目光摆脱了阴影的束缚,则如此得到了解放的人就有可能进入‘更为无蔽的’东西的范围中。”[10]216由此,才能深切认知“华山第一掌门人司空图”有一种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的自由的诗学精神。“虽然华山第一掌门人司空图/已在山峰上等了我二十年……”但一切并不以身体的到达为根据,因为诗人对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的追寻已经持续了“二十年”,并且会以“……”的形式继续发展。

在此,我们不得不回到《狂题》中,“我在谷底/寂寞成一朵花/饥饿着颜色//春雨/在高峰上/快乐成一片瀑布/滑下/叫喊着痛快”[3]76无论是《初登华山》中的“山峰”,还是《狂题》中的“谷底”,都是一种自然-自由精神的聚集之地。两首诗中的意象与精神是一以贯之的,“仙人掌上的雨”-“春雨”,“莲花上的春烟”-“寂寞成一朵花”“快乐成一片瀑布”,都构成了诗人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的聚集。

访华山只是王润华人生旅途的一个注脚,《初登华山》也只是他诗学追求的一个注脚,他的诗歌创作才真正显示了他的精神轨迹以及面向自然与乡土的归途,他的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与他的生养之地紧密关联在一起,他的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以自然为本源,又与自然相生发。王润华曾说:“我是树,只能生活在这样的热带雨林里,需要这样的土壤和气候,居住在没有广阔绿色如海的森林的大城市,我就有恐惧感,因为水泥建筑不是我们的种族,树林才是我的同类。”“如果很多人都像树木,永远生长在属于自己的土地和气候里,地球、社会、文化便不会有危机。”[16]39-40沿着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王润华的诗歌创作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了两个维度:“重归自然的怀抱”[16]91和冲破技术束缚的诗思。除了上文分析的与司空图有关的诗作,第一个维度还集中体现在诗集《内外集》中的《观望集》《山雀》《兀鹰》《大鸟笼》《裕廊外传》,和诗集《山水诗》中的《牧牛记》《佛国出家记》,这些诗显示了诗人寻求在世界中诗意栖息的维度,也是王润华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的正题。第二个维度则体现在诗集《内外集》中的《门外集》,诗集《橡胶树》中的组诗《皮影戏》,诗集《山水诗》中的《泽国日记》,诗集《地球村神话》中的《科学诗抄》《心脏手术记》《一棵冷杉树》《白鲸之死亡》《人间神话》,以及诗集《热带雨林与殖民地》中的诗作,这些诗呈现出了与生命自由精神相悖的技术对人性和自然的破坏,这是王润华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的反题。它们一起构成了王润华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的合题。

王润华不止一次说过:“经常需要回去山野,让大自然净化自己的心灵,重新认识自己,再度思考我们的社会与文化。”[16]1“灵魂之漫游迄今尚未能通达的那个地方,恰恰就是大地。灵魂首先寻找大地,并没有躲避大地。在漫游之际寻找大地,以便它能够在大地上诗意地筑造和栖居,并且因而才得以拯救大地之为大地——这就是灵魂之本质的实现。”[16]34大地乃是精神的聚集之大地,诗人的精魂正是在大地上聚集,并且是以与大地相契合的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为归依。这便是司空图之于王润华的诗学精魂,他们都是在大地上聚集,并以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为归依。王润华的自然-自由的诗学精神贯穿了他的诗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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