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的境遇
——卢卡奇《小说理论》中的时间之赋形
2019-02-11丁浩
丁 浩
(同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作为危机时代的敏感知识分子,卢卡奇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拒斥态度,以及由此产生的对绝望状况的独特感知,塑造了《小说理论》的初始情感基调。在这种普遍绝望状况的构筑中,“经由黑格尔的辩证法,卢卡奇厘清了艺术形式与时代之间的真正的辩证的关系。”[1]借助现代主义的视角,卢卡奇经由史诗世界审视小说世界中现代人的碎裂生活,并依据柏格森“绵延”意义的时间以及艺术领域的赋形效应,搭建起时间之赋形的总体模型,以进行分异崩离的小说世界的总体建构。通过真实时间的赋形,卢卡奇将时间推至小说世界之总体的地位,并成为现代人之总体生活的最终寄托。面对这一时间统一体的强力统治,现代人以不同的生活样态守护自身与疏离社会之间的本质关联,并构成小说类型学的现实映象。而作为对这种生存境况挣脱的“新世界”之幽微预兆以及赋形的“庸人的辫子”更是突显了时间之赋形的“浪漫的反资本主义”的思想底色。对这一思路的揭示不仅有利于我们理解卢卡奇早期文艺理论的批判内涵,以及时间在卢卡奇思想中的作用,而且有助于卢卡奇思想中的总体之问题更清晰地向我们敞开。
一、何谓时间之赋形?
写于1914-1915 年的《小说理论》,经由美学范畴历史化的黑格尔式处理,塑造了普遍绝望的镜中影像(Spiegelbild)。史诗世界之自发存在总体的消失呈构了总体与现实之间极致离异的小说世界,“以分裂(Entzweiung)为特征的生存景象”[2]。对于卢卡奇而言,这一异质对立的分裂“以无原因且又不可能说明其原因的方式”弥散于整个生存场域。正如霍耐特所说“社会分裂导致了现代个人的自我分化,并摧毁了个人与所有其他主体之间的关系。”[3]作为对这种社会病态的意识体验,柏格森式时间的绵延意义,以及赋形的生存性呈现为卢卡奇诊断小说世界的异质分离提供了历史哲学瞬间的可能性,真实的时间成为小说世界的实存载体,艺术范畴的赋形成为生活总体的给出方式。由此出发,卢卡奇将赋形之时间作为小说世界的总体根基,为现代人生活提供总体支撑。
(一)时间的三重历史形态
在柏格森绵延之时间基础之上,卢卡奇以现代人生存视角将时间指认为小说世界的实存载体,以时间之不同历史形态映照人之生存的总体势态。正如海德格尔在时间与此在的关联考察中,指出“一切存在论问题的中心提法都植根于正确看出了的和正确解说了的时间现象以及它如何植根于这种时间现象”。[4]进而言之,卢卡奇以现代主义视角审视史诗时代与小说时代的历史差异,从生存之维向将时间指认为总体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首先,史诗世界中,极幸福的人们与自身本质直接融合,并本质同一地生活在自然时间所支撑的自发存在的总体之中,即使自我与外界、个体与他者相互分离,它们的同质性(Einstoffigkeit)也不会受到任何损害,因为“存在和命运、冒险和成功、生活和本质”具有同一的内涵。在这一世界中,时间是自然性的,自然而然,自由生长。心灵的所有活动都是为意义所呈现的,这种意义对于心灵而言不是外存性的而是内生性的,并通过心灵活动使自身向心灵敞开。在这种意义活动所形成的生活世界中,任何本质的定在对心灵而言既充满惊奇生疏,又是可通过自身活动熟悉掌握的实存。其次,基督教世界中上帝的时间取代史诗之自然时间。史诗之原型地图的遗逝使得彼岸之总体既是此岸世界定在意义的寓所,也是其应然追求的本质家园。尽管在抒情性上,但丁的韵文超越了荷马的韵文,但是但丁的韵文抒情仅是彼岸总体的民谣,此岸的情感体验只能存在于彼岸的完美定在中,此岸的迷途者也只能在彼岸之世界才能对其家园产生渴望的需求。因此,由先验上帝给出的时间凭借自身的至高地位,以信仰的方式赋予此岸生活以“先验家园”的定在假象。最后,小说世界是一个真实时间之赋形魔力筑造的“第二自然”。纵然上帝之先验家园能够给出史诗般的原型故乡,但是梦幻式的观念总体禁不起启蒙劫难的审查,而不得不外显出自身的易碎、虚无。当被驱除神圣的链条支架后,生活存在的整全性被离散体之异质性取代。在此之中的人们失去了生存之凭靠,由此带出总体与现实的最大差距,即时间,真正的时间。这种异质断裂的极致化使得总体彻底乌托邦化,而时间则升至总体的地位,并成为小说世界的实存性载体,成为总体遗失之后的伪总体。
(二)赋形的生存性呈现
在这种彻底异质疏远的社会世界中,时间如何能够将孤立个体与破碎社会统一为史诗般的总体呢?换言之,时间之总体如何贯穿于分裂的社会世界呢?在1962 年为《小说理论》撰写的序言中,卢卡奇暗示了这一内在张力的解决取向,即“《小说理论》的作者并不是一位唯一的和正统的黑格尔主义者。”[5]6在总体倾向的守护中,卢卡奇间接且不自觉地延续着康德式的二元对立世界之思维范式。在物自体与现象界二元对立的认知视界中,康德认为主体凭借自身的先天范畴为现象界之感性杂多提供形式的方式能够形成关于现象界的知识。而经由西美尔、韦伯等人的中介作用,主体自身的先天范畴之形式得以进一步凸显。
卢卡奇对康德意义的形式作出了理论拓展。在《现代戏剧发展史》中,卢卡奇认为“戏剧只能完全从形式上表现生活的整体性和丰富性”[6]18以突出艺术的形式塑造能力。同样,《心灵与形式》指出“形式是生活的最高评判标准。赋形是一种评判的力量,是一种伦理;每一被赋予形式的事物都有价值评判。”[7]173强调形式的内在意义。伊芙·塔沃指出“形式不仅是生活的表征,也是对生活的评判”。[8]伯恩斯坦也认为“对于卢卡奇而言,生活的意义源出于形式。”[9]50
而《小说理论》则将主体的先天形式能力从认知领域转移至生存领域,经由主体形式作用的发挥,为弥合社会的裂痕提供了先验前提。即“每种形式都具有康德式的功能,即统一和结构化社会经验领域。”[10]换言之,现代人虽然生存于疏离的社会中,但其仍能够基于自身之主观性赋予外界对象以形式,以心灵为尺度的形式,从而实现一种内在性的总体,获致生存之整全意义。即“每一种形式都是对生活的基本不和谐的化解,是一个在其中使无意义取代生活恰当位置的世界,它表现为载体,表现为意义的必要条件。”[5]55卢卡奇将这种主体赋予外界对象以形式的方式指认为:赋形(Gestaltung/Form-giving),即基于主观性之主体由自身出发赋予客体以某种形式,进而内在地构建总体。通过这种新康德主义之赋形,经由真正的时间所形成的总体追求在分裂的社会世界才得以实现。
因此,小说世界中,实存载体的真实时间成为现代人生存意义的积极建构者。当颠沛流离的总体遗弃自发存在性、先验给定性之后,真实的时间成为它的最终居所。换言之,实存载体性时间取代了自发存在总体、先验给定总体成为生活的唯一守护者,由真实时间给出的“生存的基本的和积极的意义”成为现代人的基本生存样态。而时间之总体性的体现,并不是直接呈现给现代人,而是以外部给予的形式,将自身的总体蕴含赋予生活中的个体者,在卢卡奇看来,这种外部给予的形式即是艺术领域的赋形效用。因此,极致异质的离散体通过时间之赋形的方式,赋予每一生存体的分异式体验以时间统一的客观性,以呈构总体之完满的假象定在。换言之,时间性总体通过赋形的方式成为小说人物之生活意义的给出者,为现代人的生存提供最终保障。
二、时间之赋形的缘起:总体的历险
作为个别现象的赋形居先者(formendes Prius),总体是个体生存之意义的积极呈构。但总体支撑的生活世界并非自在自为地向生存之个体敞开。史诗时代,人们的生活由总体之“原型地图”给出,星空的家园是人们生存的真实呈现,而自然性的时间,并不是支撑起生命意义实现之场所。基督教世界的上帝经由信仰、祭祀守护了人们的先验家园,融于生活世界的时间则从属于上帝的至上性。经历启蒙责难的小说世界则失去了史诗之自在总体,以及上帝统摄的先验家园而成为分裂的异质离散体,无法给出生活的整全意义。但是,社会的支离分裂并没有取消对总体的信念(Gesinnung),时间之赋形则为这种信念之影像塑造提供了历史哲学瞬间。
(一)古典社会:自发存在的总体
相较于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史诗时代是极幸福的时代。在这一时代中,心灵的每一活动都是心灵之原型故乡的敞开,在这一敞开过程中“一切都发生都生成于其中,没有什么被排除之外,也没有什么指向存在于其外的更高实相。”[11]在心灵活动敞开生活世界意义的过程中,即使世界之物彼此分异,它们也都是原型故乡的本质呈现。
在这种凭靠自在总体展开本质生活的史诗世界之中,时间是自然性的时间,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在这种自然时间之中,时间对于人的意义是由自然规定的,生命的整全意义由时间的自然性得以形成,但是时间没有给出个体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以致史诗的生活不是具体个人的实现而是共同体(Gemeinschaft)命运的标志,使得史诗的主人公不是独特的个体,而是作为普遍“类”存在的同质国王,而“生活如何会成为本质的?”[5]26的疑惑对于自在同一的生活来说则是不证自明的。因为生活的过程即是本质的存在过程,生活的本质即是本质的生活,正如卢卡奇将“雅典娜(Athena)的诞生”视为这一本质性生活的“原型地图”。因此,在这种史诗时代中,时间不是成就生命意义的场所,成就生命意义的是其所背靠的自发存在的总体家园。
然而,生活之自在本质性的疑惑并没有湮没在史诗之中,“只有当悲剧对‘本质如何变得鲜活’这个问题作出了创造性回答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本来如此的生活(关于应当如此的生活观念取消了生活)已失去了本质的内在性。”[12]10在悲剧中,本质性的生活成为了非纯在,生活不再是意义的敞开过程。生活的内在性只有依靠悲剧英雄对超然于生活存在的追求,才得以再次构建心灵与世界的同一。但是本质与脱离本质的生活之间的距离如此分异,以至于生活的自在本质性问题不再是完全自明的,而成为生活意义的内在症结。但是,在哲学中,这一问题变得清晰可见,生活与意义之间的相互驱离成就了哲学的诞生,同时也结束了本质同一的自在总体性生活。换言之,哲学的诞生内涵着生活与意义的断裂,以及古典世界的结束。“所以,哲学——无论是生活形式的哲学,还是决定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的哲学——总是要表征为‘内’与‘外’的断裂、自我与世界的本质区别,以及心灵与行为(Tat)的失调。”[12]4
(二)基督教社会:给定的总体
作为黑格尔哲学成果的运用,卢卡奇以精神科学的方式将黑格尔式的宗教、艺术、哲学运用于古典世界的建构,即史诗、悲剧、哲学成为“塑造世界的不受时代限制的伟大典范”。3 种艺术形式的推演内涵了古典世界的自在总体的隐逝,心灵与外界距离的延展消解了总体的完满存在,本质同一的生活不再是毋庸置疑的自在存在。在生活和生活本身之间划出鸿沟的柏拉图新人赋予生活世界以哲学式质疑之时,在同一陨灭的世界中,无法本质地呼吸于家园之中的中心人物使得原型道路迷失在哲学疑虑的裂缝之中。
当这种同一生活瓦解后,整全的世界面貌将被永久地撕出道道不可弥合的裂痕。但是,在这一世界的彼岸家园中,每一冒险迷途者的孤独之声只有经由此岸世界之生活合唱队的指引,才能转向和谐的生活节奏。换言之,此岸之意义的呈现需借助彼岸之上帝才能成为无疏离的内在,于是“教堂成了一种新的城邦(Polis)”,上帝创制的“先验家园”成为基督教的史诗原型。
正如但丁《神曲》中基督教世界的生存境况构建出生活世界新的给定总体。生活仅是上帝意志在生活世界中的活动,作为生活承担者的中心人物未能从生活中感知自身,唯有凭借上帝的拯救才能获得实在意义。于是,基督教世界的时间不是和每人的个体生命直接相关的时间,而是以上帝为最终参照点的等级秩序。支撑个体生命意义的不是自身所经历的时间领域,而是最终的参照点:绝对的上帝。“生活的内在意义(die Immanenz des Lebenssinnes)对但丁的世界来说是当前存在的,然而却在彼岸世界:它是超验者(Transzendente)的内在完美。”[5]52然而,由上帝给出的先验家园虽然使“美学再度变成了形而上学”,但是作为幻念的总体未能在启蒙的劫难中守住生活世界的整全,转而黯然地褪去神性光辉,无法供养新生的生活样态。于是,失去最终凭靠的“小说成为孤独的人在疏离世界中寻找或追求人生意义的过程……”[13]
(三)现代社会:异质的离散体
在小说世界中,作为个别现象的赋形居先者(formendes Prius),自在总体和给定总体均已隐逝。这个遍布裂痕和鸿沟的世界“与心灵相互分离,即使最初是由以心灵为本源的人类创造的……”[14],在其所涉及的每一领域皆内涵着断裂的危险,这种由断裂规训的社会生活领域充满未知的满足,满足的享受使生存之总体被遗弃。换言之,在这个非抒情实体的第二自然中,感性生活之亲和力(Valenz)成为偶性的依附存在,小说诸情节并没有凭借其简单的定在而获得存在的可能,而是依靠时间的恩赐展开自身的各个环节,否则被时间割裂为非存在的无,于是小说诸情节皆融于时间之流中,并获得时间的定在。因此,唯有在与先验家园的关联消失而无家可归时,“小说,才能把真实的时间,也就是柏格森的‘绵延’,归入它的一系列基本原则之中。”[5]111
时间,根本性时间成为小说的史诗的庄严载体,为小说情节的运行提供实存性奠基。在这种时间统一体的支配中,小说情节的运行展开则体现为“反对时间强力的斗争”,即心灵的人化(Menschwerdung)过程,由此人化过程以及作为其场所和根基的产物所构筑的世界是时间强力支配的习俗世界。在此之中,乌托邦完美的渴望和非审美塑造的信念之间的距离成为小说人物经历的存在场所,这一主人公不再是史诗中具有类性的“国王”,而是由真实时间给出的特殊个体:探索者。
在上帝所遗弃的无家可归状态中,探索者形象不仅呈构了成熟男性的内心分裂,而且支撑起精灵强力作用的弥合。概念性的本源同一让位于精灵作用的魔力,在这一魔力的作用下,时间给出的客观性成为探索者对故事情节的审美洞见,“即意义绝不会完全充满现实,但是,这种现实没有意义就将瓦解成无本质的虚无:所有这一切说明的都是同一件事情。”[5]79换言之,经由一种无原因且又不可能说明理由的境遇,时间赋予成熟男性对小说情节的魔力化认知。对于作为探索者的成熟男性而言,这种时间强力的魔力作用从两个方面对小说情节作出规定:作为外在形式的传记形式,即编排意义上的形式结合;作为内在形式的过程,即返回家园的走向自身之过程。这一双重形式的时间构造为小说类型学的现实映象提供了上帝荣耀,使走到了尽头的主体能够获得一种时间性的最高自由。
三、时间之赋形的遭遇:反对时间强力的斗争
小说世界中,异质离散的素材经过时间之赋形魔力的整合加工,呈构一种有机关系的表状,然而小说的韵味是成熟男子的气概,其内心的分裂体验是心灵呼声与外部世界的相互中介。一方面,现代世界的时间统一体给出了史诗般的赋形总体;另一方面,生存之个体被塑造为孤立卓绝的个体,无法找到生存之凭靠。但作为孤立的个体,仍需面对外部世界,展开自己的行动以获得生存的来源。卢卡奇则以小说类型学的现实映象给出了对于这种生存境况的不同体验态度。
(一)冒险抗争
当时间的赋形魔力为小说主人公之心灵活动提供更为宽广的行为舞台时,心灵“显得狭隘的着魔则表现为抽象理想主义的着魔,使得小说个人更具有斗争倾向的特性。由此产生的生存结构难题,遗失了本能距离感,使得心灵内外颠倒得荒谬不堪,二者之间的中介定在失去了固有的现实性。而“不为任何东西所触动地幽居于自身之中”的心灵由于狭隘化的着魔状态,使得任何闪动都成为外向运动的必然展开,于是那种纯粹的积极活动便成为单向的冒险活动。因为只有通过这种外向的冒险活动,心灵才能进行连续不断的抗争行为,以守护自身在小说世界中所谓的主体地位。因此,通往先验家园的道路对于塞万提斯来说,唯有通过堂吉诃德的英勇冒险行为才能使孤立卓绝的个体上升为主体,以守护自身与世界的本质关联。
而堂吉诃德的每一个行动、步骤,对展开自身的生命经验来说都是极致分异化的,没有哪一个步骤会终结生命的历险,他永远无法停止传记体的人生。因为在这种关系中,唯一的办法是,活出康德所要求的“实践主体”的境界,使自身成为我们展开与世界之间生存关系的根据。纵使这种关系本身并不会产生史诗的总体,不能融合分裂的异质化,并不一定导致幸福,但是这种冒险抗争作为整个生存的最终根据,力求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历险守住与世界之间永恒的张力。这种无法谋求保证的冒险经历映照了堂吉诃德心灵中神性和疯狂的纠缠。
但是,这种历险仅是坏的无限性的显现,无法被保证的同外部世界的交往活动,无法谋求心安理得的状态,更不能安心地停留某处以感受生命的意义。所以,冒险是一种在时间中展开的没有预先设定终点的过程,所以时间变成了一切,时间成就主体,没有时间就没有主体,只有活在时间之中,才能活出现代人的主体性高度。无法在时间中存活,则意味着自身没有能力以自己为根据,展开与外部世界的有张力的、充满风险的关系。因此,时间之赋形给出了自身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进而规定了自身生活的具体定在,成就了生命的唯一意义。
(二)抒情陶醉
心灵与现实张力的另一种形式则呈显为心灵空间比赋予它的活动场所更加广阔、并为幻灭的浪漫主义留下了情感迷失的宽广场所,即内在完美的、内容充实的、纯粹主观的世界。这种“内心的类宇宙性广袤”勾勒的闲适知足和隐匿裂痕的消极形象,“与其说是逃避外部的冲突和斗争,还不如说是接受它们的趋势;这是完全在心灵中解决好与心灵关系的一切事情的趋势。”[5]103对此而言,时间统一体中的小说个体不再是冒险抗争的狭隘心灵,而是宽广心灵的浪漫陶醉。换言之,沉迷于情感的心灵经由内在设念的主观形式博得情感的主体性地位。由此生成并活跃于其中的完全孤立的内在世界不仅仅是心灵的定在实情,更是心灵对现实的一种价值投射。
宽广心灵则通过绝望地正当防卫,对外部舞台中斗争冒险的贬低、放弃,以内在地达到自我实现的抒情体验。而当这种被极致推崇的抒情主观性遭遇史诗内心的距离时,情绪和反思的本体颠倒、瓦解在纯内心的抒情宇宙必然引起一种审美假象地映现出的伦理难题,而这一难题的艺术解决在于消除内在乌托邦伸展的伦理难点。但是,无节制拔升的主体情感使得心灵的乌托邦渴望“不依赖于外部的成功或失败,就能证明个人这个独断专行的权利,而这些行动并不有损于产生这些行动的态度。”[5]105作为心灵乌托邦渴望外化的这种行动在外部世界中的隐匿,使得肩负的乌托邦只能是怀旧的情感记忆,使得拥有“这种心灵结构的人物类型,按其本质而言,与其说是能动的,不如说是沉思的……”[5]106而正是这种沉思的情感体验构筑了消极的抒情陶醉。
值得指出的是,无论是尼尔斯·伦奈(Niels Lyhne)的幻灭经历还是奥勃洛莫夫(Oblomow)的久卧病榻形象都与《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工人阶级的物化直观形象形成鲜明映照。实际上,三者所面对的外部世界已经不像当年的自然的、有上帝支撑的外部世界一样,能够给出我们生活的秩序。但是,我们仍需将其认作那种世界,即将其视为有内在的,可辨认规律的第二自然。在这种第二自然中的时间变得不再重要,时间可被我们放弃,使自身的生命由外部世界的既定规律来规定,而物理学的规律首先把握住的是外部空间的规律,故产生时间的空间化,“把时间降到空间的水平上”[15]。因而,在把握自身与外部世界关系时,我们所凭靠的时间发生空间化异形,个体的主体性地位彻底交由空间化的时间任意支配。
(三)理解性和解
依据心灵与外部世界的关联比较,卢卡奇认为在时间之赋形魔力的统一体中,存在着个体与社会和解的可能性。即当时间统一体的强力与心灵活动之间的互动关联处于相对和解的状态时,心灵的着魔既不是显得狭隘,也不会过于宽广,而小说人物则在冒险抗争与陶醉抒情之间寻得安身之所。在这种和解中,心灵渴望的原型故乡与时间给出的生活定在之间的协调获得显示自身的现实性。换言之,这种和解既不是内在性的自我满足,也不是先验性的预定和谐,而是理解性自我适应。
纵使前两种类型的综合尝试能够给出这种和解的可能性,但是在时间统一体中,其自身有着行动效力的可能性。因为,时间给出的生活舞台对于心灵之主体来说成为具有决定意义的赋形空间,而原型家园不再是存于心灵之内的幻念之乡,而是在心灵与行动之间的起着中介作用的现实映象。那么经由原型家园中介的心灵不再是相互孤立地个体式冒险或情感化陶醉,而是能够在相互之间守护本质关联的心灵共同体。正是这种心灵共同体的探求体验,使得心灵共同体能够盘桓在抽象理想主义和幻灭浪漫主义之间,而使赋予自身以现实行动效力。正是这种具有现实行动效力的心灵成为《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寻求综合尝试的关键环节,通过对盘桓在抽象理想主义和幻灭浪漫主义之间之心灵的刻画,歌德才能够在冒险性的外化行动和沉思性的内在抒情之间寻得一条中间道路。卢卡奇认为在威廉·迈斯特的人生艰难成长中,“人性,作为塑造类型的基本信念,要求在主动性和沉思之间、在影响世界的愿望和对世界的接受能力之间有一种平衡。”[5]124对人性的这种潜在能力的探求、实现,即是成长教育小说的形式要求。
在教育实施过程中,情节之预定性和目标之明确性的安排为小说人物营造一种“基于安全的宁静”,但是这种形式拟制的安全感驱除了对危险现实性的脱离。虽然每个人都有可能以特异的方式拯救自身,但是逃离之路的现实性并未向完全向被拯救者敞开。所以,成长教育小说的拟制安全感使得自身内涵着幻灭小说的消极阴影。如若威廉·迈斯特陷于浑浊污秽的戏剧界,而丧失奋斗陷入迷惘,那么“对共同命运和生活塑造的可能性之信念”则会使得心灵共同体消逝于孤独个体的命运中。但是,卢卡奇认为“主人公最终处于听天由命的孤独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全部理想都完全破灭或被玷污了,而是意味着他认识到内心和世界的差异,意味着积极地去实现对这种二元性的洞见……”[5]125即这种对世界的理解性体验的心灵,既没有消极排斥外部世界的赋形强力,也不是对赋形强力的积极认可。而正是凭借这种对二元性洞见的理解性体验使得歌德能够艰难地完成这种尝试性综合,并获致新生。
因此,时间和现代人之间具有一种反向合体的关系,“它在扩展了人类生活世界的同时,也掘下了一道自我和世界之间相分离的巨大鸿沟”[16],而小说人物的生活无非是一场反对时间之强力的斗争。正如堂吉诃德、尼尔斯·伦奈、威廉·迈斯特向我们展示的生活场景那样,无论是外向的冒险行为、主观的情感熏陶,还是理解性体验的综合尝试都以各自的生存样式坚守个体与时间强力之间的本质关联。这些形态各异的个体体验使得时间之赋形成为我们理解伟大的小说时代,理解现代人的生存境况的重要范畴。换言之,传记体小说中主人公的传记式生活,是主人公与时间统一体的搏斗体验,是没有被保证的美好的终点的人生历程。而只有在这个没有被保证终点的斗争过程中,小说人物才能在某种程度上守护自身相对于外部世界的规定性与主体性。
四、时间之赋形的本质:浪漫的反资本主义
作为《小说理论》最初的情感基调,对战争的“强烈而全面的拒斥态度”使得卢卡奇对社会现实状况产生普遍绝望的主观情绪,而时间之赋形的总体构想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救赎则是这种情感的理论显像。依靠这一总体信念支撑,现代人的异质生活获得了总体性的生存保障。然而,这种时间之赋形的总体对于社会现实中的生存个体者而言,只是浪漫的反对资本主义的主观构想,不仅作为超越社会生活的“新世界”缺乏现实性塑造的可能性,而且时间之赋形的总体信念仅是一种主观性的内在情感诉求。
(一)“新世界”的幽微预兆
在时间之赋形的总体性弥漫中,小说人物的个体生活获得了由外部给定的总体关怀,并展现出整全生活的外观。但是,在这种难以解决的生活中,“小说的总体仅仅使自身抽象地系统化,所以,在这里可以达到的系统只能是一些抽象概念的系统,并未直接考虑审美塑造。”[5]62换言之,时间的总体性赋形虽然铸造一种有机的个体生活秩序,但是其中的内在空洞性以及个体之间的中断隔离依然内涵着时间统一体瓦解的可能性,即小说人物重塑心灵共同体以超越史诗般的自在总体,获致“新世界”的有机生活。
1.托尔斯泰“自然”体验的理论难点。19 世纪俄国文学凭借“有机—自然原始状态”的理论倾向,被赋予了“新世界”信念的塑造基础,使得自身获得超越这一时间赋形之强力的可能性。正如托尔斯泰在《三个死者》(Drei Tode)中对那种“基于同感的、简单的、与自然紧密联系着的人类共同体的生活”的向往式构想,为超越这种时间强力支配提供信念保障。换言之,通过本源于自然的生存节奏,“新世界”的生活者能够瓦解、排除时间赋形的僵硬产物,使有机生活获得本质的实体内容。然而,作为一种纯粹自然性生活的自然,托尔斯泰的这种作为理想性存在来体验的自然不可避免地与旧史诗的文化自然陷入一种无法解决的困境之中,因为只有在史诗之文化世界中,一种“新世界”的总体才能获得实现的可能性。这使得我们“很难能够解释这样一种艺术形式会显现于资本主义社会,因为艺术不可能成为这种转变的载体:伟大的史诗是一种与历史时刻相联系的形式”[17],而且,托尔斯泰的自然生活仅是一种事实之外的内在构想,一种无法触及和定居的故乡。所以,对卢卡奇来说,托尔斯泰的“自然”体验仍旧无法完成史诗的超越。
2.陀思妥耶夫斯基“新世界”的微弱幻想。最终,作为时间赋形给出的虚假总体生活的挣脱,卢卡奇不得不求助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寻求摆脱时间之赋形的空洞总体生活。①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卢卡奇的影响,可参见GalinTihanov,Ethics and Revolution:Lukács’s Responses to Dostoevsky,The Modern Language Review,Vol.94,No.3(Jul.,1999),pp.609-625.在这篇文章中,GalinTihanov 将此影响划分为三个时间段,并依次展开详细论述。此外,也可参见张亮,《卢卡奇早期思想发展及其思想史效应:100 年后的重访》,《学习与探索》2018 年第11 期,146 页。“卢卡奇在此强调,陀思妥耶夫斯基‘属于新世界’,他之所以‘没有写什么小说’,是因为他立足于现实世界,即被描绘成一个可感知的现实的新世界。”[18]换言之,即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相应作品的创造,卢卡奇仍然相信只有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新世界的形态才是一种“易见的现实”,一种真正的总体性生活。但是,“没有把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本观念,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作解放希望之化身的观点似乎更像是一种神谕的诠释,而不是一种明确的主张。”[19]这种预设中的“新世界”信念对我们而言只能是我们脱离时间强力的开始,或者仅是新事物到来的征兆。因为作为即将到来的世界的迹象,这些新事物仍然如此微弱,以至于轻而易举地被仅是存在者的无益力量所粉碎。
(二)赋形的“庸人的辫子”
史诗之自在总体的遗失,以及上帝世界的抛弃为真实的时间成为小说世界的实存载体提供了历史哲学的瞬间。“世界只能形成于时间的流动之中。”[20]实存性时间通过赋形的方式使自身成为现代人生活的最终凭靠。但是相对于史诗世界之总体的自在、基督教世界之总体的先验,小说世界之总体的赋形则拖着一根“庸人的辫子”。一方面,时间之赋形仅是一种康德意义上的主观范式,缺乏现实映象,另一方面,时间之赋形效力具有不彻底性,仅仅是外部生活形式的构造。因此,“赋形的方法一旦推到极限就会否定自身,这是由赋形自身的特性决定的,因为主体对客体的赋形终究只是主体的强制行为,不可能获得统一主客的客观性总体。”[21]
1.缺乏现实根基的主观诉求。面对社会境况的梦魇趋势,卢卡奇认为现代人的生活已成为诸异质的离散体,陷入“低下而无灵性的习俗”之中。在这一社会境况中,卢卡奇将时间之赋形作为对社会的总体性拯救,以此作为现代人生活的意义保障。但是这种总体生活的救赎是通过康德意义上的主观先验范畴得以完成的。即《小说理论》将主体的先天形式能力从认知领域转移至生存领域,以实存载体之时间为基础,赋形于异质的社会生活以总体外观。这种由内在先验范畴带出的赋形总体,仅仅是生活之总体强加形式,是个人情感衍生的理论映象,是主体对社会现实的强力表现。它无法深入社会现实之内,形成主—客统一的总体生活。因为“总体只能从客体的内容中完全自明地产生出来:它是超主观的(metasubjektiv)和超验的,是一种显露和恩赐。”[5]41很显然,通过使自身成为存在的唯一主宰,主体并不能获致生活之整全总体。“无论主体相对立客体多么崇高,并将客体置于其主权的占有之下,他们始终是孤立的客体,他们的总和并不等于一个真正的总体。”[11]53因此,在主观范畴之内形成的赋形总体只能是一种内在性的总体,缺乏显现自身的客观实在性。
2.止于表象层面的外部塑形。作为对社会分裂的诊断,卢卡奇诉诸于时间之赋形建构了一种内在性总体,以弥合现代生活之疏离,并守护个体之于世界的主体地位。但是,康德意义上的主观形式范畴的引入使得时间之赋形缺少现实根基,只能是主观意向的理论呈现。因而,这种主观性的内部性总体只能停驻于内部主观心灵,止于生活的表象层面,无法深入社会现实之中。换言之,徘徊于主观性内部的时间之赋形总体,无法获得显现自身的现实根基,不得不搁浅于社会生活的表象层面。对于卢卡奇而言,由时间之赋形给出的总体生活并没有由于主观的纯粹性定在而获得独立的必然性的实在性。时间之定在的实存性由于受制于赋形的内在桎梏只能是起调节作用的外部强力,而不能进入现实的实体性内容之中。换言之,时间之赋形给出的总体对于社会的实际生活而言只能是一种先验性的存在、内在性的空洞。因而,这种总体的拯救只能拖着一根长长的“庸人的辫子”,浪漫地反对资本主义的离散生活,以至于最终被《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物化之总体所取代。
五、结论
作为“普遍绝望”之理论表达的“《小说理论》尽管有各种各样的错误,但是它的确曾号召推翻那个曾产生出它所分析的那种文化的世界。”[22]由其产生的时间之赋形总体,为卢卡奇守护现代人的总体生活提供了稚嫩且偏执的思想资源。在史诗世界的自在总体、基督教世界的给定总体遗失之后,卢卡奇以时间之赋形呈构了现代社会的总体追求。在这一异质的社会中,以“冒险抗争”“抒情陶醉”“理解性和解”为代表的现代生活样态为我们理解时间统一体的赋形总体提供了具象展示。然而,由时间之赋形给出的总体生活仅是卢卡奇浪漫的反对资本主义的思想显现,并没有给出现代人的真正主体地位以及总体性生活。一方面,卢卡奇寻求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新世界”以实现小说向史诗的超越仅是微弱的信念塑造;另一方面,时间之赋形本身拖着一根“庸人的辫子”,仅仅体现于主观构想之内,而无法深入社会实践生活之中。因此,这一思想内涵的剖析,不仅有利于我们理解卢卡奇早期文艺批判理论、总体性问题,而且为分析卢卡奇向马克思主义的转向提供了理论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