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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萧红笔下的母性书写

2019-02-11陈娇华

关键词:母性萧红书写

陈娇华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鲁迅指出:“女性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1]女人的母性原是一种本能,却在社会发展过程中被人为地掺杂太多的社会、历史和文化成分,成为一种温柔、无私奉献、自我牺牲的社会文化型构。萧红慨叹: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2]151-152

这段话体现了萧红对那种淹没女性自我的无私奉献和自甘牺牲的母性精神的警惕与批判。这必然会影响其创作,形成母性书写的复杂状貌:既有对母性的释放与彰显,也有对母性的克制与压抑,还有克制与释放并存、压抑与彰显兼具。笔者拟结合萧红的现实家庭角色(女儿、妻子),探讨母性在她身上及创作中的复杂呈现,由此勾勒现代女作家母性书写的共同特征。

一、母性的克制与压抑

萧红短暂的一生,始终体现着“对穷人和妇女等弱势群体的灵魂的皈依”[3]1。萧红生性敏感,女性性别特质鲜明。她早年逃离家庭,流落街头,特别是被弃小旅馆及与萧军结合漂泊哈尔滨期间,一度陷入困顿。这些都使得她倾向于以女人和穷人视角看待与观照生活,成为现代较早表现阶级意识的女作家之一。受“五四”个性解放思潮影响,萧红追求自由和幸福的爱情,却遭遇家庭阻力,甚至遭到父辈毒打和关押;出逃后,与家庭断绝关系,又接连几次遭遇情感欺骗与背叛。这些经历和切身体验到的阶级、贫困及性别方面的压迫,必然会影响其母性书写的呈现与成型,形成错综复杂的状貌。

首先,阶级压迫导致母性的压抑与消匿。母性是女人的天性,是女性对子女不自觉流露的源自血缘亲情的爱意与呵护。慈母的爱是历来文学作品讴歌不绝的主题,但在某些特定历史时期,这种源自生命的天然情感在创作中会遭到克制和压抑。这一方面是由于贫困女性不得不为生存而奋斗,无暇和无力疼爱与呵护儿女;另一方面可能出于创作策略考虑,为了凸显阶级斗争宏大话语,有意压抑和隐匿母性私人情感。1930年代,中国社会阶级矛盾尖锐复杂,一方面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运动发展形势如火如荼;另一方面国民党为了加强反动统治,不断发动反革命军事围剿和文化围剿,制造白色恐怖气氛,加剧和激化阶级矛盾。这些复杂尖锐的阶级矛盾和斗争必然会反映到当时的文学创作中,形成左翼革命文学创作现象,导致作品中宏大阶级话语对个人感性话语的覆盖和淹没,因而,母性在作品中处于压抑和隐匿状态。萧红虽然远在东北,但她结交的都是中共地下党员,创作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当时革命文学创作影响,《王阿嫂的死》中的母性书写便处于这种压抑和隐匿状态。王阿嫂的母性体现为对养女小环的同情与关心。小环是个七岁女孩,因父母双亡成为流浪儿,亲戚无力抚养她,张地主虐待她,在她被张家孩子打得血流满面时,王阿嫂看到后同情她,收养了她。每天太阳没出来,她们俩就为地主忙碌,王阿嫂被地主踢伤孕腹致死后,小环重回流浪状态。作品对王阿嫂的母性描写不多,主要是为了呈现地主的凶残与暴虐。这种处理是为了凸显地主与农民的阶级矛盾与对立,对母性书写比较克制,是阶级意识对母性的压抑。《夜风》也是如此。长青母亲看到儿子受冻生病,心痛、担忧,急问:“主人打了你吗?”“发生了什么事?来对妈妈说吧!”[4]45长青母亲得知儿子是因为裤子破了受凉感冒,心痛得把儿子抱在怀里。这些关心和牵挂,都是母性的自然流露,但这里不是单纯呈现母爱,而是为了与前面地主婆对长青的冷酷和利用形成对照,引出后面母子俩不堪阶级欺压和剥削加入反抗的雇农队伍的情节,母性是触发阶级反抗的重要原因。这是作者在阶级意识觉醒的宏大主题中有克制的书写母性。母性属于私人情感,阶级反抗属于社会宏大话语,当母性情感遭遇阶级话语时,母性书写必然要克制和收敛,这是1930年代革命文学书写的共同策略和价值取向。萧红创作虽不是有意识的理念创作,但由于个人的独特经历,漂泊辗转,生活困顿,这些贫富对立和阶级意识是作者基于切己境况的自发意识和书写。

其次,贫困的生存境况构成对母性的压抑和挤兑。生活困顿、居无定所的贫困母亲,自己生存都成问题,难以顾及母爱。《过夜》中的母亲对小金铃子,开口“小死鬼”“小死金铃子”,半夜让女儿赤身站着,用雪块打,又骂女儿不中用,不能当娼妓给她挣钱,盘算着过两年她会“中用了”[4]936。在母亲眼里,不见一丝母爱,女儿只是挣钱的工具,这是贫困对母性的挤兑。老舍《月牙儿》中的暗娼母亲,尽管生活贫困,却力阻女儿重复自己的老路,而《过夜》中的这个母亲竟为了生存盼望和逼迫女儿为娼!《生死场》更是极写贫困境遇下母性的稀薄与难以维持,如王婆兴奋地叙说孩子的惨死:

孩子三岁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4]62-63

母亲本来是爱护女儿的,“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4]74。这是贫穷逼退母性,是贫穷对母性的吞噬,逼得母性让位于果腹和生存的菜蔬和麦粒,贫穷女人的母性不堪承受生存之重!

再次,性别压制导致母性的克制与流失。西方女性主义者揭示最基本的人类压迫源于两性压迫,而家庭是性别压迫的最初场所,因此她们反对异性恋和家庭关系,倡导破除家庭以彻底解放女性。[5]这些观点虽不免过激,却道破性别歧视和性别压制下女性生存的真相。来自父权制的性别压迫,男权的暴虐和压制,不仅使女性在家庭中丧失平等的人格、地位,更给女性带来严重的身体和精神伤害,导致她们无力和无法给予儿女母爱。或许由于萧红有过相似的体验,她的许多作品揭开了家庭隐秘的一角。《小六》中的小六爸经常毒打小六妈,小六妈生活在贫困和丈夫的暴虐下,看不到希望,最终抱着小六跳海,且“把小六先推下海去”。小六妈是爱小六的,她“六啊!六啊!”的不停叫唤,体现对女儿的担心和牵挂,却被逼得抱着女儿跳海,母性被逼消匿的无奈于此鲜明毕现。这不由令人想起托尼·莫里森《宠儿》中塞斯杀害女儿宠儿,既是对女儿的伤害,也是对女儿的不尽疼爱与担忧。《烦扰的一日》中,年仅24岁的少妇,被丈夫打骂成一个痴呆的“瓷人”。她并不贫穷,丈夫开着柳条包铺和药铺,只因入股一事丈夫逼迫她,对她打骂交加。为了躲避丈夫的暴虐,她外出做老妈子,因而无法给予自己孩子母爱,母性遭到压抑、消匿。“瓷人”和小六妈一样,自己的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如何给予儿女母爱?

最后,“母性被传统文化型构”导致母性的压抑和消匿。所谓“母性被传统文化型构”,指女性身上那种源自人类本性的母性情感被传统男权文化观念影响、浸染,不自觉地沦为男权文化观念的化身和父权文化的帮凶,间接而隐晦地压抑女性自身的生命欲求和人性发展。母亲表面上对儿女充满关爱,实则是对儿女人性和生命的禁锢与窒息。《小城三月》中的翠姨母亲便是这样一个典型,她在翠姨父亲死后改嫁,翠姨和妹妹只好与祖父、伯母、堂妹一起生活。妹妹出嫁后,翠姨大多是与祖父他们抑郁地生活着。她不满包办婚姻,不愿嫁过去,母亲明知道女儿心思,却看中对方钱财,逼劝女儿嫁过去。女儿抑郁重病,她却认为“没有什么要紧的;要出嫁的女儿们,总是先前瘦的,嫁过去就要胖了”[4]694。这个母亲是多么疏于对女儿的关心与照顾!翠姨的悲剧凸显了母爱的缺失。《家族以外的人》中的父亲在外工作,母亲代行父职管教“我”,对“我”疏淡、冷漠;“我”偷拿家里馒头或是尿裤子,便被骂作“小死鬼”和“小妖精”,被追打得逃到树上、墙头,不敢回家吃饭。母亲身上母性的淡漠、稀薄鲜明可见。此外,还有丈夫死后置孩子于不顾出走改嫁的母亲们,如《莲花池》中的小豆妈妈、《汾河的圆月》中的小玉妈妈、《哑老人》中的小岚母亲等,通过这些母亲形象书写,作者道尽了母性的荒凉与消散。某种程度上,萧红笔下的这些压抑与消匿的母性书写,是其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缺失母爱的创伤记忆的重现,更是她亲历或见闻的1930—1940年代中国女性的母性因被逼而克制和压抑,乃至消匿的现实反映。通过这些母性压抑和消匿的书写,作者揭批了产生这种状况的文化观念和社会现实。

二、母性的释放与彰显

或许是身为女性的情感特质,或许是经历过两次怀孕、生育经历,也或许是因为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缺失母爱,萧红以艺术虚构的形式进行情感补偿或替代性释放,她的不少作品描述了女人母性的温柔、奉献和无私牺牲精神。

萧红早年有被骗和被弃的经历,特别是怀孕后被弃小旅馆,即使后来被营救出来,也是生活没有着落,在物质和精神极度困顿的情境下,不得不将生下的孩子送人。这段经历和创伤几乎纪实性地复现于处女作《弃儿》中,后来的许多作品也不断地重复书写,以创伤记忆复现来宣泄和平复内心淤积的母性情感。因此,萧红不少作品寄寓和宣泄了她早期被迫弃子的情感创痛,倾诉难以圆满的母性情感,抒写不尽的愧疚与悔恨。《生死场》在叙写小马与老马母子亲昵的片断中,突然由写动物转到写人:

老马是小马的妈妈,它停下来,用鼻头偎着小马肚皮间破裂的流着血的伤口。小孩子看见他爱的小马流血,心中惨惨的眼泪要落出来,但是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因为他还没能看见妈妈,他是私生子。[4]65

萧红写私生子没有体验过母子相依、被母亲爱护的情感,所以不懂得母子情深或许是想到自己送出去的孩子,这显然是作者自己内心淤积的情感宣泄,流露对孩子不尽的思念和牵挂。《牛车上》的五云嫂寻找丈夫未果,拦截“大官”的马车询问消息又被推倒,走投无路想跳河自尽,是自己孩子睁开的眼睛和别人家孩子喊妈的声音唤起了她内心深藏的母性,使她放弃自杀念头,决心一人扛起责任,抚养儿子长大。她说:“还是背着他回家吧!哪怕讨饭,也是有个亲娘……亲娘的好……”[4]231-232某种程度上,五云嫂的“亲娘”思想投射了萧红自己童年被继母冷漠、疏远的创伤记忆,寄寓了她对被迫送人的第一个孩子的愧疚与思念。这是作者借艺术酒杯浇心中块垒,借五云嫂的母性倾泻自己复杂难言的母性情感。

如果说《生死场》《牛车上》的母性书写有较明显的作者自己母性释放和宣泄的迹象,那么《北中国》《汾河的圆月》《突击》《桥》等作品所彰显和释放的母性情感更有宣泄和铭刻国族创伤记忆的倾向,属于民族寓言写作。1930—1940年代,日军侵华,民族矛盾日益激化和剧烈,这些必然会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得到及时而深刻的反映,“东北作家群”创作现象的出现即是显例。萧红作为代表作家之一,她的创作愤怒地控诉了侵略者的暴行,抒发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与萧军《八月的乡村》直接正面书写抗日战争不同,萧红以母性情感的惨遭摧毁来控诉侵略者罪行,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提供了别样的抗战文学。她笔下那些母亲形象不仅是具体的个体母亲,也是特定时代中国母亲的代表,更是战争年代饱受践踏和蹂躏的国土和国族的象征。母性个人情感与国族宏大话语有机交融,形成一种别样的抗战文学和阶级文学。《北中国》刻画了慈母形象耿太太,她日夜挂念离家在外的儿子,悔恨没有发现儿子出走前的反常心情和举动。她到儿子房里,看到儿子的帽子和皮手套,“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摸摸这个,动动那个。似乎是什么也没有少,一切都照原样,屋子里还温热热的”。她到处打听儿子下落,每逢刮风下雨的夜里,更是想念儿子。三年来,她“说东忘西的,说南忘北的,听人家唱鼓词,听着听着就哭了;给小孩子们讲瞎话,讲着讲着眼泪就流下来了”[4]664-666。作者用了两三页篇幅,尽情倾泻耿太太的母性情感,通过母性情感惨遭毁灭——儿子牺牲在抗日战场上,揭露侵略者的暴行,激起人们抗战热情,母性情感书写汇入抗战宏大话语中。《汾河的圆月》刻画一位因儿子病逝于军中而失智的悲痛母亲形象。得知儿子去世,老母亲便开始在夜里摸索,“嘴里就开始不断的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说着她的儿子是去练兵练死了”[4]326。媳妇改嫁后,她不说儿子死了,而是说儿子还活着,很快就要回来。这是剧烈创痛导致她不愿相信或者回避儿子已死的现实,沉浸在儿子没死的谎言中,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真相。她一再追问孙女“你爹今天还不回来吗?”[4]326的话语和那敲打地面的手杖声,声声敲在读者心头,震撼人们的灵魂,更成为对侵略者的愤怒控诉和声讨声。《突击》同样刻画一位因孩子被日军杀害而变疯的悲痛母亲李二嫂。她的丈夫、公公和孩子都死于日军之手,她变疯乱跑,大叫“你别抢我的孩子,把他还给我,你别抢去他,他是我的,他离不开妈妈,他离不开”[4]1238-1239,凄厉的呼号体现出疯狂中的深沉母爱,激起人们对侵略者的刻骨痛恨。这些都是通过个人情感的惨遭蹂躏与摧毁,揭露和控诉侵略者的残暴,激发人们抗战决心和意志,起到强烈的抗日宣传作用。

这个时期反映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作品中,同样也有对母性宣泄与彰显的书写,《桥》便书写了黄良子对儿子不尽的疼爱与牵挂。因为家贫不得不外出当乳娘,照看桥西主人家的孩子,但当听到从桥东传来自家孩子的哭声,“她的心开始像铃铛似的摇了起来”[4]194,母子连心、母性情感撕裂的惨痛鲜明可见。由于不能亲自照看儿子,丈夫又不好好照看,孩子哭个不停,黄良子内心焦躁、悲痛。她把主人家吃剩的点心抛到桥东;有时推着婴儿车跑到桥东,为的是给儿子捎些吃的东西。看着儿子动手吃东西,她愉快地笑了。儿子看到主人家孩子吃包子、水果,也向妈妈要,黄良子先是说他馋嘴,但看到儿子可怜,又放下身段向主人家儿子讨要。最后儿子掉到水沟里淹死了,黄良子悲痛欲绝。整篇作品宣泄了贫穷母亲无法照看自己孩子、无法给予孩子温情与保护的痛苦悲伤。两个孩子,贫富悬殊,那座连接贫富的桥永远无法跨越阶级鸿沟,也正是这道鸿沟,吞噬了贫穷的儿子,撕裂了母亲的心!作品通过贫穷母亲母性情感惨遭撕裂的悲剧故事,写出了贫困母亲的无奈、痛苦与绝望,批判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社会现实。在宏大社会主题表达中,女性那种痛苦无奈而又深挚克制的母性情感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类似的还有《夜风》借长青母亲对儿子的关心疼爱与地主婆对长青的冷酷、残忍形成对照,《弃儿》以芹出院没有小孩也没有汽车与别的产妇抱着小孩坐着汽车或马车构成鲜明对比,等等。萧红从母性被摧毁和吞噬角度书写阶级的矛盾与对立,与柔石《为奴隶的母亲》有异曲同工之妙。

统揽上述母性书写不难发现,除少数篇章属于作者内在本能母性的抒发与补偿性书写外,大多数是将母性情感与抗日救亡或阶级对立等宏大社会话语结合书写。因此,这些母性情感不仅是女性的个人情感,也是国族寓言,是以母亲形象隐喻国家、民族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境遇,母性书写也是一种民族寓言书写,属于抗战文学或者无产阶级文学,但又不是一种理念先行的观念式创作,而是作者从切己经历和体验出发,通过独特的母性情感书写,即通过女人母性惨遭蹂躏与摧毁,控诉侵略者/统治者的暴虐与残忍,传达对侵略者/统治者的愤恨及强烈的民族抗战/阶级解放的决心与意志。因此,这些作品虽然属于抗战文学或阶级文学,却是从女人天性的母性情感出发创作的别样的抗战文学或阶级文学。作者尽情彰显、宣泄女性的母性,大段的情绪化宣泄文字倾泻而出,淋漓尽致地倾诉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与担忧,凸显母亲对儿子的疼爱和牵挂,情感强烈、外露,很容易打动和震撼读者,与后面死亡悲剧的戛然而止构成强烈对比,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

三、徘徊于压抑与彰显之间的母性

在萧红的母性书写中,更多的还是压抑与释放并存、克制与彰显兼具的母性。《弃儿》中,芹没有住处,没有生活来源,生产前没钱住院,是蓓力以蛮横态度强行把她送进医院。作为母亲,母性本能使她担心孩子冷与饿,但贫穷又使得她宁可暗地扯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头盖,躲在被窝里痛哭,也不愿见到孩子。她梦到孩子被人打死,醒来听到隔壁婴儿啼哭,起床要去看他,不料昏倒在地。收养者看到她悲痛,不忍抱走婴儿,她强作笑脸说:“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你把他抱去吧。”[4]161可见,由牵挂担心,到拒绝看望,到梦中惊醒晕倒在地,再到要求抱走,这一系列矛盾心理凸显芹的母性由不自觉流露到压抑,再到释放,最后又不得不克制的错杂纠结的状貌。这些使读者不禁追问:为什么芹不能正常释放和表现自己的母性情感?为什么母子不能一起享受人伦亲情?这是因为“成千成万的小孩在哭”“成千成万的小孩饿死”及“比小孩更有用的大人也都饿死了,自己也快饿死了”[4]160的社会现实所致。作者以许多孩子在哭、在饿,及比小孩更有用的大人和自己都快饿死来安慰自己,说服自己,从而把个人母性情感融入大众解放的宏大社会话语中,以大众集体利益的考虑冲淡和压抑个人的痛苦与不幸。这里不免显得有些生硬和观念化。这段心理描写让人不由想到近代女权运动先驱者吴孟班堕胎求学的故事,她说:

养此子须二十年后乃成一人才,若我则五年后可以成一人才。君何厚于二十年外之人才,而薄于五年内之人才?且君与我皆非能尽父母之责任者,不如已也。[6]

芹和孟班都是为了追求事业(阶级解放和女性解放)而克制母性。事实上,以集体主义抑制和消匿个人情感是1930年代初革命文学创作的一个隐性规则,萧红步入文坛交往的就是一些地下党员,她积极参与他们的活动,思想和创作不可避免地深受他们影响;同时,由于作者的穷人和女人身份,创作也会不自觉地烙下生活经历和情感印记。

如前所述,贫穷是压抑和吞噬母性的一个重要因素,如《生死场》中的金枝母亲的母性被贫穷摧毁,不过,当她得知女儿与成业相好且珠胎暗结时,没有打骂女儿,而是感觉仿佛自己“有了罪恶”,立刻麻木了,用她从没用过的温和声调说:“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4]77这些又体现了她对女儿的宽容和谅解,流露出母性的爱意与呵护。这里虽不乏有母亲担责的愧疚与罪恶感(中国自古女儿不规矩都要追责到母亲身上,一个淫荡的女儿背后往往有一个淫荡或者不负责任和糊涂的母亲),但更重要的是体现母亲对女儿的爱护和痛惜。女儿长大要出嫁,她与母亲相处时日不多。女儿延续母亲的生命,但也可能复制母亲的生命悲剧,这是母亲最担忧的。《红玻璃的故事》中的王大妈之所以要摔掉外孙女手里的花筒,就是忧虑且要阻止自己和女儿的活寡式生活在外孙女身上重现。这些都是纠结着既不自觉流露又不得不克制、彰显与压制并存的母性书写复杂状况。

还有,《山下》中的林姑娘是“从母亲旁边单独的接受着母亲整个所有的爱而长起来的,她没有姐妹或兄弟”[4]303,然而,林家生活贫困,父亲整年在外做工,逢年过节才回家;林母左脚有毛病,走路要用手托着膝盖。母亲疼爱林姑娘,但穷人家的疼爱是有限度的,林姑娘不仅要承担几乎全部家务,还要帮下江人干活挣钱。生病看不起医生吃不起药,只靠硬扛,小的时候打摆子,林母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并不说这孩子多么可怜哪,或者体贴的在她旁边多坐一会”[4]311。但林姑娘这次生病,母亲很着急,因为生病误工,不能挣钱。由此不难看出,母性就这样为贫穷挤兑、消匿。生存是第一位的,人伦情感屈居其次,如同《弃儿》《过夜》和《生死场》中的母亲对儿女的情感一样,不是母亲们没有母性,而是生存的困厄逼迫她们无暇也无力关爱子女,不得不克制、压抑,甚至消匿母性。需要指出的是,萧红笔下的贫困生存、阶级及性别等因素往往纠结一起,共同构成对母性的克制、压抑和消匿的合力,由此形成母性书写的复杂状貌。

四、苦难经历、创伤记忆与文化型构

萧红这种复杂的母性书写烙有她苦难情爱经历的印记。林贤治说:“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没有一个人像萧红这样被饥饿、寒冷、疾病逼到无可退避的死角而孤立无援。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性,要具有怎样的自由意志,方可以抵御这一切!”[3]4这句话概括了萧红一生的苦难经历,却漏掉了她遭受的性别歧视和压制,萧红应是中国现代女作家中受父权制暴虐与伤害最深的。她数次反叛父权制,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每次都是伤痕累累,因此她慨叹:“我一生最大的痛苦与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7]159她一生三段婚恋情感,两度怀孕生子,都无果而终。萧红即将临产时被未婚夫抛弃小旅馆,在香港生重病被端木蕻良弃之不顾,与萧军同居的那段情感经历,都给萧红带来深刻巨创。她曾向聂绀弩抱怨,做萧军妻子“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样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2]152。葛浩文《萧红新传》也谈到早年独裁父亲的压制,以及后来与萧军同居的生活经历给萧红内心带来的极大创痛,除了损害她的身体健康,更形成其女性主义倾向[7]32,即追求自由、独立及自我,对性别歧视和性别压制的敏感与反抗。萧红自己也谈到与萧军一起生活,养成她的自我牺牲精神[2]155,她很抑郁痛苦,这也是她离开萧军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些经历和情感必然影响到她笔下的母性书写,促使其对自甘牺牲和无私奉献的母性保持质疑与批判。

萧红两度怀孕生产,都没有享受母子欢愉的人伦亲情。作为母性本能,她内心渴望母子亲密相伴,但情爱幻灭和生存境况逼迫她只好将母性抑压心中。《弃儿》中的芹控制自己不去看望孩子,狠心将她抛弃,暗地里却以死命扯自己的头发、捶打头盖及蒙被痛哭来发泄内心的悲痛,这些都打上了作者自己类似的情感印记,真实记录了萧红痛苦矛盾的情感。萧红初登文坛的三个作品《弃儿》《王阿嫂的死》及《生死场》,都不自觉地流露了对孩子的思念、牵挂和愧疚。《生死场》描述老马和小马情深一幕时突然穿插一句:“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因为他还没能看见妈妈,他是私生子。”这是发自作者灵魂深处的真实自况,是她母性的真实流露。因为对孩子的疼爱、关心和无私奉献源于人的自然天性,所谓舐犊情深。然而,萧红两度怀孕和生育都是爱情已逝的被遗弃或被背叛时期,孩子已不是爱情的结晶与见证,相反成了被遗弃和被背叛的屈辱标记,时刻唤起她对不堪往事的回忆。加之,又是日寇侵华时期,时局动荡,生活极度困顿,辗转漂泊,居无定所,生育孩子已不是创造生命和未来希望的象征,而是前进路上沉重的包袱。因此,即便内心满怀母性的温柔和牵念,也不得不克制乃至熄灭这股温情之火。于是,形成彰显与克制、释放与压抑相交织的错综复杂情形,这是萧红苦难情爱经历在艺术创造上的曲折映现。

萧红错综复杂的母性书写也重现了她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母爱缺乏的创伤记忆。尽管有学者认为萧红有过于夸大自己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痛苦与不幸之嫌,认为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家庭生活是比较富裕和愉快的。毋庸置疑,这些说法有些道理,不仅萧红弟弟也说过类似的话语,其后期作品《小城三月》描写家庭生活的片断也透露了一些这方面的信息。或许萧红生性敏感,对感情的要求稍多稍高一些,总觉得母亲在世时没有给予她多少母爱,作品更多揭示的是她这方面的情感缺失。《家族以外的人》《呼兰河传》《感情的碎片》有克制地记录了萧红童年时代的母女情感,特别是萧母临终时萧红情感的克制、冷静。对比“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的强烈宣泄,情感的冷热与亲疏尤为显然。萧红九岁时候,生母去世,不久,父亲续娶后母,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是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4]927。如果说这种冷淡、疏远及指桑骂槐式的谩骂属于浅表的伤害,那么那种背后的挑拨与教唆则恶毒与阴险,对萧红内心的伤害深刻而致命。《两个朋友》里,金珠和华子本来是好朋友,但后母为了折磨与摧残继女华子,竟然以金钱、衣物和首饰收买金珠,挑拨金珠与华子相互咒骂和打仗,教唆道:“你和那丫头打仗,就狠点打,我给你做主,不会出乱子的,那丫头最能气人没有的啦!我有衣裳也不能给她穿,这都给你。”[4]1050这些创伤记忆隔断母女一体的亲情牵系,使幼小女儿寻找母爱呵护的情感本能受阻、淤积。加上不久疼爱她的祖父又过世,爱的需求和宣泄渠道完全滞塞,从此世间“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4]929。女儿的母性是从母亲那里寻求认同与习得,幼小女儿经由母亲身上母性情感的言传身教,她们怜爱、仁慈和善良的天性便会慢慢凝结,升华为一种对子女无私的疼爱与呵护的母性情感。然而,萧红不仅不能正常得到母性的滋养,后天言传身教习得之途也被阻断,母性成为她的一种永久性的创伤记忆,不时以正面(释放与彰显)、反面(克制与压抑),或正反面相杂糅的状态出现于创作中。

萧红复杂的母性书写也体现她对母性文化型构的质疑与反叛。如前所述,“母性文化型构”指母性这种人类本然情感被传统父权文化影响、浸染,打上父权文化的印记。母性本是女性的一种源乎动物本能的天然情感,体现为对子女的温柔关爱、细心呵护和无私牵念的情感特征。心理学家拉康认为,处于想象界的幼儿与母亲连为一体,母子关系自由和谐,没有压抑,没有他者,呈现为一种自然本真状态。成长途中,孩子通过母亲的凝视和照镜子,形成自我和主体意识,由此进入象征界,开始社会历史和文化观念的型构作用。[8]某种程度上,母性情感随着女孩成长为女人、母亲而不断被渗入社会历史和文化观念,如传统男权观念、现代国族观念及阶级观念等,母性由最初的动物本能情感慢慢蜕变为一种社会性的文化型构,这从近代以来女性地位和作用的变化中不难看出。传统中国社会,女性主要是在家里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地位卑下。戊戌维新前后,维新派出于富国强民的目的,倡导放足和兴女学,呼唤女性做“女国民”或“国民之母”。“五四”前后,“新贤妻良母”思潮兴起,主张女性既要有传统相夫教子的美德,又要追求职业化,实现人格独立和社会价值。女性陷入职业与家庭两难兼顾的困境中,导致不少现代女性意欲选择独身主义,献身事业。这在陈衡哲的《洛绮思的问题》、冰心的《西风》及庐隐的《海滨故人》等作品中得到反映,在陈衡哲本人最初所抱的独身主义思想中也不难看到。而到萧红生活的1930—1940年代,“五四”激进女性解放思潮逐渐消退,传统观念不时回潮,虽经过“五四”精神的洗礼,现代女性已具独立人格尊严,追求自我价值实现,走上社会,但现实的职业女性生存境况不容乐观,甚至出现“女性回家”的呼声。苏青慨叹:抗战时期,职业女性的生存境况不如妓女和家庭妇女,许多女性宁可选择嫁人而不是出来工作。[9]可见,不论女性形象经历怎样的发展变化,母性的温柔和无私奉献都是其应有的内涵。然而,萧红始终选择坚守人格独立和社会价值实现,警惕无私奉献和牺牲的母性对女性自我的压抑与消匿。她在作品中也有意识地警惕和抵制这种母性对女性自我的压抑与淹没,临近生命尾声之作《呼兰河传》《小城三月》《红玻璃的故事》把这种警惕和抵制推向极致。《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被整治至死都没有放弃“我要回家”的呼喊,体现对自我的坚执。婆婆整治她,固然因为她太大方,不像团圆媳妇,更重要的是她不服整治,总喊着“我要回家”。传统观念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婆家就是已嫁女儿的唯一归宿,她总是喊着“我要回家”,就是不肯承认婆家,不愿被纳入婆家的人伦秩序中。这便意味着她不愿承认其婆婆的身份,否定婆婆作为一位母亲的无私奉献与牺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团圆媳妇“我要回家”的呼声是对母性的否定,体现她不愿纳入婆婆那种母性轨道,而要永远停留在娘家的女儿阶段,即便化作鬼魂,也在继续哭叫“我要回家”,始终反抗和否定母性。《红玻璃的故事》以王大妈摔掉外孙女手中的花筒,体现王大妈的觉醒。她要打破和中断“母亲—女儿—外孙女”这种活寡式的宿命,拒绝对顺服、牺牲的母性皈依,也是企望外孙女永远停留在女儿阶段。《小城三月》中的翠姨宁愿抑郁而逝,也不愿接续母亲那种扭曲的、名为关心实则戕害儿女生命与个性的母性。作者一方面让这些女性像《宠儿》中杀害女儿的母亲塞斯一样——塞斯否定和中断被奴役和被凌辱的生命延续,希望宠儿以女儿身份进入一个没有歧视和压迫的自由世界[10];另一方面也反映作者对母性、妻性(1)妻性是现代婚姻关系中妻子的社会属性,具有自由、独立、平等及拥有个体欲望等特征,但这种妻性在传统婚姻中不可能存在,“五四”后的许多婚姻中残存着大量的传统文化因子,妻性仍未取得真正现代性的内涵,仍是传统妻性的延续。这种传统婚姻中的妻性被母性淹没,是母性的别称。身份的拒绝,希望永远保有女儿性。事实上,萧红身上确实始终保持着女孩的稚气,鲁迅给她信中多次提到“稚气”“孩子气”:“稚气的话说说并不要紧,稚气能找到真朋友,但也能上人家的当,受苦”[11]35,“这位太太,到上海以后,好像体格高了一点,两条辫子也长了一点了,然而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11]238。萧军多次抱怨萧红没有“妻性”,1938年在西安对聂绀弩说,萧红有才能,他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2]153;1978年仍在抱怨:“萧红就是个没有‘妻性’的人,我也从来没向她要求过这一‘妻性’。”[2]149因此,萧红笔下母性的克制、压抑,乃至消匿书写固然有苦难情爱经历、失爱创伤记忆及宏大话语覆盖等原因,但对传统母性的质疑与否定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可见,出于独特的情感经历、遭遇及女性天性的敏感特质,萧红总是在创作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母性,不自觉地在做出各种奉献和牺牲,正如季红真所指出的那样,“萧红好像欠了男人的债,萧军是她的‘拯救者’,端木则是她的‘牺牲者’”[12]。因此她总不自觉地对这两个男人抱有报恩和牺牲精神,因为萧军将她从小旅馆里解救出来,端木则给了她一个正式婚礼和合法身份。但在意识层面,她又质疑和否定那种泯灭女性自我、无私奉献和牺牲的母性。加之,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剧烈尖锐的社会现实,以及有过陷入物质生活极度困顿的经历等,种种因素绞合一起,形成萧红克制与释放、压抑与彰显相交织的母性书写状貌。这种复杂的母性书写状况,不仅反映了她自身生活经历和情感遭遇的复杂状貌,折射了彼时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剧烈错杂的社会局势,更呈现了现代女性的生存困境及其性别意识的曲折发展历程,体现了中国女性追求自由解放步履之艰难与沉重。

五、结 语

综上所述,萧红笔下的母性书写状况错综复杂,时而鲜明,时而淡隐,这与作家的情感经历和命运遭遇、时代社会局势及父权制压抑等紧紧纠结一起。当作者遭到情感背叛或者被弃,孩子的出生不是爱情的结晶和婚姻的瓜熟蒂落,却成为屈辱和不堪的见证时,母性书写便因克制、压抑而显得淡隐。加之,战乱背景下,作者居无定所,生活困顿,国族话语兴起,以及父权制的暴虐与压制等,都会造成母性书写的克制与压抑。但是,萧红有过短暂的做母亲的经历,本能的母性情感,人性的自然流露,对被弃幼儿的思念又会纠结于她的内心,促使她通过创作来释放,或者说通过作品里女人母性的流露来舒缓自己被迫压抑和克制的母性本能。特别是1930—1940年代,复杂剧烈的社会矛盾导致国族寓言写作兴起,萧红独特的经历遭遇也使其创作不自觉地倾向于国族寓言写作,这些都导致作品母性书写的鲜明与彰显。同时,萧红对父权制压抑的敏感,导致她对女性无私奉献和牺牲精神淹没女性自我的警惕与质疑,也会影响其母性书写的克制与淡隐,从而形成母性书写的复杂状貌。

萧红笔下母性书写的复杂状貌在现代女作家创作中并非个案,而是一个普遍现象。概括起来,现代女作家母性书写大致可分为以下两类:一种是母行父职,代表父权养育和管教儿女,其中虽不乏舐犊情深的母性真情流露,但更多的是看似关心爱护儿女,为他们的幸福着想,实则压抑和禁锢他们的生命和个性意识,由此可见这种母性的虚伪、残酷。如冯沅君《菤葹》、苏雪林《棘心》等作品,写的是女儿对母爱的难以割舍,顺从母命的结果却是走投无路殉情身亡,或是与包办夫婿结婚,终生不幸。这是母性对女儿性的压抑和禁锢,女儿们反抗失败,徒留对女儿性的伤悼。另一种是父权制的牺牲品,母性成为压抑母亲们自身情欲、梦想和希望的一种情感,甚至在这种压抑下发生扭曲、畸变,导致母性与妻性相互绞杀,女性最后回望所来处——女儿性,女儿性于此成为女性依恋和救赎的永远念想。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是个浑身胀满自私、欲念的母亲,她是父权制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但心有不甘,她的变态反抗和报复就是妻性与母性的绞杀,最后遍体鳞伤,伤了自己,也害了儿女。她最后对少女时代的回忆不只是对传统妻性和母性的质疑与否定,更是对曾拥有的女儿性的祭奠与缅怀。现代女作家对女儿性的依恋与执着,以及对母性的质疑与批判,既有对男权文化观念的拒斥与否定,也蕴含着她们对纯真、美好人性的向往与追求。

因此,萧红笔下的母性书写既烙下了作者个人情感经历和命运遭际的印记,也铭刻着我们民族、国家在1930—1940年代的苦难记忆和不屈抗争,呈现了现代女性普遍的生存困境,折射着中国女性追求自由解放道路的艰难与沉重。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意蕴深远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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