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国语境下“笔记小说”概念考论
2019-02-11宋世瑞
宋世瑞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236041)
“笔记小说”概念并非古已有之,而是兴起于近代学界,但笔记小说的文献主体及其文类思想早已存在于清代乃至之前的学术界。清代学者以经学著述为能事,考据之下,实事求是,然生平之主要工作在于研经时所做之“笔记”,或称“札记”,故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云:“大抵当时好学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记册子’,每读书有心得则记焉。……著专书或专篇,其范围必较广泛,则不免于所心得外摭拾冗词以相凑附,此非诸师所乐,故宁以札记体存之而已。”[1]93-94且清人亦称小说为札记之类,如乾隆九年蔡寅斗《书隐丛说序》云:“考前史艺文志,凡分类之札记,概名曰说部,其称名也小矣,惟其称名小,故有事于此者,类出之游戏以为无聊遣兴之资,非凿空驾虚、喜新好怪即抄袭陈说、摭拾无稽,若稗贩、若传奇,而卒无一言之当于道。嗟乎!以有用之心思,费无用之笔札,何其可已而不已也。”[2]399又如乾隆末年纪昀作《阅微草堂笔记》,亦自谦所为是“笔记”之书:“采掇异闻,时作笔记,以寄所欲言”[3]568;同时他也介绍了本书的创作方式,并自谦本书的价值“忆及即书,都无体例。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4]1。
清末、民国学人对“笔记小说”的认识,实际上是中国传统观念逐渐分化后的小说概念的认识。这种认识发生于西学东渐后本土学者的某种热忱与焦虑,甚至与“救国图强”的民族意识联系起来——从其思维方式来看不过是“中体西用”的翻版,或可以说“笔记小说”一词是西学与清学掺杂的结果。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是这种混合意识的初步实践,结果之一就是“札记体小说”名称的提出。
一、“札记体小说”
在清代的语境下,因“小说”一词范围过于宽泛,几无边界可言,故或于“小说”前后加一表示形式特征的语词以示区分,如“说部笔记”“小说笔记”①清王鸣盛云:“钞以夸博闻,宋人小说笔记大率皆《彭乘》之类,有学识者不必看此等书,无益有损。”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48,清乾隆五十二年洞泾草堂刻本。又清陈群云:“顾、王著工于仿古、昧于察书,编次即繁、所在舛陋,当时米芾、黄长睿、秦观各有专书以纠其失,其他见于古今诗文及说部笔记者,指摘不胜枚举。”参陈群:《香树斋诗文集》文集续钞卷5,清乾隆刻本。“小说演义”②清钱大昕云:“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皆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也。”参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17《正俗》,载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九),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年版,第272 页。又袁枚云:“崔念陵进士诗才极佳,惜有五古一篇,责‘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说演义语也,何可入诗?”见《随园诗话》卷6,清乾隆十四年刻本。又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醒世姻缘”条云:“无悝阅小说演义名《醒世姻缘》者书百卷,乃蒲松龄所作,老成细密,亦此道中之近理可观者。”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802 页。“小说演义”者,即今日之章回小说。。故梁启超创“札记体小说”之名,源出清代学术传统之内而化用西学小说之观念。1902 年梁启超于《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一文里介绍拟开辟的小说专栏15 种,其中有“札记体小说”与“传奇体小说”两种“十一、札记体小说,如《聊斋》《阅微草堂》之类,随意杂录。十二、传奇体小说,本社员有深通此道、酷嗜此业者一二人,欲继索士比亚、福禄特尔之风为中国剧坛起革命军,其结构词藻决不在新罗马传奇下也。题未定”[5]。文中所谓“传奇体小说”是指戏剧而言,“札记体小说”则指传统的叙事体文言小说,从中也可见梁启超的体制分类意识与传统学术的内在关系。但梁启超之“小说”带有浓厚的西方叙事学背景,故梁启超提出“札记体小说”后,“西学东渐”风潮之下,此语词为其他刊物采用,如《竞立社小说月报》《小说新报》《大共和画报》等,都设有“札记小说”栏目,不过就所发表的作品来看,多是今日视之为短篇小说的作品,语体及写作宗旨已经与《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有别。
虽然近代西学背景下的“札记体小说”已经兴起,但仍有一批作家坚持传统的小说范畴,创作类似于《阅微草堂笔记》《聊斋志异》《容斋随笔》《檐曝杂记》之类的作品,如蒋景缄、汪恸尘、刘禺生③三位作家分别著有《残梦斋随笔》《苦榴花馆杂记》《世载堂杂忆》等笔记作品。等。不过此时语境已变,原来自称为“说部笔记”的作品,此时则被称为“札记小说”,如1915 年《小说大观》为《残梦斋随笔》做的宣传即是“札记小说《残梦斋随笔》:此亦武林蒋景缄遗著,于诸小说外又换一副笔墨。蒋君多闻强识,以古证今,以今考古,有所心得辄笔诸书,而于历代文献、胜朝佚闻尤烂熟如数家珍,典雅名贵,不让蒲纪二氏之专美于前也”[6]4。此时新作旧著皆以“札记小说”名之,亦可见时代之变,此名称到1930 年代初青木正儿所著《中国文学概说》里有关小说的分类也还在使用,以与“传奇体小说”对举而言。
除了梁启超对于“笔记小说”建立在清学基础上的导源之功外,清末、民国的学人也在笔记文献的基础上进行过文体探讨。他们对笔记小说的文体、文类研究有两个特点:一是深受进化论的影响,即王元化《对于五四的再认识答客问》一文中所批评之“庸俗进化论”。如1908 年罗普《红泪影序》云:“中国小说之发达与剧曲同,皆循天演之轨线,由浑而之画,由质而之文,由简单而之复杂。”[7]302以为中国古代小说史由杂记体“进化”到章回体是一种自然的过程;蒋祖怡《小说纂要》亦云:“中国小说形式上的嬗变,不外乎几种重要的现象:(1)由口语而为笔录,(2)由短制而成长篇。”[8]97二是民国学人深受西洋文学观念的影响,认识到小说在社会改造运动中的重要功能。1934 年,谭正璧在《中国小说发达史》之《结语》云:“因为西洋文学观念和作品的输入,使中国文人知道了小说在一切文学中所占的地位,因而抬高了小说家在社会上的地位,这也是中国人将觉醒的一种好现象。”[9]470所以在对中国旧的小说进行整理时,也自觉或不自觉地采用欧洲小说观念来区分“小说”与“非小说”作品。胡怀琛云:“在‘五四’以前,中国人不曾认识西洋小说的真面目,在这时期内①即“五四”以后至1940 年代,笔者注。我们除了认识西洋小说的真面目以外,还有人介绍了关于《小说原理》的西洋书,使我们更能了解小说是什么。也有人做了许多的整理中国小说史的工作。”[10]52
庸俗进化论无疑会对笔记小说研究带来消极的影响,民国学人也感觉到了这种不适,即中国古代小说典籍与西洋“小说”不相契合的问题,如欧美的“短篇小说”与“笔记小说”概念上的冲突。1927 年艸艸《辩笔记小说非short-story》一文对中国的笔记小说与西方的短篇小说(short-story)从目的、材料、做法等三个方面进行了对比,以为中国的笔记小说的艺术水平远逊于欧美的短篇小说。进化论之外,欧美小说思想的输入,还带来了关于小说本体的思考。1924 年,杨鸿烈在《什么是小说》一文中针对刘半农在《新青年》第3 卷第5 号发表的关于“小说即是古文”“小说就是文字的游戏”的观点进行反驳,他历述欧美及中国之班固《汉书·艺文志》、纪昀《四库全书总目》、王文濡《古今说部丛书序》、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谢六逸《论小说》等关于小说观点的著作后认为“(在旧时代)凡是用典雅的骈文或散文来记录碎杂的可惊可愕的事情的,就是小说”[11]3。而在新时代,“小说是意味深长的事情之叙述。这个定义在形式方面是确定小说必须是叙述体的”[12]5。杨鸿烈代表了当时对小说的认识,但这个认识又不是根据古代文献来讲,而是立足于欧美作家关于“小说”的定义。
二、小说的历时性与共时性研究
应注意到,清末、民国时期的中国学人是在一种新的学术视野中对传统小说进行历时性和共时研究。历时性的研究突出表现在“史”的梳理上,著述类型包括专门著作与单篇论文,并存有“杂记小说”“杂记短篇”“短篇小说”“随笔体”“记载体”“笔记”“笔记体小说”之名。
1907 年,王钟麒在其著《中国历代小说史论》中提出“小说之体”分为五种,代有兴替,即“记事之体盛于唐”“杂记之体兴于宋”“戏剧之体昌于元”“章回弹词之体行于明清”。其中“杂记小说”者,“宋人所著杂记小说,予生也晚,所及见者,已不下二百余种,其言皆错杂无伦序,其源出于《青史子》。于古有作者,则有若《十洲记》《拾遗记》《洞冥记》及晋之《搜神记》,皆宋人之滥觞也”[12]2。1910年,张静庐在《中国小说史大纲》中从历时性的角度把中国小说分为九个时期,即寓言时期、神话时期、谈鬼说怪时期、杂记短篇时期、章回时期、散文长篇时期、骈散文长篇时期、黑幕小说时期、白话短篇时期。其分期之法可谓体裁与断代的杂糅,如谈鬼说怪时期“起于汉,迄于清季”[13]38,作品既有魏晋之《搜神记》亦有清代之《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其所论篇幅与内容孱杂,未免有些体例不纯。张静庐的文体意识也有所体现,关于“杂记短篇时期”云“杂记始于汉而盛于唐,其余风至今犹盛”[14]39。又云“杂记一体,清代最盛,如蒲留仙之《聊斋志异》,纪晓岚之《阅微草堂》,王渔洋之《池北偶谈》”等[14]24-25,他把杂记小说分为志怪、札记、志艳三个类别。他也注意到了杂记小说在不同时期的变化,如“元代杂记小说颇少,像陆友仁之《研北杂志》,盛如将之《老学丛谈》等书,亦颇另碎”[14]23。1925 年,刘永济在《说部流别》中从历时性的角度将中国古代小说分为两汉六朝杂记小说、唐代短篇小说、宋元以来章回小说等三个部分。刘永济并未对“杂记小说”作出解释,其不过引《汉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及《四库全书总目》来说明“此体草创,斯为初型”[14]7。其所谓“杂记小说”当即野乘、琐闻、志怪之类。
共时性的研究主要是对小说文体本身的研究,表现为形式研究与体制研究,而得乎其中者为类型研究。1912 年,管达如《说小说》把中国古代小说从语言、体制、性质等方面进行分类,其中体制上分小说为笔记体和章回体两类。章回体包括传奇(实际指戏曲)、弹词及用白话创作而成者;而笔记体的特质“在于据事直书,各事各为起讫。有一书仅述一事者,亦有合数十数百而成一书者,多寡初无一定也。此体之所长,在文字甚自由,不必构思组织,搜集多数之材料。意有所得,纵笔疾书,即可成篇,合刻单行,均无不可。虽其趣味之浓深,不及章回体,然在著作中,实有无上之便利也”[15]。1915年,吴曰法《小说家言》亦云“小说之流派,衍自三言,而小说之体裁,则尤有别。短篇之小说,取法于《史记》之列传;长篇之小说,取法于《通鉴》之编年。短篇之体,断章取义,则所谓笔记是也;长篇之体,探原竟委,则所谓演义是也”[16]2。1918 年,蔡元培云:“清代小说最流行者有三,即《石头记》《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是也。《石头记》为全用白话之章回体……《聊斋志异》仿唐代短篇小说,刻意求工……《阅微草堂笔记》则用随笔体……”[17]1116蔡元培此论,似乎在说清代的流行小说有“三体”并存的情况,即章回体、传奇体与笔记体。1921 年,胡惠生把“小说”分为笔记体、演义体、传奇体、弹词体、四六传奇、鼓词。他的分类是把当时的戏曲、说唱文学也并入小说当中,其中演义体指话本与章回小说,笔记体包括今日之传奇与笔记,其他诸体则是对戏曲(如传奇体)、说唱文学(如弹词体、四六传奇、鼓词)的内部划分。胡惠生云:“盖自唐以前,悉主文言,所谓笔记体也。至宋而演义体始出,混以市井俚俗之说,发为纪述议论之文。……洎乎后世,作者如林,蔚然兴起,与笔记小说分道扬镳,同为小说之正宗。故当时佳作尚少,学人士子,笔墨所及,仍多从事于笔记体,岂以鄙俗不足道欤?然宋人笔记小说,亦与汉唐不同,文不如汉唐之精采,而理论过之,殆以议论胜也。”[18]8“演义体起于有宋,其体裁亦源于纪传之文。惟笔记小说,但为著述上事。演义则以演讲为事,不于著述上著工夫。”[19]6笔记小说以“文言”“著述”“笔记”为文体特征,与小说演义以“化文为俗”的方式究属不同。可以看出胡惠生所谓的“笔记小说”与“演义小说”,相当于今日之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1923 年,胡怀琛发表在《最小》期刊上的一系列有关短篇小说的文章(即《短篇小说概说》)把中国的小说从内容上分为稗史、寓言、神话三类,从形式上分为记载体、演义体、诗歌体三类。短篇是与长篇相对而言的,胡怀琛甚至把归有光文集中的《思子亭记》《项脊轩志》也作为短篇小说,亦可见其“短篇小说”的范围过于宽泛,并非是限于笔记小说而论。到了1929 年,胡怀琛发表《中国小说研究》,又从三个方面即实质、形式、时代等对中国小说进行系统研究,内容上分为神话、寓言、稗史,形式上分为记载体、演义体、诗歌体、描写体,时代上分为周秦小说、晋唐小说、宋元小说、清小说、最近小说。形式上的分类是为文体分类,如演义体如《水浒传》《三国志演义》之类,诗歌体即纪事诗、戏剧及说唱文学,描写体指主要描写社会现实,如《儒林外史》《红楼梦》之类,而记载体则是“用作者的口气,记述一件事情”[20]104。胡怀琛以为不论语体是文言还是白话,只要是闻见记之的作品即可称之为“记载体”。当然,这种分类还是有些随意,因为语体是文体的一个重要方面,不可能只以创作方式来作为类别划分的依据。1923 年,胡寄尘在《中国小说考源》一文里把小说分为野史派、寓言派、神话派,体制上分为记载体、演义体、诗歌体三种,“记载体,即今人普通所谓笔记小说是也。大抵宋以前之小说只此一体。演义体,即今人普通所谓章回小说是也。始于宋人。三曰诗歌体,即传奇弹词等类是也”。“记载体自最古之小说以迄今人所为之笔记,均属此类,其中独立成为短篇者,大半被前人划入文集之内而不名为小说,惟张山来辑《虞初新志》,独从文集中夺回,使复归入小说领域,是为创见耳。”[21]31925 年,徐敬修《说部常识》一书,就小说分类提出从派别、文体、篇幅、文字等四个方面进行分类,文体方面把小说分为记载体、章回体、诗歌体三类,诗歌体为长短之记事诗,章回体为章回小说,而记载体“此类小说,在我国小说进程中,占据时间最长,自周秦以至宋初,几全乎此种体例,无论为异闻,为杂事,为琐语,为别传,皆用此种体例也”[22]8。他把记载体小说分为异闻、杂事、琐语、别传,很明显受了《四库全书总目》的影响。关于清代小说,他分为演义类,如《红楼梦》《儒林外史》;神怪类,如《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志艳类,如《板桥杂记》《淞滨琐话》;杂记类,如《觚剩》《香祖笔记》《虞初新志》《春在堂随笔》等。此可谓内容与文体杂糅的一个分类。
三、《笔记小说大观》与郑振铎
中国传统小说的名称由梁启超的“札记体小说”到罗普的“杂记小说”、蔡元培的“随笔体”、胡惠生的“笔记小说”,其间于名称固化起了很大作用的是上海进步书局出版发行的小说丛书《笔记小说大观》。其刊行始于1918 年左右,至1924 年出齐,共9 辑,每辑约60 册。此丛书出版前后虽有诸如“说部”“载记体”“记载体”等名称出现,但为大众所认可的还是“笔记小说”这一名称,而且从《笔记小说大观》所收录的作品来看,作品大多著录于古代书目之子部小说家类,少数著录于子部杂家类。因其合乎中国传统小说的观念,所以“笔记小说”很大程度上已经取代了“说部”这一清代常用的指代“小说”这一庞杂文类的名称(通俗小说、曲艺例外)。此丛书所收作品虽合乎传统小说观念,但在新的小说观念下,不免被学人批评,理由之一即为收书过于庞杂、体例不纯,不合乎欧美小说“文体单一性”“故事性”与“虚构性”的标准。
1930 年,郑振铎在《中国小说的分类及其演化》一文中把中国古代小说分为三大类,即按篇幅分为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其中短篇小说又分为笔记小说、传奇小说、平话小说。“第一类是所谓‘笔记小说’。这个笔记小说的名称,系指《搜神记》(干宝)、《续齐谐记》(吴均)、《博异志》(谷神子)、《阅微草堂笔记》(纪昀)一类比较具有多量的琐杂的或神异的‘故事’总集而言;范围固不能过于狭小,内容的审查,固不能过于严格,然也不能如前之滥,将一切‘杂事’‘异闻’‘琐语’都包括了进去,有如近日出版的通俗本的《笔记小说大观》。我们应该将他们限于‘故事集’的一个标准之下,或至少须是具有大多数的故事的。所谓‘琐语’之类的东西,像《计然万物录》《博物记》(汉唐蒙)、《博物志》(晋张华)、《清异录》(宋陶毂)、《杂纂》(唐李商隐)、《幽梦影》(清张潮)、《板桥杂记》(清余怀);所谓“异闻”之类中的《山海经》《海内十洲记》《神异经》;所谓‘杂事’之类中的《摭言》(唐王定保)、《云溪友议》(唐范摅)、《北梦琐言》(宋孙光宪)、《归田录》(宋欧阳修)、《侯鲭录》(宋赵德麟)等等,都是不能算作‘笔记小说’的。即在真正的笔记小说中,像《搜神记》《虞初新志》之类,也不能算真正的小说,不过具体而微的琐碎的故事集而已。”[23]24-25郑振铎对笔记小说的范围限制过严,另一方面也受进化论甚至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影响,他把唐传奇当作近代小说的开端,而把笔记小说当作处于低级阶段的“故事”。自先秦至魏晋的笔记小说,“这期也可以说是笔记小说的时代。其大部分的作品,皆非正则的‘小说’,其小部分的作品则为故事的总集”[24]28。可见郑振铎关于笔记小说概念的界定重在“故事”而非“著述”、现代而非古典,是笔记形式与虚构故事的结合体;同时他把文言小说中的作品以文体分为“笔记体”与“传奇体”,或许启发了当代古代小说研究者的文体分类。1939 年,金受申在关于“笔记小说”的谈话中列举的作品有《龙城录》《酉阳杂俎》《太平广记》《阅微草堂笔记》《庸盦笔记》《啸亭杂录》《萤窗异草》《蓬窗异草》《谐铎》《夜谭随录》《小豆棚》《醉茶志怪》,甚至《笔记小说大观》《清稗类钞》等。他认为,“笔记小说的起源,也可以说就是小说的起源,这是研究文学史、小说史所承认的。在唐以前的笔记小说,有类短文,情节、描写都不完全具备小说条件。六朝唐以后,所有笔记小说,情节意境的轮廓,渐渐地扩大起来,美化起来,趣味起来。唐、五代、宋、元没有什么变化,到明代又有一大进步,每篇有了头尾,内容也更显复杂。到了清代,由蒲留仙的笔记小说《聊斋志异》的倡始,作者全向繁缛华丽一方面作去,虽然纪文达公打算用劝善惩恶的体裁来挽救,已是不成功了的”[24]17。金受申的“笔记小说”较少涉及唐代的单篇传奇,但也是以故事性与笔记形式作为笔记小说演变的标准。
四、王季思、浦江清与“笔记小说”
1930 年代以后,民国学人已开始有意识地消除进化论的负面影响,不再把中国小说的变迁看作一个单线演进的过程,而是较为理性地建立在小说文献本身以及古代文化语境的基础上进行思考,代表人物有王季思与浦江清。1940 年,王季思《中国笔记小说略述》中对笔记小说的起源、演变、类型以及各个时期的特点进行了探讨。他提出“在中国,所谓笔记小说,是和平话小说分道扬镳的。前者出于文人的手笔,后者出于说书人的口说;而前者的发源更早,门类更多。……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分小说为志怪、传录、丛谈、辨订、箴规五类,《四库全书》分小说为叙说杂事、纪述异闻、缀辑琐语三类,都是就笔记小说分的。不过所谓笔记,大都是随笔杂录的东西,常有一种里面包括好几种性质的作品的”[25]。王季思的“笔记小说”考虑到了当时读者对于“小说”的认知情况,认为笔记小说的研究应当摒除学术笔记和通俗小说的干扰,从而对笔记小说进行较为清晰的范围限定。他认为“笔记小说的范围、分类既难确定,现在只好就个人的意见,提出了两点限制:一、就笔记说,凡是纯属学术的讨论与考订的,如《困学纪闻》《日知录》《二十二史札记》《十驾斋养新录》,虽是笔记,却非小说。二、就小说言,凡属语体小说,源自平话或西洋说部者,如《宣和遗事》《拍案惊奇》,以及近人的白话小说,虽属小说,却非笔记,都不在本篇论说之列。至就内容性质而勉强分类,似乎可分作轶闻、怪异、诙谐三类(这只是就叙述之便分的,并不比前人分得更精密)。自然,一种笔记或笔记内的一篇文字,仍有包含上两类三类,甚至涉及经史考证、诗文评论的,因为笔记的性质是随笔杂记,本来是没有严格限制的”[26]9-10。王季思针对笔记小说在不同时期的表现特征,把笔记小说分为四个时期,即魏晋到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他认为第一期的笔记小说还是“萌芽时期”,唐代是笔记小说的新时期,“故事的结构大都完整,写情则凄惋生动,写景则铺张富丽,同当时的诗歌有很相似的作风”,其原因在于唐代士子的“仁卷”风气所致;宋代的笔记小说“一、每节故事下面常附以议论;二、所记多同时人的故事。——即使所记系先朝或怪异的故事,也往往是对当时的社会意有所指的”。“予尝谓:‘唐人小说,情溢于辞;宋人笔记,味余于事。’”“元明笔记小说,大体上继承宋代的作风,而明人更多穿凿附会、夸诞无聊的地方。”“到了清代,文字之狱屡兴,考据之风大盛;所以笔记的作风又有了转变,对于时政不敢讥评了;而因为他们书读得多,考据成了癖,一点点小事情,也常要问它的来历,考它的真伪。对现实社会既不敢议论,说鬼谈狐的风气,一时又盛。便偶然说到当时人物,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清人笔记小说流传到今日的非常之多,而最足以代表当时作风的莫如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王季思对笔记小说的研究,明显有《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目序文按语的影子,即“笔记小说”对应于《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里的作品。他首先把“笔记”与“笔记小说”分开来,这与四库馆臣把“笔记”(“说部”)与“小说”分隶杂家与小说家如出一辙;把笔记小说分为轶闻、怪异、诙谐三类也是源于《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之“杂事、异闻、琐语”。因为《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也收录了不少传奇作品,可见王季思把传奇归入“笔记小说”,也是有历史依据的。他也指出《四库全书总目》里有归类不清的地方,“如范镇的《东斋记事》,所载多赵宋先朝故事。《四库全书总目》收入杂事之类,然其中记蔡襄为蛇精、室韦人三眼、突厥人牛蹄之类,又应当归入纪述异闻一类的。又如《南窗纪谈》,所记多北宋名臣言行,《四库全书总目》也收入杂事之类;可是其中如记袁州女子登仙、记庞籍见天书,却又属异闻了”。王季思对笔记小说在各个时期的不同风貌的概括、社会批评与文本批评结合的方法,也是对清代王渔洋、纪昀等人小说思想的延伸;尤可注意的是关于笔记与笔记小说两种文体的研究。
浦江清在西南联大教学时论及《聊斋志异》时讲到“胡适有不正确的文学史观,认为中国文学史的进化是文言进化成白话,所以唐人传奇以后,宋元话本小说产生,文言小说便趋向没落了,戏剧到李渔时代已经重视宾白,有话剧化的趋势。这种看法是完全形式主义的”[27]306。“中国以文言写故事有悠久的历史与优秀的传统,从《左传》至《史记》再到《唐人传奇》。宋元明时代,一方面用语体写作的小说与讲史繁兴,另一方面,传奇、志怪的笔记小说并未间断”[28]307。浦江清批评了“进化论的文学史观”,同时把中国小说分为语体小说和笔记小说两类,即王季思之平话小说与笔记小说,此亦“言”“文”之别,笔记小说也包含志怪和传奇。浦江清论笔记小说与王季思不同,王季思是沿袭《四库全书总目》的观点并有所生发,而浦江清则以《汉书·艺文志》为出发点,强调笔记小说的正统性在于《汉书·艺文志》而非《四库全书总目》。其《论小说》云:“《汉书·艺文志》的小说家并非与后世小说家绝无关系,而确是中国小说之祖,因为从魏晋到唐宋所发展的内容至为庞杂的笔记小说,正与之一脉相承。所以在纪元前后的中国人对于小说的观念,并未斩断,反之,仍为后人所因袭,不过书籍愈来愈多,作者益复高明,内容增添,范围更扩大而已。从魏晋到南宋(3 世纪到13 世纪)大约一千年中,发展的笔记小说,内容非常庞杂,包括神仙,鬼怪,传奇,异闻,冥报,野史,掌故,名物,风俗,名人佚闻,山川地理,异域珍闻,考订,训诂,诗话,文谈等等乃至饮食起居治身理家之言。”[28]21以浦江清的论述,“笔记小说”的内涵与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里时常提及的“说部”内容相当,至于他认为“《四库全书总目》的编者重新改订小说的意义时,他们认为小说只是记琐事、琐语、异闻的小书,把胡应麟的后面三类多半送到杂家类里面去了……所以四库书目的编者实立于尴尬的地位,于古于今,两失其依据,代表了几位18 世纪的学者对于小说的观念”[29]138。其实四库馆臣是明白传统小说的意义与范围的,不过他们把“小说”变为“说部”,而这种称谓遍及于杂家与小说家,以显示在清代中期新的小说观念下对《汉书·艺文志》以来的传统小说观念的一种保留态度。浦江清在对笔记小说传统意义进行考索的同时,他以“笔记小说”代替汉唐之“小说”、明清之“说部”,亦是传统小说观念的延续,即小说的“古义”。在笔记小说中,他认为唐传奇为笔记小说之另类,云:“现代人说唐人开始有真正的小说,其实是小说到了唐人传奇,在体裁和宗旨两方面,古义全失。所以我们与其说它们是小说的正宗,毋宁说是别派,与其说是小说的本干,毋宁说是独秀的旁枝吧。”[30]22在笔记小说中,他对《聊斋志异》评价极高,“蒲松龄继承了这方面的传统,他以高度的文艺创作才能总结了志怪小说的成就,在唐人传奇小说外独立一帜,《聊斋志异》可谓集笔记小说之大成”[29]307,“如杜甫于诗”[28]307。浦江清的“笔记小说”概念已经很清晰,传奇虽为其中一种,但不过是“旁枝”,并非笔记小说的主体,此论与缪荃孙所云“(小说家)至唐而歧小说、传奇为二类”①缪荃孙《醉醒石序》云:“《汉(书)艺文志》,九流之外,别立小说一家,其原出于稗官……其力量转甚于九流。今唐以前书,止《燕丹子》存,至唐而歧小说、传奇为二类。或向壁虚造,或影射时政。唐人以为行卷,以其可以见笔力,可以见胸襟。而所撰遂盛行于世。”参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年,第799 页。之论相同,所论作品内容也与上海进步书局出版之《笔记小说大观》丛书相同。不过,依据浦江清的论述,中国传统的小说,隐然有笔记小说、传奇、白话小说三个类型;他把笔记与笔记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也似乎是一种叙事体小说研究之外的、一种小说研究的新思路。
五、余 论
清末、民国学人对于笔记小说的认识与研究,既有共识也有分歧。共识在于笔记小说是中国小说最先发生的一种文体,从先秦一直延续到清代;特点为体制较为短小,语体为文言,创作方式为随笔记录之笔记,历代作品文风多朴拙,内容丛杂但不排斥故事性。分歧在于西学背景下如何对待中国的传统小说,这主要表现为两种倾向:一是从欧美近代小说观念出发对古代小说形态进行研究,其中把“笔记小说”视为小说发展中的初级阶段,这无疑是受了进化论的影响,不过他们催生出“笔记小说”这个概念出来也是新的小说观念下的一个贡献,如郑振铎视笔记小说为“故事总集”。这一派可称之为“现代派”。二是从中国古代目录学着手,把“笔记小说”这个概念借用过来进行充实和提高,依据《汉书·艺文志》与《四库全书总目》中有关小说的论述,在不是完全泥古的前提下,在学理上使其更加完善。这一类学者可称为“传统派”。但从古代小说观念出发研究笔记小说的学者群内也有分歧,因为古代的小说观念并非一成不变。王季思对《四库全书总目》的小说思想有所发展,浦江清则完全立足于中国小说的传统意义即《汉书·艺文志》的“古义”,并做了正本清源的工作,“如有人把笔记文学撰为专史,而观其会通,那么倒是一部中国本位的小说史,也是很有意义的工作”[28]138。归而言之,传统派的笔记小说研究的焦点在于传奇小说是否属于笔记体小说以及笔记小说的理论基点是《四库全书总目》还是《汉书·艺文志》等问题。王季思、浦江清二人以“笔记小说”对接清代的“小说”“说部”,同时也注意到了它们的特点是“内容庞杂的小书”、包括“神仙,鬼怪,传奇,异闻,冥报,野史,掌故,名物,风俗,名人佚闻,山川地理,异域珍闻,考订,训诂,诗话,文谈等等乃至饮食起居治身理家之言”[30]102。浦江清的论述无疑更合乎中国传统小说的语境与文本实际。
在传统小说观念里,“小说”名目之下有笔记、杂著、曲艺、章回演义、话本等,实指“小说”为功能有限、价值不大的一类作品,并不具有严谨的文体意义。今天学界所使用的“笔记小说”,意谓笔记形式的、以文言为语体特征的叙事体小说作品,即清人所云“小说家随笔例”②清王用臣《斯陶说林·凡例》云:“是编采集各书,随阅随记,不排比后先,不条分伦次,如树木大小错杂成林,犹是小说家随笔例也。”参清王用臣辑《斯陶说林(上册)》,《海王邨古籍丛刊》本,北京:中国书店,1991 年,第6 页。,“凡分类之札记,概名曰说部”③清乾隆九年蔡寅斗《书隐丛说序》云:“考前史艺文志,凡分类之札记,概名曰说部,其称名也小矣,惟其称名小,故有事于此者,类出之游戏以为无聊遣兴之资,非凿空驾虚、喜新好怪即抄袭陈说、摭拾无稽,若稗贩若传奇,而卒无一言之当于道。嗟乎!以有用之心思,费无用之笔札,何其可已而不已也。”参清袁栋:《书隐丛说》,《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116,济南:齐鲁书社,1995 年,第399 页。及“杂记一家即今说部”[31]之一义,此非为清代“小说”之全部内涵。若立足于《汉书·艺文志》或《四库全书总目》建立完整的笔记小说研究体系,恐怕会与目前小说研究领域的“四体”,即笔记、传奇、话本、章回[32]之格局产生不适性,因为此“四分法”仍然是以故事、虚构为小说之特质,并没有顾及到笔记小说的特殊性——笔记小说并非以故事、虚构为中心,而是以知识、写实为中心。又如在传世的历代书目中,笔记小说多被著录于子部杂家、小说家类①今日之《全宋笔记》丛书其实在《四库全书总目》之前,也是大多被著录于子部小说家类的。在《四库全书总目》中,原先被列入小说家类的作品被逐到杂家类,从而形成笔记小说横跨子部两家的格局。,其内容的丛杂性是其游离于两家之间的根本原因;而章回小说、话本小说、传奇小说,几无被列入杂家目录的可能。故笔者建议可把子部杂家、小说家类的作品作统一考量,从而总结笔记小说的文体特性,进而“写出一部中国本位的小说史”。当然,这一做法或会导致“笔记”文体研究的合理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