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论梁晓声知青小说的青春叙事
2019-02-10江涛
江涛
(汕头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知青一代有着罗马门神雅努斯的两面,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副看着过去,一副朝着未来。看着过去的脸孔象征着知青一代对红色革命时代的集体记忆,这是他们进入时代前沿的集体无意识,而朝着未来的脸孔则代表了他们在集体理想幻灭后,重新面对未来,在未来中重新建构自我的强烈意愿。阅读文学史可知,“归来的作家”与知青一代是两个代际,一个承前,一个启后,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一方面,在他们各自的叙事中都参与了浪漫化的理想主义精神建构,另一方面,前者的理想诉说是借由一个国家主体的身份去言说自己曾经悲壮的历史和苦难,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将自我与社会、国家相联,他们的叙述仿佛天生就具备了国家和历史赋予他们的必要性和合法性。然而知青一代却没有这么好运,他们深受前辈们革命理想主义的熏陶,继承了对理想的情感诉求,准备与之共同奋斗之时,革命的钟声却戛然而止,他们犹如被放逐般发配到遥远的边地和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似乎等同于将他们作为革命理想主义接班人的身份无情地罢黜,知青一代瞬间从时代的合法接班人沦落到需要被改造、被教育的“落后者”,他们犹如“无主的孤魂”,在失落、失望与迷茫的心境中又有着渴望得到忠诚证明的焦虑。因此阅读知青文学,我们经常能见到来自社会环境外部所施与的磨难,即“现实的阵痛”,但却又没有造成任何颓废、绝望的气息,反而却谱写出了一幕幕热血青春的激情岁月,这是他们的代际特征,可以用“无悔的青春”给予概括。
在知青一代中,以北大荒知青最为知名。北大荒,原是指黑龙江北部的三江平原、沿河平原及嫩江流域地带广袤的地区,因其纬度偏高、气候恶劣而人烟稀少。所谓的北大荒知青,便是在全国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来到这片荒芜之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城市知识青年,梁晓声就是其中之一。他来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接受劳动再教育,并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七年时光。返城之后,他相继创作了以北大荒知青生活为题材的系列小说,如《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白桦林作证》《雪城》等。这些小说一反早期知青小说塑造“一个痛哭流涕、颤栗不已的诉苦者形象”[1]28,而是用一种崇高的美学风格和无悔的精神面貌诠释了北大荒知青们悲壮的青春之旅。这种现实经历中的“阵痛经验”与文本创作中的“青春无悔”原本应该作为一种互相矛盾的极端悖论,却在梁晓声这里意外地结构成了一种“非逻辑的逻辑”,这种“非逻辑的逻辑”在文本中如何得到体现?是什么原因绕开了二者的矛盾并将之结构成了因果关系?它背后的心理成因是什么?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重新发现、探讨和总结。
一、崇高的人生理想与英雄情结
青春在文学叙述中是一个永远被记叙或抒情的主题。从年轻人的角度来说,青春是现在进行时,是刚刚进入社会的心理反应,但也同时是将来时,意味着未来是他们的未来。社会是复杂的、多样的和不断变化的,年轻人必须按照社会制定的规约进入并接受塑形,这也意味着,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对社会的认同,决定了又有多少程度的被社会接受。因此,青春更多的时候是同时交织着私人性与社会性的统一体,而所谓成长,便是由私人性向社会性滑动的过程,那么当人到中年时,他们所追忆的青春往往更偏向于私人性的那部分记忆,反而与社会性关系不大,这构成了青春叙事的一个有趣而普遍的现象。但是,作为知青的青春叙事却超出了这一普遍现象而呈现出特别的时代意义,那便是一种大写的理想主义精神。
知青的青春中理想主义是关键词,甚至有人将理想主义作为一种情结注入到整个知青一代的文化身份里。所谓的理想主义,跟信仰紧紧联系,是高于现实并能调校现实的一种思想倾向。当它遇到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前提预设后,往往能发挥国家意识形态的效用,甚至转换成一场群体的社会运动。理想主义作为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律令,先于个体而存在。作为国家呼吁的群体理想,是国家将某项决议或目标以“想象的共同体”的方式投射进群体里每个个体的认知中,代替个人理想,从而将“想象的共同体”现实化。“理想主义的既定目标一般以国家的政体设计为主,也即创建什么样态的国家或社会制度,其核心则是一种政权组织方式或个体的终极价值,它强调个体本身的群体向性,在很大程度上要求个体放弃或牺牲以成就群体或国家的整体幸福,最终达到整个社会的完美和谐”[2]42。换言之,理想主义是为个体制造出近似于类个体的主体类型,它不是以强制性的旨意直接剥夺每一个主体的个体意识,而是使个体将这些近似于个体的主体类型(理想主义)信奉为自己的教旨,从而按照这种主体类型所设定的目标去努力。所以可以确定的是,理想主义本身就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那么问题来了,普遍的青春叙事大多极具私人性与隐秘性,与普遍的社会意识形态所要求的宏大叙事格格不入,那么为什么知青们的青春却又与理想主义的社会意识形态“合谋”呢?这自然与知青们的社会身份有关。
对于知青来说,他们的身份是由“老三届”和“红卫兵”组成。20世纪50、60年代的中国,正是理想主义高度膨胀、深入人心的激情岁月,知青们从小就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三年超英五年赶美”的标语和口号的耳濡目染下,在他们的认知中早就刻上了对共产主义理想的绝对认同,立志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也就是说,他们从小接收到的讯息就不具备私人性,而是充满了群体的激情红色革命思想。所以,知青们的“前青春时间”就已经在某种社会意识形态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擅于运用直觉去感受世界,依靠情感代替理性作出判断。进入青春时间,本应获得一张黑格尔意义上的“社会准入证”,去实现群体理想,却遭遇了一场震撼中国大地的大规模青年运动。国家“上山下乡”的号召发出他们便放弃了城市里优越的生活,来到艰苦的农村或边地挥洒他们的青春与生命,以证明对国家的忠诚,这种行为可视为是对前辈们革命理想精神的变体式继承。在这场青春仪式里,我们也就见不到私人性与社会性的博弈,因为对革命理想的继承悬置了个人化的青春成长,而化为了大写的青春,所以在梁晓声的作品中,也就看不到对上山下乡运动的反思,也从未提及知青在这场艰苦卓绝的运动中怨悔的只言片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高度提纯后无怨亦无悔的青春赞歌。
王蒙曾经这样评价过梁晓声,认为他“为知青树立了一块丰碑”,这块丰碑刻录着北大荒知青们青春无悔的墓志铭。1998年,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30周年之际,梁晓声饱含激情地写下一段献辞:“一条腿屹立在大地上,另一条腿长跪不起;一只手托着改天换地的豪情高举过头顶,另一手蒙着脱胎换骨的虔诚扣于胸前。”这段演讲描绘出了他心中最伟岸的知青形象。“屹立大地”与“长跪不起”是一个主体的两个表象面,“长跪不起”象征着北大荒无比恶劣的现实环境可压倒所有知青的肉体凡胎,让他们永远地“长跪不起”,而“屹立大地”则象征着知青们战天斗地、继往开来的北大荒精神能战胜一切,人定胜天。在矛盾而又复合的知青形象的勾勒中,我们似乎可以窥见到梁晓声北大荒知青文学的“两面”叙事特征。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的开篇就渲染了自然环境的极端恶劣。那是一片散发着死亡气息、多年无人敢问津的“鬼沼”。一个日本关东军的大佐曾试图征服这片沼泽地,计划在这片“鬼沼”上建设一个农场,但最终“他们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由此可见这片土地的险象环生。作为副指导员的李晓燕是“文革”中成长起来的青年,有着强烈的事业心和社会责任感,她为了替连队洗刷“养活不了自己”的耻辱,毅然决然地带领了一支垦荒先遣小队勇敢地越过了那吃人的“鬼沼”,在这片“满盖荒原”上进行着艰苦的开拓。这里就形成了一组“反差叙事”:环境的恶劣对阵理想的卓越。这是梁晓声文学创作中最常见的“涅而不淄”的叙事策略:“鬼沼”越是极端恶劣就越凸显李晓燕们的艰苦卓越。开篇写到的日本关东军的全军覆没,也是作为一个事件性象征,从侧面反映了客观环境的恶劣。然而作为知青的李晓燕们,却将宝贵的青春热血挥洒在了这样的地方,这种向死而生的理想品格,便是梁晓声所歌颂的崇高美学。在《今夜有暴风雪》中,同样也有着让人望而生畏的环境渲染:
“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出畏惧,屏息敛气。没有风。伸出雪面的蒿草的枯叶,树木细弱的秃枝,都是静止的。荒原紧张地沉寂着。驼峰山两峰之间的山沟里,狼嗥声不绝,引起近处村子里阵阵狗吠。狗吠声过后,愈加沉寂。这种凛峻的沉寂,是北大荒暴风雪前虚伪的征兆。”
这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师二团工程连战士裴晓芸第一次站岗时所看到的最北边陲的驼峰山上的冬季夜景。冰天雪地的极寒之地,在冷峻的语言和酷似电影镜头的画面描述中呈现。每一个毫无亮色的词语符号都在暗指着一场灾难的降临。理想与灾难之间互为表里,理想指向未来,超越经验,因此灾难不可避免。从灾难中开拓一条通往理想的道路极为不易,犹如一场涅槃,不成功便成仁。因此当恶劣的自然灾害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席卷而来时,却也是英雄诞生的最佳时刻。
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中,英雄主义一直受到人们的尊崇,每一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英雄想象。从谱系学的角度可将中国的英雄原型分为四类:民族英雄、帝王英雄、民间英雄、武侠英雄,他们代表了主流社会在一定的历史阶段下人们的精神诉求,往往带有“超人”的想象成分。在梁晓声的北大荒知青文学中,英雄往往被视为是一种为了集体和国家利益无私奉献的模范精神,它有别于英雄谱系学中的分类,呈现出一种集体自觉的态势。“在人人需要证明忠勇的年代,英雄主义是青春的最高涅槃。”[3]1《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所描绘的正是垦荒集体在特殊的年代里,为了崇高的理想与暴虐的大自然奋勇抗争,与野兽殊死搏斗的故事。在人与自然的凶险对立中,英雄的光辉冲破了艰难险阻,散发着崇高的光芒。如“摩尔人”王志刚,在饥寒交迫中还要与疾病作抗争,然而在遭遇狼群袭击时,却敢于舍弃自我,将生命存活的机会留给战友们;《今夜有暴风雪》中刘迈克与小瓦匠一同开凿山洞,就在快要爆炸的千钧一发之际,刘迈克奋不顾身地咬住了导火线,避免了一场灾难的发生;在暴风雪的晚上,兵团的仓库被抢,也是刘迈克,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与趁火打劫的小偷搏斗,结果被小偷刺死,只留下了怀孕待产的妻子;《为了收获》中有一位积极治疗“出血热”,永远冲在治病救人第一线的医生肖淑芸,她牺牲了小我的爱情却拯救了大家的生命;《白桦林作证》中的邹心萍,在面对人生中的种种磨难时,却义无反顾地承担起所有的重担,为了扎根北大荒,她嫁给了马场知青,面对丈夫的离开,她斩钉截铁地选择了分手,在自己不得不离开这里时,又立下誓言将自己的儿子送回这里……从这些英雄形象中,可以发现一个共同点——集体利益面前的舍己为人。这种精神源自于被极度崇高化的传统奉献美德,它作为一种超历史的精神传统注入到特殊历史和环境下产生的特殊群体——知青身上,从而也就赋予了知青主体的时代性和超时代性两方面的特征,为“现实阵痛”中具体的个体提供了意识形态下的主体想象和“偶像”式的参照模式,也为最终谱写成一曲悲壮的“青春无悔”的赞歌,提供了在集体无意识层面上的心理前提。
即便是《雪城》这样直面现实又饱含理想激情的作品,在写到二十余万知青返城后,褪去了青春的外衣而被裹挟进了琐碎的日常生活时,崇高的人生理想与英雄情结皆被柴米油盐这样的现实问题所冲击,梁晓声似乎是第一次将笔触对准了知青返城待业这样的“现实阵痛”。可是,在这背后,依然残存着只有“无悔青春”才会生成的理想主义激情。诸如姚玉慧、刘大文这些不再青春的“老知青们”,即便是在面临另一种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现实阵痛”,他们依然将高贵的人格、健康的人性作为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继而在“后青春”时代延宕着“青春无悔”的浪漫激情,这无疑是一种伴随一生的集体无意识。
二、爱情与死亡的无悔证词
当崇高的人生理想与英雄情结内化为知青一代的集体无意识后,也就为从“现实阵痛”过渡到“青春无悔”提供了一种看似成立的逻辑关联性。在前文中笔者提及了梁晓声擅于在文学作品中营造一幕幕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以衬托知青们在上山下乡时所遭遇的生存苦难,这一方面凸显着知青一代在特殊年代里所经历的“现实阵痛”,而另一方面却也反向烘托出了一种崇高的青春,为最终的“无悔”激情证词。诚然,在梁晓声笔下,“现实阵痛”不仅只来自于生存环境的恶劣,还有着爱情与死亡的双重变奏,最终它们共同完成了一种“非逻辑的逻辑”,即正因为“现实阵痛”,所以才“青春无悔”。
知青文学作为“人的文学”的回归,较之于十七年文学有着重大的突破,那便是对爱情话语的解禁。在叙事中,青春与爱情总是会在悄然间不期而遇。郭小东认为“知青文学的爱情分析,是一片迷人的沼泽地……我们将感受到的,是一个相当迷离、多彩、变态心理与悲剧心理之雾迷蒙其上,痛苦、欢乐、高尚与卑污交织其中的世界”[4]58-63。然而在梁晓声笔下,爱情不是郭小东阐述的近乎于“藏污纳垢”的世界,更不是原始欲望的高床软枕,而是一种脱离低级趣味,并附和着革命志同道合的神圣理想的精神幻化,他通过一个又一个青春里的爱情故事,为苦难的知青岁月画上了一道纯真、唯美而又崇高的、难以磨灭的精魂。
梁晓声的每一篇知青小说中都会涉及爱情,爱情成为了他文学创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甚至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决定人物命运的关键,但有意思的是,作为一个公认的理想主义者,梁晓声笔下的爱情却总是以悲剧收尾,似乎映照着那个特定年代里必然会发生的“现实的阵痛”。《今夜有暴风雪》中曹铁强、吴亚茹、裴晓云三人,构成了一个三角结构的爱情关系图:吴亚茹与裴晓云都深爱着知青排长曹铁强。吴亚茹为了能和曹铁强一起返城而四处奔走,因为私欲故意不安排人换岗而直接导致了裴晓云的死亡。她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曹铁强更是无法原谅,因此她失去了爱情的垂青,只能形单影只地回到城里。裴晓云,是位其貌不扬,被人歧视的上海姑娘,第一次领到枪后被派去站岗,在暴风雪到来的夜晚依然坚守在岗位上,并满怀期待地等着爱人曹铁强的到来,然而不幸的却是,她没有等到曹铁强,自己却在暴风雪中英勇殉职。在她弥留之际,仿佛看到了曹铁强来接她,脸上露出了真诚的微笑。爱情最终也以悲剧告终,三人皆不能如愿以偿。文中的最后,曹铁强选择了留在北大荒,继续守候着对裴晓云未完成的爱。至于刘迈克,他最后选择坚守在北大荒也是因为对妻子的责任,他娶了北大荒的女儿,即将有自己的孩子,他的青春理想最终被现实的责任所替代。《知青》这部小说被人誉为是一部浪漫主义作品,讲述了知青们从城市到乡村、又从乡村回城市所经历的爱恨情仇,作者写到了齐勇与孙曼玲、赵天亮与周萍、赵曙光与冯小兰之间的爱情,这些爱情作为一种灵魂的力量,支撑着他们对革命理想的坚守。
“青春+爱情”的叙事模式是梁晓声“现实阵痛”的底色,残缺的爱情经常作为一种无悔青春的佐证在文本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但是,爱情叙事不过只是知青生活的常态,是与青春相伴的慰藉品,即便难以忘怀,也不能抵达“青春无悔”的境界。所谓“青春无悔”,必须是个体在精神层面上的领悟,是回首过往苦难却依旧甘之如饴的领悟,是超脱一切向死而生的领悟。为了使作品中的人物升华至“青春无悔”的高度,梁晓声赋予了他们为了理想而献身荒原的决心和勇气,也赋予了他们最悲壮的死亡形式。于是,死亡叙事一方面成为了与悲剧爱情相互映照的另一笔反映“现实阵痛”的论据,另一方面,它又成为了“青春无悔”的终极证明,是英雄主义破茧成蝶的最高形式。
关于死亡叙事的美学意义,有学者指出,“在个体生命的生物意义消亡之后,使其在意识形态化的符号意义上获得了不死的承诺,使生命不死的冲动在一个更为持久的意义上朝向了整体存在的衍生”[5]54-60,以达到所谓的精神永恒的境界,这便是死亡的最高形式。梁晓声笔下,王志刚、李晓燕、李珊珊、裴晓云、刘迈克、王文君等这些人物形象,他们都是在追逐理想的过程中,最终被死亡的幽灵所吞没,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戛然而止,用短暂的生命谱写了一曲崇高、悲壮的青春挽歌,所以最终,他们的死亡因理想的崇高而超越了肉体生命的短暂完成了所谓灵魂的最终永恒。这是梁晓声的“死亡”美学叙事,它是以理想主义为起点,以肉体死亡为终结的生命过程。但是,如果从人本主义角度来审视这种“死亡”美学叙事,就存在着一定的错误倾向。梁晓声的作品中,显而易见地透露着他对死亡的态度。或许他从来就不认为死亡是一件多么值得人重视的事情,人命关天的人道主义准绳远远比不过为国献身的历史荣光,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甚至是生命,所以以死亡作为知青们忠诚证明的最高方式就显得合情又合理,是他们表达“青春无悔”的最好证词。肉体之身虽已死,理想之火却并未灭,在集体主义盛行的年代,个人的私欲、情感、行为、利益,乃至生命都被淹没在国家、集体、理想等巨型话语之下,所有的个体都应该也必须保持着群体的同一性。因此,个体的死亡在梁晓声笔下,也就不再单纯地指向生命的消失,反而更多的是被赋予了一种崇高的意识形态效用。陶东风指出:“发生于‘文革’时期的所谓‘战天斗地’‘征服自然’并不是一个孤立的行为,也不是单纯的劳动生产运动,它是在特定社会语境中发生的、具有特定意识形态内涵的政治运动(这一点与1958、1959年的大跃进相似)。离开了这种社会历史语境和政治意识形态内涵,就无法在社会理性层面上判断其正确与否”[6]46-56。也正是因为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国家、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当个人生命与国家利益发生矛盾和冲突时,为国献身的理想情怀被当时的意识形态灌输于普罗大众的价值观念中,形成了他们时刻准备着贡献个人的生命以换取价值的永恒的“死亡情结”,那么梁晓声笔下的死亡也就获得了时代的合法性:那些非人道的、突如其来的死亡,在“国家理想”的集体意识下,成为了被反复赞颂的“伟大壮举”,知青们的无故受难,美化为胸怀祖国、心系集体的崇高精神;相反,生命本身的珍贵与沉重,个人独立的思考和选择,却被有意识地剥离抽空,取而代之的是牺牲自我、奉献祖国的“青春无悔”。这种价值取向,是对“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潜在承接。
三、无悔的苦难青春
时至今日的学术界,依然有许多学者从知青的心理与历史层面,肯定着梁晓声的理想主义书写,设身处地地理解并尊重他孜孜以求的追求崇高与牺牲的北大荒精神。只是,也有部分学者对此持批判意见,认为,梁晓声在知青文学的创作中,有意美化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存在着一定误区。以陶东风的观点为例,他认为:“这种‘英雄主义’恰恰是需要理性反思而不是盲目赞美的。”[6]46-56从历史的结果和最终的定论来看,“上山下乡”运动有时代特征和历史语境,梁晓声塑造了一群不惧生死、为国献身的英雄形象,展现他们悲壮无悔的青春年华,从情感的角度打动读者,从而使读者忽略了时代本身的反思,也巧妙地为作者本身原本荒废的青春作出了感人的辩护。这场辩护是为了祭奠自己曾失去的青春年华,是为了国家过往的历史而刻意书写的情感寄托,正如杨健所指:“这种‘悲壮的青春’历史,被广大知青群体欣然接受,他们终于在新时代找到了自己的新名字,为自己的牺牲获得了新的光荣”[7]333,这种“新的光荣”一定程度脱离了客观的历史和现实,成为了一种美学的符号,在审美层面上获得了它恒定的美学色彩,但缺少人文主义的人性的反思和关怀。
当学者们将批判的话语一股脑地投向了梁晓声,每一句似乎都掷地有声,都言之凿凿地要揭穿文本中的不合情理的理想主义之时,如若细细辨别,却也能发现所忽略的问题:在这“光荣“的背后,是何种力量支撑着梁晓声一而再、再而三地唱响着他的“理想主义”情结,又是何种心理将这种理想主义同化为一代人青春无悔的言说,将原本的“我”变成了大写的“我们”?
众所周知,梁晓声出生于一个贫困的工人家庭,从小就在苦难中养成了坚强隐忍的性格。他的母亲是一位会讲历史故事的裁缝,总会在空闲时间给他讲述有关英雄的历史故事,而这些历史故事除了给予梁晓声在文学上的启蒙之外,还形成了他最初对于忠与诚的最初认知。这种认知看似微不足道,但却往往又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了日后他对于集体、国家、民族等宏大概念的理解和赤诚丹心的拥护。更重要的一点是在20世纪60年代末,随着国家上山下乡运动一声号召,梁晓声便带着他的赤诚之心跟随着40万知青来到了荒无人烟的北大荒,开启了他七年的知青生活。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梁晓声的知青身份与很多人都不一样。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初组建的背景其实是为了防止苏联对我国边境的突袭和武装入侵而屯垦戍边的阵地,是国家下设的机关单位,所以被派遣到兵团的知青与普通的“插队知青”有着天壤之别。秦晖曾对此作出过区分:“‘兵团知青’虽然也很艰苦,但当时算是分配了‘正式工作’,领的是‘国家工资’。他们生活在国有农垦‘单位’中,自成一种独特的‘知青社会’或‘兵团社会’,其实与通常的农村/农民接触很少,甚至完全是隔绝的。他们的身份,好听的说法是‘兵团战士’,实际是农场职工。虽然无法与城市就业相比,但在大规模知青运动初期,由于他们的‘待遇’一般好于‘插队’,还是令人羡慕的去向,那时无法留城就业的毕业生中,很多人曾千方百计找门路去‘兵团’而不愿去‘插队’”[8]。由此我们可以从中得知,在一个经济滞后、就业困难的非常年代,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城市已然无法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给那些待就业的城市青年们生活下去的机会,所以国家号召城市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此来缓解城市的就业压力。然而,兵团知青相对于大多数知青来说,他们虽然也需要劳作,生活环境同样艰苦,但他们至少有着固定的工资,还有着“归属单位”,所以在他们的心中,并没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孤独感和游离感,甚至还会有一些优越感。从整个上山下乡运动的时间来说,并不算特别长,对于兵团知青而言,不过就是一次特别的体验,尽管这种体验也会遭遇到苦难、伤痕,甚至绝望,但也正是由于兵团知青这个身份的保障,他们并不是最苦难的人,甚至还会是被羡慕的对象。当然万事有利必有弊,兵团知青虽在生活上有一定的物质保障,但接收他们的单位是以兵团为组织,所以他们也不得不接收来自兵团军事化的管理与约束,更不能像插队知青那样接触到更多的农民,体验到同他们一样艰辛的知青生活。
以这样的认识回到梁晓声的知青小说中,便可发现青春证词为何无怨无悔的缘由。从文本的对比便可得知,作为兵团知青的梁晓声,笔下众多人物多半为战士、队长、连长等身份,而作为插队知青的史铁生等作家,他们笔下则写农民和知青居多;在叙事上,梁晓声的北大荒是一个环境恶劣的苦寒之地,那里原本就是一个传统式的原始封闭空间,没有原住民的存在,作为外来者的知青们,并不会发生与当地居民之间的利益冲突,他们所面临的最大“敌人”也不过就是恶劣的大自然,人与自然的强弱悬殊所形成的泾渭分明的对峙,使他们完全形成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拧成一股绳,抱着人定胜天的信念,努力去开辟一片美好的天空,所以他们的理想是简单的,也是纯粹的,而人定胜天的信念,本身的属性就带有青春和感性的特质,也含有悲壮的美学气质。另外,兵团本身是作为一种单位性质,其本身就带有了一定的政治色彩,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革命”的荣耀。当时对政治审查较为严格,只有家庭出身优越的人才有机会被批准加入兵团,因此,在兵团知青的群体内部,他们的出身相当,所接受的意识形态的教育程度也就较为接近,这为知青之间形成一种“志同道合”的默契提供了基础,而“革命”的变相移植也为悲壮的青春与崇高的牺牲找到了迸发的临界点,这也就相应地成全了兵团知青们的青春无悔。而插队知青们,由于身份结构和下放环境的差异,他们无法形成与兵团知青类似的“共同体”结盟,而且经常会目睹到农场的人生百态,甚至遭到当地人孤立、隔阂,与之发生冲突,从而导致了他们会对“上山下乡”运动产生质疑,甚至是埋怨,所以插队知青们的文学书写,总是充斥着伤痕、苦难、孤独和批判,这也是知青文学在风格上一分为二的原因所在。
四、结 语
知青的时代已经完结,知青们所历经的磨难,他们在当年所受到的轻视和委屈,甚至是返城以后“无家可归”的现状和心理,都随着国家政治的转型和意识形态的缓和而逐渐浮出历史的表层,成为了研究的显学。其中产生了两种相反的评价:诉苦的知青形象、揭露自我伤疤的知青创作,得到了人们的怜悯和宽容,而高唱理想主义赞歌的知青文学,却难以躲避“离场人”站在人本主义的角度对其进行的“自以为是”的批评,所以,关于梁晓声青春无悔的证词,总是一直饱受着学界争论,成为热点现象。然而笔者所要强调的是,知青文学并不只是知青历史的反思和文化批判的载体,它可以是超越现实与历史的桎梏,在文学的审美功能上,对世间永恒之真、善、美的皈依,就如同是在人心荒芜、迷失归途的沙漠深处,那远远的天空中熠熠生辉的海市蜃楼,虽不真实,但却足以给人以精神的抚慰与温暖,无论身处何地,这种精神都能成为生命的启迪,给予生命的意义、希望和价值,能在逆境的现实之外,保留一片自由驰骋、放飞希冀的辽阔天地。这也便是梁晓声的文学创作给人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