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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评论丁玲的文章为何不受欢迎?

2019-02-10

关键词:季刊丁玲文坛

刘 卫 国

(中山大学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275)

季羡林和丁玲,一为学术大师,一为著名作家,各有各的人生轨迹,似乎是两条平行线。但两人曾有过一次文字之交。1934年1月,季羡林曾发表评论丁玲小说集《夜会》的文章,这篇文章除了将两人联系在一起,还曾引起一场文坛风波,只是对这篇文章及其引起的风波,学界很少有人关注。笔者在《论季羡林的新文学批评》[1]一文中曾经提及季羡林的这篇文章及其影响,但因该文另有主旨,故未展开此话题。本文则专门对这一话题进行探讨,试图由此事件及其引起的风波,一窥当时文坛的生态。

让季羡林和丁玲产生交集的,是丁玲的小说集《夜会》。这本小说集收录了丁玲创作的短篇小说7篇,分别是《某夜》《法网》《消息》《夜会》《诗人亚洛夫》《给孩子们》《奔》。这本小说集,在丁玲的所有作品集中最为特殊。一方面,它并不是丁玲自己编就的,而是在丁玲失踪期间由出版社编就的。1933年5月14日丁玲被国民党特务秘密逮捕,社会上盛传丁玲失踪,一度还盛传丁玲遇害。1933年6月,上海现代书局为了纪念丁玲,为丁玲代劳,火速编就小说集《夜会》,立即出版。另一方面,《夜会》中的作品大都是丁玲转型期的作品。根据左翼文坛的说法,从1931年发表《水》开始,丁玲开始走向革命文学。《夜会》集的7篇小说发表于1932—1933年,因此都是丁玲走向革命文学之后的创作。

在《夜会》出版一月后,即1933年7月,文坛出现了两篇评论丁玲的文章。一篇是茅盾的《女作家丁玲》[2],一篇是杨邨人的《〈夜会〉》[3]。

茅盾回顾了丁玲的创作历程,认为“从一九三一年夏起,丁玲再不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阵外的同路人而是阵营内战斗的一员”,“《水》在各方面都表示了丁玲的表现才能的更进一步的开展”,茅盾又说,“沿着这路线,丁玲又写了许多短篇小说”,“在左联的干部中,她是一个重要的而且最有希望的作家”。《夜会》集中的小说,正是丁玲沿着《水》的路线创作的。茅盾虽未论及《夜会》这本小说集,但他的判断显然也涵盖了《夜会》。杨邨人逐一评点了《夜会》集中的7篇小说,他认为,第1篇《某夜》“汹涌着令人兴奋的革命罗曼蒂克的气氛之泉”,“令人读了这篇小说之后,思想与情感都起了共鸣”;第2篇《法网》“论技巧是成功,论思想那就越出轨道了”;第3篇《消息》“取材新颖,描写也细腻深刻”,“材料本身令人不禁神往”,“于写实主义中带有革命的罗曼蒂克的气氛十分浓厚”;第4篇《诗人亚洛夫》“完全是写实主义的手法,描写白俄的生活与思想行动,可以说是成功了的”;第5篇《夜会》“取材也是新颖”,“又是一篇有着理想主义的骨干的革命罗曼蒂克的作品”;第6篇《孩子们》“所表现的手法也是革命的罗曼蒂克”;第7篇《奔》是“一篇写实主义的作品”,“但末了也用了理想主义在暗示着光明,技巧上思想上都算是成功了的”。

茅盾是当时文坛中左翼阵营的大将,他的评论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文坛左翼阵营的意见。杨邨人身份则比较特殊,他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参与创建革命文学社团“太阳社”,担任过“左翼戏剧家联盟”首任党团书记,但在1932年11月15日,杨邨人发表自白《脱离政党生活的战壕》,宣布脱离中国共产党。换言之,杨邨人在评论丁玲时已从左翼阵营中叛逃。但杨邨人仍对丁玲《夜会》集中的小说给予好评,他的观点也可以说代表着非左翼甚至反左翼阵营的看法。由此,我们可以说,丁玲的小说集《夜会》受到了文坛多数的肯定。

在文坛为《夜会》定调之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人出来唱反调,这个人正是季羡林。

季羡林,1911年出生,山东临清人。1926年就读于山东大学附属中学,1929年转入山东省立济南高中,1930年秋季羡林考入清华大学,就读于西洋文学系。在清华大学期间,季羡林结识了李长之、吴组缃和林庚等人,4人有着共同的文学爱好,人称“清华四剑客”[4]267-268。在清华4剑客中,季羡林年龄最小,看到3位大哥在文坛崭露头角,季羡林见贤思齐,立下了“很想成一个作家”“在文坛上有点地位”[5]189的愿望。1933年,郑振铎和巴金、靳以等在北平筹办《文学季刊》,延揽南北文化精英。李长之被郑振铎招揽进编委会,季羡林则应李长之邀撰写书评文章。

书评总要赶热点,1933年6月,适逢丁玲的小说集《夜会》出版,于是季羡林就写了一篇《夜会》的书评。当然,季羡林之所以评论丁玲的作品,还因为他与丁玲有过一面之缘。1930年2月,胡也频到山东省立济南高中任教,成为季羡林的国文老师。1930年3月,丁玲从上海来探望丈夫,给季羡林留下深刻印象。季羡林后来回忆说,“丁玲的衣着非常讲究,大概代表了上海最新式的服装”,“当时上海是全国最时髦的城市,领导全国的服饰的新潮流”,“相对而言,济南还是相当闭塞淳朴的”,“丁玲的出现,宛如飞来的一只金凤凰,在我们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学生眼中,她浑身闪光,辉耀四方”。[6]177

在评论《夜会》时,或许季羡林心目中对丁玲耀眼衣着的印象犹存,因此,一开头他这样写道:“一想丁玲,总有两个不同的影子浮现在我面前:一个是前期的,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少女的影子;一个是后期的,这个影子却很难描述,大概多少总带点儿普罗味,身上穿的应该是蓝布裤褂之流的东西罢。”前期的丁玲,给予季羡林的,就是那个穿着“上海最新式的服装”,“浑身闪光”,“辉耀四方”的形象。季羡林难以将这个第一印象与穿着“蓝布裤褂”的丁玲统一起来,因此,季羡林说:“虽然这两个影子往往是同时浮起来,我却很难把它们拉在一起,说是一个人。我并不否认一个人会转变的,但这转变放在丁玲身上,我总觉得有点不大适合。”季羡林宣称,“因为某一种机缘的凑巧,我读了几乎自《在黑暗中》以后的她的全部作品,最近又读到她失(踪)前不久出版的《夜会》……我不愿意替别人检定意识,说不愿意是瞎话,实在是不会,但是丁玲的意识却很明显:她彻头彻尾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典型女性。”

季羡林为何这样认为呢?他解释道:“在她这一些作品里,我看出了她的一个特点——黏质的惰性”,“丁玲也实在被革命气息陶醉过,但是她仍留在原来的地方,不向前动一动。自己作些美丽的富有诗意的梦,她微笑着满足了,也许她也有‘来了’之感罢”。季羡林认为:“无论穿的是旗袍或马夹,穿的是蓝布裤褂;但是,她还是她,转变也终于只转变了衣服。她与第四阶级的距离不比《在黑暗中》时期距离近,她所描写的第四阶级只是她自己幻想的结果”,季羡林的第一个证据是:“你看她怎样,在《消息》里,她同几个老太婆开玩笑,她替她们作着白日的梦:‘一天只做七个钟头工,加了工资,礼拜天还有戏看呢,坐包厢不花钱’”。这也就是说,丁玲并不了解作为无产阶级的老太婆。她替她们作出的幻想暴露了自己小资产阶级的习性。季羡林的第二个证据是:“在《夜会》里,她描写了,也许同她初意的相反,他们的简单,愚蠢,以及一切能令一个绅士发笑的举动,倘若我们有一定同情心的话。这一点也是为他们单纯的愚蠢的而生的,本来,在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眼里,他们的举动的确有点愚蠢而近于可笑的。丁玲虽然改了装,穿上了蓝布裤褂,但是她仍然是以前的她,这些简单到同牛马一般的人们,在她眼里,能不显得可笑么?”在季羡林看来,丁玲在《夜会》这篇小说中表面上歌颂工人阶级,实际上却嘲笑了工人阶级。

由此,季羡林否认丁玲作品中有“进展”:“倘若进展含有好一方面的意义的话,她的缩影是往前走的,但这只是给时间拖着。更恰当地说,她的影却是愈拖愈暗淡下来了。到了《夜会》,只模模糊糊地留了点残痕,明显地说,就是,她的身躯在经过某一个阶段以前,只适于穿旗袍或马夹;或者,再往后,穿筒子似的大衣和高跟鞋,但是她却偏想穿蓝布裤褂,结果只有暗淡了。”季羡林最后亮出结论:“我知道,自始至终,她仍然是她,没有转也没有变,我笑自己的浅薄——我怎么会给她的外套眩惑了呢?”

季羡林这篇评论文章,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大胆的判断,立论有新意,表述很犀利,自成一家之言。特别是与杨邨人评论《夜会》的文章相比,更能看出季羡林此文的长处。杨邨人的文章逐一点评丁玲的小说,全文未形成核心观点,给人“一盘散沙”的感觉,而季羡林的文章,以核心论点统摄全文,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因此“更胜一筹”。

季羡林的这篇文章在《文学季刊》创刊号上刊出。《文学季刊》是当时国内的一本大型文学刊物,主编郑振铎对此刊物寄望很大。季羡林1933年8月29日日记记载:“听长之说,郑振铎所办之《文学季刊》是很大地(原文如此,疑为‘的’)规模的。约的有鲁迅、周作人、俞平伯,以至施蛰存、闻一多,无所不有。我笑着说,郑振铎想成文坛托拉斯。其实他的野心,据我想,也真的不小,他想把文学重心移在北平。”[5]163为办成“文坛托拉斯”,《文学季刊》不仅重视名家,也注意发掘新人。《文学季刊》创刊号封面“本期执笔人”名单,将季羡林这一文坛新人,与众多名家并列在一起,这对季羡林是一个很大的鼓励。《文学季刊》创刊号初版一万份,很快销售一空,这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季羡林这篇文章的影响。

不过,季羡林此文收到的文坛反应基本上是负面的。据季羡林1934年1月15日日记记载:“今天《世界日报》上有人骂我《夜会》的批评。又听长之说,转听巴金说,篷子看见那篇文章,非常不高兴——听了之后,心里颇不痛快。”[5]209季羡林1934年3月6日日记又记载:“看到沈从文给长之的信,里面谈到我评《夜会》的文章,很不满意。”[5]227更令季羡林感到错愕的是,《文学季刊》在第一期售罄之后,再版时居然抽掉了季羡林的评论文章。季羡林在1934年3月25日日记中写道:“这几天心里很不高兴——《文学季刊》再版竟然把我的稿子抽了去。不错,我的确不满意这一篇,而且看了这篇也很难过,但不经自己的许可,别人总不能乱抽的。”[5]234

抽稿事件发生后,季羡林感慨地说:“我现在自己都奇怪,因为自己一篇小文章,竟惹了这些纠纷,未免大煞风景,但因而也看出究竟。”季羡林由此事得出的教训是:“我现在更觉到自己有办一个刊物的必要,我的确觉得近来太受人侮辱了,非出气不行。”[5]235季羡林得出的教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掌握出版权力。对于一个文坛新人来说,掌握出版权力是相当重要的。文坛新人发表文章大都很难,文章在发表过程中又难免被编辑删改,文章发表后还有可能在再版时被抽稿,自己掌握了出版权力,就不必求人,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还可打出自己的招牌和影响。

在现代文学史上,创造社成员对出版权力有深切体会。创造社成员大都有投稿被拒、难以发表的经历。比如郭沫若曾将自己的第一篇创作《枯髅》投寄给《东方杂志》,“不消说是没有登录,隔不了许久《枯髅》仍然寄还到了我自己的手里来,是我把它火葬了的”[7]65,第二篇创作《牧羊哀话》写成了之后,“因为《枯髅》尝受过一次绝望,我不敢再作投稿的冒险了”[7]71,到郭沫若后来投稿成功的时候,他曾感慨:“就不办杂志也可以做得出些文章,有朋友们的既成的刊物,能够割些珍贵的幅面来替我们发表发表,那也就恩德无量了”[8]。郁达夫更是痛切地指出:“自己没有独立的机关,处处都要受人继母式的虐待。”[9]290周毓英则总结经验说:“创造社没有组织,没有机关,可是有了出版部,创造社的力量便无形中凝聚起来强大起来了,同时因为创造社出版部的成立,也开了作家自办书店的先声,例如当时的开明书店,太阳社等等,便多少是看了创造社出版部的经验而成立的。”[10]创造社之后,文坛新人崛起时,大都借鉴并沿袭创造社自己掌握出版权力的经验。闻一多后来在与梁实秋、吴景超通信时这样陈述办刊物的理由:“我们皆知我们对于文学批评的意见颇有独立价值;若有专一之出版物以发表之,则易受群众之注意——收效速而且普遍。……又吾人之创作亦有特别色彩。寄人篱下,朝秦暮楚,则此种色彩定归湮没。”[11]64-65在现代作家中,丁玲在登上文坛时相当顺利,《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均在《小说月报》头条发表,但她后来也和沈从文、胡也频合办出版社,创办《红黑》月刊,出版“红黑丛书”,显然也意识到了掌握出版权力的重要性。

季羡林在受到《文学季刊》的“侮辱”之后,李长之打抱不平,愤而退出《文学季刊》编委会。为了“出气”,李长之和季羡林坚定了自己创办刊物的决心,刊物定名为《文学评论》。但这本刊物在创办过程中再次伤害了季羡林。季羡林1934年4月21日日记说:“文学评论社信及特约撰稿人的信,代表人没写我的名字,非常不高兴,对这刊物也灰心了。这表示朋友看不起我。”[5]2441934年5月9日日记又说:“《文学评论》前途不甚乐观,经费及各方面都发生问题,办一个刊物真不容易,因为种种原因,我对这刊物也真冷淡,写代表人不写我显然没把我放在眼里,我为什么拼命替别人办事呢?”[5]249在季羡林看来,《文学评论》没有将他列为代表人,表示看不起他,这份刊物不是他的,他仍然没有掌握出版权力,因此不用“拼命替别人办事”。季羡林只在这份“别人的刊物”发表了一篇散文和一篇学术论文,而这份刊物在出版两期之后即告停刊。之后,季羡林也彻底退出了新文学批评界。

自己掌握出版权力,是季羡林从抽稿事件中总结出来的教训。但季羡林找到的原因和教训,并未逼近事件的真正核心,因为自己即便掌握了出版权力,也面临着出版环境的影响。

中华民国政府成立时,曾颁布临时约法,其中规定了言论出版自由的权利,在1917—1927年北洋政府执政期间,中国舆论界还是相对自由的。据知情人回忆:“那时正值国家鼎革之际,社会一切都呈着蓬勃的新气象。尤其是文化领域中,随时随地在萌生新思潮,即定期刊物,也像雨后春笋般出版。因为在那时候,举办一种刊物,非常容易,一、不须登记;二、纸张印刷价廉;三、邮递利便,全国畅通;四、征稿不难,酬报菲薄;真可以说是出版界之黄金时代。”[12]275不过,在当时,人们对出版自由的理解并不能说完全到位。当时人们所理解的出版自由,主要是集合一批同仁,自主地办一份刊物,强调的是掌握出版权力、有自己的发稿权。至于非我同仁,能否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文章,则要看对方立场,如果对方迎合自己立场,则有发表的可能;如果对方反对自己的立场,则基本没有发表的可能。陈独秀在《新青年》杂志回答读者提问时,曾旗帜鲜明地提出:“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13]这显然是否定了反对者的言论与出版自由。其实,出版自由还有一条基本原理,即“我不赞成你的观点,但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

只是这一时期的出版环境较为宽容,刊物林林总总,这一刊物的编辑并不能封杀另一刊物的文章,陈独秀就不能完全封杀新文学反对派的言论。而且,这一时期文坛各派势力在论战时,很少采用政坛的专制手段。林纾在与新青年阵营论战时,作小说《荆生》,暗示呼吁北洋军阀徐树铮出手将新文化倡导者打翻在地,结果受到文坛普遍鄙视。章士钊在与新文化阵营论争时,有人曾提醒:“列位,不要把那老虎运动当作一件小事,这实在比‘五四’时的荆生运动更危险可怕。因为那时的清室孝廉林纾并没有实权在手。”[14]但章士钊在与新文化阵营论争时并未动用自己所拥有的政治“实权”,对新文化阵营的出版自由进行封杀。

随着国民党南京政府的建立,文坛的出版环境发生剧变,一方面,出版自由度断崖式下跌,另一方面,政治专制手段开始在出版中大规模运用。1929年1月10日,国民党中央常务会议通过《宣传品审查体例》,规定凡“宣传共产主义及阶级斗争者”以及其他“反对或违背本党主义政纲政策及决议案者”,均为“反动宣传品”,必须“查禁查封或究办之”。在国民党的文化专制政策出台后,有的文章不能通过国民党书报审查机关的审稿,即便通过了,也会被删改,甚至开天窗。《文学季刊》创刊伊始就面临着审查。创刊号样本印出后,问滔的文章《戏剧的重要性及其动向》就被审查官删除。更为野蛮的是,国民党政府还利用自己的政治权力,采取逮捕、监禁直至枪毙手段,对付持不同政见的作家。丁玲的丈夫胡也频1931年就被国民党政府逮捕、枪杀。1933年5月14日,丁玲又被国民党特务秘密逮捕,之后监禁3年。

1930年代的中国文坛,已经分化出自由派、民主派和左翼阵营。对于国民党的专制主义政策与手段,不仅左翼阵营坚决反对,自由派和民主派也是持强烈批判态度的。自由派的胡适曾发表《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15],批评国民党政府剥夺公民的言论自由权:“一个负责任的学者说几句负责任的话,讨论一个中国国民应该讨论的问题,便惹起五六个省市党部出来呈请政府通缉他,革掉他的校长,严办他,剥夺他的公权!”民主派的郑振铎和左翼的鲁迅等人曾于1936年10月联合发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其中要求“开放人民言论自由,立即废止阻碍人民言论自由之法规”[16]。

在这一时期,胡适回顾文学革命,彻底认同了陈独秀“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的态度,认为“这种武断的态度,真是一个老革命党的口气。我们一年多的文学讨论的结果,得着了这样一个坚强的革命家做宣传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为一个有力的大运动了”[17]。郑振铎这样赞叹《新青年》批评家:“他们的言论和主张,是一步步地随了反对者们的突起而更为进步,更为坚定;他们扎硬寨,打死仗,一点也不肯表示退让。他们是不妥协的。”[18]1表彰“武断的态度”、肯定“扎硬寨,打死仗”的精神,强调的显然是自己的言论与出版自由,而不是反对者的言论与出版自由。而一旦主客易位,自己的言论与出版自由,也会被对方用“武断的态度”和“扎硬寨、打死仗”的精神如法炮制、彻底封杀。

而1930年代,对于中国来说,又是一个阶级斗争空前激烈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政治力量开始介入文坛。朱晓进先生曾发现,在1930年代的一系列文学论争中,弥漫着普遍的政治化思维:“政治化思维的表现形式之一是,论争中的实用主义。也就是说,为了政治的需要,往往将相对真理当作绝对真理”,“对党派性特别重视,是30年代文学论争中政治化思维的又一表现形式”,“30年代文学论争中的政治化思维有时还表现为政治上的过度敏感,即有很强的政治防范意识”。[19]68-69在这样的时代,文学批评家往往要在政治上选边站,即使批评家不想选边,旁观者也会自动替批评家划定阶级阵营。在这样的时代,即使批评家认为自己写的是纯正的文学评论文章,旁观者也会自动探究批评家的政治立场。这是一个以立场定是非的时代,立场合乎编辑方,文章才能得到发表,立场不合乎编辑方,往往会被编辑方视为政治上的敌人。在这样的时代,想跨越不同政治派别办一份刊物,也变得相当艰难。《文学季刊》本来是想“敞开门”、办成“文坛托拉斯”,并不想办成同仁刊物,但这个时代已经不是能够“兼容并包”的时代,一份刊物出现一篇观点异样的文章,往往会显得突兀,且不能被容忍。

而季羡林正是在这里触犯了忌讳。季羡林评论丁玲的《夜会》,认为丁玲没有完成向革命者的真正转变,这不符合当时文坛主流的意见。大家都说丁玲转变了,你说她没有转变,这就是讥讽丁玲,讥讽丁玲也就是讥讽左翼文学,讥讽丁玲也就是讥讽无产阶级革命。季羡林可能会觉得很委屈:我的立论并无此意。但也不冤枉,因为“季羡林在批评新文学作家作品时,心口往往不一,心里虽喜欢,但说出来的话却往往较真,吝于表扬,长于挑刺,这样的批评风格虽然犀利,却容易得罪人”[1],换言之,季羡林喜欢说怪话,唱反调,在1930年代政治斗争激烈的时代,说怪话、唱反调,一不留神就会被视为政治上的敌人。从五四时期开始,意见相反者的发稿权与出版自由就被无视,何况政治斗争激烈的30年代呢?

《夜会》这本小说集,将季羡林与丁玲联系在一起。因为评论这本小说集,酿成了一场风波。这场风波对丁玲并无影响,丁玲当时已被国民党政府软禁,很少能接触到外界的信息,但是,丁玲后来的经历倒是验证了季羡林的论断。如果丁玲真的在1930年代就已经完成了思想转型,那么她就不会在延安整风运动中感到“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了[20]。可以说,季羡林对丁玲的判断,虽是猜测,但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对于季羡林来说,这场风波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其人生道路,季羡林因为抽稿事件,对文坛失望,最终退出了文坛,但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退出文坛后,季羡林投身学术界,在学术研究中取得重大成果,终成一代学术大师。

饶有意味的是,季羡林对抽稿事件并未遗忘,只是后来他对这一事件的表述发生了剧变。1989年4月1日,季羡林在上海《文汇报》发表文章《悼念沈从文先生》,文中说:“丁玲的《母亲》出版以后,我读了觉得有一些意见要说,于是写了一篇书评,刊登在郑振铎、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创刊号上。刊出以后,我听说,沈先生有一些意见。我于是立即写了一封信给他,同时请求郑先生在《文学季刊》创刊号再版时,把我那一篇书评抽掉……”季羡林把《夜会》说成《母亲》,显然记忆有误,但老年人记忆力衰退,出现这个失误可以理解,只是,季羡林把抽稿事件说成是自己主动要求抽稿,这就违背了历史真实,这已经不能用“记忆有误”来解释了。这究竟应该怎样来解释?怎样来评判?显然发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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