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穿行
——易地扶贫搬迁中的文化适应
2019-02-09方静文
方静文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贫困的成因是复杂的,但恶劣的生态环境毫无疑问是致贫的原因之一。在全球范围内,气候变化和地质灾难等造成了许多被迫迁移的环境难民,也催生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扶贫移民的概念、实践和学术研究[1]。而在中国,荒漠化、石漠化等种种生态问题也常常导致一些地区不具备生产和生活条件,出现所谓“一方水土养不起一方人”的状况。尽管扶贫投入巨大,却收效甚微且难以彻底解决贫困问题。此时,易地扶贫搬迁就成为不得已的选择。然而,易地扶贫搬迁或许是缺乏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彻底解决贫困的路径,但问题和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扶贫和移民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情,而易地扶贫搬迁恰恰同时触及了这两大难题,尤其在从农村搬到城市的案例中,还包含了城镇化的过程。从乡村到城市,从农民到市民,从农业到非农产业,易地扶贫搬迁不只是简单的地理移动和人口迁移,还意味着人生中前所未有的、也是从生产到生活全方位的变化。生态环境、生计方式以及社会文化的瞬间变换有可能造成移民的文化中断,并由此引发适应问题。这一问题已经引起学者的注意,并从生产生活方式、身份认同、宗教信仰等方面进行了相应的研究[2]。
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对文化适应的研究还需要回到人类学关于文化和文化适应的论述。自学科产生之日起,人类学就将文化作为一以贯之的研究主题和核心概念。各个理论学派基于对文化的不同理解和侧重,给出了多种文化定义,“如结构—功能人类学把文化视为制度,结构主义把文化视为无意识的、深层的思维结构,象征人类学把文化视为符号,认知人类学把文化视为本土知识,后现代人类学则将文化视为一个建构的过程。”[3]不过,从早期英国人类学家泰勒的经典定义开始直至当下,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概念始终是广义的,“既不是书本知识或文娱活动,也不等同于宗教信仰、节日习俗,而是人们的行为背后所隐含的价值与意义的逻辑。”[4]李亦园也将作为复合整体的文化分为两大类,即可观察的文化和不可观察的文化,前者包括物质文化、社群文化和精神文化,后者则是隐藏在前者深处的“内在法则或逻辑存在,用以整合三类可观察的文化。”[5]基于上述文化概念,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适应,指的是从社会制度、文化传统、经济变迁等角度探讨人类面对周围环境压力的文化适应问题[6]。
笔者于2017年2月对贵州省黔西南州的易地扶贫搬迁工作进行了田野考察,在此过程中注意到易地搬迁移民的文化适应问题。有鉴于对可观察文化的研究汗牛充栋,但不可观察的文化却常常被忽视的现状,本文将尝试着眼于后者,借助于麻山易地扶贫搬迁的案例,从时间观和空间感两个方面呈现移民在搬迁过程中遭遇的文化不适以及文化适应的努力。
一、麻山易地扶贫搬迁的背景
麻山(2015年,麻山乡与纳夜镇合并为麻山镇,被确定为整乡搬迁的是原麻山乡,所以本文中出现的麻山若无特殊说明,均指代原麻山乡)地处黔西南州望谟县东部的麻山腹地,是滇黔桂石漠化深山区,喀斯特地貌占全乡103平方公里国土面积的78.6%。麻山也是少数民族聚居区,苗族人口占总人口的54%[7]。
自20世纪80年代国家开始实施有计划、有组织、大规模的扶贫工程以来,麻山一直是扶贫的对象。1985年,麻山所在的望谟县被确定为贵州省19 个国家重点扶持的贫困县之一,其中麻山因为“地处岩溶地貌、山大坡陡,受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交通条件的制约,生产落后,生活贫困,是全县最贫困的山区。”[8](P23)正如当地人所说:“土如珍珠,水贵如油,漫山遍野大石头”,而麻山以种植水稻、玉米等粮食作物和养殖黑山羊等为主的经济又十分有赖于自然环境。因此,麻山主要的生产生活方面的困难表现为:吃粮难,饮水难,住房难,看病难等等[8]。进入20世纪90年代,望谟县又被列为重点扶持县,在1993年的一次调查中,调查员写道:“也许,对于大多数惯居城市,充分享受着现代化文明成果的中国人来说,他们那种‘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产、生活模式已经成了久远的故事。因此,当我向他们讲述我所见的一家人一床被、一个碗,甚至有因无房而住岩洞的人的故事时,换来的也仅仅是轻微的叹息而已”[8](P54)。此后,对该地区的扶贫一直在持续。30多年间,中央和省、州政府,在整个望谟县“投入贴息贷款、以工代赈等各类资金20多亿元,通过救济式扶贫、开发式扶贫,单纯扶持和综合扶持、易地扶贫搬迁试点等方式,累计实施水、电、路、教育、卫生等基础设施建设及种养业扶贫项目2000多个”[9]。其中,在麻山的投入就近4亿元[10],投入不可谓不大。
30年扶贫,从各级政府到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从贫困县到连片贫困区再到建档立卡贫困户,从救济式扶贫到开发式扶贫,从八七扶贫攻坚计划到如今的精准扶贫,从发展产业到开水渠、修公路、旧房改造等基础设施建设,从以工代赈到扶贫信贷再到对口帮扶,麻山经历了各种扶贫观念和实践,可以说见证了中国反贫困运动的发展史[11]。经过多方努力,时至今日,麻山地区的生产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人民生活水平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但贫困始终不曾远离,而且面临扶贫投入大、扶贫效果遇到瓶颈,以及无法阻断代际贫困等诸多问题,即当地人所谓的不能“断穷根”。时至2016年,全乡1927户8795人,贫困人口851 户3223 人,贫困发生率仍然高达36.65%。
上述记录下麻山贫困之触目惊心的同志在文章结尾曾如此写道:“然而我深知,这群贫穷而可爱可敬的农民,仍注定要在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并不肥沃,甚至有的是相当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下去,辛勤劳作下去。”[8](P54-55)当时的他或许无从想象,如今开始实施的易地扶贫搬迁有望使麻山群众摆脱上述与自然苦苦斗争而始终看不到出路的状况。2016年,国家投资近10亿元,将麻山纳入“整乡搬迁”计划[10]。
二、易地扶贫搬迁与文化适应
此次麻山易地扶贫搬迁的迁入地既包括就近的乡镇,还包括更远的县城和城市。移民的适应问题在这种瞬时的变化之后迅速显现,除了要在非农产业寻找新的生计方式之外,移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需要重新适应。比如根据先期搬迁群众的反馈,这些能在崇山峻岭间来去自如、懂得各种农耕知识、可以在被专家定义为“不适宜人居住”的地方世代繁衍的人们在搬迁进城后却在面对如何按照红绿灯的指示过马路、乘坐电梯、开关水电、使用卫生间等问题时显得无措。当然,这种无措不能表明其学习能力的不足,而仅仅是因为这些技能未能包含在其以往的濡化过程之中。正如费孝通在“论文字下乡”中论及的,乡下人进了城不懂得交通规则和城里人到了农村五谷不分一样[12]。在移民们遭遇的种种文化不适中,时间观和空间感的冲突得到凸显。
(一)时间的故事
搬迁后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生计问题。搬迁之前,麻山群众除了近一半外出务工之外,其余留在村里的人所持生计方式以种植和养殖为主。由于从农村迁入城市,离开了土地和山林,种地和养殖等传统生计显然已经无法持续,需要另谋出路。所幸当地政府已经考虑到这一问题,积极帮助群众拓宽就业渠道,解决搬迁群众的就业问题。不仅制定落实易地扶贫搬迁群众产业发展扶持、创业就业等各项优惠政策,同时对搬迁劳动力的数量、年龄结构、技能水平、就业意愿、就业状况等进行摸底,分类登记;不仅组织和举办招聘会,而且针对不同年龄、不同技术、不同文化水平的搬迁移民提供厨师、电机、刺绣、制鞋、缝纫、玩具加工等培训,帮助其获得操持新的生计所需的技能,以保证一户移民中至少有一人实现有效就业。以马别社区而言,就有如制衣、制鞋、民族文化、电子玩具制造等多家企业,为人们提供在家门口就业的机会。
尽管如此,生计方式的变迁毕竟是一件大事,其转换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在其中的一个企业,尽管工作地点就在楼下,但许多职工在工作一段时间之后依然觉得难以适应。究其原因,还在于现代工厂的组织管理方式,具体而言,是日日点卯、定点打卡上下班的规章制度。这种按照钟点时间而组织的机械生活与移民们原来从事农耕或者在家织布时的自主生活是截然不同的。有鉴于工人的不适应,又考虑到厂区的生产空间有限,在政府组织各方沟通协商之后,制定了两全其美的策略:由企业上门将织布机装到职工家中,按件计酬。此举受到极大的欢迎,职工又可以按照以往的节奏安排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既能足不出户挣钱,又不妨碍带孩子、做家务以及与邻里亲朋之间的交往互动。
这看似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背后隐含的却是一个很大的文化问题——时间观。
在传统的农业社会,生产是按照季节和节气来运行的,二十四节气为播种、丰收提供指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则是对农耕“工作时间”的规定。到了近代,随着钟表的普及,钟点时间逐渐兴起,沿海城市中的流水线上的产业工人首当其冲。因为在这些工厂里,钟点时间与薪酬劳动相生相伴,时间成为衡量生产的标尺,这才有了“时间就是金钱”之说。钟点时间的兴起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然而在中国依然以农耕为为生计方式的广大农村地区,钟点时间至今依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意义,搬迁之前的麻山农民即属此列。而且,中国人对钟点时间的接纳和适应前后经过了许多年,而对于这些易地扶贫搬迁的麻山人来说,从农民转换到产业工人却是朝夕之间的事,因此,不适是必然的。
时间是客观存在的,但对于时间的理解和感知则是多面向的。黄金鳞将时间和身体的牵连归为三个面向,即生理性时间、物理性时间和社会性时间。所谓生理时间即饥饿、疲惫等生理需求决定了我们进食、工作和休息的时间,所谓物理性时间则是因日夜变换和季节交替而产生的朝夕、节气等指导着我们日常的生产生活,比如农忙和农闲,所谓社会性时间,则是节庆、礼俗等仪式性和社会性活动所造成的时间区隔。在日常生活中,时间的上述三个面向往往共存共生[13]。对搬迁的移民而言,搬迁之前,他们对时间的感知同时包含了上述三个面向,而搬迁之后,这种时间感却因为生计方式的变化而受到钟点时间的冲击,除了对定点上下班的不适,节庆和婚丧嫁娶的日子经常请假、旷工的问题也已经显现出来。在当地的另外一个村子,一个企业的养殖基地为当地布依族提供了一些就业机会,但企业主很快发现,每逢婚丧嫁娶和赶场的日子,员工常常集体请假,影响到企业的正常运转。为此,企业内部管理条例不得不加上这样一条:“婚丧嫁娶不是本家不能请假”,企业所在的村集体也在村规民约中规定:“婚丧嫁娶和赶场,一家只能去一个人”。
时间观念的变化是对现代身体的重要规训,这正是易地扶贫搬迁的人们当下所正在经历的,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八小时工作制,从按照节气和节庆组织生活到按照工厂规章制度和钟点时间组织生活,时间观的突然变化必然造成不适,比如养殖的员工在有婚丧嫁娶时会集体请假,又比如马别社区的妇女并不情愿日日点卯……需要给他们时间适应,也需要更多变通的办法,养殖基地出台了明文规定以加强管理,而马别社区则在与企业协商后,将织布机装进了员工家中。这些做法都值得肯定和赞赏,若是采取一味坚持原则,强迫适应的办法,则会加剧不适,无法继续从事生产,甚至可能出现移民因想念以前的生活而回迁的状况。
(二)空间的故事
“望谟县麻山镇被几座大山围起来,形成大大小小的峡谷,谷底一般有块盆地,当地人称之为‘坨’,就像当地人的背篓一样,上大下小,喇叭一样朝着天。盆地里要么是乡亲们住的房子,形成谷底人家;要么长着庄稼,那是山里人的口粮。”[14]住在谷底的人家,每逢大雨等恶劣天气,就担惊受怕,因为四周高山上的石头可能会滚落下来。记者走访其中一位麻山老人的家看到:“老人的房前,前面是几栋房子,都是竹栅栏,屋顶虽是瓦盖的,都有大大小小的洞。那几栋房子的后面也是大山。老人房子的后面就是云宝山,左边是大山,右边就是一条深沟沟,沟里的土地上长着不高的小麦……”[14]房顶上大大小小的洞,是冰雹击穿屋顶的瓦片留下的痕迹,天亮的时候,一束束粗细不等的光从窟窿中直射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当地人不得不拿着民政局给的钱将屋檐铺上铝片以避雨。
相比之下,此次要迁入的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区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以接纳麻山群众的一个主要安置区——马别社区为例,一位移民参观了侄儿的新家,看到“从屋内到屋外,龙头一扭就出水的自来水,手一按就可以坐电梯下楼,高高的楼房,宽阔的大马路……”[15]
笔者走访之后发现这个马别安置区主要由大楼和广场组成。同一般城市社区一样,小区的主体建筑是一幢28层的居民楼,同时配备了社区服务中心、便民警务室、社区医疗服务中心、超市等一系列相关的服务机构,但与其他城市社区不同的是,这个小区有一个很大的广场,而且周围没有设置任何围墙。
这幢28层的高楼是电梯楼,包含了生产区、学习区、居住区、公共活动区等多个“功能分区”。一至三层是框架结构,可以容纳企业、购物市场等,方便移民就近就业和生活;“倍增课堂”,提供厨师、缝纫等技能培训,以帮助移民掌握新的生产技能;“社区课堂”,帮助移民掌握新的生活技能,如电梯使用等;“麻山乡愁馆”将搬迁群众以前使用的“风簸”“筛子”“搭斗”“石磨”等生产生活用具搬到这里,回味故土乡情……居住区各单元的命名颇有意义,用的是移民迁出地的村寨名字,内部空间设置相对统一和常见,唯一的特点是客厅的面积比较大。
除了主楼体,广场是马别社区比较引人注目的所在。广场的面积很大,布置更有特点。这个名为“麻山海孟坝”的广场,融入了麻山地理地貌、苗族和布依族文化元素,用了许多来自数百里之外的迁出地——麻山的材料,比如石头和竹子、树等,而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一块褐色的巨石,上书“麻山海孟坝”五个大字。在苗语中,“海孟坝”寓意最先看到太阳的地方,是麻山苗族心中的高地,也是圣地。将“海孟坝”之石置于迁入地的广场上,并以其为广场命名,表达了移民对故土的眷恋,也寓意真正在新的地方安家的决心。按照规划,广场的四周原本要像城市里的小区一样修建围墙,但从开放空间新迁来的移民显然不愿接受围墙这种人为边界,认为其会阻碍他们与当地人之间的交往,不利于社会融入。最终,围墙修筑工程作罢,而代之以用麻山运来的石头铺就的麻山风情街。
新空间的塑造与众不同源于开工之前的调研和设计以及实施过程中移民的参与和监督。在迁入地的社区建设之前,政府已经利用走访、共商会、民意热线等多种方式收集人们对于新空间的意见。比如有的人指出希望新家的客厅面积要尽量大一点,因为经常串门,需要招待客人;新家要有设祖先牌位的地方,而且这一面墙不能与卫生间相邻;婚丧嫁娶等公共活动最好有专门的大空间用以摆酒席。安置点建设开始之后,联合指挥部从麻山群众中选出一名代表担任副指挥长,同时由企业施工方到麻山进行招聘,有技术的直接上岗,没有技术的经过培训后上岗,多位移民由此参与到安置点的建设中来,从事外墙涂漆、室内装修、水电安装等工作,不仅提前实现就业,也履行了监督工程质量的权利[16]。
当然,空间的存在并不仅仅限于形式上的意义,还源于其对于移民而言所承载的社会文化意义。在村落中,村民之间因为亲友、邻里和熟人等社会关系往来而保持着频繁的往来互动以及互帮互助。换言之,空间不仅仅是容身之所,也承载社会交往和社会网络。所谓安土重迁、故土难离,除了对生计变换的不安,更多的是对原有社会网络的不舍。比如有一位70岁的老人,3个子女都早已经到城里发展,自己本来也想搬,但考虑到在当地住习惯了,觉得离不开乡里乡亲,所以一直迟疑不决。直至听说这次是左邻右舍一起搬迁,以后不愁没有地方串门聊天了,这才打消了之前的疑虑[17]。类似的,有些被列入整村、整寨搬迁计划的群众,都表达出希望能够安排在一个安置点,如此一来,“哪家有点大事小事,也好有个照应。”[18]除了日常的走动,人们也会因节庆、仪式等而聚集起来活动。诸如此类的日常交往和公共生活都需要一定的空间,而搬迁后独门独户的单元楼显然无法继续提供上述空间,广场在此时就显得不可或缺。
搬迁后的落寨仪式最能充分体现广场的空间意义。2016年11月1日,即农历十月初二,首批搬迁到马别社区的麻山群众选择在这一天举行传统的“落寨”仪式,因为这一天是当地苗族纪念亚鲁王的日子。在新家纪念苗族先民亚鲁王,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常。仪式就在麻山海孟坝广场举行,经过扫寨、进寨、祭祖等仪式,由搬出地麻山和搬入地马别两地的苗族、布依族的寨老一起,栽同心树,饮同心酒。这一公共活动昭示的不仅是搬迁群众落户新居、开启美好生活的希冀,也是其立足民族文化传统,尽快融入迁入地的智慧之体现。搬迁后是否能够安定下来,并融入当地社区是移民搬迁成败的关键,而通过对新空间的建构以及在新空间中实施的仪式,新搬迁的苗族群众以自己的方式开启了安定与融入之门。
从农村到城市,搬迁之前,麻山民众散居在山林之间,放眼望去,只有目力所及而无人为之边界;搬入城市后,却被集中到一栋或数栋高楼上,从独门独院到楼上楼下的高层公寓,从平面分布到立体分布,从开放的村落到封闭的小区,空间感的变化是必然的。比如一位已经入住新家的移民回到旧居,邻居调侃说是不是还是家里好,答曰:“刚搬过去,肯定有点不习惯。早上起床,站在窗前看到的都是房子,看了半辈子的大山,突然看不到了,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19]不过,移民应对这种空间感变化的调适也在积极进行,这在社区广场的建设中得到了集中体现。带着浓浓故土乡情的元素被大量运用到新广场中,与故乡的牵连便会一直存在于新家和新生活之中;围墙一旦竖立,不仅会将开放的社区变为封闭的社区,也在移民与当地人之间树立起一道隐形的藩篱,不利于双方的互动与融合,而移民通过空间的建设和在新空间里举行的“落寨”仪式,顺利安居,也为之后的融入开了好头。
三、结语
在易地扶贫搬迁中,文化适应的问题得到凸显。因为易地扶贫搬迁不是简单的物理移动,而是文化遭遇,在由农村到城市的搬迁中,移民们经历的是农耕文化与城市文化的碰撞,而且有鉴于这种碰撞是瞬时发生和人为造成的,而并非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城市化过程,因而文化不适是不可避免的,既体现于可见的日常生产生活所需文化技能的不足,也体现于不可观察的或隐性的文化如时间观与空间感的冲突与重塑,但这种不适是可以得到解决的。前文中,农民的时间观在遇到钟点时间规约下的工厂流水线工作时,出现了不适,但双方通过协商得出的将机器安装到员工家中,将工作场所从工厂转移至家中的变通办法,解决了不适,实现了新的适应;新空间的建设和使用则完全是搬迁群众自己利用本民族的文化和自身的能动性实现了文化适应。
从上述个案中可以发现:无论是时间和空间,都不是简单的客观存在,而是社会文化的承载和表达,既可以是身体规训的机制和技艺,也可以成为主体意识表达的方式和媒介。具体到易地扶贫搬迁,文化既可以是搬迁的阻力,也可以是搬迁的助力,关键是看如何应用。因此,在易地扶贫搬迁中,搬迁群众可能出现的文化不适需要得到充分的重视,因为其直接影响到搬迁的成败。只有决策者切实提高文化敏感性,才能发现文化不适的具体症结,只有充分发挥搬迁群众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才有可能尽快实现文化适应,而只有实现了文化适应,易地扶贫搬迁的目标才能最终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