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者视野中的清代童蒙教育考述
2019-02-09华云松
华 云 松
(沈阳大学 师范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41)
明清时期,朝鲜使臣及其子弟和随从,在出使清朝途中对所见所闻有大量的记载,其中的笔记、日记、诗歌等被著录成书,称为《燕行录》。《燕行录》的部分作品较为翔实地描绘了中国东北、华北地区的地理风貌、风土人情、政治经济等。其中,关于童蒙教育的描述,虽内容不多,但涉及教材、教育政策、教育方法、师资特点、童蒙素养等有关清代中晚期封建教育的状况。这些记述从他者视角揭示了清代中晚期童蒙教育的一些特点。
一、童蒙教材
《燕行录》作品中的许多描述都提到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及《四书》等童蒙教材。朝鲜老论派领袖之一闵镇远,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出使清朝,在其《燕行录》中记载了山海关外玉田县的蒙学状况:“主翁聚会,童蒙数十人,教诲讲读”,“先教《三字经》,次教《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矣。”[1]109闵镇远问何以不教习朱文公的《小学》,主翁对曰:“即令皇上以为《小学》中语皆经史之说,既读经史,则不可又读此书,禁天下不得学习矣。”[1]109《小学》是宋代理学大家朱熹所编的童蒙经典,该书从宋元至明初是极为流行的小学教材,于元代中叶传入高丽,在朝鲜朝五百年间备受尊崇[2]。康熙朝三十六年(公元1697年)、三十九年(公元1700年)、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的童生考试都以《小学》一书为教材:“康熙三十六年,覆准考试童生,出《四书》题一,令作时文;《小学》题一,令作论。”“三十九年,覆准嗣后学臣考试生童,有将经书、《小学》实能精熟,及成诵三经、五经者,酌量优录。”“四十五年覆准儒童正考时,仍四书文二篇,覆试四书文一,《小学》论一。”[3]298但在雍正六年(1728年),帝云:“《小学》乃朱子纂辑,虽于幼童有裨,究不如圣经言简意赅、广大悉备。应令学臣嗣后覆试儒童,将论题《小学》改作《孝经》。”[3]299从闵镇远的记载来看,这类童蒙教育的文化政策早自康熙五十一年已经出现,《燕行录》的记载明显可以补正史之不足。
朝鲜北学派的主要代表洪大容于乾隆三十年(1765年)出使清朝,在《湛轩燕记》中记载了沿途所见的辽东蒙学状况:“村儿学书,必先《百家姓》,次《三字经》,次《千字文》,次《大学》。先四书而后《诗》《书》。”[4]221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朝鲜洋务派代表金允植出使清朝,在《领选日记》中记载了山海关外药王寺旁的“村儿会读之所”,“儿童为八九人,各读《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及百家姓讳。”[5]32
以上《燕行录》中各篇章的记述,时间从康熙朝中后期至光绪朝前期,作者包括朝鲜保守派、改革派、洋务派等不同政见者。他们对清代东北、华北童蒙教材的观察记述基本相同,都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以下简称“三、百、千”)与《四书》,其中既有传统的童蒙经典教材“三、百、千”,也有指向清代科举考试的儒家经典教材《四书》。由此可知,清代的童蒙教育,其目的是普及文化知识,同时主要指向科举考试。学界考证,清代从事初等教育(即“蒙学”)的机构为社学、义学,教学内容大致包括识字、读经、写八股文等,其中《四书》的学习与科举之童试(州、县秀才资格考试)密切相关,考核的四书文命题都取自《四书》[6]69。以上《燕行录》作品记载的各处学校,即是位于东北、华北地区的社学、义学,教授“三、百、千”等童蒙读物,目的当是普及文化常识,而《四书》的学习与《小学》的废置,则与科举考试内容的变化密切相关。
二、教学方法
《燕行录》记载的蒙学教学方法有念书、讲书两种,以只读不讲为主。道光十二年(1832年),出使大清的金景善在《燕辕直指》中记载:教小儿读书“先授音读谓之念书,念之既熟,乃讲说其义曰讲书。”“每见十数岁儿所读甚多,而问其义则茫然不知,以其未及讲书故也。”[7]502金景善所见的童蒙教学虽有“念书”“讲书”两种方法,但主要教学方法当为只读不讲。其实这种教学方法早在乾隆年间的《燕行录》中就已经有所记载了。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随团出使大清的朝鲜北学派代表人物朴趾源在《热河日记》中,对此有较为详细的记载。他记录了自己与清朝商人李生、裴宽的一段对话,其文曰:
余甚爱穆春,欲与笔谈,李生摇手曰:“温、穆两公口能咏凤,目不辨豕。”余曰:“岂有是理?”裴宽曰:“非为谎话。耳藏二酉,眼无一丁。天上无不识字神仙,世间还有能言之鹦鹉。”余曰:“若果如是,虽使陈琳作檄,未可头痛便瘳。”裴宽曰:“滔滔皆是。听汉立六国后,便惊此法当失,是所谓口耳之学。现今黉塾之间惯是念书,不曾讲义,故耳闻了了,目视茫茫,口宣则百家洋洋,手写则一字戛戛。”[8]40
可见,只读不讲在“黉塾之间”普遍存在,并且是当时教学的主要方式。上文提到的洪大容的《湛轩燕记》对此情况亦有描述:
夕饭后,闲步庭中,助教第三子适来与语。问方读何书,对曰:“《告子》。”……问“义者何物也”?对曰:“未讲书。”余曰:“试言之。”对曰:“义者衣裳之衣乎?”余曰:“不然。义者孝于父母,弟于长上,凡日用当行之事,皆义也。”听罢点头而走。[4]198
文中所言的《告子》,是《孟子·告子》篇的简称,助教第三子荒唐地将“义”解释为“衣”,可见“只读不讲”教学的流弊甚大。
清代一些学者已在一些文章中提及蒙童教学讲解的重要性,如清初崔学古的《幼训·教书》、清初唐彪的《家塾教学法》、康雍时期石成金的《传家宝·课儿八法》、道光时期贺长龄的《塾规》等[9]73。但总体上看,“理解的重要性虽然只有少数人意识到了,但运用得并不普遍”[9]74,其原因当与塾师水平有限、家长期望不高、童蒙教育基本属于私学有关[9]74。
三、师资情况
《湛轩燕记》和《热河日记》中还涉及对塾师的描写。《湛轩燕记·周学究》记载洪大容在沈阳一家学堂所见的塾师周生,其文曰:
午后闻周生至堂,即往与相见,施礼而坐。寒暄后,余请纸笔,书问曰:“《易经》有程传,有朱熹考,文王何说?”周生答语:“不可了解。”请书示则不肯也。又问:“《诗经》主集注乎?主小序乎?”亦变色不答……余又问:“《孟子》首言仁义,何如?斯可谓之仁义乎?”周生不答,益有愧色。余曰:“有问而不肯答,岂以鄙夷而不足教耶?”又曰:“岂所谓不屑之教诲耶?”周生益面赤,不知所为。时助教仲子随至,立桌右,亦有闷色。诸童在炕上者,皆停读仰视,相顾无言。[4]194-195
洪氏向周生问《易经》《诗经》《孟子》等儒经学理,周生避而不答,面有愧色,使诸蒙童亦“相顾无言”,场面尴尬至极。洪氏又再三求索周生所著文章及诗律,周生只得与洪大容笔谈曰:“关东水土硬,肉食太重,子弟聪明者少而昏鲁者多,不以念书为事,只以清书满洲话求取功名,最易又快。”[4]195周生明言自己属于“旗下汉军”,亦是因赴“此考”而得功名,其考试“自京中皇上出汉题,其题是外省总督调陈的事一件,以清文翻过来,将军同五部会合,主考取中的卷子送京交部皇上面验。”[4]195可见,周生所赴之考是将汉文翻译为清文,考试内容较为简单。洪大容最终对周生的评价是:“文笔俱拙,书语往往不成文理。”[4]197洪氏以“周学究”命名此短篇随笔,讽刺之意立现。
朴趾源在辽东曾向一村落店主询问当地可有秀才塾师,店主云:“村僻少去处,哪有学究先生?”[8]23可见偏远村落,连周学究一类的塾师都不易得。不过又据店主介绍,当地有一位从京城来的秀才,因染病滞留辽东,又幸得当地人救治痊愈。秀才为报恩在当地开了一两年私塾,人称其为“富先生”。朴趾源亲自探访富先生,却见其“乍观面目,全乏文雅气。余向前肃揖,那老者不意抱余腰肋,尽力舂杵,又把手颤颤,满堆笑脸。”其举止态度令朴趾源“初则大惊,次不甚喜”[8]24。后文两人关于“面驾”的一段话更引起了朴氏的反感。
富问:“你老此去,当面驾么?”余曰:“甚么话?”富曰:“万岁爷要当接见你们。”余曰:“皇上万一接见时,吾当保奏你老,得添微禄么?”富曰:“倘得如此时,朴公大德,结草难报。”[8]24
在上述对富先生言行举止的描绘中,充分刻画了其行事鲁莽、利欲熏心的嘴脸。后朴趾源向富先生借阅书册,他却趁机索要朝鲜的清心丸、高丽扇子,令朴趾源恶其“容辞志意鄙悖庸陋,无足与语”“而要索厚价,其无耻甚矣。”[8]24如果说周生是以学识浅薄见弃于洪大容,富先生则是以庸俗市侩遭厌于朴趾源了。上述两部《燕行录》作品皆作于乾隆年间(1711—1799年),可见当时东北地区童蒙教育的师资是非常欠缺的。
清代用于蒙学教育的社学或义学往往“只有一二名塾师”,而且“又全是饱读儒学经书的老学艺”[6]75,《燕行录》的记载可以对此作一辅证。同时,东北师资力量的薄弱还与清代文化政策的民族倾向性有关。如乾隆十年谕曰:“我朝崇尚本务,宗室子弟俱讲究清文,精通骑射。诚恐学习汉文,流于汉人浮靡之习。世祖谕停习汉书,所以敦本质、黜浮华也。嗣后宗室子弟不能习汉文者,其各娴习武艺,储为国家有用之器。”[10]从乾隆此谕可知,崇清文黜汉文的民族文化政策是从顺治帝开始并一直延续到乾隆时期的,清朝统治者认为习汉文会产生浮靡之弊,宗室子弟可以汉文不佳,只要熟习清文、娴熟武艺即可。从《燕行录》的记载看,这一文化政策的波及面不仅局限于宗室子弟,也涉及到像周学究这样的“旗下汉军”。因此,周学究对洪大容关于儒经的追问茫然不知就不足为怪了。
四、蒙童素养
以上《燕行录》的记载反映了清代的童蒙教育存在教材单一、教法呆板和师资薄弱的情况,但蒙童素养之佳却赢得了燕行者普遍的赞誉,蒙童的良好素养主要体现在克己守礼、知错能改和谦恭有礼三个方面。
关于蒙童克己守礼的记载:洪大容在《湛轩燕记》中对塾师周学究的学识浅陋颇为不屑,却对其“师道之严”很欣赏,其文云:
惟壁上书“至圣先师孔子之位”八字,设椅坐其前,学生辈皆整容读书于其下,惴惴不敢复跳踉也。师道之严,亦可尚也。一童年十四,极秀美,有英气,周生之子也。桌上粘小纸,列书学生姓名。下各为井间,每间书羊字各五,旁置朱笔。每学生因事出堂门,就桌前以朱笔加红于一点或一画,揖而出,盖以此记其出而警其频也。华俗之周密如此。[4]197-198
记述周生虽学识浅薄,但对学生管理甚严。学生不仅慑于孔圣人牌位的威严“惴惴不敢复跳踉”,而且每次出门都会自觉记录次数,“以朱笔加红于一点或一画”并“揖而出”。
在金允植的《领选日记》中也有相近描述:金允植曾描述儿童八九人读书,“听之句读分明,字音了了,不以剏见衣冠而停读注目,可见其规模之整也。”[5]32“规模之整”,指蒙童读书专注,不以朝鲜使团的到来而轻易转移注意力。
金景善的《燕辕直指》还对蒙书的保存状况加以描述:“书册皆奎壁薄纸,岁久而不甚垢弊,其精细即此亦可见。”[7]502可见童蒙对书籍极为爱护。
蒙童的知错能改在洪大容的《湛轩燕记·周学究》中得到充分体现:当塾师未至、朝使骤临之时,蒙童与燕行者洪大容、平仲在交流中发生了误会,其文曰:
平仲问一童姓,答曰“姓吴”。平仲书问曰:“吴起之后乎?”童意平仲故辱之,有怒色,书“王八”二字,曰:“君知此乎?”余正色曰:“汝辈读圣贤之书,不知长幼之节,可乎?”童变色曰:“不敢!”即涂抹之,固请余坐炕上,待之颇有礼。[4]193-194
蒙童未必知道吴起的事迹,但从其“有怒色”、书“王八”来看,他是真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并加以反击。洪大容以儒家的“长幼之节”训诫他,他即“变色”、认错,并对朝使以礼相待,本质上即是源于对儒礼的遵从。
蒙童的谦恭有礼在朴趾源的《热河日记》中也有生动的体现。朴趾源在辽东遇一姓谢的九岁男童,男童“头戴一顶猩红丝凉帽,身披一领酱色云纹杭纱袍,足穿贡缎乌靴,跬步娉婷,颜色白雪,眉眼如画”。朴趾源“故为拦道而立”,男童“不惊不怖,至前恭拜,跪地磕头”,并书写回答朴氏的问题,曰:“孝者百行之源,寿者五福之首。俺祖公发愿,孩儿为人子止于孝,更咒儿一曰寿,将孝连寿,做了二字幼名,曰孝寿。”九岁的谢孝寿已读过了《大学》《中庸》,方读《论语》。朴趾源赞其“夙慧,不愧王、谢家风流”,孝寿曰:“祖系辽绝,安敢望江左风流?”临别分手,长揖朴趾源曰:“大老爷行李保重!”朴氏深恨行路匆忙,“路中常念谢童绝妙,眉目动止森在眼中。”[8]69-70谢孝寿虽身居辽东边地,但初见异族人唐突拦道“不惊不怖”、举止得宜,与朴氏的问答进退得宜、谦恭有礼,令出身于世家大族的朴趾源赞叹不已。
《湛轩燕记》中的蒙童在孔子牌位前惴惴守纪、在“长幼之节”的训诫下知错能改,《热河日记》中谢孝寿对自己幼名出处的引经据典等记载,都体现了浓厚的儒教色彩。从《燕行录》对蒙童素养的褒扬中,可见清朝统治者以儒家思想治理天下的方针政策同样贯彻到了童蒙教育之中。
五、燕行者的“他者”视角
《燕行录》对清代童蒙教育的域外书写视角与朝鲜同明、清两代的外交状况密切相关。朝鲜同明朝的关系,在万历年间中朝联合抗倭成功之后更见亲厚。在《燕行录》中屡见将明朝称为“皇明”的表述,可见朝鲜心甘情愿以明朝属国自居。比较而言,朝鲜对清朝则较为敌视。这不仅因为明朝被清朝取代,还因为后金与清朝先后在1627年和1636年两次发动了侵朝战争,史称“丁卯虏乱”和“丙子胡乱”。朝鲜对此倍感屈辱、切齿痛恨,并在《燕行录》中屡次将清人称为“胡儿”“胡虏”。但清朝经济的发达、文化的昌盛又令燕行者们由衷感佩。例如,虽然朴趾源有非常强烈的“皇明情结”,并在《热河日记》中屡屡称清人为“胡虏”,但他同时又认为:“为天下者,苟利于民而厚于国,虽其法之或出于夷狄,固将取而则之”“故今之人诚欲攘夷也,莫如尽学中华之遗法,先变我俗之椎鲁,自耕蚕陶冶以至通工惠商,莫不学焉。”[8]61这种敌视与感佩杂糅的复杂心态,决定了燕行者以他者视角记述史实的真实性:敌视的心态使燕行者能够从批判的角度观察旅途所见,不为清朝粉饰太平;感佩之情又使他们努力发现清朝的优长之处以见贤思齐。因此,《燕行录》记述的清代社会状况是真实可信的。从对童蒙教育的记载看,《燕行录》集中的作品《燕行录》《湛轩燕记》《燕辕直指》《热河日记》《领选日记》等作品中的记述,既有对童蒙教育教学方法单一、塾师鄙陋的抨击,也有对童蒙教材的真实记载,还有对蒙童素养的由衷赞叹。
上述《燕行录》作品的创作年代从康熙朝后期至光绪朝前期,跨越了清王朝从繁盛到衰败的大部分时间。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清代的童蒙教育在教材、教法、师资等方面都存在诸多弊端。虽然早在800多年前的金朝统治时期,“金世宗就为挽救女真传统作出了努力,在客观上为保持中华文明贡献过自己的力量”[11],但是清朝统治者的封建教育却没能摆脱日益没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