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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叙事结构探析

2019-02-09徐紫云贾小玉

关键词:杜诗组诗杜甫

徐紫云,贾小玉

(华东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一、叙事结构的内涵

在我国文献记载中,“结构”最早出现于汉代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于是详察其栋宇,观其结构。”此处的“结构”,当是指房屋的建筑样式,从语法来讲是一个动宾词组,而非今天的名词词组。“构”字本意为盖房子,所以大家在谈论叙事结构也喜欢以建房子来举例说明。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部》的第一章专门讲述了戏曲叙事的结构:

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倘先无成局,而由顶及踵,逐段滋生,则人之一身,当有无数断续之痕,而血气为之中阻矣。工师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间架未立,先筹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倘造成一架而后再筹一架,则便于前者,不便于后,势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毁,犹之筑舍道旁,兼数宅之匠资,不足供一厅一堂之用矣。故作传奇者,不宜卒急拈毫,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扬为绣口者也。尝读时髦所撰,惜其惨淡经营,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副优孟者,非审音协律之难,而结构全部规模之未善也。[1](P2-3)

这段话体现了李渔对于叙事结构的看法。首先,李渔将“结构”列为词曲部第一的意图很明显,他显然认识到了结构对于叙事作品的全局意义。在他看来,结构乃是叙事作品创作时便要考虑的东西,作家心中要有一定的蓝图,并且很清楚所叙事件的开始、发展、结束,以及每一部分的联系。在对结构的重要性的认识方面,法国结构主义学者罗兰·巴特与李渔可谓不谋而合。他认为叙事作品必须“拥有一个可资分析的共同结构”,这是因为叙事结构是创作一部叙事作品必须参照的“一个具有单位和规则的潜在系统”。[2](P3-4)

既然结构这么重要,那么叙事学理论下的结构到底是什么呢?叙事,就是讲故事。叙事结构就是故事讲述的框架。当然,这一框架有丰富的“血肉”填充着才能完整,就好比盖房子,你不能说用钢筋搭好框架就算完工了。叙事理论中的结构包括故事的讲述轨迹,所叙的事件至少有两个,这就涉及到这些事件怎么串联起来、怎么运作下去的问题。与事件相关联的还有人物、时间、空间等因素,叙事结构统领着这一切,必须为这些叙事成分找到合理的位置。

一部成功的叙事作品一定包含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事件或故事。就像《红楼梦》的每一回都是一个大的故事,大故事中又有小故事。如抄检大观园的大故事中包含着去各房查抄发生的小故事。这些事件或故事承载着一定的功能,有着特定的组合原则,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杨义认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自古以来就有着双构性,这就造成了叙事作品的双重性。结构之道用以笼罩全文,结构之技用于疏通文理,二者的功能,具有统摄和具现之别。[3](P47-51)这一点不难从中国叙事作品中找到例子。中国戏曲文学为了满足读书人的功名梦,常常采取“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大团圆叙事模式,而这种模式下会有不同的结构之技。《琵琶记》就是在迎合了大团圆的结构之道下采取了双线叙事的结构之技,完美地将结构之道和结构之技结合起来。主线叙的是蔡伯喈进京赶考,高中状元,迎取娇妻,生活幸福;副线叙的是赵五娘遇天灾人祸,吃糠咽菜,剪发葬亲,生活凄惨。

不谋而合的是,浦安迪先生也将叙事结构分为两个层面。广义的叙事结构是基于人类经验而套的一种外形,是存在于叙事文本首尾之间的行使规则和美学特征。狭义的叙事结构无关叙事作品的全局,而是指文本之间的细结构,处理的是叙事文本段落与段落之间的细针密线的问题。这两方面恰好对应结构之道与结构之技。

二、杜诗的叙事结构特征

既然承认了诗歌的叙事性,也应该将杜甫诗歌置于叙事学视域下研究。诗歌不同于史传,大多数篇幅短小,语言精练,且同一个诗人的各首诗歌之间几乎没有关联。一部杜诗整体上也没有统一的结构模式,但各首诗歌内部却也有着各自独特的结构。

(一)杜甫组诗式连贯叙事 朱东润在《杜甫叙论》中说:“组诗这个名词是近代开始运用的,古代并没有这个名词。”[4](P162)组诗一向是两首及两首以上主旨相近的诗歌组成的作品。

中国组诗创作的源头可以追溯至《诗经》的重章叠唱。例如《大雅·瞻卬》:

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瘳!

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

鞫人忮忒,谮始竟背。岂曰不极,伊胡为慝?如贾三倍,君子是识。妇无公事,休其蚕织。

天何以刺?何神不富?舍尔介狄,维予胥忌。不吊不祥,威仪不类。人之云亡,邦国殄瘁!

天之降罔,维其优矣。人之云亡,心之忧矣。天之降罔,维其几矣。人之云亡,心之悲矣!

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藐藐昊天,无不可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全诗一共七章,每章集中叙述一个内容,均可独立成诗,合起来便是一组诗。实际上,《诗经》中这种联章的组诗数量很多,《周南·葛覃》、《魏风·伐檀》等,可以看做是后世组诗的萌芽。《诗经·大雅》中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五首诗歌叙述周王朝从始祖诞生到国家建立的民族史诗,是一组连贯的叙事史诗。

稍后的楚辞体是以祭祀为主要内容,组诗得以真正形成体系。例如屈原的《九歌》由11 首诗歌组成,是屈原在楚地民间祭祀乐曲基础上改编而成的诗歌。《九章》亦是如此。受屈原影响较明显的汉代文学家也合作了一些组诗,如王褒的《九怀》、东方朔的《七谏》、刘向的《九叹》,等等。

汉代的乐府歌辞中也有一些组诗,内容多与祭祀等仪式有关。这些组诗一般都规模庞大,例如司马相如的《郊祀歌》十九章,其内容为祭祀神灵。相传为唐山夫人所作的《安世房中歌》共十七章,内容涉及祭祀和燕飨两方面。《铙歌十八曲》由十八首诗歌组成,为汉代郊祀天地的乐曲。

受文学自觉思潮的影响,魏晋时期组诗创作蔚为大观。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左思《咏史诗》八首都是借古讽今的名篇。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五首、《饮酒》二十首抒发了对功名利禄的鄙夷和对山林野趣的向往之情。

杜甫组诗创作共计131 组433 首。组诗的创作正是杜甫诗歌叙事结构特征之一。杜甫将需要叙述的事件置于组诗的结构之中,突破了诗歌字数的限时,扩大了叙事空间。如《前出塞九首》,朱鹤龄认为杜甫于天宝末年写作的关于哥舒翰用兵吐蕃的组诗。杨伦认为《前出塞九首》可与《诗经·豳风·东山》和《诗经·小雅·采薇》相提并论,比李白乐府诗歌略高一筹,是借古题写时事的作品。[5](P50)这九首诗是以一位出征士兵的视角写作的:第一首叙写了出发时离别家室的的情形;第二首记叙了上路后的由轻生转为自我鼓励的心理状态;第三首写途中的烦乱心静,并自我开导;第四首写长途跋涉中被徒吏驱逼;第五首写初到军中所见,顿感功名难建;第六首发表了对战争战略的看法;第七首写去苦寒之地戍守之事;第八首写自己战场立功之事;第九首为总结十余年的出征生活。这九首诗前后衔接紧密,叙事浑然一体,完整地叙述了一位士兵从离家到出征十余年间的所见所历,正如杨伦所说“九首承接只如一首”。[5](P50)杜甫利用组诗的大结构来叙事,弥补了诗歌篇幅不足可能导致的叙事不完整的缺陷,为诗歌连贯叙事提供了可能,这正是杜甫诗歌叙事艺术上的革新之处。

(二)杜诗叙事结构之小系统 除了组诗这样的大系统叙事之外,杜诗还有一些个性化的小系统叙事结构。

1.标题式直接叙事

所谓标题式直接叙事指的是一首诗从标题就能看出整首诗所叙之事。这类诗歌又可分为纪游诗、交友送别诗、时事诗、生活琐事诗等类别。

一是纪游诗。在中国古代,漫游一直都是读书人的重要活动之一。一方面,他们奉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箴言,另一方面,也为了谋求官职、游览胜景。唐代漫游之风盛极一时,读书人通过干谒、游历以求取功名,孟浩然、王维、李白都走过这样的途径。杜甫早期也漫游过很多地方,后期又因战乱而辗转多地。可以说杜甫一生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外漂泊,因而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这些诗歌记录了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游龙门奉先寺》写诗人于开元二十四年游历并留宿洛阳龙门寺之事。《登兖州城楼》作于诗人游历齐赵期间,记录了诗人看望父亲并登临兖州城楼的事情。《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是诗人于天宝八年游历东京玄元庙时之事的记述。《移居夔州作》作于大历元年,记录了诗人迁居夔州的事情。

二是交友送别诗。杜甫一生游历多地,亦结识了一众朋友,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一次次的离别为杜甫诗歌创作提供了素材。杜甫写了很多诗歌记录朋友间的琐事,如《送韦书记赴安西》写诗人送别韦书记以及韦书记奔赴安西之事;《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得溪字》写诗人与严郑公泛舟摩诃池,分韵作诗之事;《晚秋长沙蔡五侍御饮筵送殷六参军归澧州觐省》写蔡侍御设宴饯别殷参军及殷参军将归赴澧州省亲之事。

三是时事诗。杜甫经历过兵荒马乱的安史之乱,看惯了政治纷争和民间疾苦,他的很多诗歌记录了这些历史事件,有的甚至能补充史书之缺。如《警急》写的是国家战事警急,具体写代宗朝,吐蕃攻陷陇右,军情危及,高适时为西川节度使,在蜀中练兵御敌,却师出无功,最终失去松州和潍州等地。《江陵望幸》写的是唐代宗广德元年寻幸江陵之事。《收京三首》写的是唐王室在回纥兵将的帮助下收复两京之事。《悲陈陶》、《悲青坂》写的是唐军在陈陶和青坂军败之事,时年为至德元年冬天,史琯请兵讨伐贼兵,接连战败,但杜甫认为战败的责任不在史琯,原因在于中人促战,因此深切悲痛。《有感五首》是诗人有感于时事之语,“五首皆纪时事,气格深浑,是大家数。此因吐蕃入寇,愤诸镇不赴援而作,为五诗之缘起。”[5](P493-494)

四是生活琐事诗。杜甫将自己的生活琐事一一写入诗中,既体现了生活情趣,也记录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如《营屋》记录了修建草堂事,《春夜喜雨》仅仅写了春天夜里的一场雨,《枏树为秋雨所拔叹》写一棵二百年的枏树被风雨摧倒的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记录秋风将自己茅屋刮坏。杜甫的这类诗歌所记之事甚为细小,甚至不值得一提,却是他真实生活的刻画。

上述诗歌从题目便可看出所叙之事,即题目式直接叙事,这是杜诗个性化叙事结构之一。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结构的杜诗有时不仅仅叙写题目中所指出的事情,还兼叙其他事。例如《客居》“蜀麻久不来,吴盐拥荆门。西南失大将,商旅自星奔。今又降元戎,已闻动行轩。舟子候利涉,亦凭节制尊。”不仅写了客居他乡之事,也涉及了广德二年郭英乂为崔旰所杀、大历元年杜鸿渐任西川节度使平定蜀乱之事。《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从题目看叙写诗人到金华山观游历,寻得东晋隐士陈勳遗迹。实际上诗中却兼叙了三件事:一是记山观有别,二是叙作者登上远眺,三是记学堂遗迹。类似的诗歌还有很多。总之,这类题目式的叙事可以看做杜甫叙事结构的个性化安排策略,这样的布置开门见山,扫清了读者的阅读障碍。

2.回忆式叙事

回忆式叙事特指杜甫以“忆”、“怀”“昔”等字眼名篇的诗歌。如《春日忆李白》、《忆幼子》、《怀旧》等,这些诗在表达情感的同时也叙述了往事。例如《忆弟二首》诗中抒发了诗人对弟弟的担忧之情,同时还叙及河南河北战况。《怀灞上游》回忆了诗人在灞上游历并夜宿敝云楼的事情。《忆昔二首》所叙内容较多,其一叙述了唐肃宗灵武即位、还京、借兵回纥助讨安庆绪之乱,李辅国、张后干预朝政等历史事件,再现了肃宗朝祸乱前后事;其二回忆了开元年间政治清明、人民富足、民风淳朴的美好时代,与当今吐蕃之乱后的京城残破形成鲜明对比。回忆式结构叙事没有题目式直接,而且多半记录的是早已发生的事,因此这类诗歌往往呈现出极强的今昔对比意味。

3.问答式叙事

问答式叙事指的是诗歌在一问一答中叙述了整件事,这类结构在杜诗中并不多见,但也是杜诗叙事结构的重要内容,体现了作者的匠心独运。《新安吏》写作者路经新安遇上点兵,与新安吏的一段对话,在这一问一答中叙及了邺城之困、郭子仪留守战败之事。《潼关吏》写诗人路过通关,正好碰见潼关修筑城防。潼关吏大肆夸耀潼关城防的险要稳固,作者却告诫潼关吏让守关人严守关防,切勿步哥舒翰后尘。《石壕吏》写作者夜里投宿石壕村,遇上官吏捉丁,在诗人与老妇人的问答中叙述出战争惨烈,男丁稀少,兵役竟殃及老妇。问答式叙事结构将历史事件置于二人问答至于中,视角和人称的转换增加了事件的真实性。如此而已名的“三吏”杨伦评“三吏兼问答叙事”。[5](P222)除了“三吏”,《兵车行》等也用了问答叙事结构。

综上所述,杜诗的叙事颇具特点,大系统和小系统完美融合,使得复杂多变的历史事件井然有序地再现出来,这正是杜诗叙事成功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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