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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峤百咏》的祥瑞书写及其成因
——兼及武周天命建构中的文学创作动机

2019-02-09聪,

关键词:咏物诗祥瑞典故

王 聪, 康 震

(中华女子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 北京 100101;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5)

李峤创作了120首五言咏物律诗,古称为《杂咏诗》《百二十咏》《百廿咏》等,因均以单字为题,故又称《单题诗》。《四库全书总目》明确将《李峤百咏》归于类书之列。葛晓音将《李峤百咏》与《初学记》对比后亦认为:“‘百咏’从类目、物名到典故的编排方面,都带有类书的特色。”[1]32这种类书的性质,即决定了《李峤百咏》(以下简称《百咏》)不是一般的诗歌创作,而是有意识地将作诗的方法与技巧展示出来,为五律的定型、咏物诗的创作提供一种可参照的范式。

一、 《百咏》对祥瑞的书写

李峤将这120首咏物诗分成了12类(1)《李峤百咏》在《全唐诗》中有收录,其类别顺序是乾象、坤仪、居处、服玩、文物、武器、音乐、玉帛、芳草、嘉树、灵禽、祥兽,徐定祥作的《李峤诗注》,对于这120首咏物诗,以《全唐诗》为底本,参照了多个本子进行校勘,故这120篇咏物诗基本上也是依照《全唐诗》的编排顺序。但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海外珍藏善本丛刊》中收录的《日藏古抄李峤咏物诗注》中,其目录分为上下编,且类别顺序与《全唐诗》存在差异,上编为乾象、坤仪、芳草、嘉树、灵禽、祥兽6部;下编为居处、服玩、文物、武器、音乐、玉帛6部。另外,中华基本古籍库收录的《李峤百咏》,采用的是日本宽正至文化间本,也是分为上下两卷,并且,其类别顺序与《日藏古抄李峤咏物诗注》完全一致。而“李峤‘杂咏’、白居易的新乐府和李翰的‘蒙求’,在日本被列为平安时代(794—1192)传入的中国三大幼学启蒙书”,由此推知,现存的日版目录顺序,似乎要更接近《百咏》的原貌,也就是说上下卷的编排方式及顺序,似乎更能体现李峤最初的创作意旨。从整齐有序的分类和编撰情况来看,《李峤百咏》不同于一般的唐人诗集。很有可能,李峤是先确定好类别,再有意地逐首创作结撰成集的,在其创作之初即带有明确的目的性。,列为上下两卷,上卷为乾象、坤仪、芳草、嘉木、灵禽、祥兽,侧重写天地自然之物,但李峤的创作又并非是在纯粹的自然状态下,而是一般将场景拟定在宫廷之中,如写《云》是“英英大梁国,郁郁秘书台”(2)本文引用的李峤诗皆引自徐定祥注《李峤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后面相关内容不再另行注释。,写《烟》为“瑞气凌青阁,空蒙上翠微”。而下卷为居处、服玩、文物、武器、音乐、玉帛,与文人生活息息相关,尤其是集中于富贵文人在日常生活接触到的物什。整体看来,无论是对自然的描摹,还是对生活的书写,李峤的咏物诗意皆不在物象本身,而是将这120种物什置于悠远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下,赋予所咏物象浓郁的人文气息和深厚的文化内涵。尤其是上编中的6个部类,无一不是天地所造自然之物,又无一是从自然的视角出发,而是在“范式”的创作中流露出明显的祥瑞称颂之意。

1. 李峤在编撰《百咏》时,有意采取唐朝类书的结构方式,将乾、坤置于全集之首,体现了唐人从天道到人事的逻辑惯性与思维方式。《老子》言“形魄不及精象,精象不及无形”[2]15,《韩非子》言“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3]108,可见,“象”既指所见之象,也指意想之象,《李峤百咏》集中乾象、坤仪诸篇所咏对象虽出于自然,但同时经过了诗人主观情志的转化与加工,因有天覆地载,方有万物的存在。而芳草、嘉树、灵禽、祥兽4部,是乾坤覆载下祥瑞的重要表征。芳、嘉、灵、祥,是诗人对所咏物类的修饰之语。芳,《说文解字》注:“香草也。香草当作草香。”[4]33嘉,《尔雅》注为“美”,《周礼》释为“善”,郑玄言“美与善同意”。芳草、嘉树,皆重在写那些芳香、美好,能带给人愉悦感官,进而产生美好心理效应,甚至高洁精神寄托的草木。灵,有多重内涵,这里的灵禽主要取两种含义,一是语源上接近神灵,突出其灵性;二是突出其美好、珍稀的一面。祥,《说文解字》注:“福也。凡统言则灾亦谓之祥,析言则善者谓之祥”[4]6。也就是说,“祥”既是祥瑞、灾异的统称,也可单指祥瑞,而李峤集中所选,明显侧重“析言则善者”,即摹写那些寓意吉祥的兽类。下卷则由祥瑞的自然之物过渡到美好的人文之物。因此,从部类选取和名称界定来看,李峤并不是要赞美这些物类的自然之美,而是很明确地要赋予它们潜在的寄托,故甄选天地间的美好吉祥之物作为承载五律诗艺的重要载体。

2. 从所咏意象和诗歌风格来看,祥瑞在集中占了很大的比重。

一是在所咏对象中,含有诸多祥瑞之物。在《艺文类聚》重点阐释的24种祥瑞中,《李峤百咏》中除驺虞、比肩兽等生活中比较罕见的祥瑞外,庆云、甘露、龙、麟、凤、雀等普遍观念中的祥瑞屡屡见诸笔端。像珍禽部的凤、祥兽部的龙,都属于祥瑞中的“大瑞”,文化内涵深厚,故李峤在其诗中铺排了大量祥瑞的典故,加以歌咏。与此同时,李峤不但以单篇的形式咏赞这些祥瑞,而且还常常将之作为意象或典故,频繁呈现于多首诗中。经统计,《李峤百咏》中写到“龙”的有21首作品,写到“凤”的有24首作品。其中,在《风》《田》《竹》《柳》《池》5首诗中,龙、凤皆有所涉及。合计下来,在李峤的120首咏物诗中,共有40首诗写及龙、凤,占据了集中诗歌总量的1/3,使用频率颇高,甚至成为了李峤的咏物用语习惯。

二是突出日常之物的祥瑞特色。《李峤百咏》中,有些事物本身并非祥瑞,但是,常常在咏赞的过程中,附着上一定程度的祥瑞倾向。如乾象部的《日》写道“云间五色满,霞际九光披”,《开元占经》引《尚书考灵曜》言:“日照四极九光”。因日位于天中、播光万物的特点,故古人多以日象征君主,李峤即着意以太阳比喻君主的至高至中之位。又如,坤仪部的《河》中谈到“德水千年变”,《史记·封禅书》言:“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夏得木德……殷得金德……周得火德……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5]1 366黄河,在一般情况下,并不具备祥瑞意味,但是在特定的朝代,如在秦尚“水德”的五行运次中,即成为了“水德之瑞”。王嘉《拾遗记》言:“黄河千年一清,至圣之君,以为大瑞。”[6]19此处的“德水千年变”,指黄河出现“千年一清”的奇观(3)另,《后汉书·五行志》写道:“济阴、东郡、济北、平原河水清。襄楷上言:‘河者诸侯之象,清者阳明之征,岂独诸侯有规京都计邪?’其明年,宫车晏驾,征解犊亭侯为汉嗣,即尊位,是为孝灵皇帝。”认为“河水清”为灾异之征。可见,对于“河水清”这一现象,存在休、咎两种解释。,在天人感应的思维理念中,往往被视为彰显“至圣之君”德行的特征。

三是呈现出整体的祥瑞氛围。《李峤百咏》中的一些诗作,在言及祥瑞时,并非真的有祥瑞出现,而是为了渲染和烘托一种祥瑞的气氛。如乾象部的《烟》:“瑞气凌青阁,空蒙上翠微。迥浮双阙路,遥拂九仙衣。桑柘迎寒色,松篁暗晚晖。还当紫霄上,时接彩鸾飞。”这首诗并不见明显的祥瑞典故,但瑞气、青阁、翠微、双阙、紫霄、彩鸾等意象组合在一起,在整体上勾勒出一幅典丽清雅的图画,营造出一种祥瑞和乐的气息。又如珍禽部的《雀》《燕》两首,“大厦初成日,嘉宾集杏梁”与“相贺雕阑侧”用的是同一典故“大厦成而燕雀相贺”[7]295。比起罕见的龙、麟之瑞,燕、雀这种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禽类,更容易激起愉悦的情感共鸣,它们要么“暮宿江城里,朝游涟水傍”,要么“差池沐时雨,颉颃舞春风”,使整首诗仿佛是随着燕、雀的飞翔将喜庆和乐的氛围播洒至每个角落。可见,这种整体祥瑞氛围的营造,要更近生活化,更具动态美,在生机和希望中更能达到触碰人心的艺术效果。

3. 从创作手法来看,《李峤百咏》典故的密集程度远远超过一般的咏物之作,而且在这些典故中,包涵了大量的祥瑞用典,如“乾象”部的《星》:

蜀郡灵槎转,丰城宝剑新。将军临北塞,天子入西秦。

未作三台辅,宁为五老臣。今宵颍川曲,谁识聚贤人。

8句诗用了7个关于星的典故,前两句的典故都与西晋重臣张华有关,深得唐代文人所喜。“蜀郡灵槎转”出自张华《博物志》,用蜀人乘槎,客星犯牵牛宿事。“丰城宝剑新”出自《晋书·张华传》,用斗牛之间常有紫气,龙泉、太阿宝剑精气上彻于天事。颔联两句用天象中某些星的隐现出没和光色变化解释人间的吉凶及兵战的胜负。因为在古人的观念中,天上的星象往往是人间发生重大事件前的征兆。“将军临北塞”用卫青、霍去病事,据《汉书》载:“(元狩四年)春,有星孛于东北。夏,有长星出于西北。大将军卫青将四将军出定襄,将军去病出代……青至幕北围单于,斩首万九千级,至阗颜山乃还。去病与左贤王战,斩获首虏七万余级,封狼居胥山乃还。”[8]178“天子入西秦”用汉高祖入关事,“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沛公至霸上”。应劭曰:“东井,秦之分野,五星所在,其下当有圣人以义取天下。”[8]22-23颈联“未作三台辅,宁为五老臣”中的“三台”“五老”,皆以星名喻辅臣,具有一语双关之妙。“三台”出自《汉书》:“魁下六星两两而比者,曰三能(4)苏林曰:能音台。见《汉书》卷26《天文志》注释,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 275页。。三能色齐,君臣和;不齐,为乖戾。”[8]1275“五老”出自王嘉《拾遗记》:“虞舜在位十年,有五老游于国都,舜以师道尊之,言则及造化之始。舜禅于禹,五老去,不知所从。舜乃置五星之祠以祭之。其夜有五长星出,熏风四起,连珠合璧,祥应备焉。”[6]25故此联上言帝王以德聚人,有三台为辅;下言以德应天,五长星出,祥瑞见。且与诗的末句“谁识聚贤人”相呼应, “陈仲弓从诸子侄造荀季和父子,于时德星聚。太史奏五百里内,有贤人聚”[9]32。整首诗7个典故,除首个之外,其余6处皆直接间接与祥瑞相关,表面在咏星,实则在赞颂君主求贤之德。

像这样的情形在《李峤百咏》中并非个别情况,甚至有些时候,所咏对象本是日常习见之物,但李峤在诗中却喜用征应之典。如下编居处类的《井》:

玉甃谈仙客,铜台赏魏君。蜀都宵映火,杞国旦生云。

向日莲花净,含风李树熏。已开千里国,还聚五星文。

在这首《井》中,征应的典故占了半数。“杞国旦生云”用孙坚典,“孙坚讨董卓,至杞园,井出五色云”。“向日莲花净”出自《隋书·李景传》,“景府内井中甃上生花如莲,并有龙见,时变为铁马甲士。”“已开千里国,还聚五星文”与《星》中“天子西入秦”用的是同一个典,皆言汉高祖入秦,五星聚于东井事。五星,指东方岁星(木)、南方荧惑(火)、中央镇星(土)、西方太白(金)、北方辰星(水),在传统五行观念中,五星聚于一方对于有德之君而言为祥瑞之兆。

可见,集中诗作呈现出的大量祥瑞,乃是李峤的刻意摹写,是当时文人所学知识的重要构成。李峤无论是写自然之候、天地之景,还是服玩居处、玉帛文物,常常用到祥瑞的典故。而从集中祥瑞的使用频率和思想倾向来看,这些祥瑞的用典,在李峤的咏物诗中并非只是点衬,而是带有明显的倾向性和目的性,不但能增强诗歌的历史文化内涵,而且有力地加深了咏物的思想厚度,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成为诗歌写作的一项必备要素。

二、 《百咏》的写作目的与武后时期宫廷咏物诗的祥瑞风尚

圣历初(698),李峤“迁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俄转鸾台侍郎,依旧平章事,兼修国史”,久视元年(700),“峤转成均祭酒,罢知政事及修史”,长安三年(703),“峤复以本官平章事,寻知纳言事。明年,……复拜成均祭酒,平章事如故”[10]2994。李峤前后担任成均祭酒之职近5年之久。圣历二年(699),李峤又以宰相的身份兼任珠英学士,和张昌宗一起主持类书《三教珠英》的编撰。另外,《百咏》中写到“大周天阙路,今日海神朝”等内容,似是在借周武王“海神朝”的典故称颂武周革命。因此,《百咏》很有可能是作于武周时期(690—705),尤其是李峤出于任职的需要和类书的启发,作于其任成均祭酒和编撰《三教珠英》期间。而这样的一部诗集,虽然在后来的流传过程中,张庭芳为之作注强调“庶有补于琢磨,俾无至于疑滞,且欲启诸童稚,焉敢贻于后贤”[11]42,东传至日本后,也是作为基本幼学书目在宫廷贵族及士族间广泛流传(5)现存最早抄本为嵯峨天皇(809—823在位)宸翰本,存诗21首。参见李峤撰、张庭芳注、胡志昂编《日藏古抄李峤咏物诗注》前言部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但李峤担任成均祭酒和编撰《三教珠英》是在武周时期(690—705),去世于开元元年(713),而张庭芳作注是在天宝六年(747),东传日本,更是在张注完成后。那么,从诗集完成到张庭芳作注,期间至少相隔了40年。而考虑到这40年正是律诗由定型到蓬勃发展的关键时期,再综合李峤在武周时期的任职情况,推测李峤当初创作这120首五言律诗的目的,很有可能如陈铁民所言,“当是为了给国子监诸学生徒提供学作律体的范文”[12]63。

相应地,《李峤百咏》集中呈现出的祥瑞倾向,很有可能是受到诗集写作目的与当时宫廷咏物诗风的影响。一方面,如果李峤在创作这一组“范文”的时候,所面向的正是“国子监诸学生徒”,那么,其时干谒、饮宴、游览、文会等社交活动频繁,“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每豫游宫观,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13]2 275。由此观之,文人若要进入仕途,参照《百咏》学习效仿主流诗歌样式很有必要。另一方面,与李峤的人生阅历和创作经验或存在一定的关联。李峤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台省、宫廷中度过,其诗多为应制应诏、文人雅会之作,“此类诗章,多歌功颂德之辞而较少真情实感,但气度恢弘,庄严典雅,客观上体现了正处于上升时期大唐帝国的升平景象和鼎盛气氛,已开盛唐高华雄整之先”[11]2,而集中的五律很能体现当时主流宫廷诗风的创作倾向 。

咏物诗发展到六朝,始以一物命题,体式渐趋成熟,“但题材琐细,格调卑俗。诸如螺蚌、灯擎、破扇、死牛等等,都成为诗人歌咏的对象,甚至有咏女人领边绣、脚下履的”[14]96-97。而李峤的咏物诗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六朝咏物诗华靡典丽的特征,但在所咏对象与类别选择上,“显示了唐人的眼光气度”,并极力在诗中营造庄重大气、祥瑞和乐的氛围。《全唐诗》中收有李峤另一首单题为《云》的五言律诗,与《李峤百咏》乾象部的《云》相比,二者无论是所用意象、所引典故,甚至是表达出的思想情感,皆十分相似。试看《李峤百咏》乾象部的《云》:

英英大梁国,郁郁秘书台。碧落从龙起,青山触石来。

官名光邃古,盖影耿轻埃。飞感高歌发,威加四海回。

《全唐诗》中李峤的另一首《云》:

大梁白云起,氛氲殊未歇。锦文触石来,盖影凌天发。

烟煴万年树,掩映三秋月。会入大风歌,从龙赴圆阙。

比较二首诗可见,在8句之中,用到相同典故的地方达5处之多,且这些典故中,3处写到祥瑞,1处讲天地万物相感,1处歌咏君王。3处祥瑞分别为: 第一,两首诗的首句都用到了“大梁国”的典故(6)祥瑞典故相当一部分出自卜筮之书或纬书,原著今多不存,只能依托类书参见局部内容。,《艺文类聚》引《归藏》言:“有白云出自苍梧,入于大梁”[15]13。又引《洛书》:“苍帝起,青云扶日,赤帝起,黄云扶日,有白云出自苍梧,入于大梁。”[15]1 696第二,“青山触石来”“锦文触石来”,则是将云与“运”“德”联系起来,《艺文类聚》引《礼统》言“云者,运气,布恩普也”[15]13,引《孝经援神契》言“德至山陵,则景云出”[15]1 696。第三,“盖影耿轻埃”“盖影凌天发”,言云形如车盖,《艺文类聚》引《魏志》言:“文帝生时,有云气青色,圆如车盖,当其上终日,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15]1 697而“碧落从龙起”“从龙赴圆阙”用到的都是《周易》中的典故:“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16]16用以比喻事物之间的相互感应,龙的意象又恰好和刘邦的典故衔接起来,故两首诗的结尾,“威加四海回”也好,“从龙赴圆阙”也好,皆效仿唐太宗《咏风》中的诗句“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将这些祥瑞之典,休征之象,指向共同的旨归,即借咏云称颂君主德应天地,威加四海,令天下臣服。

除李峤外,同时期其他宫廷诗人也不乏咏物之作,共同构成了典丽祥和的写作风尚。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如,董思恭共留下13首诗(7)《全唐诗》卷63录其诗19首,其中《守岁》两首、《咏桃》《咏李》《咏弓》《咏琵琶》共6首,《初学记》均作唐太宗诗,故这6首诗姑且存疑。,其中,有9首是咏物诗,吟咏对象分别为日、月、星、风、云、雪、露、雾、虹,除《咏虹》外,其他所咏之物在《李峤百咏》中皆能看到相关主题。同时,《全唐诗》卷65收录苏味道诗作16首,其中有5首为咏物诗,也几乎占到了现存苏诗总量的1/3。这5首作品分别是《咏雾》《咏虹》《咏霜》《咏井》《咏石》,其中,雾、井、石3首,《李峤百咏》中也都有同题之作。董思恭,唐高宗时官中书舍人,“所著篇咏,为时所重。初为右史,知考功举事,坐预泄问目,配流领表而死”[10]4 997。苏味道,弱冠擢进士第,历迁凤阁舍人、检校凤阁侍郎、集州刺史、天官侍郎等官,后居相位多年。[10]2 991故二人多宫廷之作,作品风格与李峤类似,偏于华丽精工一类。如董思恭《咏日》言“沧海十枝晖,悬圃重轮庆”,苏味道《咏虹》言“逸照含良玉,神花藻瑞金”等,二人诗中皆屡见祥瑞,尤为侧重祥瑞氛围的烘托,藉以渲染富丽壮美的皇家气象,歌咏安定祥和的天平盛世。

李峤今存诗209首,是“文章四友”中存诗数量最多的一位,除《百咏》中120首咏物诗外,其余大部分以奉和应制为主。如《奉和拜洛应制》《皇帝上礼抚事述怀》《奉和天枢成宴夷夏群僚应制》《扈从还洛呈侍从群官》等,几乎以应制之作书写见证了武后改革唐建周的整个过程。但李峤并非只会写奉和应制之作,《送骆奉礼从军》“剑动三军气,衣飘万里尘”,慷慨磊落、英气勃发;《早发苦竹馆》“贪玩水石奇,不知川路缈”,意趣横生、超然物外;《送李邕》“别酒倾壶赠,行书掩泪题”,语言质朴、情真意厚。只是《李峤百咏》作为五律的学习教材,并没有兼收并蓄,展现出李峤自身创作的全部优长,而是有意摒弃其他的风格样式,独以宫廷咏物为主,刻意呈现出祥瑞和乐、雍容典丽的皇家特征,这其中的缘由,除受诗歌用途和李峤个人的创作习惯影响外,很有可能与当时的政治需要相关。

三、 李峤借诗歌参与武周天命建构与祥瑞宣传

武后在改唐建周的过程中,屡屡藉助祥瑞进行舆论造势。嗣圣元年(684)“九月,大赦天下,改元为光宅……改东都为神都”;垂拱四年(688)“夏四月,魏王武承嗣伪造瑞石,文云:‘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命雍州人唐同泰表称获之洛水。皇太后大悦,号其石为‘宝图’”;秋七月,“改‘宝图’曰‘天授圣图’,封洛水神为显圣,加位特进,并立庙”;十二月己酉,“神皇拜洛水,受‘天授圣图’。是日还宫,明堂成”。[10]119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因为洛阳为天下之“中”,尤能凸显武周的神圣性与天命所归,《周礼》言:“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树之”[17]704。武后迁都洛阳,即是要以洛阳“土中”之地位否定长安政权的合法性。[18]53-54既然洛阳为“神都”,那么,能证明其天命的祥瑞最适合出现在这适宜建国的天下“土中”,故武承嗣刻意伪造瑞石出自洛水,武后将之视为大兴武周的“洛书”,称之为“天授圣图”并亲拜洛水,凸显其奉天承命的正统意义。

天命以休咎为外在表征,而休咎之征,往往依据现实政治需要而生,是天命思想下统治者建构政权神圣性与合法性的有力思想武器,因此判断是祥瑞,还是灾异,很大层面上在于当权者的阐释与引导。尽管这种阐释与引导,背后是君主高压与强权政治,但是作为一种舆论宣传,仍然需要从思想渊源和知识谱系上得到民众的接受和认可。武后改唐建周以女身称帝,史无前例,造成对传统天命思想的冲击与挑战,其必然面临“牝鸡之晨,惟家之索”(8)《尚书·牧誓》:“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孔氏传曰:“索,尽也。喻妇人知外事,雌代雄鸣则家尽,妇夺夫政则国亡。”见《尚书正义》卷1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3页。的质疑。尽管武则天在位期间,以严刑酷吏控制舆论,但终究改变不了其颠倒阴阳的事实。在阴阳五行学说中,阴阳分别象征男女,女主当政被看成是“以阴违阳”“以妇凌夫”,是对传统阴阳秩序的最大违逆。且阴阳平衡一旦被打破,则常常伴随发生各种灾异征兆,而武则天为了控制舆论,顺利登基,利用休咎的模糊性与外来的佛教理论,强硬地将一些灾异现象曲解成祥瑞。如在其登基的前两年中,各地发生多起“雌鸡化雄”事件,“垂拱三年七月,冀州雌鸡化为雄。永昌元年正月,明州雌鸡化为雄。八月,松州雌鸡化为雄”[19]880,“雌鸡化雄”在《汉书·五行志》中为“鸡祸”,是典型的灾异之征,目的在于警示君主及时修德理政。但武则天故意颠倒阴阳之理,以李唐的皇后身份改唐建周,将“雌鸡化雄”的灾异之征,阐释为她以女身称帝的祥瑞之兆,为其上台作舆论上的鼓动与宣传。又如,武后在位时,新丰县、万年县先后发生山崩,在传统的阴阳灾异观念中,山崩往往是“以阴乘阳”的标志,这明显是对武后极为不利的政治舆论。她利用灾异、祥瑞的模糊特性,将“山崩”解释为祥瑞谱系中的“庆山”(9)《天地瑞祥志》写道,“《瑞应图》曰:‘庆山者,王志德茂则生也。’”之说,而且在张说表奏称颂的基础上,还另找了天竺真僧献状,将万年县的山崩指认为“祇阇崛山”(10)耆阇崛山,“地在今印度比哈尔邦邦底赖雅附近。因山顶似鹫,山中多鹫,故又称灵鹫山、鹫头、鹫峰等。据传,释迦牟尼曾在此居住和说法多年。西元四世纪初,中国高僧法显曾至此”。《为留守作贺崛山表》注释3,见《张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 172页。,将传统阴阳灾异理论中的咎征阐释为“帝王德茂”“上圣降生”的祥瑞之兆。

可以说,武后每向权力巅峰迈进一步皆先以符瑞试探铺路,而群臣皆深谙武后雅好符瑞,故一些官员往往借献、颂祥瑞以讨好武后,“(姚)璹至岭南,访诸山川草树,其名号有‘武’字者,皆以为上膺国姓,列奏其事。则天大悦,召拜天官侍郎。”[10]2 902傅游艺“上书称武氏符瑞,合革姓受命。则天甚悦,擢为给事中”[10]4 842。反之,常有官员因反对符瑞而遭受贬黜、流放,甚至诛杀。如“嵩阳令樊文进瑞石,则天命于朝堂示百官。(冯)元常奏言:‘状涉陷伪,不可诬罔士庶。’则天不悦,出为陇州刺史。……虽屡有政绩,则天竟不赏之。寻为酷吏周兴所陷,追赴都,下狱死”[10]4 800。又如,新丰县山崩,俞文俊上书言“今陛下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塞隔而山变为灾”,武后大怒,“流于岭外,后为六道使所杀”[20]6 442。因此武后当政时期,就某种意义而言,进献、称颂符瑞,成为官员们臣服于武后权力的一种政治表态;而反对符瑞者,武后则视之为称帝过程中的绊脚石。换言之,武后甚至将赞同符瑞与否,看作是朝臣是否忠于自己的一种政治立场的评判标准。

相应地,武后时期的宫廷咏物诗之所以对祥瑞如此强调和重视,目的即是以皇权为中心,迎合帝王的喜好,藉以表明自身的政治立场。李峤历仕高宗、武后、中宗、睿宗、玄宗5朝,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迂曲斡旋,尽管也曾筑城朔方、诏谕蛮僚、为狄仁杰等辩诬,但曲意逢迎二张兄弟、韦后、太平公主、武三思等人,在处事风格上,喜欢揣摩在位者心思,“武后时,汜水获瑞石,峤为御史,上《皇符》一篇,为世讥薄”[10]4 371。从李峤现存诗作来看,半数以上的比例,是对武后祥瑞喜好的自发迎合。其反复摹写祥瑞,因为武后要借祥瑞表征天命,凸显武周政权的正统性与合法性,因此祥瑞成了武后宣扬天命过程中馆阁诸臣极力迎合与宣扬的诗歌创作元素。而《百咏》作为“给国子监诸学生徒提供学作律体的范文”,虽非直接的应制奉和之作,但李峤担任宰相、成均祭酒等任职经历,以及编撰《三教珠英》、宫廷唱和等著述、创作经历,使得李峤在诗歌意象、典故、风格等方面,对武后喜好之祥瑞做出自发性的倾斜与迎合。在写作的过程中,李峤既充分考虑到其作为五律“范文”的标准化与涵盖度,又在诗中极力迎合皇权政治对祥瑞的看重与推崇。如《雪》的前6句皆着重从自然物象角度刻画雪的特点,然诗的末2句李峤却言“大周天阙路,今日海神朝”,运用典故中的雪天背景,以武则天比附周武王,以文学的方式为武后称帝张本树威,虽然笔法不可谓不巧妙,但仍无法掩饰其刻意的称颂性质。又如,车本是生活中的习见事物,但李峤写的却是非同寻常的天子“金根”瑞车,并且反复以富丽祥瑞的意象和典故吟咏天子所驭之车的不凡,最后两句“无阶忝虚左,珠乘奉之言”,在表面的自谦下,是侍奉君王的虔敬与得意。

总的看来,无论是强调天命所归,还是赞美君主德行,亦或是凸显帝王恩泽,李峤皆善于借助诗歌意象、典故、意境中的祥瑞特性。《李峤百咏》所写,“都是天地人文的明象、政治光辉的饰物和日常生活中富贵的陈设,这只有在天道地理的礼秩观念和祥瑞政治的现实赞美中,才显示出它们在朝廷和皇家语境中具有的意义”[21]116。而喜欢描摹祥瑞的意象,引用祥瑞的典故,营构祥瑞的氛围,制造祥瑞的意境,是武后改唐建周过程中需要极力凸显与宣扬的政治风尚。武后喜言祥瑞,不仅因为祥瑞的事物能带给人美好的感官效果,更在于祥瑞之征背后的天命之应。《白虎通德论》曰:“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22]43因为祥瑞是“阴阳和”“万物序”的一种自然符号,是“王者承天统理”的一种外在表征,是“天下太平”、政通人和的一种盛世图景,意味着天地对君王治理之功的肯定和褒奖。因此,在注重天命的皇权统治时期,李峤藉助诗歌凸显祥瑞、称颂帝德,是武后在改唐建周前后,彰显政权正统性与合法性,进行文化建构和舆论宣传的一种有效手段,在某种程度上实现着引导民众思想的宣政作用和辅助皇权软着陆的政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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