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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开路经》的仪式展演与文化功能解析

2019-02-09王星虎

贵州民族研究 2019年10期
关键词:亡灵开路畲族

王星虎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都匀 558000)

中国南方史诗在仪式展演、叙事内容与文艺表现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同样是民族创世史诗,纳西族的《创世纪》、彝族的《支嘎阿鲁》、苗族的《亚鲁王》、布依族《摩经》等,一般都在丧葬仪式上演述,它们的主题与表达方式大同小异,形成一个庞大的文化圈,共同组成丰富多彩的南方史诗群。贵州东家人属南方苗瑶畲语系宗族,1996年认定为畲族,由于人口较少,民族民间文化鲜有学者关注。2014年“东家开路经”被列为《中国史诗百部工程》项目子课题,为了与江浙一带的畲族(山哈人)文化特征区别开来,中国社会科学院、清华大学等专家一致命名为“畲族(东家人)史诗《开路经》”,它是开路师在丧葬仪式上演唱的活态史诗,东家话称为“将给”,当地汉族称其为“开东家路”。凡畲族(本文所研究对象为畲族——“东家人”这一群体,下文皆同)成年死者,都要唱《开路经》为灵魂超度。史诗内容庞大,约一万多行,演述需要七八个小时,讲述开天辟地、创造万物、洪水滔天、射日射月、雄鹰治怪兽、划地分疆、民族大迁徙等远古故事,全面反映畲族的社会、历史、天文、地理、民俗、思想意识、艺术追求等信息,是畲族文化的百科全书。由于畲族有语言无文字,目前传承人只有少数七八十岁老人能完整演唱。

一、“万物有灵”观中的现实诉求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民间的文化形态,畲族葬礼展现的是传统思想观念的外在形式。畲族认为万物皆有灵,山、树、水都有灵魂,人当然也有灵魂,并且各种灵魂能相互通话,不随着物体的消亡而消亡,它会投胎转世,相互转化,进入另一个新生事物中去,不断循环生长,永不灭寂。在这种原观念的影响下,畲族生病时一般不吃药,他们认为人体有恙,是不洁的鬼怪附体,请鬼师“用鬼”,趋鬼逐疫。孩子落水或受惊吓,被水鬼勾去或灵魂受惊游离,则请鬼师“叫魂”归体。若全家运气不顺,祸事连连,虫蛇进家,便视为不祥,须以火把请巫师“扫家”,除掉不洁之物。若小孩体弱多病,哭闹不宁,则按五行八字找巨树奇石做“保爷”“立指路碑”等,以期得到护佑。老人身弱气虚,认为灵魂不安宁,魂魄暗弱,须做“福禄马”,以期强身延寿。

在畲族观念中,人虽然死了,但其魂魄仍活着,他已脱离躯体,处于游离状态,力量十分微弱,正如布留尔所言,“对原逻辑思维来说,人尽管已死了,也以某种方式活着,死人与活人的生命互渗。”[1](P298)畲族普遍认为刚去世的人,魂魄并没有远去,而是徘徊在生前住房周围,不舍离去,若不即时请开路师为其超度,则易被鬼怪蛊惑,不能得到解脱,如《招阴魂》云:“你说你去得久/我喊三声你还应/你说你去得早/我吼三下你还听/你看我师祖师爷/我拿刀剑去划天/我划天成三缕/断天断地响脆脆……剑到之处路宽敞/这剑它会放光芒/你去你找到路”(所引史诗文本,均出自本人课题“畲族史诗《开路经》”的译本,未正式出版)。人死后,为善者灵魂才能归宗,得到祖先认同和后代的祭拜;为恶者则变为厉鬼游荡,得不到族人的认同。这些观念通过史诗的面对面展演,让在世的族人在日常生活中与人为善,诚实做人。

开路仪式最重要的理由认为,去世的人也有另一个严格的宗族认同规则,族人死去一定要得到先祖的认同,方能入祖祠,否则不能进入宗族中,得到先祖的认同和庇佑,也得不到后代的祭拜和供奉。因此这与古代“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的礼仪理念相似[2](P334),也正说明这种祭祀观念在畲族民间的久远性。

开路师是熟知本民族历史和迁徙道路的导师,因此请开路师招魂引路,才能知晓民族历史与文化,找到祖先的归属地,亡灵方能安定。若亡魂没能得到神人正确的引导去投胎转世,就会被妖魔鬼怪带到荒郊野外去游荡,而成为孤魂野鬼,他们找不到归路,偶尔会在山野里哀嚎怪叫,以吓唬胆小之人,使其失魂落魄,再将其魂魄勾去,与野鬼为伍,壮大妖鬼力量。

世界上不同民族的原始先民,都有灵魂的迁移、变化与来世的展望[3](P484),畲族认为本民族去世的人,来世也只能成为本民族的人,由于不熟悉其他民族语言与习俗,他不会成为其他民族的人,但可能变为飞禽走兽或妖魔鬼怪,使本族群的人口受到威胁。开路师要跟他讲述本民族的历史知识,告诉他正确的归宗路线,才能找到祖宗,来世转为本族新人。因此畲族为了子孙后代不断的繁衍壮大、为了逝去的老人们魂有所托,一直保留驱鬼招魂、开路超度的神娱活动。

演述史诗的开路师是原始社会中的巫师角色,他是丧葬活动时必不可少的入殓师,又是祭祀仪式上的祭司,主持整个葬礼,同时是演述史诗的歌师。开路师扮演着一个替亡灵开路的导师角色,他们的装扮及所持的大刀长矛,原本具有宗族的原始文化标识,是祖先狩猎、采摘、耕种、迁徙的原生形态。有的开路师在民间兼任鬼师的职能[4](P137),具有神通广大的能力,他能感知周围魑魅魍魉的诡计和骗术,降伏妖魔鬼怪,并时时提醒亡灵不要上当受骗。开路师告诫道:“鸡来到巴利燕坡/你随鸡来到巴利燕坡/鸡来到巴勾燕岭/你跟鸡来到巴勾燕岭/那里不是巴利燕坡/魑魅魍魉不好心/他骗你不信/那个不是巴勾燕岭/魑魅魍魉不好意/他哄你不看/那是大爷老叔/那是伯叔兄弟/冲粑槽来送你/冲米碓来给你。”开路师在这个过程中起到镇邪驱鬼的作用,他用长刀和咒语,对那些企图蛊惑刚逝亡灵的妖魔鬼怪,进行警告和杀伐,为新逝亡灵开辟道路。如:“我拿刀点在大门头/你变黑蜘蛛来爬屋/你变山蜘蛛满屋走/千丝万缕在屋头/你沿我师公师爷的刀背下/软脊软腰软和和/魑魅魍魉不善意/它下我师公师爷刀刃/硬脊硬背硬梆梆……”

开路师还扮演着人类归属的最后导师,他具有无限的权威,俨然一个上天入地的考问者和检验者。一个人在世时,他做了坏事,到阴间要受到相应的惩罚,开路师虽然没有阎王爷的审判权,但可以如生命关口的盘问者,提醒和警告亡灵,催使他对自己生平所做的事进行反思,并以此警告世人,生活在世时要做善事,才不致于到地狱受折磨。他以急速的责问,展开一系列罪状:“是谁恶狠狠/是谁热心肠/是谁弃朋丢友/是谁疯疯癫癫/是谁痴痴呆呆/是谁刀下鬼/是谁痨病鬼/是谁落水鬼……”同时,开路师还能分清各种鬼魂,交待刚逝的亡灵要小心分辨,不要轻易上老鬼们的花言巧语的当,不要跟随他们去做坏事。如此看来,在鬼界,各种各样的鬼真是纷繁复杂,新鬼稍不注意,就算在世做善事,没有开路师的引导,也不一定能准确到达极乐的天堂。

在开路的过程中,沿路就算没有危险和哄骗,开路师的责任也不容懈怠,他十分辛苦,仿佛要小心伺候亡灵,恐怕他生气,担心他劳累,时时服侍他,劝慰他,让他不要在屋里、院子前后、村寨周围、山林田地间留恋徘徊,受魑魅魍魉的蛊惑,成为无根无亲的孤魂野鬼来纠缠亲朋好友,或到人世间害人。开路师随时与亡灵沟通,说话,跟他讲述哪些是真相,哪些是骗术,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到某一地方,还得向亡灵解说地名存在的缘起与事物发展的过程。当亡灵有所松懈,他费尽口舌,尽力劝说,百般哄劝。如:“休息也休息这么久算了/抽烟也抽这么久算了/你看鸡在卧室梳妆/你跟着鸡在卧室梳妆/你看鸡在卧室化妆/你跟着鸡在卧室化妆。”

人们以为逝去的灵魂与人世间一样,要有个归宿,冥界同样是一个纷繁复杂的江湖世界,于是在连接这两个世界的中间,开路师扮演了重要的指引功能,他的演述不光是安慰亡魂,开导、指引其认祖归宗,还要让其到另一个世界适应新的生活环境。这种观念无形中影响着在世之人对现实与未知世界的另一种想象,促成开路师对亡者、亲属对开路师、世人对亡者等多层次的文化互动。

二、仪式作为一种民族文化传习的现场

史诗的演述仪式是生者为了表达对死者的哀思与悼念,同时也是民间文化传习的场所,人们在聆听史诗时接受宗族的文化知识与道德观念,无形中成为畲族一个特殊的教化仪式。从死者断气时开始,入敛师一边手持白布柏枝,象征性清洗三下,一边唱《洗身词》。穿戴完毕,择吉时设饭菜酒肉一席,扶死者坐起,与在世亲友坐成一席,歌师用畲族东家话大声唱诵《陪饭词》。为了给亡人买阴地,歌师反搓草绳,一头系猪头,一头交由亡人手拉,念唱《送猪词》,唱毕即宰杀鸣炮。一树一亡人,是晚砍倒亡人生前所栽的一棵大树,在院坝烧起篝火,村邻亲族好友纷纷聚拢,猜谜语、说黄色笑话、冲粑槽、欢跳巫舞,使葬礼充满笑声与喜气,冲淡悲凄的气氛。

晚上七八点钟时,由一个主歌师主唱,六个男歌师陪同,组成“七爸七爷”,主歌师手持长刀,其他歌师分别持竹杖(长矛)、持雨伞、拿竹编饭盒、背网套(内有亡者贴身衣服)、扛鸟枪等,模仿先祖狩猎和迁徙的情形。他们依次演述《包恰耶恰开天辟地》《洪天滔天》《兄妹制人姻》《射日月》《迁徙史》《亡人身世》等,讲述祖先开天辟地,人类的诞生与繁衍,民族的迁徙与斗争,驱鬼逐疫,开路招魂。唱到晚上十二点钟左右,主人家准备用一只公鸡(男性用公鸡,女性用母鸡)为亡人开路。开路师先念《敬鸡咒语》,随后众人一起唱《指路词》,引导亡人认祖归宗,上达天堂的极乐世界。整个仪式的演述,从晚上七点直到凌晨二点才演述完大部分。待黎明殓尸封棺,开路师念《招阳魂》,以免亲人和周围人的灵魂被亡人带入棺中。抬棺出门,至寨路口停下,由死者已经出嫁的女儿用瓦罐盛水及一个瓷碗递给开路师,唱《喝忘情水词》,从此死者与世人阴阳两相隔。到坟地要唱《择吉地》和《开月开日》,让亡灵能自由沿日出月升的路来回阴间(坟墓是出入口)与世间,最后再唱《招阳魂》,封土回家,史诗演述结束。

畲族丧葬仪式与史诗演述结构紧密相联,在葬礼上讲述民族历史知识,让亡灵投胎转世时熟知本民族历史,拓宽他们的知识,让他们来世做一个更聪明的人。如此,畲族投胎转世的后人们,智慧超群,族群兴旺。民间社会以《开路经》为口头传统,世代传承着自己的民族文化思想。史诗处处可见教化与劝戒的话语,开路师开始就如是说:“你去串亲戚来没/你去拜别列祖来没/你去拜别列宗来没/你来我讲段古老话给你听/你再走/你来我讲段古传说给你听/你再走……”开路师甚至以一种恳求的语气,劝说新逝亡灵必须经历死亡的过程,经过经文的洗礼,倾听民族的古老传说,铭记人类祖先开天辟地的艰辛,创造人类的苦难历程。只有如此,才使族人吸取先祖的教诲,获得生产知识和为人处世的经验,在祖先的伟业中感到一种自豪与自信,更加继往开来。史诗歌师的魅力在于将过去与现在联系在一起,通过聆听故事,让人们知晓现在的生活是过去历史的延续,更加理解当下生活的意义和合理性。因而在丧葬仪式上演述的史诗,是历代畲族的思想智慧结晶,文化知识的宝库。开路师上知天文五行,天帝风雷,下知山川地理,五谷人情。远能知晓天地形成的历史,祖先造人的缘起,人类远古的婚姻与繁衍,熟悉祖宗迁徙路线,近能知周围鬼魅的近况,招魂逐疫,传播传统知识,降赐福泽给在世族人。

经文中有许多事件具有警世和喻世的功能,虽化以民族祖先的警世口吻,但却是历代民族的智慧结晶。如癞蛤蟆背上的瘤,是因为它误事而被始祖母包恰用钉子“钉”的;乌鸦办事不力,也被塞进靛缸染成黑色的;棕榈树叶分叉、撒秧泡树茎长白斑和榆树长刺,是因为它们讽刺两兄妹成婚而受到惩罚的。这些自然界动植物的原形经过《开路经》的演绎,不仅给后世许多动植物的根由提供了合理的解释,而且借喻其受到“惩罚”来警示民族后代,如:“一个冬瓜/一个猫瓜/说你俩不信话/讲你俩不听劝/如果以后你俩成了亲/以后你俩结了婚/生崽无眼又无脸/生崽无鼻又无耳/生的子女跟我冬瓜相似/生的子女跟我猫瓜同相……”

这些叙述不仅在宗族社会中具有知识的解释功能,[5](P10)且在人伦道义上,它还起到一种警示作用,用来惩罚不听经验教训的后代,形象地劝喻族人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史诗不是干瘪枯燥的说教,而是巧妙运用各种修辞,畲族先民在认识世间万物,讲述远古事件时,总是发挥他们丰富的想象力,给它们编以动人的神话,加入合理的解释,或以感恩,或以告诫。如演述射日月时,“天空渐渐升太阳/天空冉冉现月亮/它使包恰高兴来犒赏/它使包恰喜欢来酬劳/打得一把梳子在鸡头/打得耳坠在鸡脸/现在你吃皇帝的粮/你吃皇帝的米啊……”《开路经》以这些惩戒和封赏的动植物故事,一方面突出畲族先民顺应自然规律,尝遍百草,用尽千树百花,训练无数飞禽走兽的生活经验,另一方面突出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勇于直面困境,发挥主观能动性,主动融入世间的积极进取精神。

三、连接着生与死的文化场域

畲族的民间观念认为,人有三魂:一魂由开路师引到祖宗聚集之地,认祖归宗;一魂与尸身埋在坟墓,灵魂与肉身合一;一魂在复山时由道士先生招回家中,放置神龛得以供奉。

开路师受主人家的邀请,前来演述《开路经》,他不仅为死者超度,还要安慰亲人。在这个叙述过程中,开路师起到沟通阳世与阴间的积极作用,他一方面让刚逝的灵魂不要惊恐,不要害怕,不要听那些魑魅魍魉的哄骗,变为厉鬼来祸害人间。一方面向亡灵讲述阳世中亲人们的伤悲和挂念,让亡灵感恩戴德,放心离开,不再回来纠缠亲人。开路师劝告亡魂把福祉奉献给他的子孙后代,让宗族发达富贵。这一系列话语,使亡灵不再担忧挂念,时时来梦中或屋前后、山林田地、集市上纠缠亲朋好友,也使在世亲人不再整日忧心忡忡,无心劳作。

在演述中开路师以通天绝地的本领,能看到死者的灵魂,与他进行对话,安慰他,讲述他适才逝去的情形,细说他受病痛的折磨,鬼魅的勾引,即使他离开了人世间,但他的亲人因为他的病苦,尽力服侍,已经尽心尽力。而他的离去,亲人们则十分悲伤,他们强忍悲痛,请来族人帮忙,开仓纳米,杀猪待人,一起来办好他的后事。

开路师以其特殊的本领,把游离的亡魂自由引导,他与死者对话,劝死者灵魂回归附体,“我吼三下你还听/你去赶市来没/你去赶场来没/你去放羊来没/你去放牛来没/你去做活来没/你去砍柴来没/你去看水塘来没/你去看水田来没/你去走亲戚来没/你去串亲戚来没/你去拜别列祖来没/你去拜别列宗来没”,死者灵魂要遵从开路师的劝导,去完成死前未完成的日常事务,才能安心离去,否则日后亲人们去到这些地方,易被死者灵魂纠缠,使其思念死者,无心生产,最终厌世而跟随死者逝去,特别是有些人家相继有人去世,人们更是深信不疑。如此,民间文学的叙事有一定的当下任务,才能使其传承具有强烈的现实性而得以延续[6](P113)。《开路经》的“开路”,劝导死者灵魂安心离开人世间(阳间),指引归属祖宗(阴间);安慰生者摆脱伤悲,积极加入到现实的生产生活中去。

《开路经》不光是给死者开路,招魂归宗,还间接向生者讲述父母的成长史、婚姻史、民族迁徙和斗争的血泪史。让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明白自己:我(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其中《迁徙歌》和《指路词》是畲族长期迁徙的历史隐喻。《迁徙歌》的内容最早可溯到祖先的族内婚制,近亲的结婚产下的“肉砣砣”,割成十三块,分成各部族,后来又继续迁徙,从“下潭、过河、过岩、过门洞、平坝、丛林”等的地理形态看,已是古代南方楚地的高山大湖,后又进入黔地的山谷平坝,散落到岩洞飞瀑等喀斯特地貌,“我们老人啊/才过水五条/才渡湖五个/看见湖水黄泱泱/看见波浪白茫茫/岩石陡陡无处上/林木森森无路行/这该怎么办/这该怎么行……”这些唱词悲壮激昂,生动地再现了民族迁徙的血泪史。

从历代贵州畲族的历史文献和民间传说考证[7],贵州畲族的前身“东苗”“东家”,与“革家”同源,从“革家”《迁徙词》最早可溯沿岸至重庆、四川及黔北等地,近可详知经贵定、福泉、麻江、凯里、黄平等地。而“东苗”在元明两代的文献记载,集中分布在黔中一带,后来有部分因起义失败逐渐往东迁,“东家”是清代对这支民族的支族称呼,开路师的《指路词》明确其路线为:从现居住地——烂坝——两板凳——土桥河——陆家桥——谷宾——景阳——谷硐——坝芒水头(以上均在麻江境内)——昌明(贵定)——平伐(贵定)。那么由此可推断,“东家”与黔中花溪、惠水、贵定一带苗族有相近渊源,从语言上考证也同属于西部苗语支系,他们在服饰、习俗、文艺等方面都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据调查,这些地区的《开路经》也大致相同,语言相近,极有可能是曾经生活在一个地域,习俗文化生活相互影响的结果[8],但“东家”“革家”的渊源与古夜郎国的仡佬族更相近,费孝通先生认为:“另有一部分历史学家的看法:革兜是僚族的后代,僚族是早年在西南的一个重要民族……但是他们和仡佬即使是同出于僚族,现在语言已不相通,很多风俗习惯也联不上了”[9]。后来“东家”和“革家”遭受历代统治者的镇压,不断穿梭于各民族之间,并逐渐往贵州东部迁徙,一直到凯里和施秉一带,其迁徙地与由湘西往东迁的苗族、侗族相冲突,后与绕家(今瑶族)、木佬(今仫佬族)等弱小民族共同生活在一起,苗族长诗《曼朵多》和畲族《迁徙歌》都讲述了“仡兜”和“木佬”本是原始住居民,“苗家”初来不习水土,不谙当地生产,向他们学习。

此外,在《兄妹制人姻》一节也说明了畲族的民族情感认同:拴点火来去撩/火烧芭茅野草满天飞/成一个爬起骨碌/“娘闷磨”/那个是木佬人/火烧芭茅野草响声嗲/成一个爬起骨碌/“爱康仙”/那个是绕家人/火烧芭茅野草响声叽/成一个爬起骨碌/“爱哑度”/那个是苗族人/火烧芭茅野草响声嗲/成一个爬起骨碌/“各芒布”/这个是东家人/火烧芭茅野草响声嗲/成一个爬起骨碌/“是哪个”/那个是汉人……由此可见,贵州畲族的迁徙与西部、中部苗族相似,与仡佬族、仫佬族、瑶族呈现出大杂居小聚居的现状,它是贵州畲族的一部民族史诗[10]。其实从更大的文化圈上考察,西南民族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生活在共同的文化区域内,有着相似的文化形态与民族情感认同心理。同样是民族丧葬史诗,彝族的史诗《支嘎阿鲁》、白族和纳西族的《创世纪》,布依族的《摩经》,苗族的《亚鲁王》也在他们的史诗中,表述了民族兄弟的共母主题,它们共同组成中国南方创世史诗群,形成相当宽广的共同文化圈。

从小处着眼,苗瑶宗族中都有自称为“孟[mog33]”的大宗族,黄平县重安江自称“戈莫[gu35mo11]与麻江县聚居区畲族在语言上有80%的相似,史诗《开路经》的民族语称呼“讲给”相同。他们与贵阳、安顺一带的苗族支系有许多相同的文化特征,他们的自称发音相似,贵阳市花溪高坡苗族自称“某[mou44]”、安顺市苗族自称“蒙[mog35]”、惠水县打引苗族自称“们[mog33]”、贵定县云雾山海岜苗自称“莫[mo13]”、福泉市罗泊河苗族自称“朦[mjo31]”,等等。这些民族关系与文化特征是一个有待深入研究的课题,他们的丧葬文化大同小异,丧礼上也有基本内容相似的主题、情节与语言风格。因而畲族史诗《开路经》把民族的许多文化信息隐藏在世代口传的文本之中,一方面借丧葬仪式表达个体的生死追问,另一方面若隐若现地讲述着民族的过去与未来。

四、结语

个人乃至一个民族,总以各种形式来教导他的民众。史诗追根溯源,演述人伦规范,使得族人可以汲取先人的智慧经验,获得前行的动力。它之所以能世代传承,得益于现实仪式的需要,史诗《开路经》贯穿丧葬始终,表面上为葬礼服务,实则是一部活生生的教化仪式过程。它讲述了天地日月星辰的形成,山川地理的变化,人类起源与繁衍的历史,人与自然共生发展,世间万物的命名与来由,先祖创业的艰辛,族人迁徙的历程,民族的互相关系,天文律法与农事节气的制定。经过古代史诗艺人不断增添和演绎,汇集了民族的历史、文化、地理、生物、天文、习俗、思想、文艺等内容,形成了畲族百科全书式巨著。

民间丧葬仪式随着时代的发展,尽管在某些村寨开始出现佛道文化活动与传统民族史诗同台共演的现状,但人们仍对《开路经》保持一种庄重的敬畏感。之所以葬礼的每一个程序都要演述史诗,源于人们对史诗内容的长期认知。就算是目不识丁,不拘礼俗的人,也从史诗的演述中感受到民族古老的艺术震憾力。宗族中的人们,从小耳濡目染,潜移默化,逐渐意识到史诗《开路经》不仅为亡灵驱鬼逐疫,招魂引路,得到宗族的认同,还能安慰生者对失去亲人的痛苦,让其不再受去世亲人的梦境困扰,积极投入到生产劳动中。宗族人在这个庄严的丧葬文化中,都经历一次民族历史文化的洗礼,受到民族的伦理教育。因此,畲族史诗《开路经》不仅是对死者的一种灵魂安慰,还是个人及民族人伦教化、情感认同的基础。它让后世铭记祖先的丰功伟绩,产生自豪感与自信力,加深民族情感,凝聚宗族力量,在畲族社会中扮演着特殊的文化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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