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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上海的都市风貌与两性关系

2019-02-03高强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异化现象上海

摘  要:1930年代流行于上海市民阶层的《现象》杂志,其内容主要聚焦都市以及都市中的两性关系,其作者与读者群体又集中于当时上海的普通市民,因此,以《现象》杂志为考察中心,便能在“左翼”和“新感觉派”的框限之外发现关于1930年代上海都市风貌与两性关系的别样景观。一方面,《现象》杂志以紊乱多样的形式较为全面地展现了当时紊乱的上海都市样态;另一方面,《现象》杂志除了表现都市男女为金钱所异化的两性关系外,还着重关注都市女性日渐凌驾于都市男子之上,而都市男子尽管苦恼不已,却甘愿臣服于都市女性脚下的二次异化现象。

关键词:《现象》;上海;紊乱;都市风貌;异化;两性关系

一、为何选择《现象》

《现象》杂志是由薛志英主编,现象图书刊行社编辑出版的月刊。1934年12月在上海创刊,停刊于1935年12月第12期;复刊号第13期出版于1936年6月,停刊于1937年7月第22期;1946年1月再次复刊,仅出三期后停刊于1946年4月。该杂志既刊载有各种社会现象的评论短文,也有大量风景和电影明星图片,还有不少反映、讽刺各种社会现象的漫画。描摹和评述的现象千姿百态,文字与图画的交织共存,使得《现象》成为一本“花花绿绿”“无所不宜”的刊物。尽管如此,杂糅的《现象》还是有其言说的中心内容。从其栏目设置来看,《影坛现象》(从第5期起改名为《影坛》)、《性的讲座》(从第5期起改名为《性库》)为其两大常设专栏。前者主要评论国内最新上映的影片,以及向读者介绍国外电影明星故事;后者则声明“谈性是一件极正常的事,也是大家所要懂得的常识”,进而以严肃认真的态度讲解种种性知识。从内容着眼,《现象》每期封面为当红电影明星,内含大量风景摄影照片、电影照片、中国影星和好莱坞影星的生活照片,其文章除了电影方面的内容外,大多集中于描述或讽刺上海的都市景观及生活其中的男女两性现象。因此,电影、都市与两性便是《现象》杂志的中心话题。

《现象》杂志并没有如一般杂志那样先行发表宣言,陈述自家的办刊方针,直至第4期才有如下迟来的说明:“我们从创刊到现在,始终是趣味的现象,是图画的现象,不骂人,不捧人。”“出版到现在,一直没写过一篇可以视作具体方针的宣言,也未曾讨论怎样纠正的提案,连开场白也没应酬过一次;老据事实讲,本也无从具体不敢纠正,我们恐怕意识丢曲,以惹起大人先生们的取笑,所以我们的诞生,也正好像私生子一样,一点也没有经过一番大吹大擂的手续。虽然活像私生子样的,然而我们自信对于生活这私的‘现象是抚养的很周到的;不用自己讲,让读者们评判第二期较第一期怎样?第三期较第二期怎样?本期又较第三期怎样?根据销数讲,第一期还有存书,第二期如数销完,第三期当然印多啦!结果还是很抱歉的,二月一日出书,二月十四卖光,事实胜于雄辩。”“‘现象是读者共有的刊物,谁都可能参加意见。”③这段话透露出来三个信息:第一,《现象》杂志对自己的定位并不希求高端,它讲究趣味,内容丰富,而图画是其主打内容;第二,《现象》杂志很受读者欢迎,销量呈上升态势;第三,《现象》杂志是面向大众的,它广泛传达和发表大众的声音。关于第二点,1935年第7期有一则《〈现象〉预约办法》可资参考:“‘现象图书杂志创刊于今,已出六期,每期销数激增,出版后即行销售一空,市面无法购补,后来向隅者甚多。本社为答谢爱护本刊读者起见,特将《现象》一至六期再版汇订。”而1935年第12期中的《关于下一期的话》除了预告来年第一期的编辑方案外,特别强调了杂志以读者为中心的定位:“‘现象是大众的,从出版到现在,从来没有丝毫的偏见……本刊的信条是‘以读者意志为意志的”。于是,除了《现象》的内容特色外,我们又可发现该杂志作者群体五花八门,且有不少大众的声音,而其关注对象与言说形式又大受读者喜爱,所以行销甚好。

《现象》杂志的内容主要聚焦于都市以及都市中的电影和两性关系,因此,它成为我们窥视1930年代上海乃至整个中国的都市风貌与两性关系的一扇绝佳窗口。而以往我们谈论1930年代的都市与两性问题时,总是离不开“左翼”和“新感觉派”的框限,这时《现象》杂志大众化和平民化的作者群,以及它广受欢迎的流行程度,或许又能给我们提供出别样的风景。

二、都市风貌:紊乱与紊乱的形式

1930年代的上海,作为中国都市的代表,既有发达的经济、稠密的人口和丰富的消费娱乐场所,又充满着难以逆料的危机和功利化淡薄的人情氛围,生活于这片紊乱都会世界里的人们,其心绪感受自然也同样紊乱起来,《现象》杂志便以紊乱的形式真实地记录和描绘了这种紊乱都会里的紊乱心绪。

现代大都市的新颖便捷与多姿多彩,很难不让人着迷,因此,便有了这样的都市礼赞:“都会是人间的天堂,它有富丽堂皇的地方,有清幽绝伦的地方,它好像一个花园,栽满了种种不同的花,任凭你在这园中赏玩,它绝不遗弃你,可是它也绝不拌住你。”如果说这位作者礼赞的还是笼统的都会,那么另一位则明确地将赞美的对象具体到上海身上了:“翻开全世界地图版一看,在无量数国度无量数都会里面,上海算是大都会中的第五位,真幸運啦!”接着,作者极为自豪地向乡下人介绍起诸如电车、跳舞厅、电影院等上海的种种新玩意儿,语气均是陶醉而欢欣的。

尽管以上海为代表的都市貌似繁华,处处弥漫着生活的喧嚣,但这一切都是建筑在中西悬殊与贫富不均的事实之上的,加之消费化的都市生活追求刺激、沉迷享乐、讲究功利,凡此种种,都造成了繁华都市背后的紊乱和紊乱中的哀愤。上海都市中外来者与本地人、富豪阶级与贫困阶级的共存,形成了一种“杂糅”风格。“杂糅”的双方一方面可以互相交流、各为借镜,但另一方面,更多的情形则是凸显彼此之间的差距,暴露双方地位的不平等。周诗的《南经路拾锦》写其在南经路的见闻,详尽披露了上海社会的等级差异:“在这马路上,挤挤着各式的人儿,层层的阶级,金发绿眼的洋人自然是最神气的了;其次要推我们贵国的‘高等华人,因为他们不愿再和所谓亡国腔的低级华人混在一起,这里是包括买办,资本家,名流,要人官吏等……以上的即可总称汽车阶级,其出入均须汽车故也。这汽车阶级以下,又有所谓‘包车阶级‘电车阶级‘双脚车阶级以及最低微最受人剥削轻视的‘拉车阶级。”③1936年第14期有一幅名为《手的阶级》的摄影作品,内容为几张女性手部的特写照片,其中一张在打牌,一张在打麻将,而第三张则在洗衣服。作者为图片配的说明文字是“少奶奶们的手是专作消闲用的,老妈子们的手是专作伺候人用的”,不满和讥讽语气溢于言表。

除了种种等级悬殊带来的创痛之外,都市强烈的消费化、享乐化与功利化色彩,又使得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进而成为丧失灵魂的“单面人”,《现象》杂志中的不少文章和漫画都对此进行了批判。现代大都市的文化正当性“已经由享乐主义取代,即以快乐为生活方式……它的意识形态原理就是把冲动追求当成了行为规范”。于是,我们看到一篇名为《消磨在跳舞场中》的文章记录了某大学生寒假的享乐生活:该大学生放假后先是写信欺骗家里自己生病,无法回家,并要家里汇钱来,然后整日整夜与朋友在跳舞场中鬼混,“睡觉—吃饭—跳舞”便是其日复一日的生活。文章结尾,大学生天亮时分才从舞场归来,他借用曹禺《日出》中的句子说:“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被视作“读者的焦点,也是本刊的生命”③的漫画对都市男女沉迷享乐的现象同样大加讽刺。丁聪的《学府少爷的生活》画的是一位富家少爷模样的学生正吃着烧饼,旁边是他想象的啤酒和饮料。图旁说明文字为“有钱时上跳舞场找刺激,没钱时吃吃烧饼油条,是司空见惯的事”。1935年第7期有江栋梁的一幅漫画,画的最上面是一幅“跑马场”,中间是“跑狗场”,最下面的舞场图画则被作者精妙地称作“跑人场”——言下之意,无节制地在都市消费与娱乐的汪洋大海中追逐沉沦,因而难以停歇的人们,与“马”“狗”无异。随着物质享乐一同兴盛的还有色欲的发达,“都市文明,无日不在高速度的进展中。物质的享受,一天奢侈一天,而都会人们的‘色情的表演,也一天狂放一天,色情愈狂放,‘色情的享受的都市人们,尤乐得逆来顺受,生活程度的飞高,一般人的因着生活而不得不运用多量脑汁来谋生存,万百事业都不可能稳定的获利,于是群向‘色情之道上前进了”。照此下去,“上海的都会,将变成‘色情的都会了”,“一般因着生活鞭策的人们,尽量在‘脂粉唇膏,高胸大腿女性身上运用多量的脑汁,不时想出新鲜的玩意儿来”⑥。

消费化的现代都市特别讲求利益,利益已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感情,成为都市人相处互动的目的,社交蜕变为一种应酬,陷进遍地罪恶丛生境地,“世界越文明,都市越黑暗,狡狯之徒,匠心独运,能倡人所未倡,迎合社会人士心理,以图厚利,实不知造成社会间几许罪恶矣”。这也是鲁迅说的“上海人惯于用商人眼光看人”的缘由所在。于是,人们在沉迷于物质和色欲享乐之外,又进一步面临着被金钱所绑架、侵蚀的危险。1935年第12期有一则漫画,画中的都市男女们正手持铜钱状的物品尽情表演舞动着,一切向“钱”看便成为“新时代的马戏”。而利益为主、金钱为大的社会,自然就会滋生出拍馬吹牛、阴险狡诈等人际氛围,使都市变成“摩登的虚伪世界”,人们纷纷戴上了假面具,“虚伪狡诈,都在那里进化着,罪恶制造成为伟大的原料”。

都市如此这般危机重重,所以不乏“警示之言”。张英超的画作《隧道之旅者》里一对时髦的都市男女被一股水流包围着,水中生长着怪异的植物,游动着可怖的鱼儿。画下有一段说明文字:“世界之奇迹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哈特孙Hudson隧道,有着二英里半的全程长,十五尺的直径,建筑的妥舒,虽然上面有着渊阔的哈特孙河流Hudson River,列车乘客在隧道的通过的过程中没有丝毫不快觉感。只晓得是在隧道里走着,依旧是很愉快的,料不出正在他们的头上有着那么一条大河流,那里也许若干船舶的相撞,也许有大鱼吃小鱼的把戏,和其他奇奇怪怪的扮演;都市里的大孩子们又何异于哈特孙隧道之旅行者,只知道隧道建筑之舒适的环境,而料不出包围着他们四周的一切的一切,何况都市的建筑又何如隧道那么完妥,随时有崩破与袭来的可能。”

生活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人们尽管可能会沾染不少腌臜的品性,但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有作者专门著文谈上海的“外强中干”现象,说“偶尔到马路上走走,常看见许多商店的门面,都布置得富丽堂皇”,然而店铺老板却在暗暗为入不敷出而发愁,“于是乎这年头儿,就流行着‘外强中干那一句术语”。但他的一个朋友的遭遇却使他发现这一贬抑色彩浓厚的说法背后的玄虚:“他的事业,已有了基础,他住的房屋,已是高大的洋楼,穿的衣服,非凡漂亮,吃的呢?可说一餐等似中人一天之量,出门且有美丽的摩托卡,得以供给他在十丈软红尘中疾驰而过”,俨然一个“富豪翁了”。但当作者见到他时,他却一样的清癯憔悴,问他近况,他懦弱地答道“外强中干”,原来“他袋里常常‘空空如也!而汽车、洋房,等等外表的排场,却还是罗掘以应。这玄虚谁知道呢?他说:‘不如此便不能混日子咧!”即是说,要想在都市谋生,不可避免地要遵守都市活动的诸多成文不成文的规矩,某种意义上,这已成为都市的准入券。除此之外,现代都市已经全面地转向“未来定向”,人们“重视的是现在或将来,决非过去”③。未来定向的都市片刻不停地朝前奔行,在其中生活打拼的人们不得不跟着狂奔,若无法跟上都市的步履,就极易被淘汰出局,成为“时代的牺牲者”,“时代的巨轮一刻也不停地向前迈进,若不猛力去赶上它便会有被淘汰在巨轮的底下面湮灭的危险,它是不让你停滞在某一个阶段的”。加之现代都市的生活方式充满着刺激和机遇,这是难以抵抗的诱惑,而那些不安分并渴求成就的年轻人“对其本乡本土的索然枯燥、缺乏机会的现状最为敏感”,因而极富挑战的都市就更加令其着迷。结果,一旦经历了现代都市生活,人们便很难舍得返回冷冰冰的灰色的过往时代了,哪怕都市里荆棘丛生、满是危机,“都不能摆脱这都市的桎梏”⑥。即使一直对上海颇多怨言的鲁迅,也承认“上海虽烦扰,但也别有生气”。

总之,“城市创造了、又毁灭了文化和文明”,人口稠密、发展迅猛的城市宛如一座“语言繁杂的通天塔”,造成了文化的混乱状态,而这种状态则以同样混乱和多样的方式表现在现代文艺作品之中。1930年的《现象》杂志就是以包括散文、诗歌、小说、漫画、摄影等多样化的形式,以独白、幻想、讽刺、写实等混杂的手段,细致且较为全面地展现了当时紊乱的上海都市样态。这样一来,《现象》就成为我们认识1930年代的上海都市景观,乃至了解此时中国现代都市风情的一条不容忽略的途径。

三、两性关系:异化与二次异化

现代都市的两性情爱关系与传统乡村的两性情爱关系相比,出现了巨大的差异。现代都市受人讽嘲和批判之处,绝大部分就集中在其两性关系之上。身处1930年代上海杂乱喧嚣的都市社会中,《现象》杂志自然对当时的男女两性投注了极大的热情加以描绘。而且与同样活跃于1930年代上海文坛并热衷于书写都市男女的情爱故事的“新感觉派”不同,《现象》杂志除有少量篇章表现都市男女放纵的情爱现象之外,更为关注的是两性关系的异化给各自婚恋观念带去的影响,以及男性在异化的两性情爱关系中的二次异化现象。

都市强劲的利益氛围使得两性关系异变进而让人们的婚恋观也沾染了浓烈的功利色彩,1935年第9期有一幅余忘我的漫画,一位洋气的男子双手抛出一大叠钞票,画上说明文字为:“爱情在哪里?我要买啊!”对都市男性而言,婚恋业已变成可以买卖的物品,而对于都市女子来说,爱情云云同样可以用金钱予以衡量,因而当一男性大学生公开征求女伴时,才有女子回信说:“你征求女友么?好!我来做你的女友吧!不过,你要供给我每月一百二十元服装费,三十元化妆品费,五十元交际费。”总之,商业化气息浓郁的都市,已经使得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婚恋观严重异化。除此之外,异化的都市男性在面对都市女性时,常常生出卑微、惶惑和惧怕的心理,并且不愿离去,因而都市男性在摩登女子面前又遭遇了新一轮的异化。《现象》杂志在1935年第5期曾举办过一次“妻的问题”专题讨论,在1935年第6期又出版过一期“择夫标准”专号,这两期杂志可谓是二次异化的新型都市两性情爱关系的集中展示。

“妻的问题”专号主要就男人理想中的妻子问题加以讨论,此次讨论收到的应征来稿“多极啦”。从此次刊登的文章来看,都市男性的择妻标准均为都市摩登女性的反面形象,在其谈论理想伴侣的文字背后无一例外都含有对都市摩登女子的反感、批评乃至畏惧。如孙梦人说:“我理想中的她,不是什么涂脂抹粉浓妆艳服的布尔乔亚小姐,亦不是什么骄矜尊贵才富学博的摩登般女学生,原来是二十世纪下所摒弃者,所藐视者的‘乡下姑娘。”并将摩登小姐与乡下姑娘加以详细比较,一一指认前者的缺漏和表彰后者的优点。摩登小姐的美丽是“鄙陋的人工美,不是纯挚合于天然的原则”,摩登小姐完全是物质上所点缀成的偶像,简直是“花瓶”“衣架”而已,而不能如娇憨的乡下姑娘那样浸润在天然怀里,不加修饰;生产方面,摩登小姐嘴上空唱着高调,却毫无实际上的功效,“还是那些乡下姑娘耕耘纺织,勤勉自给的来得真挚些”;体格方面,摩登小姐们一副娇滴滴弱不禁风的面貌,根本难与乡下姑娘相提并论;而消费能力方面,摩登小姐则远远超越乡下姑娘,摩登小姐用的是雪花膏、香水精,穿的是乔其纱摩登绸、高跟鞋、丝襪,一切消费的代价,如果加以准确统计,那真要使你惊叹一声“嗟乎!甚大矣哉”。反观乡下姑娘,“一年三百六十日只有粗布棉衣,除掉一日三餐黄米饭外,其次简直可以说是没有”③。

在一致贬抑、排斥摩登女子时,又有作者提醒乡下姑娘虽好,却得掌握一些基本知识,不能毫无所知,因为“若目不识丁,连孩子都不会教育,只能像个妈子一样听你指挥”。所以,综合起来考虑就达成了如下共识:“她是一个诚朴、和蔼、慈善、多情的女子;她有普通学识的基础,也有医学技能,和文学兴趣;她很安静沉默,绝无虚荣心,和任何不良嗜好;她充分表现自然美,但不喜妆饰;她很清洁而注重卫生。”换言之,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是摈除摩登女子挥霍金钱、喜爱打扮、嫌贫爱富、体格虚弱、性格狷介等弊病,同时又懂得一些现代基本知识,最好掌握一点时新爱好;还要拥有乡下姑娘朴素、耐劳、顾家、驯顺等性格,而排除她们那种一无所知的缺点。一句话,这是一个乡下姑娘和摩登女子两害均无而两美皆备的形象。

“择妻标准”讨论文章提出的理想妻子形象看似反映了1930年代上海男子的正常伴侣设想,但这样一个理想形象却处处都是在与摩登女子相反的方向构设出来的,这背后其实隐藏着一种妄图摆脱摩登女子掌控的急切而焦躁的心态,这种心态在1935年第6期的“择夫标准”专号中有着较为真切的反证。

“择夫标准”专号是因“择妻标准”讨论大受欢迎而策划的顺势产品,很明显这背后带有强烈的商业考量。尽管如此,“择夫标准”专号却明显揭示出了大都会的现代女子在婚恋观方面的强势现象,并反过来解释了当时男子婚恋观背后的隐忧与不安,也进一步表征出1930年代上海都市男性的二次异化。

与“择妻标准”讨论中男子的浪漫而积极的声音判然有别,“择夫标准”中的女性声音显得强悍乃至极端。一位女学生来信公开声明她是一位拜金主义者,“绝不想要有学问的穷小子”,因此,她的择夫标准是要有钱并最好年老体衰,那样自己便能很快继承对方的遗产,过上优哉游哉的享乐生活。与此类似,另一女子也将自己的“择夫标准”加以分条陈述,其要求更为决绝,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第一:我的面庞是‘标准的;所以我所征得的丈夫一定也要极美丽而且极健康;第二:丈夫必须‘有财。‘多才我倒不管。有了财我就可以畅快的享我命中注定的幸福,而不致嫁个‘穷措大因之受苦受累。第三:结婚后最先要另外组织小家庭,一则免得受公婆小姑的闲气瞎骂;更可以任性收服丈夫。第四:丈夫要识相;对我的一切一切都不可干涉,别为了出外玩了一次,舞了一场,便要妒忌,那我必可离婚,要上他一笔担养费,供给我挥霍;但是我对于丈夫是对比,就是丈夫的行动绝对须经我许可方能进行。我有意要压制女子的仇敌——男子——来出出气。”由此可见,《现象》的“择夫标准”讨论中充满着都市女子强劲、坚定,甚至不乏极端狂妄的声音,都市女子在两性情爱关系上呈现出一派凌驾于男子之上的势头。这时,反观《现象》先期举办的“择妻标准”,便能够理解都市男子口中的理想妻子形象何以处处与都市摩登女子针锋相对,何以在言说自家的“择妻标准”时总是花费大量笔墨来批判、讽刺和解构都市摩登女子,这一切端赖都市摩登女子对都市男子构成了巨大威胁。

现代都市中不仅处处都有“女人的力量在推进着势力,与男人们分庭抗礼”③,而且,这样的都市女子往往是一些极具个性、不受羁束的“新女性”,如张英超描绘那样,她们不是像羊一样驯服的,而是“像狮子般的倔强,兔子般的狡猾,鹰般的凶悍”,此类都市新女性自然而然成为两性关系中更加主动或者来去自如的一方,她们一反长期以来的“男强女弱”的两性关系模式,转而凌驾于男人之上,玩爱于股掌之间,此乃现代都市男女两性关系的新“变形记”。

虽然自主而强势的都市女子日渐掌控着都市男性,原本不容置疑、安稳牢靠的男性领导权面临着解体、被取代的危机,但都市男性又片刻不能缺少女性的滋养,如若女性离开,他们将深感寂寞,甚至有被阉割、生命无望的痛苦,所以都市男性又自觉不自觉地臣服于都市女性腳下,在不甘与痛苦中煎熬着。这样一来,都市男性便遭遇了二次异化。1935年第2期有丁影画作一幅:一位摩登妇女头戴皇冠,手牵着已异化为动物木偶的时髦男子,画下文字为“小姐说:你到底是木头的,任我怎样地玩”。都市男性便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都市女子手中玩弄、掌控的“玩偶”。张英超的《想象型之都市女性之新妆》描绘的是一个全身洋化的摩登女郎:西洋帽、洋披肩、洋手套、洋高跟鞋、洋旗袍一应俱全,在其身边是两只爬行着并引颈仰望的乌龟,画左文字是“谁不想嫁‘金龟婿!可是都市型的高享受欲的女性,也不是嫁得了一个‘金龟婿便能满足了或是供应了她的一切,都市型的女性的追求,是要多角的供应遂能敷衍。听说在巴黎奢豪的都市型的女性就在这多角的供应状况下生活着,多角的供应者在旧观念的 Point of View真是十足的‘金龟婿,这一袭新衣的设计便根据于这想象而蒂萌”。在摩登的都市女子脚下匍匐仰望的乌龟正是都市男子的绝佳写照。

一方面,都市男女普遍以功利化的眼光看待彼此的关系,由此导致两性关系的异化现象;另一方面,都市女性又渐渐凌驾于都市男子之上,操控着两性关系,而都市男性尽管颇感苦恼,却又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都市两性关系便遭遇了进一步的异化。正因都市男子在都市女子面前身处二次异化的困境,所以我们看到《现象》杂志几乎每期都在大肆鼓吹、颂扬“不敷脂粉的明星”和体格健壮、热爱运动、不事雕琢的“时代姑娘”,同时都市男子也在“择妻标准”讨论的回答中声嘶力竭地声讨、贬抑都市摩登女性。凡此种种,都是“二次异化”处境中的都市男子的无奈之举,其背后折射出都市两性关系二次异化的严峻性以及都市男子的浓烈苦闷。

四、余论:紊乱都市与异化男女的整治

如前所述,一方面,1930年代上海的都市风貌呈现出一派杂乱无序的情形,繁盛的物质、发达的经济、五光十色的娱乐场所、自由欢畅的气氛与丛生的危机、随处可见的等级悬殊、焦躁畸型的心态在此共存;另一方面,生活于这片大都市的男女两性又普遍沾染了势利的两性观念,他们极为随意地勾搭彼此、玩弄彼此,且往往以金钱为标准来判定对方的价值。与此同时,男性又处处被女性占得了上风,女性总是更加轻松自在地把控着男性,男性深感威胁但又不肯离去,他们只要离开女性总是会空虚而颓唐,以至于自己只能一边深怀不满一边向都市女子俯首称臣。紊乱的都市与异化的男女,处处隐藏着破碎、混乱、消极、颓废的面影,而1940年代愈演愈烈的政治化、革命化的洪流,则是以单一、稳定、纯粹、坚定、乐观为准绳,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整个社会更是着力于建构和维护纯洁的一体化身份认同,因此,紊乱的都市与异化的男女自然不受待见,必将大受批判和整治。

首先,紊乱的都市带着太多腐朽的封建化与恶劣的殖民化因素,迫切需要加以改造,新上海与旧上海形成了判然分明的区别:“上海的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在党的英明领导下,以历史的主人的姿态继承并发扬了工人阶级的革命传统,把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上海,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改造”,紊乱得到了规整,上海便“由国际花花公子变成了中国的工人老大哥”。其次,异化的两性关系问题重重,也受到了大力重塑,那些日渐强势并开始凌驾于男性之上的都市摩登女子尤其是整治的重点。不仅摩登女子追求时尚、热衷消费的行为遭到了严厉谴责,被认为毋庸置疑地“犯有卖国的嫌疑”③。而且,刚强自主的女性又一次被要求回归到“贤妻良母”的传统角色上去,必须为男性的革命事业奉献一切:“要接替男子,把后方生产、锄奸、教养子女、料理家务的责任担负起来,使男子在前方能安心抗敌。要以她们对这些问题的态度,来判断她们是否是‘贤妻良母,是否是中华的好儿女”。总之,紊乱的都市风貌开始受到了严厉规整,异化的两性关系得到了大力改塑,曾经多姿多彩同时也危机四伏的都市与两性关系,在政治革命的规约下愈加单调而安全。

作者简介:高强,西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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