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生命附着于文学之上,让文学附着在生命之中
2019-02-03李楠
时光飞逝,转眼间,吴福辉老师也迈入耄耋老人的行列了。回忆起跟随老师读书的岁月,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近些年,因为在国外工作,没有去拜访老师已经很久了。好在当今世界媒体发达,通过各种渠道隔三差五总能看到老师的身影。从照片和文字看,老师依然充满活力,身健笔亦健,时光仿佛没有给他留下痕迹。我想,这大概与老师开朗的性格有关,同时也是他几十年如一日专注于文学研究的结果。以前听系里老先生们讲过,专注做学问其实就是“练功”,心无旁骛,凝神静气,在读书和写作中独享身心愉悦,不仅有益于健康,更利于精神的提升,胸怀更为宽广,境界更为高远。吴老师的“年轻”就是此种理论的最好例证。老师所挚爱的是文学,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文学始终如影随形,正如他常说的那样:“一个人最大的幸运是,他的兴趣和他从事的工作是一样的。我最爱的是文学,我的工作是文学研究,所以,我很幸运。”当年轻学者问起做学问的“秘诀”时,老师常常不假思索地回答:“做文学研究必须热爱文学,让文学附着于生命之上,让文学研究融入生命的體验。”这是老师的心得体会,也是他的人生写照,文学与生命早已融为一体。
文学伴随成长:从上海到东北,从东北到北京
凡是跟吴老师相识的同事或学生,都知道他出生在上海,少年时随父亲工作去了鞍山,在那个天高地远的东北矿山读书、教书、成家立业,为祖国的重工业基地贡献了最美好的年华。通常这样的经历常常被演绎成一个为时代抛弃、充满委屈的落难故事。但是,在老师那里,从未听到过他对那段岁月的抱怨和不平,而他念兹在兹的却是满满的美好回忆。即便是讲到当年一家四口人的蜗居,老师也是兴致勃勃地说:“每天晚上,家人都睡下之后,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坐在火炉旁边读书、写作。我的第一篇论文是研究中学语文教学,发表在《辽宁教育》杂志上,那是省里的教学研究刊物。”今天的我们,难以想象在那个“读书无用、闹革命的时代”,在偏僻的生活资源严重匮乏的东北矿山地区,居然有一位如此敬业的语文老师,每天孜孜以求潜心研究如何上好语文课、如何做一个最好的班主任,仿佛那所中学是与当年不断的政治运动局势隔绝的世外桃源。我猜想,那里应该也不是世外桃源,是因为老师从父辈身上继承了老上海人的专业精神,也是因为老师对文学的挚爱。正像老师自己的描述:“在教好语文课之余,尽量找文学作品来读,不仅阅读中国文学,也读俄罗斯等外国文学作品。除此之外,尝试着写一些文学研究的文章。”显然,在那片荒芜的土地、在那个荒谬的时代,因为有文学相伴,吴老师没有虚度光阴,既出色完成了作为中学语文教师的工作任务,同时靠着自修成长为一名业余文学研究者。常言道,所有的机遇都青睐有准备的人,这话用到吴老师身上恰到好处。当“文革”结束,老师搭上最后一班车考取了北大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跟随王瑶先生和严家炎先生读书,从此,走上专业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道路,至今已41年。
进入北大读书时,吴老师已入不惑之年。未名湖畔,遇到了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同学,接受了最好的学术训练。短短三年,分秒必争,尽量多地阅读中国现代文学原始报纸期刊、作家作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听吴老师讲过,为了抓紧时间多读书,且不说节日和周末不曾休息,即便是寒暑假,也很少回家,仿佛要把前40年没读过的书全部读完。从“读书”来看,吴老师赶上了好时代,至少那时没有学术成果量化指标,找工作也不会被要求发表C刊文章,可以安心读书,夯实自己的学术根基,奠定一生的学术研究路向。
吴老师不止一次回忆北大读书的情形。从吴老师的叙述中,感受到他和同学们专注读书的快乐,还有同学间纯真的情谊。那是一个人才涌现的好时代,同一届同学日后无一不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最优秀的学者、领军人物。而唯有王瑶先生门下的弟子们学术成就最高,相互之间感情最好,四十年如一日,从来没有所谓“内讧”的传闻,可谓“零绯闻”集体。北大中文系主任陈晓明教授评价《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时说过:这是一本很齐整的书,集体合作能够做到“不露痕迹”实在不容易。由此可彰显出吴老师和他的同学们之间的深厚情感,因为相互了解、接近,所以才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在吴老师自己做了博士生导师之后,常对我们讲:“王先生不主张在读书期间发表论文,强调多读书,坐稳冷板凳,毕业之后再发论文不迟。”吴老师希望像自己先生那样要求自己的学生,但是,吴老师非常理解当下年轻学者的不易。虽然当今学术界不像国外学界描述的那么恐怖——“不发表就死”,但是,量化指标的确是压在研究生和学者身上的沉重负担。吴老师的学生们很难找到老师在北大读书时的忘我状态,也做不到心静如水地阅读和思考,不得不为稻粱谋去努力完成量化指标。所以,回望吴老师的北大读书岁月,不禁充满羡慕和敬仰,羡慕他们有一个良好的学术生态环境,敬仰那一批前辈学者对学术的敬畏和真诚。
总之,自从到了北大,吴老师时来运转,靠着自己的勤奋努力和当时良好的学术氛围,开启了不折不扣的学术人生。接下来的40年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专心致志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这块园地里深耕细作,结出累累硕果。
创造经典:文学史写作和研究
吴老师称自己是做文学史研究的人。这倒不是说,他只写文学史,而是表明一种学术立场和研究方法。当然,吴老师和钱理群老师、温儒敏老师合著的那本《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当之无愧是文学史著述中的翘楚,其影响力遥遥领先于其他同类论著。在当今这个文学史“泛滥成灾”的年代,《三十年》再版50余次,累计发行130万册,不可不说是个奇迹。这本文学史既是学术价值极高的论著,也是一本优秀教材,无论是结构的设计,还是文学史观,以及文学史叙述,均为上乘,可圈可点。《三十年》经久不衰的原因,除了三位老师驾驭现代文学的非凡功力,还在于他们对最新学术成果的及时回应,不断修订,始终站在学术前沿。岁月沧桑,自1987年第一次出版至2016年最近一次修订再版,三十年间,中国社会、学术和文化发生了太多太大的变化,但,《三十年》仍未过时,依然坚挺地屹立在学者和学生的书架上。
作为一位文学史家,吴老师可谓取得了巨大成功。除了《三十年》的奇迹之外,吴老师独立完成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也是享誉海内外的名作。2019年,《插图本》英文版由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发行,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为之做序,向英语界读者隆重推荐:此书“以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和富于判断力的学识广受尊重。有鉴于文学史的范式日益僵化,吴福辉多年来一直在探求更新路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代表了他最具有启发性的尝试”。“它大胆地把中国文学的现代化看作一个漫长且旁逸斜出的过程,这一过程可上溯至十九世纪的最后几十年。它没有设定一个整齐划一的时间表,反而承认现代会在任何特定的历史节点到来,这些节点是诸多新的可能性的竞技场,其结果不一定反映最好的可能性,甚至不一定反映其中任何一种可能性”,“考虑到吴福辉教授写作这本书的环境,这种处理方式乃是一项壮举”(见王德威著 季剑青译:《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英译本序》)。
《插图本》是不同于《三十年》的“另类”文学史,王德威老师称其为“一项创举”。他不仅指涉结构和形式的新颖,并且敏锐地发现了形式之下新的文学史观。2010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版《插图本》是对当时“重写文学史”的回应,吴老师在综合诸多同事新的研究成果之后,重新归纳和提炼,打破线型历史脉络,发展出属于他自己的新的文学史叙述模式。吴老师从不回避通俗文学的重要价值,直面文学生态的复杂性,力图在主流文学和非主流文学、物质生产和文学生产相互交错勾连之中,尽可能逼近真实地描绘出一幅立体的现代中国文学地图。事实证明,吴老师的“创新”成功了。这得益于他一以贯之的治学态度,正如他的为人处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用宽大的胸怀和开阔的视野看待文学研究和人世,不排斥“新”,也不拒绝“异”,擅长有选择地吸纳他人之长,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与时代保持同步。
吴老师的眼光始终没有偏离前沿课题,但他的文学史研究方法仿佛属于“老派”,几十年如一日坚守“论从史出”,从史料出发,建构自己的理论体系。即使在西方理论狂扫中国文坛和学术界的那几年,吴老師和他的同学们也不曾为之所动,以不变应万变,坚定而自信地走自己的路。事实证明,这不是保守,而是每一个治学严谨的学者应有的姿态。西方理论固然重要,但吴老师们由于时代的原因,深知自己的“局限”,不愿生吞活剥那些“贩卖”过来的甚至语句不通的理论译本,更不愿故弄玄虚、不懂装懂,做高深状以吓唬人,他们宁肯下笨功夫,扎扎实实地从史料出发,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从史料中发现问题,对问题予以升华,提炼出有说服力的观点。40年过去,经过时间的淘洗,吴老师的论著并没有因为缺乏时髦的“术语”而失去思想的光芒,反而是那些充满似懂非懂的西方理论术语的文章和书,渐渐被读者抛弃。原因是,随着学者整体外文水平的提高,对西方理论的理解越来越接近准确,重新检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翻译过来的西方理论书籍,发现其中有太多的误读和翻译错误。今天的结果,恰好证明了他们那一批前辈学者治学态度的严谨,以及对学术的敬畏之心。
“论从史出”的写作并不比搬用西方理论来得容易。读吴老师和他的同学们的文章,不能不叹服他们对原始报纸杂志和作家作品的熟悉程度。他们熟悉每一个时期的每一种文学现象,了解每一个作家的人生故事和文学创作全貌,可谓烂熟于心、如数家珍。跟吴老师聊过天儿的人想必都有印象,无论是点评时政,还是漫谈日常生活,老师拿来做比较、做论据的例子,几乎全部来自现代文学。有作家和文人的真人真事,也有文学作品中虚构的人和事儿。当下和历史、真实和虚构,在老师那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这就是他的生命状态,文学和文学研究早已化为他生命和生活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
由此可见,“论从史出”仿佛是一种“老派”研究方法,但并非每个人都能驾轻就熟。如果没有长期坐冷板凳的经历,没有足够丰富的阅读量和宽广的视野,就难以在浩瀚无边的史料中准确地找到值得研究的问题,并对问题进行合理的诠释,而不至于出现偏差,甚至得出荒谬的结论。学术界不乏一些喜欢标新立异的学者,他们热衷于发明各种“概念”和“理论”,借此引起轰动效应,乍一看,新意迭出;听起来,言之成理,但是,热闹几年之后,其中的漏洞渐渐显露出来,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纵观新时期以来这四十年间现代文学的研究成果,值得一读再读的著述,仍然是那些既有扎实的史料又有合乎逻辑的论述、能够给人以启迪的部分,比如《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和《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它们朴实无华,不炫技、不张扬,经得起读者的考察和时代的检验,是名副其实的经典之作。
“精神故乡”:《沙汀传》和京海派研究
吴老师的北大硕士毕业论文将研究对象锁定在1930年代左翼和京派的讽刺小说上面。1990年出版的《沙汀传》是其硕士论文的延续。沙汀不属于“鲁郭茅巴老曹”行列的大作家,也不是畅销书作家。选择这样一位传主,颇有吃力不讨好的可能。但是吴老师有兴趣,不仅是因为当时的流派研究属于开生荒地的前沿课题,也是因为老师对天府之国怀有特殊的情感,对那方土地充满了好奇,具有强烈的探索愿望,希望能够透过沙汀的研究进一步了解那里的人和文化。
《沙汀传》的价值至今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大概因为沙汀不是大作家,传记也因此受到连累,令人遗憾。读过《沙汀传》的人都不得不赞叹,这是一本难得的优秀之作,是传记文学的突破。此书丰富的原始资料自不必说,重点是吴老师在写作过程中表现出的方法论的自觉性,超越了传记本身的价值。为了写作《沙汀传》,吴老师不止一次到四川收集资料,访问沙汀和沙汀的家人及同事朋友,走过沙汀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由于资料足够丰富,此书得以多角度呈现沙汀的生活面貌和复杂的人生历程,深刻地揭示出沙汀文化性格形成的原因。吴老师精准地捕捉到成就了“沙汀”的几种因素,包括川北地域文化的浸染、五四新文化的熏陶、家庭成员和社会交往的影响。沙汀作品之所以生动和传神,正是因为其中蕴含着独特的川北地域文化因素,比如茶馆文化、奇异的民风民俗、袍哥社会结构、私塾教育及乡镇风貌等,构成了沙汀作品的内在特质。吴老师称沙汀是深具“恋乡情结”的“土著文化人”,川北是沙汀的精神故乡。找到了沙汀的精神故乡,也就找到了沙汀创作的源泉,吴老师在书中对沙汀说,他每一次离开故乡、回到故乡,都完成了生命的一个圈。
如果说川北是沙汀的精神故乡,那么,上海既是吴老师的出生地,也是他的精神故乡。吴老师11岁离开上海去东北,39岁离开东北到北大读书,应该说一生中最重要的成长阶段属于东北。但奇怪的是,尽管吴老师在东北生活了28年,可他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气质依然是“上海人”,与东北相去甚远。少年时期短短11年的上海生活经历,在吴老师身上打上了难以磨灭的烙印,挥之不去的上海情结深深地印刻在他心底。1997年出版的《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以下简称《漩流》)是吴老师的“返乡”之作。透过这本书的写作,吴老师完成了一次寻根之旅,在梳理海派小说历史脉络的过程中,重新认识故乡上海和上海人的文化品格,找回自己的文化之根。《漩流》第一次准确定义“海派”、海派文化、海派小说的内涵和外延,第一次全面观照海派小说的整体面貌,第一次深刻揭示了海派文化和海派小说的精神特征。《漩流》从上海都市文化的历史变迁说起,阐释海派小说和其赖以生存的文化环境之关联,肯定海派文化和海派小说的“现代性”特质,同时又客观地分析了海派文化的商业气息、功利性、中西杂糅、传统和现代纠缠的种种习性。
《漩流》奠定了吴老师作为海派文学研究第一人的地位,自此,“海派文学”作为一个流派获得了承认。在《漩流》的带动之下,围绕“海派文学”研究的各类书和论文纷纷问世,至今绵绵不绝。吴老师说,《漩流》是他写作最顺畅、花时间最少的一本书。书的篇章布局合理、完整,论述清澈、明了,文字既严谨又灵动,一气呵成,读起来颇有酣畅淋漓的感觉。我想,这本书之所以写得又快又好,一方面是因为吴老师像写作其他书一样,资料充足,胸有成竹;另一方面是因为吴老师在写作中注入了生命的体验,正像他自己所说:“写《漩流》时,我小时候在上海的生活、我家里亲戚们的各种样貌,一一浮现在眼前。”因为熟悉,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漩流》倾注了吴老师对故乡的感情,虽然他并不回避海派文化中的“糟粕”、海派文人的“劣根性”,也不认为海派小说是中国一流的优秀文学作品,但是,这不妨碍他对上海的感情,因为,那是他的出生地,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上海人的血液。
吳老师常说自己是“南北人”,从南到北的人生经历决定了吴老师对“京”“海”文化的敏感性。由于《漩流》的巨大影响力,有时候吴老师的京派研究会被忽视。事实上,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内,吴老师是第一位将“京派”作为一个流派来研究的学者。1982年,吴老师发表的《中国现代讽刺小说的初步形成——试论“左联”青年作家和京派作家的讽刺艺术》便是明证。1987年在《乡村中国的文学形态——〈京派小说选〉前言》中,吴老师对京派文学的审美特征、创作题材和整体面貌做了全面的归纳和概括,指出“京派”的文化特征是平民性、民族性和“乡土性”,“京派作家多笃厚、通达、从容,其小说往往和谐、圆润,表现出一种纯情美”。这些论述很快得到学术界的响应,从此,迎来了“京派”作为一个流派研究的热潮。
如今,“京海派研究”不仅是现代文学界,也是城市研究、文化研究等诸多领域重要的关注点。吴老师在《漩流》的最后一章,将海派文化和京派文化作为中国文化的两极进行对照和评估,引申出中国文化一直存在着南北、中西、传统与现代、都市与乡村的对立与统一,其中的矛盾、冲突和调适是中国文化的永恒命题。当然,“京—海”架构也是研究中国文化的方法论。
回顾吴老师在区域文化、流派研究方面的学术成就,不难看到老师的学术格局在不断扩展。早期对左翼讽刺小说、京派小说的研究开启了从“流派”切入,对某一类文学现象的整体思考。《沙汀传》关注到地域文化对作家作品发生的重要作用。《漩流》则突破了区域文化的格局,放大眼光,从中国都市文化的发生、发展中看待都市文学的历史演变,并将其纳入中国文化“京—海”架构的大叙事之中。循着老师走过的学术之路,看到的是老师的视野越来越开阔,格局越来越大,正如他的人生。这一类研究之所以精彩,更具个人性,是因为老师注入了情感,不仅是在做学术研究,更是书写生命。
“责无旁贷”:《丛刊》、学科建设、教书育人
1981年,吴老师北大硕士毕业,原本可以进入中央文献研究室工作,但他放弃了这个仕途光明远大的机会,选择参与筹备中国现代文学馆,同时负责刚创刊不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具体事务性工作。按照当下一般人的价值标准评判,放弃一个进中央、走仕途的好工作,势必感到遗憾。但吴老师不但从未后悔过,反而得意于自己的选择,可以永远留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一辈子跟自己最爱的文学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幸福的了。
那时,整个社会百废待兴,各个行业的学会纷纷成立或者恢复。1979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成立,王瑶先生、唐弢先生、李何林先生第一代现代文学研究学者负责现代文学学会领导工作,樊骏先生、严家炎先生第二代学者是学会的中坚力量。钱老师、温老师和吴老师毕业之后,跟随前辈老师们一起参与现代文学学科的调整工作。可以说,现代文学学会在这三代学者的努力之下,从创建到辉煌,度过了“黄金时代”。在众多学会中,现代文学学会被公认是最团结、最有凝聚力的团队,不拉帮结派、不建“山头”、不经营个人势力,这三代前辈老师们心里所想的和所做的只有一件事儿,那就是如何更好地推动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吴老师讲过,樊骏先生每年都不惜花大量时间阅读一年中所发表和出版的现代文学学科的论文和著作,写一篇翔实、富于重要指导意义的综述,总结和评价这一年现代文学的整体状况,提出未来的发展方向。樊骏先生是一位学术素养极高的学者,但是,为了学科的发展,牺牲了个人的学术。这种奉献精神激励着吴老师和钱老师们,二十多年如一日锲而不舍地为现代文学学科建设努力工作。
需要强调的是,从王瑶先生们,到樊骏先生和严家炎先生们,再到吴老师和钱老师们,这些前辈所从事的现代文学学科建设工作,是分文不取,没有任何报酬的。与今天的“学科建设”既相同又不相同。相同的是,终极目标一致,为了使现代文学学科变得越来越好。不同的是,现在的“学科建设”与物质利益密不可分,是否“优秀”由上级主管部门的评比决定。一个“学科”一旦被认定为“优秀”,就意味着有更多的资金将被注入,学科带头人将会名利双收。对照今天的现实,前辈老师们献身学术的纯粹令人感动,值得我们永远学习和纪念。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刊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创办于1979年。吴老师一毕业即参与了《丛刊》的编辑工作,从编辑、编委、副主编、主编一路做来,见证了《丛刊》走过的风风雨雨。《丛刊》今天是身价不凡的C刊、现代文学学科的权威刊物。但是,为了坚守《丛刊》纯粹的学术性、高品质,三代前辈老师们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牺牲。记得吴老师讲过,《丛刊》有很多次因为缺乏经费几乎停刊。经费短缺曾经一直是《丛刊》最大的困难,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要收取版面费便能迎刃而解。但是,为了坚守纯粹的学术,为了保证刊物质量,无论多么困难,老师们都坚持《丛刊》不收版面费。
2003年,中国现代文学馆和中国现代文学学会评选第一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旨在鼓励40岁以下的青年学者。在评奖的那几天里,我负责评审会议的杂务,有幸目睹了整个评审过程。记得参加评审的有钱老师、吴老师、王信老师、孙郁老师、王培元老师等。他们认真阅读每一篇论文,然后进行讨论。从讨论中才知道其中有一些获奖者,跟他们甚至没有见过面。没有一位评委老师想要照顾自己的学生,真正做到一视同仁。
吴老师在退休之前,除了做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负责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主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还需指导博士研究生论文写作。吴老师虽然没有教过本科生和硕士生,直接担任了博士生导师,但是,吴老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优秀博导。根据自己跟随吴老师读书的经验,了解到吴老师之所以是好老师的原因在于:第一,吴老师有做老师的天赋,他带学生毫不吃力,没有占用太多个人学术研究的时间和精力。吴老师曾经讲过,当年在东北矿山做中学教师时,他带的班花费精力最少,但是效果最佳。我想,这是因为他有出色的管理才能,用在培养学生方面,自然是得心应手。第二,因材施教,吴老师根据学生的个人素质确立培养目标。正像他自己所说:“我自认指导学生有一些不错的方法,我能够把差的学生培养成中等,把中等的学生培养成优等。”近20年的博士生导师生涯中,吴老师指导的学生不超过20位,但是,确实如他所讲,每一位在他的指导下,都在原有的基础上得以提升。第三,循循善诱,让学生自己发现问题,而不是命题作文。凡是读过博士的都知道,博士生确立毕业论文题目最为重要,也最为困难。确立一个好的题目,等于成功了一半。吴老师从来不给学生命题作文,他能够准确地捕捉到学生的兴趣点,不断启发学生根据自己的兴趣所在去发现问题,帮助学生确立一个没有人做过的题目。第四,在指导学生写作的过程中,吴老师根据学生掌握的材料,指导学生从材料中发现问题,建立论述的框架和拟制写作提纲。总之,吴老师在指导学生完成博士论文的过程中,培养学生掌握了做学问的基本方法,包括阅读史料、发现问题、确立题目和论文框架、拟制详细的写作提纲,以及论述问题的能力。
吴老师生于1939年12月。1939年大概跟中国现当代文学界有缘,像钱理群老师、李欧梵老师、洪子诚老师都出生在这一年。2019年,我在遥远的英格兰,很遗憾不能当面向老师们贺寿。通过各种媒体,看到了为几位老师祝寿的会议或者书,衷心祝愿几位老师身体健康、笔耕不辍。这几位老师为人、为学俱佳,德高望重,为我们后辈树立了典范,值得我们永远尊敬和学习。借此文章发表之际,向我的导师吴福辉先生表达衷心的感谢,感谢他带我走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这个领域,并让我从他那里看到了对文学的挚爱、对学问的敬畏和真诚。当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成为一种“被体制化的学科”,当现代文学研究的书和文章成为被量化的“成果”,当读书和做研究是为了完成“项目”,如果还有人像吴老师那样将文学附着于生命之上、把生命附着于文学之中,那真可谓是奇珍异宝,难能可贵。
作者简介:李楠,復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