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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琰《悲愤诗》的女性悲剧意蕴研究

2019-01-31徐露洁

镇江高专学报 2019年2期

徐露洁

(福建师范大学 中文系,福建 福州 350007)

东汉末年的文坛出现了一批惊才绝艳、名贯古今的文人,如“三曹”“七子”“一蔡”等。在由男性作家唱主角的文坛上,女诗人蔡琰仅凭一首《悲愤诗》,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体现出蔡琰与其《悲愤诗》的重要地位及其独特价值。清代诗论家张玉谷有诗赞曰:“文姬才欲压文君,《悲愤诗》长篇洵大文。”[1]139-140目前,学术界从女性角度切入对蔡琰《悲愤诗》研究的论文为数不少,如张雷《蔡琰〈悲愤诗〉的独特叙事角度与女性心理关照》[2]、苏芸《以女性眼光看待忧患与生命——从蔡琰的五言〈悲愤诗〉谈起》[3]、王小波《论蔡琰〈悲愤诗〉的女性文学特色》[4]等。笔者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结合诗人的人生经历挖掘其《悲愤诗》里女性情感的不同表达,从身世飘零、母子分离、再嫁新人三方面分析作品的女性悲剧意蕴,望能助力该名篇的传播和接受。

1 身世飘零的女性悲剧意蕴

蔡琰身为汉末文学家蔡邕之女,自幼饱读诗书。婚后,在父亲与丈夫的爱护与庇佑下,过着安稳的生活。但世事难料,东汉初平三年(192年),董卓被诛杀,蔡邕受牵连被投下狱,不久死于狱中。失去父亲庇佑的蔡琰就像一株娇花被暴露在野外,任凭风雨吹打、烈日曝晒,毫无躲避、自保之力,她多舛人生的序幕也由此揭开。

与同时期的很多诗作一样,《悲愤诗》也是“世积乱离、风衰俗怨”[5]333的产物,有如曹操的《蒿里行》、王粲的《七哀诗》等诗歌里对战乱残酷现实的描写。在这些题材相近的诗歌中,《悲愤诗》的独特之处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该诗是诗人亲历战乱离苦的自述,而不是苦难的旁观者和凭吊者的感慨,因而在描写的真实性和情感的深切性方面会胜于其他作品。以曹操的《蒿里行》为对比,《蒿里行》中细节的典型性和史实的概括力度经常为人所称道,但在对战乱现实描写的透彻度与下层百姓所经受的战争苦痛的深刻性方面,尚不如《悲愤诗》。其次,诗中第一次写到现实中被卷入战争漩涡的女性所遭受的一切,对于妇女题材的拓宽起到了积极作用。沈德潜评说此诗:“激昂酸楚,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在东汉人之中,力量最大。”[6]61在战乱中成为俘虏,饱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诗中所写的女性遭遇令人痛彻心扉。

描写战争给妇女带来的苦难是中国古典诗歌常涉及的主题。纵观中国古代文学史,这一类的诗作多数是从思妇的角度诉说战争带来的离别相思之苦。前有《国风·卫风·伯兮》《国风·周南·卷耳》等篇,后有王昌龄的《闺怨》、李煜的《捣练子令·深院静》等。我们应该认识到,战争给女性带来的影响,绝非只是情感上的煎熬,仅从身居后方、闺中含怨妇女的情感这一角度入手进行写作,就题材领域方面来看较为狭窄,思妇情怨虽多,却不足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悲愤诗》的出现恰恰弥补了这一缺憾。

蔡琰的《悲愤诗》第一次真实地描写了卷入战争漩涡中女性的非人处境,揭示了一个女难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战乱的可怖。“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沦为难民俘虏,骨肉至亲相见不敢言,辱骂毒打施于其身,灵与肉的折磨无休无止,让人痛不欲生。这一切的血腥与残暴告诉世人:在战争中,相比男性而言,女性所遭受的灾难深重得多。男人保家卫国,血洒沙场、马革裹尸,称得上英勇壮烈。女人一旦沦为战利品,就像牛羊一样遭到掳掠,流落异地他乡苟延残喘,人格尊严被无情践踏,落到生死两难的境地,身心备受煎熬。“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蔡琰是第一个把妇女在乱兵屠刀下的遭际以诗歌形式来表现的诗人,她以一位身受俘掠的女俘身份向我们展示了战乱对女性造成的深重灾难。

2 母子分离的女性悲剧意蕴

蔡琰的《悲愤诗》具有自叙传特点,这使得她能更为细致、直接地以一个女性亲历者的视角去观察体味女性情感世界,并以此写出在特定情境下的女性所表现出来的骨肉分离的独特心理感受。

蔡琰在胡地“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7]124。蔡琰作为一个从小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汉族女性却被迫委身胡人,内心有着无尽的痛苦、哀伤与无奈。“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她日夜盼望回到中原故土,听到有外来客,满心期望地去问询家乡消息,却每每失望而归。原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回不到故乡,就在这胡地了此残生,命运却在这时给了她一个回归故土的机会,代价却是母子分离。

建安十一年(206年),蔡琰之父的旧知曹操“怜邕无子,以金赎之”[7]124。得知消息的蔡琰欣喜若狂,但激动过后面临的却是人生中最为痛彻心扉的一次选择,成全了自己,就意味着此生愧对亲儿。“阿母常怀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年,奈何不顾思!”幼子不明白为什么平时仁爱温柔的母亲会狠心抛下他们,一句句不解的责问犹如长鞭抽打在身为母亲的蔡琰身上,让她痛不欲生。“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世间多少事,难得两全法,诗人内心经过剧烈的挣扎之后,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中原,其间的苦痛自不必说,忍着痛一步一泪,独自踏上了归程,从此天涯路远,不复相见。诗人字字泣血地诉说着这一人间悲剧。“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催败。”母子生离死别这一打击令诗人五内崩溃、几欲痴狂。蔡琰将母子分别的剧痛写得刻骨铭心、感人肺腑。即便是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读来仍震撼人心,让人感同身受。

在《悲愤诗》之前也有不少表现母爱的诗歌,如《诗经》中的《邶风·凯风》、汉乐府中的《妇病行》等。但这些诗作所立足的角度与要表达的中心并不是母爱。《悲愤诗》在母爱这一题材领域中,第一次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来描写母子血肉亲情被生生割舍的残酷现实,这戏剧般的发展、冲突有着震撼人心、动人心魄的力量。母爱本该是温馨又从容的,但蔡琰笔下的母爱却断人心肠,她在这两难的抉择里饱受伤痛,她所经历的母子分离犹如一场灼心烈焰,几乎将她的五脏六腑化为灰烬。梁启超先生说过:“她的情爱到处被蹂躏,她所写完全是变态。”[8]124

3 再嫁新人的女性悲剧意蕴

《悲愤诗》在最后一部分描写了蔡琰归家后,遵曹操之命再嫁董祀这一事情,首次以一个再婚女子的身份展示了妇女改嫁这一过程中艰难的心理历程。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男性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这样的社会对妇女的贞烈观有着难以想象的严苛规定。自古以来,男性对女性都有着“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要求,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不受谴责,女子却必须接受丈夫拥有众多妻妾的事实而不能有任何怨言,并对男方忠贞不二、从一而终,否则将受到整个封建社会的指责,甚至有付出生命的危险。女子若再嫁后,不知要经受多少非议指责。

在《悲愤诗》中,蔡琰第一次描写一个再嫁女子的心理。“托命于新人,竭新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寥寥几语,却隐含着多少无法诉之于口的心绪。多少女子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过幻想,期望得遇一良人,与他举案齐眉,携手一生。蔡琰作为一个名儒之女,饱读诗书,在她初嫁河东卫仲道时,门当户对,才子佳人,想必是有过一段幸福恩爱的时光。但一年后,卫仲道咯血身死,蔡琰夫亡且无子,只能含恨归宁。作为一个从小受封建伦理道德影响成长起来的女子,内心的道德操守必然是遵从当时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她归家后自然选择为夫婿守节。如若世道安稳太平,兴许能圆了她的节妇梦,可当时正值天下大乱,她又失去了父亲这把保护伞,乱世中被胡兵掳掠,被迫委身匈奴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毫不留情地砸碎了她的贞洁梦,更把她的自尊与骄傲狠狠地踩在脚下。这成了她一生的心病,以至于多年后仍让她耿耿于怀,倍感屈辱。因此蔡琰在面对她的第三次婚姻时,丝毫不曾有迎接新生活的喜悦之情,反而是自惭形秽不已。她不但已嫁过两次,其中更有一次是嫁于外敌胡人,命途多舛的人生经历与她一直所接受的教育是截然相反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带来的痛苦让她几近崩溃。她怀着一颗忧虑与自卑的心来面对第三次婚姻,时时刻刻谨小慎微地去维持着与丈夫的关系。而他的丈夫董祀英俊多才,他本有更好的选择,但丞相之命难违,他娶了蔡琰,但心里未必是心甘情愿。

这本是一个难以解开的局面,但好在事情出现了转机。据《后汉书·董祀妻传》记载:“祀为屯田都尉,犯法当死,文姬诣曹操请之。时公卿名士及远方使驿,坐者满堂……及文姬进,蓬首徒行,叩头请罪……操感其言,乃追原祀罪。时且寒,赐以头巾履袜。”[7]816可见蔡琰为夫“竭心自勖厉”的程度。想来,其丈夫董祀也会感念她所做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蔡琰依然“怀忧终年岁”,担心不知道在哪天,被弃的命运就降落在自己头上。蔡琰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中国古代社会,针对女子制定的清规戒律不胜枚举,比如关于休妻的“七出之条”等。女子的一生几乎都掌控在男子手中,稍有不如意之处,即可被夫家休弃处置,这一点在汉朝尤为突出。我们可以从流传于世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中看出它的端倪。焦仲卿、刘兰芝是恩爱夫妻,焦母不喜儿媳妇刘兰芝,就可以以父母之命、孝道之理逼迫儿子休妻,而当事人却无从反抗。蔡琰心理压力更大:良家妇女尚且无端遭弃,更何况有着如此不堪过往的自己。蔡琰没有一天不担心着何时就遭“新人”抛弃。短短几句里的复杂情绪,言有尽而意无穷。正如沈德潜在《古诗源》中所言:“托命新人四句,逆揣人心,直宣己意,他人所不能道。”[6]61蔡琰在女性特殊心理描写这一方面的开拓可谓是第一人。

东汉末年,世道纷乱,儒学衰微,与前期儒学为尊之时相比,这个时期对于女性要更为宽容,在妇女问题上,一些传统的观念受到冲击。曹操曾对他的众妻妾说:“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9]474但我们据此便认为女性地位在当时有了全新的改变,那未免就言过其实,太乐观了些。封建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性是没有独立人格的。顺者,则某种程度上安稳一生,逆者,则会遭到整个社会的打压迫害。失去庇护的女性在当时的环境里是难以生存下去的。所以,无论是战乱漂泊之悲惨、骨肉分离之悲痛,还是再嫁之无奈,都是封建社会妇女悲惨命运的不同表现。《悲愤诗》一早透露了这个悲剧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