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年节陈设中的如意与工艺盆景如意呈吉庆 缀英胜天然

刘思桐

故宫博物院器物部馆员，主要从事珠宝玉石与盆景类文物的相关研究工作

春节期间，清代宫廷各处要换上相应的年节陈设。其中，如意和工艺盆景是两类重要的陈设器物。如意以其丰富的材质、特殊的功用和吉祥的寓意，点缀着清宫内的节日气氛；工艺盆景以其特有的富丽和精致，营造出年节意境。二者交相辉映，共同寄托着皇室对新年的美好愿景。

春节，旧称新年或元旦，是清代宫廷三大节（元旦、冬至、万寿）之一。清代宫廷在春节期间往往要举行繁复的仪典，宫内各处也要换上相应的陈设。例如耳熟能详的「明窗开笔」仪式需要配以金瓯永固杯。而在前人论述中，一般认为开笔仪式结束后，这些配套使用的器物会收入库房妥善保管，但笔者查阅《乾清宫陈设档》却发现，金瓯永固杯在仪式结束后会继续作为陈设器摆放于乾清宫西暖阁以及养心殿内。另外，根据道光十五年七月十一日立《乾清宫珠石档案》，与金瓯永固杯一同陈设的还有如意和工艺盆景。金瓯永固杯所蕴含的深刻意义自不待言，如意和工艺盆景为何能够与之一同陈设？这两类器物在年节陈设中呈现出怎样的特点？又表达了怎样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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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永固杯

◎ 该金瓯永固杯以立夔龙为耳,夔龙头各安珍珠一颗,三象头鼎立、卷鼻为足,象牙围抱足两边;杯身契宝相花,以珍珠、红蓝宝石做花心,点翠地；口边刻回纹，正中篆文“金瓯永固”四字,后面镌“乾隆年制”款。

◎ 金瓯永固杯是清代皇帝每年正月初一举行开笔仪式时专门用以盛屠苏酒的酒杯，与“玉烛长调”蜡台同为清代帝王元旦试笔的必备之物。元旦饮屠苏酒是唐宋以来的习俗，而据清嘉庆十二年（一八〇七年）嘉庆皇帝顒琰的《元旦试笔》诗，清代帝王元旦试笔的习俗始于雍正皇帝。此后，清代皇帝均沿袭此习俗，以金瓯永固杯象征家法传承、江山永固、一统万年。

清宫年节的陈设档案

故宫博物院现存有多本清宫陈设档案。其中，为数不多的年节（经考察各陈设档案中的相关描述，笔者推测年节陈设档中的「年节」在一般语境下应指春节）陈设档是研究清宫年节陈设的重要依据。目前，有关乾清宫、景福宫、斋宫、皇极殿、坤宁宫的年节陈设资料保存较为完整，档案对于器物的陈设地点、器物种类、材质、器型均有较为详细的记载。从《寻沿书屋阅是楼景福宫库存年节挂屏陈设档》上钤「广储司印」可知这些年节陈设器用一般集中存储在广储司银库。另外，还有三本无年款信息的《年节库存陈设册》，以及一本封皮无字、暂未确认年代的《年节陈设清册》，其册尾最后一句注「以上年节陈设俱胶干爆裂，破坏不全」。此句可能表明，已损坏的清宫年节陈设会被记录在案以备核查。

除上述专门记录年节陈设的档案外，其他日常陈设档案中，也有在具体器物下单独注明「年节安」或「年节用」的情况。内务府造办处档案也会特别标出哪些物品是年节需要使用的，如乾隆四十三年（一七七八年）一月十七日「员外郎四德五德来说，太监鄂勒里传旨：养心殿、重华宫、建福宫等处……成造绣套年节铺设，查明数目，开写清单呈览。钦此。……养心殿……明窗宝座床一座，衣素褥迎手靠背一分，葛布套一分，氆氇套一分，绣迎手靠背坐褥（年节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合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四十一册「记事录」，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页二七三～二七四）而这些陈设物如无损坏，会使用多年。依据档案，上述金瓯永固杯在道光十五年至宣统二年的年节中便一直陈设于乾清宫西暖阁。

清宫年节陈设中的如意

如意，又称「握君」、「执友」或「谈柄」，在清代具有吉祥驱邪、承载美好愿望的含义，成为皇宫节庆礼仪中不可或缺之物，所谓「如意之制，盖心之表也」。（《王右丞集笺注》三十八卷附录二卷，《文渊阁四库全书》）

年节如意的材质

清宫如意的材质可谓极其丰富，金属、宝玉石、珐琅、瓷、漆、竹、木等应有尽有。但从现存陈设档看，年节期间使用的如意的材质主要分三类。

第一类为金属质地，如金、银、铜和各种合金。这类如意材料珍贵、工艺精湛，如上述在乾清宫西暖阁与金瓯永固杯一同陈设的即为金累丝嵌宝石如意，其采用累丝工艺将金打造成立体中空的器型后，再镶嵌宝石加以装饰。另外还有铜如意，清代帝王常咏颂之，如乾隆四十九年《咏古铜如意》：「可识意期易，并思铜者同。新年祝如愿，惟是在绥丰。」（《御制诗文全集·御制诗五集总目》卷一）意为祈祷丰收与太平，一同（铜）如意。

第二类是玉如意。乾隆二十五年清廷平定回部，玉石输入之路畅通，大量玉料源源不断地进入宫廷，清宫内务府造办处及苏州、扬州等地制作了大量玉如意以供皇家年节使用，如乾隆五十八年八月二十七「库掌舒兴、催长恒善来说，太监鄂勒里交白玉圆杆如意一柄，无穗，江阑进。传旨着拴穗，钦此。于九月二十七日将白玉圆杆如意一柄拴得穗，呈进。交养心殿年节摆讫。」（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合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五十三册「灯裁作」，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页七三九）

第三类是竹木如意，又可细分为竹根如意和木柄镶嵌如意。竹根如意是利用天然的竹根，依其生长形态随形就势雕刻而成。这种如意颇受乾隆皇帝的喜爱，他曾多次在元旦期间题咏竹根如意。{如庚辰年（一七六〇年）和癸未年（一七六三年）的两首《元旦试笔诗》后都有咏颂竹根如意的诗作}木柄镶嵌如意则更具时代特征，尤其是三镶如意为清代首创，即将珠宝玉石分别镶嵌在云头、柄身和器尾。道光十八年立《年节陈设册档》记载，寻沿书屋炕案上就陈设了「紫檀嵌玉三块如意一柄」，且从乾隆皇帝感叹「得一含三趣可祥」，便可知这三镶如意在其心目中的地位。

年节如意的功用

清宫年节中，如意的首要功用是陈设。皇帝、后妃的宝座旁，寝宫中的窗台、炕案、床上多摆有如意，以示吉祥、顺心，乾隆皇帝诗谓：「处处座之旁，率陈如意常。」（《御制诗文全集·高宗御制诗余集》卷十五。诗下自注：「如意意取吉祥，向来各处御座率皆陈设，以符吉语而迓祥禧。」）在清宫描绘年节题材的绘画作品中，乾隆皇帝手中总要持一柄如意，是谓「意实发于心，以应理与事，是即所为如，于我愿皆备，而何曲琼者，乃亦名如意。莫识其所始，以为代语制」。（《御制诗文全集·高宗御制诗五集》卷十九）

其次，如意也常用以赏赐后妃、公主、皇子、亲王、官员或有功之臣。如乾隆四十八年正月初十，乾隆皇帝于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宴毕，分颁管宴皇子、御前大臣等如意、朝珠、文玩、银币有差。」（《国朝宫史续编》，转引自章乃炜等编《清宫述闻》，故宫出版社，二〇一二年，页四五〇）如意作为赏赐品之首，既可显示对臣下的关切，又十分符合喜庆的气氛。此外，王公大臣也会将如意作为贡品进献。清人姚之元在《竹叶亭杂记》里记述：「年节王大臣呈进如意，取兆吉祥之意也。自雍正年间举行，嘉庆元年，贝勒、贝子公等，以至部院、侍郎、散秩大臣、副都统，俱纷纷呈进两份。」（姚之元《竹叶亭杂记》卷一）

年节如意的吉祥寓意

年节如意自身的吉祥寓意，依据其装饰的内容，可划分为文字和图案两类。前者一般以题刻吉祥语或御制诗为主；后者则以山水人物、珍禽异兽、花鸟虫鱼等纹样组合而成，巧取名物谐音表达吉祥寓意（这种语带双关谐音取譬的方法深受宫廷喜爱），如麦穗和鹌鹑表示岁岁（穗穗）平安（鹌鹑），水、山、「卍」字和飘带的图案组合代表江山万代，大象背上驮一宝瓶象征太平（瓶）有象等。

除此之外，如意还可以与其他意象组合，构成新的吉祥寓意：百合、柿子与如意组合意为百事（柿）如意；两条鲶鱼与之组合意为年年（鲶）如意；毛笔、墨锭（或银锭）和如意寓为必（笔）定（锭）如意等。其中，使用最为频繁的一组要数「吉（戟）庆（磬）如意」。戟是一种古代兵器，象征着官阶、武勋，磬则是古代一种打击乐器，为「民间八宝」（石磬、银锭、宝珠、珊瑚、古钱、如意、犀角、海螺）之一。道光十八年立《年节各殿座陈设并册页档》记载，阅是楼明殿床上左边年节换摆「铜镀金吉庆一件」。在绘画作品中常见一童子左手提磬、右手执戟，或为单手持戟、戟上悬磬，也是同样寓意。此外，档案中也可见多处有关年节陈设「吉庆如意」的记载，如乾隆十九年：「于十一月初六员外郎达子、七品首领萨木哈，将红雕漆瓶一件（配得牙花珊瑚天竺果、玉水仙花、铜镀金法琅松花、铁鋄金戟、青玉如意、磬等）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览，奉旨：着交刘沧州，年节看好地方摆，钦此。于十二月十九日，员外郎白世秀将红雕漆瓶一件，随如意、戟、磬、花果等持进交讫」。（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合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二十册，「玉作」，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页二四三）如这般将吊有磬的戟插进花瓶，称为「平（瓶）安吉庆如意」。

总之，如意作为年节期间的重要陈设品，其以丰富的材质、特殊的功用和吉祥的寓意，点缀着清宫内的节日气氛，寄托着皇室对来年的美好愿景。

清宫年节陈设中的工艺盆景

工艺盆景，又称宝石盆景或仿生盆景，是由天然盆景发展而来的。它是一种将绘画美学、园艺技巧与文学诗意巧妙融合于一体的传统艺术形式。创造者利用贵金属与各种稀有宝石为材料进行特殊加工，并加入配景后，「栽植」于精心挑选的盆钵内。

从现有档案材料看，清宫陈设中，工艺盆景是最具年节特色的一类器物。这是因为宫廷各种仪典需要有吉祥花果的映衬，而天然盆景受限于生长时间和环境，工艺盆景便成了重要的点缀。这类陈设盆景往往堆珠砌玉，体现了富丽堂皇的宫廷格调，又精雕细琢，蕴含美好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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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艺盆景与岁朝清供

◎ 根据花卉种类，年节时摆放工艺盆景的习俗可能与岁朝清供有关联。岁朝清供，是指正月陈设于案头的清雅物件，其起源于宋元时期，盛于明清时期，一般认为是祀神的遗风。清代帝王对这此习俗甚是喜爱，故宫博物院现藏有数十幅乾隆皇帝御笔岁朝图。

◎ 岁朝清供给烟火味较浓的春节增添了几分雅趣和文人气息。其多选用盆花、瓜果、文玩之类进行陈设，或多取明艳可人的花卉植物，如梅、松枝、水仙之类，用以点染素净的冬景。

年节陈设工艺盆景的题材

工艺盆景按题材可分为花卉题材和传统吉庆典故题材两类。

第一类花卉题材又可按植物花期分为冬季与春季。冬季题材工艺盆景以模仿冬季生长的松梅、水仙、万年青等植物为主。故宫博物院藏一件银镀金累丝长方盆穿珠梅花珊瑚盆景便是以「岁寒三友」为题材：以红色珊瑚为「松」，珊瑚珠制成「天竹果」代「竹」，珍珠和红、蓝宝石穿成「梅」，皆栽植于通体满布金累丝双环锦地的长方盆中。盆身四面镶嵌由翡翠、碧玺、红宝石组成的「子孙万代、福寿绵长」图案，再配以银累丝点翠嵌各色珠宝的山石，可谓富丽堂皇，足可凸显皇家气派。另一件画珐琅委角长方盆水仙盆景，原陈设于养心殿后殿西梢间，模仿的是水仙植物盆景（水仙又称「年花」，因其刚好在春节前后开花，所以常被视为来年吉庆的标志）。其以贵金属染色作叶子，白色玻璃和白玉雕刻成花瓣，象牙、牛角经染色制成根茎，地景采用玻璃内画工艺仿绘鹅卵石，配以画珐琅委角长方盆，远看几可乱真。更有特色的是万年青盆景。因为青谐音「清」，暗含清朝国号，又有海晏河清、四海清平之意，故而万年青深受清代皇室钟爱，万年青盆景也就成了年节中的重要陈设。这类盆景常以碧玉琢成其宽长的叶子，以珊瑚雕刻鲜红的果子，再衬以铜镀金镶宝石的灵芝，可谓金碧琳琅。与其他盆景不同的是，万年青盆景多采用桶式盆，取「一统（桶）万年」之意。

春季题材工艺盆景则是以模仿春天开放的海棠、桃花等花卉为主。由于年节陈设档中对花叶的材质一般笼统称为「各色石花」，依据现存故宫博物院藏品推测，此类盆景的制作应该是选用与这些春季花卉颜色相类似的宝石制作，如粉色碧玺雕琢后可模仿桃花、以芙蓉石模仿粉色海棠、以蜜蜡模仿棕红色海棠等。

第二类题材为传统吉庆典故，如蟠桃献瑞、祥开四季、鸣凤在竹、春华瑞实、芝仙祝寿、百鸟朝凤等。道光十五年七月十一日立《乾清宫珠石档案》记载：「道光二年七月十七日，内殿总管孙得禄交来西暖阁炕上年节陈设鸣凤在竹铜镀金盆景一件。」「鸣凤在竹」，语出《千字文》，意为凤凰在竹林中欢乐地鸣叫，以喻圣君贤王的仁德之治，恩泽遍及天下百姓。故宫博物院藏一件铜胎画珐琅嵌珊瑚长方盆鸣凤在竹盆景，盆长方形四方足，盆上饰黄底彩色花卉纹，中间开光处嵌石三块。上有蜜蜡凤凰一只，足下点缀螺钿灵芝。下承孔雀石盘面，上饰孔雀石、琥珀山子各一，以小珊瑚枝制成灵芝若干，三段虬角竹子和珊瑚一枝。主景中的凤凰与周饰竹子交相呼应，整体富贵非常。

仙人祝寿也是清宫盆景中的常用题材，多以珊瑚或白玉雕刻仙人，旁边配以仙山、亭台或童子、仙鹤，以祝愿长寿。原陈设于阅是楼的一件珊瑚寿星玉石花卉盆景，以木根镂雕山形，中间嵌孔雀石仙台，上立一珊瑚寿星，右手拄杖，杖上悬带穗葫芦，葫芦谐音「福禄」。旁有染牙松树，岫岩玉竹叶及杂色玻璃制成的灵芝玻璃花卉，取意芝仙祝寿，喜庆非常。

年节陈设工艺盆景的放置

工艺盆景多对称陈设于寝宫内的窗台、炕案、大案、琴桌、柜顶、楼梯栏杆上，有时也会置于宝座旁，但均为不妨碍日常活动之处。所陈盆景之大小也与位置和基座有很大关系，例如在雕漆盒、金洋漆匣上放置的应为体型较小者。同时，盆的样式也影响了盆景的陈设方式：长方盆、椭圆盆、菱花式盆所栽植的主景有正背之分，陈设时要依靠墙放置；桶形、六角形、圆形、大吉葫芦瓶形状盆所栽植的主景，无正背之分，陈设时不必依靠墙壁，使其各个角度均可得以观赏。

如意和工艺盆景是清宫年节陈设的两大类，各具特色。在形制上，如意采用了丰富的材质和装饰图案，工艺盆景则用珠宝玉石材料尽力模拟自然物象。在功用上，如意既可以把玩、陈设，又可以作为君臣之间联络感情的礼物；工艺盆景作为宫内陈设，以其特有的富丽和精致，营造出过年时美好的意境。但是在吉庆寓意的表达上，如意和工艺盆景可谓是殊途同归，故而在养心殿东暖阁的开笔仪式中，二者能与金瓯永固杯交相辉映，衬托出当时统治者对国运的祈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