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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邵丽访谈

2019-01-30莉,邵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张莉女博士作家

张 莉,邵 丽

(1.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2.河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河南省作家协会,河南 郑州 450014)

张莉:您开始写作时已是中年,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您觉得,写作带给您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邵丽:其实我开始写作倒是很早,20岁就发表过小说,只是间断了十几年。我对文学确实热爱,就是觉得放不下,觉得写作给了我第二个人生。

张莉:看来,“写作的种子”一直在您心中生长。至于“间断的十几年”,其实是为开出醉人的花而必经的沉淀。

您说过,写作对于您“是一种倾诉的需要”。因此,不论动笔与否,心里始终有文章,放不下。而这种需要,在某种程度上已构成您生活的一部分,就像空气和水,不能缺失。正是这种发自心底的、自然状态下的“倾诉”,让您对“生命的书写”呈现出“令人震颤的文学风景”;同样,正是您无意以此换来任何声名或利益,而“只是想写,喜欢写,是一种生命本能的东西;至于写什么怎么写,写到什么程度,很少去想”,所以,无意插柳柳成荫,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请问,促使您创作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倾诉的需要”?

邵丽:倾诉的需要并不是作家的专利,但是客观地说,每个作家都是在“倾诉”,只是着眼点不同罢了。对于我而言,这种倾诉也经历了很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是质的变化。过去我是从家门到校门,再到机关门,没真正在社会的最底层待过。后来我去挂职任副县长,看到了底层真实的情况,写作风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都在我的作品里有很明显的反映。

对一个作家而言,倾诉的需要其实是一种有意识、有意义的文学交流。作家的所思、所想,作家对这个社会所持的态度,会通过文学的路径表达出来。一个好的作家,要善于发现、体验和挖掘人性。正如周作人所言,文学的本质无非是“物理、人情”两个方面,把事物运行的道理弄通了,把人之常情想明白了,作品的厚度就有了,你的倾诉就会显示出极大的诚意。

张莉:因此,您作品的关注点之一,就是“人性”。虽然这并不是一个新颖的文学话题,也绝非另类的写作姿态,但是,由于本着“一颗赤城的倾诉之心”,您写出了独特的风景。

作为女作家,无论是观察世相,还是心相表达,都比较细腻精致,有着男作家难以企及的优势和特色。但是,有些女作家却特意回避自己的性别,倡导一种无性别写作。对于这种姿态和立场,您怎么看?

还有,虽然您更多关注的是“女性的困惑、惆怅、苦闷以及无可明状的躁动不安”,但作品中却没有女作家难以避免的明显悲喜或过度自怜自抑,而是理性和适度。这种类似男作家的平静、理性书写,有评论者欲将之归为“中性写作”。您同意这个说法吗?

邵丽:我觉得你说的“有些女作家回避自己的性别,倡导一种无性别写作”和我想说的性别不是一个概念,也就是说,从主观而言,写作时我很少考虑性别问题,至少没有明显的性别意识。实事求是地说,我关注的问题,也不是非常女性化的。这可能与我的家庭背景和工作经历有关。我的家庭从父辈开始都是公务员,后来我也踏入公务员队伍。长期体制内的训练,会形成某种固定的看问题的方式方法,这种方式方法的确屏蔽了性别。其实,即使体制外,中国人的性别意识并不强,这可能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关。

但我也不承认自己是“中性写作”,我的作品不乏女性立场和女性态度。即使像《刘万福案件》和《第四十圈》这样的作品,也是如此。不过正如你所言,我的作品确实很少“明显悲喜或者自怜自抑”,在生活中我也是如此,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虽然达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至少可以做到宠辱不惊吧。

张莉:关于这一点,在您含蓄却不平淡的小说语言里,可见一斑。

您被认为是“中原作家群”里的重要作家,同时也有人将您归入“周口作家群”。您是怎么理解这一归类的?同时,您认为自己在哪些方面、在何种程度上与“河南”和“周口”保持着精神上的关联?

邵丽:很少想这方面的问题,尤其在写作上,我的地域特征不是很明显。但是也很难脱离中原的文化语境,所以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

张莉:这是每个人都难以避免的“破绽”。就像孩子对味道的记忆决定于其7岁之前的饮食,生养您的文化语境,自然会在作品中闪现出影子。

有评论者把您的写作特色归纳为“邵丽体”,您自己怎么看“邵丽体”?

邵丽:我倒没有刻意追求过什么写作风格,就是按自己喜欢的写作方式去写,基本上都是一气呵成,最终形成了这么一个风格。很多读者和评论家也跟我谈过这个问题,说开始看我作品的时候,觉得小说还能这么写,很奇怪。但我一直坚持走下来,自己觉得还满意。

张莉:正是这份顺其自然,让您的作品以简洁、流畅的文字和纯粹利落的叙事迅速赢得了评论界和读者的认可。但是,您依然进行着小说叙事方面的尝试和探索。这种“作家的宿命和使命感”,让您的小说在不断冲击小说叙事边界的同时,成就了独特的“邵丽体”。

说到“边界”,您怎么看待“中国文学的边界”问题?

邵丽:我是个保守主义者,我觉得还是应该守护文学的边界。文学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和路径,它不应该承担额外的社会功能。

张莉:是的,写作的本质其实是一种有意识、有意义的文学交流。好的文学,都是通透了“物理、人情”两个方面,其厚度浑然天成。而作家对这个社会所持的态度,会通过文学的路径表达出来,从而呈现给读者最大的诚意,并引发共鸣。

在您的很多小说中,都涉及“城与乡”的主题。除去对“传统与现代文明之间关系”的思考,以及您对“乡村”的关注与眷恋,这个话题多次被提及,是否和您童年时期的成长经历有关?您是否认为,城市带给乡村,或者说,现代文明给乡村带来的更多的是负面影响?

邵丽:确实,这与我童年时期的成长经历有关。其实我是典型的“城里人”,父母都是领导干部。但是那时候家里孩子多,父母整天忙于应付各种政治运动,很难照顾自己的孩子。于是寒暑假就把我们放到乡下外婆那里放养。我觉得像我这种身份,可能比真正的乡村孩子对乡村的感受更深刻、更敏感,也更纯粹。尤其是自己的生活反复在城乡之间转换,那种因强烈的对比而留下来的印象,会影响自己的一生。

但我始终不认为城市带给乡村,或者说现代文明给乡村带来的更多的是负面影响。城市淹没或者代替农村是现代化的必由之路,如果说有负面影响,那也是因为城市化或者现代化不够彻底,不够深入。我曾经在一篇《到城市去》的文章里这样写道:“城市除了给我们提供生活和交流的便利,也帮助我们迅速成长。那些我们素昧平生的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在给我们运输蔬菜和鱼肉,睁开眼睛就给我们播报新闻,把最新鲜的牛奶放在我们门口的奶箱里。我们乘坐着各种车辆,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在意料的时间内到达我们想去的地方。所有忙碌的背后,是信息和财富的涌流,是一年比一年进步的繁荣。借助别人的经验,我们的眼界打开了,我们的人生边界不断拓展。城市就像一个温暖的家园,把我们每个人都收留在她宽大的怀抱里。”

张莉:这个“宽大的怀抱”,对于从乡村来到城市的人,有时温暖,有时冰冷。更多的,是冷暖交织、五味杂陈。

在阐述“城与乡”的代表作品《明惠的圣诞》中,您为什么塑造了明惠这样一个主动向城市献身的农村女性?在结尾处,您让她死去了。这个结局看似突兀,事实上,正是困境中的明惠面对绝望时的一种选择。通过这个结局,您想表达的是什么?

邵丽:这部作品也是我挂职系列里的一篇,是农村一个比较真实的故事。只是想表现在城市化的过程中,人们身份的焦虑。人们惧怕城市,但也向往城市。所以,她的死看似突兀,其实也是必然——为了走向城市,她可以不要脸面地将自己豁出去,哪怕当妓女;一旦身份转换,成为城市人,她可以为遭受到一点小的屈辱去寻死。明惠和我的女性系列中的女主角一样,无论什么人,身份的低微或者高贵,骨子里她们是向往真爱的,渴望温情,在苦难里百折不挠,她们的内心有着已知或者未知的精神的尊严。明惠的死是尊严的幻灭,也是对爱情的绝望。在这个现实的生活中,除了物质,城市不属于她们这个群体,爱情更是遥不可及。

张莉:想得到尊严,对于一个曾做过妓女的人来说,等于期盼“招安”后能够“封妻荫子”的宋江。至于“爱情”,本来就是现实生活中的奢侈品。不仅需要遇到同样向往真爱、渴望温情、呵护信念的另一个人,而且要求双方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与磨砺。所以,明惠的死,在某种角度上讲,是注定的。而她最大的魅力,也正是勇敢地捍卫了尊严、追了美梦。

说到您的挂职系列,从《人民政府爱人民》《村北的王庭柱》《老革命周春江》到《挂职笔记》,虽然写的都是身边人身边事,但细节处却充满真知灼见。比如“大闹大处理,小闹小处理,不闹不处理”的信访工作潜规则,“人不就是一口气?争也是一口气,不争也是一口气。你这样想想,心里不就宽敞了”的豁然,以及“每任县委书记来的时候都豪气干云,想改变这里的一切,但到最后什么都不能改变;如果有所改变的话,只能是县委书记变了,这里的一块砖你也变不了”的现实……坦诚的描写,不仅为读者揭开了“官场”的帷幕,更让我们换位、重新审视“官场”,得到了不一样的感受。

总之,挂职的经历对您的写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以后,您还会沿这个思路继续创作吗?

邵丽:可以说,挂职经历再造了我的写作。我觉得这是一个宝库,今后还会继续走下去。

张莉:您挂职期间对“官场”有诸多发现。但是,与大多数作家对官场权术秘密的揭示与把玩不同,您主要从“人的生存”角度表达了对官场和官员的理解,呈现出世相的复杂。是什么让您采取了这样的立场来观照官场?您从这个角度处理官场和官人时,在写作上是否遇到过困难?

邵丽:我反复说过,官场不是一个独立的“场”,它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能过分丑化,当然也不能过分美化。我主要从人性的角度理解官场,我觉得从这个切口进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张莉:正是从“人性角度”出发,您的挂职小说《第四十圈》明显不同于以往的底层叙事文本。其中,复调的形式让小说中的每个角色都自由地表达出自己的立场,从而真实、生动地展现了普通人的生命欲求及其荣乐与伤痛。同时,您发人深省地点明一个事实:“特权阶层的存在对社会巨大的破坏力量不在于这个圈子中的人有多坏——其实他们很多人未必是坏人,甚至有很多人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人。”另外,就这个血案本身,叙事者又发现了一个吊诡之处——这样一起前后死伤多人,产生巨大负面影响的血案,从最后处理结果看,居然没有人必须为此承担责任。对此,有评论说,这是“面对更为复杂的现实时所做的深刻的思想调整”。对这一说法,您怎么认为?

邵丽:也有评论家把这部作品称作中国版的《罗生门》,可能这就是当下中国复杂的现实,很难用“好—坏”“因—果”来定义某件事情。其实就这个故事本身,我觉得很悲哀。最后灾难性的后果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好像每个人都没责任,也好像每个人都有责任。受害者同时也是害人者。

张莉:所以,它被称为“中国版的《罗生门》”,因为深刻揭示出一定意义上的生存真相。

作为一名作家,您如何看“作家的批判意识”?

邵丽:关于作家的批评意识,我觉得是天然的、责无旁贷的。没有批判,就没有真正的作家。

张莉:是的。而且,除了有批判意识之外,好的作家还会在被批评之前先进行自我批评。其中,“自我批评”的方式之一,就是对作品的“修改”。在谈到《刘万福案件》的创作过程时,您说自己“听从了几位老师和朋友们诚挚的意见,作了大幅度的删节和修改”,从而使作品“像一个顺从的孩子”。能举个例子,通过您的“裁剪角度和取舍痕迹”,谈谈对“文学的真实”的理解和把握吗?

邵丽:小说《刘万福案件》原来的故事脉络是两条平行线,一条是刘万福的生死,一条是县委书记周启生的浮沉。这两条线虽然相交不多,但是在中国复杂的社会环境下,却是互为因果的。不过在写周启生的时候,遇到了很多敏感的话题。这些话题虽然未必是什么禁忌,但它也绝对不是可以在公众场合随便议论的,牵涉的问题太多、太复杂,这些问题不是小说能够解决的。所以就做了大量的删节。

其实,对文学的真实,也即现实主义文学的争论始终没停止过,尤其是在文学界以及批评界,也有很多人对现实主义文学持一种批评或者否定的态度。但最终,这种争论还是在坚硬的现实面前不了了之,毕竟,即使是再先锋的文学,也都植根在现实主义的泥土里。虽然这“现实”与那“现实”是如此的不同,但也只是看待问题的角度有异而已。其实这又涉及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也就是作家与现实生活的关系问题。离生活太近,作家往往会成为现实生活的代言人,真实性有了,但缺少文学意趣;离生活太远,缺乏真实性,也就意味着抛弃了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让写作成为纯粹的白日梦呓。

我理解的文学的真实,其实就是作家的信誉和能力,它不一定真实发生过,但你一定要让你的读者觉得它确确实实发生过。

张莉:也就是说,生活与艺术之间“假亦真来,真亦假”,关键是要把握好一个“度”。有时候,自己身边没有发生过的事,经由作家“真实”的叙述,却能触动我们的内心并留下深刻印记。一旦生活中有类似事情发生,就会刹那间“真假混合”,灵感迸发,人物形象呼之欲出。

比如,关于小说《刘万福案件》,您说过这样一段话:“只要一安静下来,刘万福杀人的那把刀子就明晃晃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同时,我总是把它和一个作家的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联系起来。曾有一家杂志让我点评过这部作品,我在评语里说,这是二十年来我读到的最好的小说。”在我看来,您的这段话很有意味。文学里有“原型”说,就是每一类情感或事件都有其共通的核心和规律。这里,已成为祭祀品的牛,看到了宰杀自己的刀子;刘万福,看到了自己命运中的那把刀子;而让您印象深刻的“清水里的刀子”,此时穿越时空,和那两把刀子碰撞到一起。于是,三把“明晃晃的”刀子叠合,触动了您“必须创作的”原动力。

您觉得,这种“灵光一闪”是不是一部成功作品必须具备的元素?作为二十年来您读到的最好的小说,在您对《刘万福案件》进行叙述时,《清水里的刀子》有哪些具体的影响?

邵丽:著名作家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是我读了很多遍也常常读的作品,它浓郁的宗教情怀和那种超自然的令人安静祥和的力量,是普通的文学作品很难达到的。虽然他写的也是一种宿命,但因为有终极目标作为归宿,因此而显得伟大而崇高。而《刘万福案件》里的那把刀子,显示的是悲壮和悲哀。那种超越个人能力而无法挣脱的压迫,是一种无影无形的、令人绝望的力量。对它的暴力反抗虽然不乏美学的力量,但仍然是一种暴力之美,虽然会给我们带来快感,但它仍然是一种过时的、野蛮的,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东西。也许,唯其如此,才显示出它的悲哀来。所以,同样是一把刀,同样是鲜血和杀戮,在石舒清那里,它是舒缓的,甚至是期待的。因为在死亡的背后,有着崇高的情怀。让我们感受到,也看到了“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张颜面如生的死者的脸”。而在我这里,它是焦虑的、愤怒的,走投无路的。他的命运无法救赎,也无法救济,只有挥刀将自己的生活砍成碎片,玉石俱焚,才是唯一的归宿。

张莉:从如此悲壮的别无选择中,我们读出了邵丽的现代中国政治批判。

说到作品中包含的“浓郁的宗教情怀、超自然的令人安静祥和的力量以及宿命”,1999年,您发表在《热风》上的《碎花地毯》,完全具备这些因素和特质。

在您描写“男女之情”的作品里,这篇小说对两性感情、两性心理的描写,以及对人生、命运的探索和感悟所达到的高度和深度,让人深深叹服。女主角柳生原和继父肖天、丈夫关家宝以及总经理方宏升之间的情爱,都是真诚且严肃的。这个女人,她总感念别人的好处,并感激自己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在和他们的感情纠葛中,她内心总是充满挣扎与纠结。虽然她曾坚决地与每一个男人都保持着距离,但是,注定的“宿命”让她必须接纳生命中的“过客”,并与他们展开灵与肉的交流。因此,隐藏在柳生原内心的“拒与迎”的矛盾、“爱与舍”的拿捏,以及“生与死”的喜痛,不仅充满了张力,而且弥漫着宗教的情怀,引人入胜、发人深思。

其中,柳生原说给插足自己婚姻的第三者的一段话,让人印象深刻:“我能够理解,你也不要太责怪自己,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地活着。我们都是真诚的人,却无一例外地犯着一些自己也把握不了的错误。我们是错了,但并不违背自己的本心。也许就像书上说的,我们爱,所以我们无罪。”总之,这篇小说给我的印象,是“出手不凡”。其中,无论是复杂的线索、迂回的结构,抑或是对人物心理细腻入微的体察和到位的语言表达,这篇小说都已呈现出“邵丽体”的独特与韵味。请问,《碎花地毯》里,最让您感动的是什么?

邵丽:最让我感动的,是人性,以及人性表达的“自然而然”。一个人真诚、真实地面对自己和别人,是难度非常大的一件事。可能有时候倾其一生都做不到。

张莉:享你该享的,受你该受的,一切都是注定。这正是您对世事最大的感悟。

在您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中,《碎花地毯》的女主角柳生原可谓是完美无缺。她端庄娴静、激情四溢、透明如水、神秘如谜。记得作家苏童曾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过,他创作《妻妾成群》的触动点,源于童年时期在姥姥家附近见过的一个疯女人。同样,很多作家笔下的经典人物也都有着生活中某个或某些人的影子。请问,柳生原这一形象,您有生活中的原型吗?

邵丽:有,也没有。她是一个综合体,既是现实,可能也是理想吧。

张莉:同样是描述知识女性的爱恋,与《碎花地毯》里男女之间深沉、纠结、刻骨的情爱不同,您在《北地爱情》里讲述了一个女博士和企业老总“由爱到平和分散”的故事;《礼拜六的快行列车》描写了一个女博士充满算计和世俗气味的“爱情”。两个女博士“难有结果”的情感历程,是缘于您一贯的“爱是复杂”的表述思路,还是更有深意?因为目前“女博士”不仅指一类“特殊的”人群,同时也是一个饶有意味的文化符号。

邵丽:这两部作品倒是没有刻意表达对女博士的关注,也可能出于叙述的便利,表达那样一种复杂敏感的感情,需要一个博士身份吧。让具有批判精神和自省能力的女性,面对中国社会转型期特有的复杂社会心理现身说法,可能更有说服力一些,这就是我当初的考虑。其实作品完成后,再回过头来看这些问题,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也可能本能地把女博士当成某种特殊人群了。她们的所思所想异于常人,面对世俗生活尤其是面对世俗的爱情时,她们能在身体上置身其中的时候,精神上置身事外,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拎得清”,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的,也许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吧。但这两个女博士却又是如此不同,《礼拜六的快行列车》里的女博士,与其说是成熟,实际是一种早衰,有着向现实妥协的颓废劲儿;而在《北地爱情》里,女博士却是在成长,有时会顺从现实,但是绝不屈从。

张莉:的确,《北地爱情》中的女博士是一个有理想的、成长中的女性。因为她是一个心里有“梦”的人,无论是对爱情还是事业。首先,她完全可以如同众多“俗人”一样,凭借“博士”头衔回四川老家去谋得副县长的位子,从而实现父亲“光宗耀祖”的心愿。而她的选择是,来到“一望无际没有任何特色的大平原”,去一家企业竞聘上岗,从最底层做起;至于和董事长的“爱情”,虽然明知对方有妻子,她却依然真实投入,飞蛾扑火,而不是充满着关于“金钱和前途的算计”。当看清人家夫妻之间感情的牢固之后,她和一切“失恋的女人”一样,心里充满嫉妒、委屈和难过,以至于连自己雄心勃勃来到的“北地”,也让她有了“心灵深处发抖”的悲凉。可以说,这个女博士不仅血肉丰满,而且包含着“知识分子”身上独有的纯洁和质素。相信她成长之后,会有幸福在前方。

在小说中,您将这个故事的发生地叫“北地”。作为一个“人工的工业新城”,它不是纯粹的乡村,不是被文明侵占的乡村,也不是繁华的都市。作为一个坐落在“乏味的北方小城”偏僻处的“新城”,它更像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虚空”。您选择“北地”作为题目并且展开叙述,是对以往作品里“精神失根焦虑”主题的延续,还是如《第四十圈》的题目,又是一个隐喻?

邵丽:其实,每个作家思想深处都有一个根据地,北地也可以视为我的根据地吧!它是平原上的一座小城,虽然它未必荒凉,但因为距离中心城市比较远,在交通欠发达的时候,的确有点偏僻,仅仅因为有几座工厂,这个城市才得以存在和发展。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故事的发生地,确实是想拓展“精神失根焦虑”的主题。作为女博士来讲,其实一直在漂浮之中,她没有自己的根。家庭没有幸福,因为父母婚姻关系的错配,让她有家难回;读书的地方北京,“说起来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九年,可是我一次都没真正走进它,既不知道它有多大,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么繁华。在这个世界级的大都市里,我活得简直像一个拾荒者”。而漂泊到这个偏僻的小城,对她来说,是一种逃避,也是救赎。只有真正触碰到坚硬的现实,她才会成长,才会成熟。说是隐喻也可以,这恰如我们的人生:漂泊的时候想有个着落,有着落的地方是更残酷的现实。但是,人毕竟要生活在现实之中。

张莉:是的,何为漂泊,何为着落,其实我们自己也未必能分得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必须要面对现实。而现实之所以注定残酷,就是因为它是现实。

《北地爱情》中,女主角虽然是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的博士,但出生于四川乡村。同样,身为金帝公司董事长,金玉玺土生土长在Z城,初中文化,即使身价百万,本质上也只是个“杀猪的”。相似的成长环境、共同的“力争上游”的人生理念、郎才女貌(何况女还有才)的匹配,足以支撑起两人之间的“爱情”。但是,小说却不止一次流露出“我”的孤独、怀疑和落寞,即使是在两个人的“蜜月期”,即使董事长也并非薄情寡义之人。

您如此安排,我觉得并不仅仅出于女博士对自己这段难有结果的恋情心存悲哀,更不是因为董事长拥有“无法撼动的美满婚姻”。这一段注定分离的“北地爱情”,绝非是对“残酷现实”的简单注释。因为它显然超越了简单的男女之情,而是有着更深的意味。请问,您隐在故事背后的、更深刻的写作所指是什么?

邵丽:这是一个比较难回答的问题,我试着用女博士的一段思考来回答你:“其实仔细想想,他出身寒微,又是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开创事业,其中的委屈和苦楚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他落魄的时候也未必比我们普通人坚强,所以他对得来的成功必须时时处处小心地捧着,不能在砖头瓦碴上摔碎。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确实不如我,他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在金玉玺的天平上,他个人的荣辱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没有任何东西足以支撑起两人之间的“爱情”,女博士也从来没有真正走入过金玉玺内心坚固的堡垒,更谈不上“超越了简单的男女之情,而是有着更高的意味”。他们连普通的爱情都不及,因为对于金玉玺来说,他步步为营,每一步都是计算出来的。他看似坚强,其实内心软弱,在真正的利益得失选择面前,他甚至会出卖别人,他的软弱之处更可憎,“讨饶的样子,跟李庆余的软弱有什么两样?”

但是,如果有“故事背后的、更深刻的写作所指”的话,那就是我们应该设身处地地试着理解金玉玺。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例外,他是我们每一个人,他所代表的就是我们的人性。

张莉:您的作品打动人心的魅力之一,就是深刻并坦率地剖析了人性。

郑州大学的刘宏志先生在《邵丽小说研究》里指出:“《我的生存质量》中的叙述者深刻的地方在于,她批判的刀锋,并没有仅仅指向别人,也指向了自己。”小说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描述之一,是当“我”在北京301医院遇到曾对自家有深恩的省委老领导的夫人时的所思、所想、所为。可以说,您对自我灵魂如此深刻而真实的剖析,将对人性的批判深度拓宽到了更高的层面。如此坦率地呈现“自我镜像”,绝对有独特的性情和豁达超然的品境做支撑。这种写作风格,您觉得和哪位作家最相似?

邵丽:至于这样的写作风格与哪位作家最相似,我还真想不起来。也许性情使然,也许被写作的激情推动。其实这部作品我是比较放开的,这既是给读者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如果没有这样的宣泄,或者像上面所说的倾诉,我真的不知道会不会走过来。真正打开自己的内心,把最隐秘、最难以言说的东西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反而让我卸下很重的包袱,甚至可以说获得了新生。因为那种反思是全方位、多角度、深层次的。我的工作、生活、爱情、婚姻、家庭、友谊……几乎是全方位的扫描。可能对于中国的作家来说,这样的写作风格有点另类。

不可否认的是,我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比较大。俄罗斯作家那种弥赛亚情结,以及他们对自己内心的自省,是我非常钦羡的。也许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情景里,觉得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表达自己的内心吧!

张莉:“卸下包袱,获得新生”,如此表达自己的写作心态,很有意味。就像是一只在黑暗、孤独的地下独自孕育了许久时间的蝉,在恰当的时机破壳变身,深情、真诚地唱出自己的生命之歌,倾诉着无法言说的秘密……通观您的作品,不论内容、手法和意味,确实存在着明显的“转型”。刘宏志先生在《从小情感到大叙事》中,细致地论述并分析了您的创作转型现象。您能谈谈背后的原因吗?

邵丽:我下去挂职前后,写作风格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那是生活内容发生变化的结果。这些东西必然会反映在作品里。而且,对于一个行走在路上的作家,不停地摸索、寻求突破是对自身必然的要求。我过去的作品是唯美的,叙事力求精致和克制。也有评论家说,我的挂职系列的作品将作品质量降低了一个维度,但是对于现实主义写作,作品中的现实状态不可模糊,否则就如同一个时期的先锋写作,绕开真实,落地现实就苍白无力,被称为见光死。

张莉:好的作品都来自生活。我觉得,您的挂职系列作品将过日子的“接地气”和写作的“精致与克制”很好地融合了,从而开出独具特色的花。其中,无论是叙述视角的多维化、叙述结构的复杂化,还是叙事线索的多层化,以及叙事人称的灵活化等等,都给人耳目一新、表达特别到位的感觉。尤其是在《我的生存质量》里,您的叙事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写法,有大量的议论夹杂进来。作品最后关于生命意义的直抒胸臆,更像是散文的一种表达方法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小说表达方式。然而,这段感言并没有引起读者对“说教的厌恶”,恰恰相反,叙述者的生命慨叹带给读者的,是深深的共鸣和感动。请问,这种书写,是要呈现独特的“叙事的技巧”,还是您觉得必须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最真实地呈现生活的本相并充分表达您对个人经历的感悟?

邵丽:这部作品可以讲是生活和情感的一次“倾泻”,之所以采用这个方式,其实是“不得不”如此,那种浓烈的情感以及强烈的感受喷薄而出。如果有人不认为这是一部小说,我觉得也可以理解。

张莉:确实,《我的生活质量》以“浓烈的情感以及强烈的感受”触动了读者内心最温柔之处,很多细节的描写和感情的抒发让人叹服不已。作品给我的感觉是一部传记、一篇日记。它是一个睿智的清醒之人对生命和生活彻悟之后的深情絮语,更是一个有文学灵性和悟性的作者呈现给读者的“生命真相”。小说以朴实的语言,平静、豁达、幽默而深情地表述了“我”在生命之路上遇见的每一个普通人,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和生老病死,感人至深。

关于“悟”,您曾说过,“我们那一代人的青春期,完全是靠着自身的悟性度过的,没有人指导我们,更不会有人帮助并抚慰我们”。特殊年代里的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使您那一代人的青春如此不同。您能分享一个关于您自我成长和自我觉悟的故事吗?而这些来自生活的启示和感触,又给您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邵丽:很难详细地描述自己的青少年时期,那是从物质到精神都极度贫乏的时期。当然,那种贫乏是后来才知道的,就当时而言,觉得每天都很充实,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什么作业啊,学习啊,都没人过问。父母总是无休止地开会,整晚整晚地把我们扔在家里。记忆里妈妈除了让我们吃饱穿暖之外,从没有时间爱抚过我们。我们几乎没有在课堂里受过正规教育,我们的教材都是工农兵参与编写的,课文大多都是政治性的内容,应该属于儿童不宜的。好在我的姨父姨母是20世纪50年代的高才生,他们拥有大量的藏书,很多中外名著诸如《红楼梦》《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都是在小学三年级以前似懂非懂地啃完的。

实事求是地说,在那样的环境里,虽然课本上的知识读得少,可社会知识却很丰富。我们过早地了解社会、参与社会,过早地读懂大人的心事,也因此承担不应该由我们承担的社会重压。比如,我在六岁的时候,用铅笔划破了一张领袖像,导致我父亲受牵连,父亲打了我。我们父女为此一辈子没有解开心里的疙瘩,没有和解。很多年里,我也因此而孤独,而孤独往往会成为文学的导师。

张莉:“学习”一直都由“课堂”和“课下”组成,在某种意义上,后者更重要。

不得不承认,作家一般都有常人所不具备的特殊资质,比如能从“小事”中看到并体悟人生和人性的“黑洞”。的确,孤独让我们睁开“心眼”去看世态人生,从此领悟与众不同。尤其是当这份孤独是由亲人或者自己看重的人造成的时候,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痛。我国台湾作家白先勇先生曾在《第六只手指》里说,抗战时期,他8岁至9岁的时候,因为得了肺病,家里人看见他,吓得躲得远远的。为了防止传染,他被隔离起来,关在重庆李子坝的一个小山坡上的小屋里。抗战胜利后,全家回到上海,他还是一个人被“充军”到上海郊外去养病。被囚禁的三年里,从未有过真正的访客,只有明姐偷偷去探望过他两次。这样的经历,让白先勇因而变得孤独、伤感、多疑而忧郁。而且,这些特质一直都影响着他成年后的创作底色和风格。

无独有偶,法国文学家《往事追忆录》的作者普鲁斯特小的时候,有一次他母亲临睡前,忘了亲吻他,普鲁斯特哀痛欲绝,认为被母亲遗弃,竟至终身耿耿于怀。在有些人看来,这未免“小题大做”。然而,从心理学角度说,往往是一些看似平淡的细节,却能影响人的终生。而一个人幼年时心灵所受的创伤,有时是无法治愈的。对世界和亲人的陌生感,会让小孩子宁可独自哭泣,也不愿再轻易选择信任和倾诉。

很感动,您能如此坦诚地给我们诉说曾经的往事,尤其是童年时期的“政治事件”……

在《一只怀旧的候鸟》里,您谈到之所以突然喜欢写作,与您的怀旧情绪有直接关系,而这种怀旧情绪,是“与生俱来的”。在您早期的散文《纸裙子》里,对林林总总的往事的“怀旧”,已初步呈现出细腻、敏锐、深情、睿智的写作风格。其中,您对“生活过往琐事”的记忆能力让人惊叹。这些散落的细节,您是否出于“怀旧的本能”,不经意却深刻记忆,从而成为日后写作的丰富储备?这种难以明说的、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具有的“下意识的记忆”能力,是否可以理解为您所说的“与生俱来的怀旧情绪”?

邵丽:喜欢怀旧的人大多是比较敏感,甚或是比较孤独颓废的人。我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保守主义者,我喜欢往后看。我用“突然喜欢写作”未必恰当,其实,每个人都揣着一个文学梦。从认识字开始,谁不想把自己的故事和心情写下来呢?

至于“下意识的记忆”能力,这我得承认,不是每个人都能具有的。虽然不是每个作家都具有,但我觉得这是大部分作家的一项独特能力。就我个人而言,我的记忆力并不是很强,或者换句话说不是所有东西都记得,有些人见了好几次面都不记得,甚至常常闹得很尴尬。但对某些需要记住的东西,哪怕四五岁时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故意筛选的、具有文学意义的事情,但那些事情一定异于一般的、泛泛的琐事,最终它会变成文学的事情。

同时我还得承认,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的作品的底蕴是悲观的,我从来没有享受过彻头彻尾的快乐,即使描写最快乐的事情,也有悲观的底子在。这可能跟我从小受《红楼梦》的影响有关吧!

张莉:感受到了虚无,悲观不请自来,但依然选择认真和坦诚;明白终究一场大梦,所以才更洒脱、认真。所以,您的“悲观”,是温暖的。

也正因如此,您在作品里不仅关注每一个阶层并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同时,也最大限度地、细腻而真诚地向读者呈现您自己的心灵世界,这非常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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