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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庄子休闲哲学的可行性研究

2019-01-30孙文静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本性庄子天地

孙文静

(江苏海洋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连云港222005)

休闲是由国外引入中国的,是否可以说中国就没有休闲观念呢?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者们不断深入研究,将休闲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向我们展现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休闲观念。大部分学者认为道家思想为中国传统休闲思想的源头。庄子休闲哲学的理论基础来源于其对“道”的感悟,对人性的理解,现实基础则是生存困境对人的重重束缚。在庄子看来,休闲即人摆脱重重生存困境,复归自然本性,向道而生成的自然、自由的状态,是人入道的一条路径、一个方向。

一、道法自然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十四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这三段清楚地说明了老子对“道”的认识。庄子作为道家的巨擘,他的思想与老子一脉相承,庄子关于“道”的观点大体与老子相一致,当然庄子也对老子的“道”进行了扩充,添加了很多自己的感悟。对“道”的理解,庄子继承了西周以来及老子关于“道”的解释,在用的方面将“道”作为道路、规律、方法、道理等,在体的方面“道”即是本体论中最高的哲学范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可以看出,庄子对“道”的认识与理解继承了老子的道论。“道”作为本体论最高范畴是自本自根的,道即其自己本身。道在天地未生之时就已经存在了,是生天生地的固有的存在,是超越了时间的存在。道有情有信可传可得,却无为无形不可受亦不可见,它是超越了空间的存在。道超越时间与空间,它无时不在,无所不在。正如庄子在《天道》篇中所说,道广大幽深,它无所不容、深不可测,道既不穷尽于任何大的事物,也不遗漏于任何小的事物,它存在于万物之中。虽然道无处不在,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但作为本体论范畴的道,却如《知北游》中无始所说:道是不可被听闻,听到的就不是道;不可被眼见,见到的就不是道;不可被言说,言说的就不是道。因此,作为本体论范畴的道并不是具象性的东西,它是无法用言语来限制与命名的。所以在《知北游》中,黄帝在回答知所提的怎样懂得、安于、获得道的问题时,给出的答案是没有思索、没有考虑才是懂得道,没有居处、没有行为就是安于道,没有途径、没有方法就能获得道。道是不可说、不可问的,也是无从说、无从问的本原性存在,如果你硬要去问、去说,就会离道愈来愈远,离心愈来愈远,无法达到道之境。

本体之道是超验性的,其超验性表现为两点。一是它的非实体性,即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界限。道无始无终,无生无死,无形无象,无声无味,无色无界,却真实存在,存在于万物之中,存在于时间之中,道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二是不能感知性,即超越了理性思维所能感知的范围,只能够被体悟。“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庄子·在宥》)“道”的非实体性,必然导致它的不可被感知性,这两个特性是相辅相成的。正因为“道”无形无象、无声无味、无色无界,所以“道”才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言,它超越了理性的思维,不能被感知只能被感悟。

道的超验性是基于其无差别性而成立的。正如《老子·十四章》所述,道无上亦无下、无高亦无深、无先亦无后、无内亦无外,没有空间的限制,亦没有时间的先后,它是超越现实的、超越经验的,绝对的、永恒如一的。庄子在《齐物论》中进一步提出“夫道末始有封”,道是没有界限的,对外无处不在,对内是无差别的,故而道是绝对的同一。道无封是庄子的道的特性,亦是预设齐万物而为一的客观依据[1]。道的无差别性是庄子构建齐物论的基石,亦是庄子在认识与休闲方面所追求的最高目标——主张万物平等,就是站在物性平等的立场上将人类从自我为中心的局限性中解脱出来。

在道的无差别性的基础上构建了道的超验性,从中又可以引申出道的自由性。庄子之道的自由不仅指人身体上的自由,更多地是指人心灵上的自由,是人心向道的过程中顺应其本性自然的本然、理想和最佳的状态。休闲正是人在顺应自然、向道而生的过程中达到的身心自由的舒适状态。休闲为人的精神提供了通往自由之道的路径,亦为心灵指引皈依的最终处所。庄子的休闲并不是指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无所顾忌纵情任性,而是身心不断修养达到的绝对自由的状态,是人对道的体认与贴近的过程,是人划破形体与思维的封固与道一同在时空之中遨游的过程。

道的无差别性、超验性、自由性,奠定了道最重要的一个特性,即自然性。老庄都曾反复提及“自然”,对“自然”的认识一脉相承,都认为“自然”是道的本性,是自然界、人性的本质或本真之性。“自然”就是不借助于任何外力的自然而然,故亦可以称之为自然性、无为性[2]。“自然”一词最早出现于《老子》中,并作为一个概念在使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老子认为天是地效法的对象,道是天效法的对象。根据前面的理解,“道法自然”,是否可以理解为自然是道效法的对象呢?如果这样理解,则与前面所描述的道的特性形成了悖论。道是超验性的、无差别性的、自由性的,道无实体、不可感知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绝对的同一。所以,“道法自然”中的“自然”不是作为一个对象而存在,而是指道的特性。王弼注:“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3]河上公注:“‘道’性自然,无所法也。”吴澄说:“‘道’之所以大,以其自然,故曰‘法自然’。非‘道’之外别有自然也。”[4]所以,老子说“域中有四大”,即人、地、天、道,没有将自然列为第五大,正是因为,自然并不是与人、地、天、道并列的东西,而是道的特性。

“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庄子·齐物论》)“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庄子·齐物论》)“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为巧,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庄子·秋水》)“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庄子·田子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欤!”(《庄子·知北游》)庄子亦认为“自然”即自然而然,是道的本质,是自然界、人性的本质或本真之性。不论是自然界还是人都应出于本能地不知其所以然却能自然而然地去行动,这正是道的体现。水自高处向低处流动,并不是因为外物导致也不是自身有意识地去如此,只是顺应本能自然如此而已。风吹过万种不同的窍孔发出怒吼声,是因为有愤怒者才产生了这长风呼啸的声音吗?孔窍的形状千姿百态,这些形状各异的孔窍发出的声音也是千差万别,这种种不同产生的原因是什么?这个问题在庄子看来,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之所以风吹过万窍产生了千差万别的声音,是因为万窍有着各种不同的自然状态使其自己如此而已,并不是因外物作用。世间万物生长,犹如快马奔驰一般,每一个动作都在不停地变化,每一个时间都在不断地移动,哪些事应该去做,哪些事不应该去做,这些都由谁来规定?“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固将自化”,不论是水的流动,还是万窍发声,自然界中的现象都是现象者无为而自然而已。正如天自然高,地自然厚,日月自然光明,万物自然昌盛,这些现象都是自然发生的不需要外物修饰推动。“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庄子·渔夫》)“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庄子·庚桑楚》)同自然界的本质一样,人的本真之性亦是自然,受于天而不可改变,人的行为是随本性而为,一切不自然的行为都是人伪,是违背人本性的。

二、本性自然

道法自然是指道的自然性。庄子将“道”下沉到现实世界的过程中,必然内在地规定了自然界和人的本质或本真之性就是自然。下沉的结果即是“道”在自然界与人之中具体化为世间万物运转所遵循的规律、人生存所应效法的规律,一言以概之,无为而自然。“道”引导人们在现实世界中以本然、理想和最佳的状态去生活;指引那些在形体得不到解放、生活在纷扰社会中的人们能够消除是非、丧我逍遥,最终走向自由、休闲。人在向道而生的过程中无为自然,让身心都从现实世界种种主观或客观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去寻找生命与精神最终的关怀,使自己回归自然本性,必然达到休闲的状态。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庄子·天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庄子·知北游》)道在下沉到现实世界的过程中,被各个层面学习效法,故而,天有天道,帝王有帝王之道,圣人有圣人之道。但不论是天道、帝道还是圣道都具有自然之道的一些特性,它们如同道一般运行不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内在地蕴含于万事万物之中,亦是人间帝王、圣人都要遵守的规律。如此,天地才有大美,四时才有明法,万物才有成理。天地之间的迤逦美景第一次被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人们赞叹它的巧夺天工、感叹它的神秘奇妙,如同这些美景一经形成就突兀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一样。实际上这些大美只是在时间的长河中遵循天道的运行而形成,也许它们并没有最终成形,而是继续无言地遵循天道的规律而变化成长,最终这些大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也许只有道知道吧。古时人们对于天空漂浮的白云、落到地上的雨滴、在天空中肆虐的雷电等未能认知的事物,都会给它们披上一层神秘的纱衣。白云是天上仙人生活的地方溢出的仙气,雨水是东西南北四海龙君所布下的海水,雷电是雷神在风雨交加之时用手中的神器敲打而成。实际上这些自然现象都只是遵循着天道的运行而形成,它们形成都有相应的前提条件,绝非是由虚无缥缈的仙人主观施为的。一年有四季,日月更替则为一天,是否因为春夏秋冬分别有不同的仙女掌管,太阳与月亮也是由神明推动着运动才导致了季节的变化、时间的流逝呢?在庄子看来,四时的运转、日月的交替只是因为天道永不停歇地运行,四时与日月只是在按照天道的规律而自主地运行。世间万物都各有不同,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同类物种的生长过程都有规律可循。植物的一生从种子开始,有些种子轻会随风飞扬,飞到哪儿就在哪儿开始它的一生。有的种子重,一出生就会掉落在父母的附近,有的直接埋入泥土之中,有的会被小鸟作为食物吃掉,最后又随着鸟类的粪便排出而落在鸟类能够活动的范围内的任何一片土地上。但不论以何种方式落地,它们都会经历近乎相同的生长过程:从落地到生根,从生根到发芽,从发芽到开花,从开花到结果,最后枯萎回归大地,结出的果即是种子会继续循环往复。动物的一生从胚胎开始,卵子与精子结合或无性繁殖孕育胚胎,胚胎慢慢成长到一定阶段就会离开母体,当然有的是以胎生的方式离开,有的是以卵生的方式离开,但不论哪种方式,它们都将迈出离开母体的这一步,然后慢慢成长直至成年,再为孕育胚胎做出贡献,然后老去,最后归于天地之间。上述种种都是天道运行不息的规律,是取法于自然之道的规律。正是因为天道取法于自然之道运行不息,才使得天地万事万物都得以有序地运转、生成。人们通过对天地万事万物的仔细观察,由天地大美通达万事万物的道理,总结出了天之道、地之道,并效法天地之道,才会有帝道与圣道。如同天地之道一样,效法天地之道的帝王之道也应该运行不息,如此天下民心才会归向帝王;效法天地之道的圣人之道运行不息,如此才能海内宾服。在庄子看来,圣人之道就在于顺应自然而无为,就在于不妄自造作,能做到这点的就是至人、神人、真人、圣人。

“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住,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庄子·知北游·四》)在庄子看来,人的形体、生命、性命、子孙都不是自己所保有的,而是由天地所赋予的,人连这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事物都不是本人能够保有的,就更不要说去获得并保有道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人的形体、生命、性命、子孙这些与自己联系紧密的人事物都是由天地所赋予,那么,人与天地之间就存在着不可磨灭的联系,并内在地与天地保持着某种意义上的一致性。这种内在的一致性,是人能够效法天地之道的逻辑前提,而天地之道效法的是自然之道,所以人通过效法天地之道所习来的道,就内在地被蕴含在自然之道中。故而,自然作为道的特性,亦是人的特性。人的本性就是自然,虽然我们保有无形无象的本体之道,但却能通过效法天地来感悟自然之道,通过效法天地来认识和掌握方法之道,通过效法天地之道推导出圣人之道,通过运用圣人之道来行事、思考就能够最终达到自然、自由、休闲的境界。

现实社会中的人是理性的人,人不只受天地自然束缚,也遭受着道德、仁义、法礼的制约和束缚。外在的、内在的、客观的、主观的种种既束缚了人的过去也束缚了人的未来,既限制了人的行为也限制了人的思维。自然之道下沉到人身上,可以推导出人的本性自然,但是前面叙述的束缚与制约使人无法自由,使人产生异化,却是我们无法避免的现实情况。所以,现实世界中的人是偏离了道的人,是无法保持本性自然的人,在庄子看来,使人重新走向道的办法就是顺应自然,如此才能使人达到自然、理想和最佳的状态。顺应自然,也是人的自然化进程。这种自然化进程包括两个平行的层面:一是人外化于自然界,即人亲近自然界,在天地山水之间游嬉玩耍,与自然界和谐共处,使人的形体与行为得到解放。二是人内化于个体独立自由的自然本性之中,即摆脱、舍弃物质及思维、生死的束缚从而回归独立个体的本我,使人的心灵、思维得到解脱[5]。

人外化于自然界可通过养殖绿植、豢养动物、游嬉山水、揽遍江河等物质层面的休闲活动来实现。人内化于自然本性之中可通过“忘”等精神层面的休闲活动来实现。庄子的“游”能够很好地诠释这些休闲活动,仔细分析可以将休闲分为“游物”“游世”“游心”三个状态。“游心”是庄子所追求的最高的、精神的、自由的、休闲的境界,达到这个境界的必要条件就包括了这些休闲活动。达到“游心”的境界,就要求人们能够摒除形体、是非、生死、差别、偏见、偏执,能够破开一切或客观或主观的束缚与限制。在庄子看来,摒除一切束缚后所呈现出来的就是至人、神人、真人。也只有至人、神人、真人能够做到齐万物、齐生死、齐是非,“丧我”之后回归人的自然本性,达到休闲的最高境界。休闲就内含于人的自然本性之中,是人向自然本性回归的经验性活动,是人向道而生自然而然产生的活动。

三、脱困向道

庄子关于困境和忧患的意识、沉痛隐忍的程度、时代灾难和人群祸患的认识都非常敏感,超过了先秦诸子其他各家[6]。身处于战乱时代,庄子或看到或亲身经历了许许多多,他切身感受到了社会的动乱、生命的脆弱、人与自然的失衡,庄子将这些生存的境遇进行了形而上的把握。庄子对人生的种种困境做了大量的叙述,将其归纳分类,可分为三大类。

第一大困境是自然之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庄子·知北游》)“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庄子·德充符》)与无始无终、天地之母的道相比较,生于天地之间的人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多的亦不过百年,就如同太阳的光芒掠过空隙般的忽然而已。让人不禁感叹人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暂渺小,可悲可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人必然经历从无形到有形的蓬勃生长,从有形到无形的衰败死去的一个不可逆的循环。在这个过程中,人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存亡,无法改变自己的穷达贫富,生活在贤与不肖、毁誉之中,受限于饥渴、寒暑。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命,是道在人生中的运行与体现,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是人力不能干预又不能逃避或摆脱的外在必然性。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庄子·大宗师》)天地之气是人的构成成分,气聚则人生,气散则人死。所以人的生与死、存与亡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日夜交替一样,是自然而然发生的现象,并不是人力所能够干预和改变的。每个个体的出生都无从选择,不能选择出生与否,不能决定出生的时间与地点,不能决定自己的性别,不能选择自己的外貌形体,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与家族。“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庄子·盗跖》)个体的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个体无法选择什么时间逝去,无法决定什么方式逝去。死亡悄然而至,可能在重病不治时来临,也可能在劫后重生时来临,可能在低头悲愤之时来临,也可能在仰天大笑之时来临,可能在生命的征程刚刚开始时来临,也可能在达到长寿百岁时来临。死亡不论是以哪种方式降临在个体的身上,个体不能选择,必然会经历死亡。人不能选择种种生,不能选择种种死,在生死之间以什么身份、状态生活也是由命决定而不能自主选择。“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庄子·山木》)个体能够感知自身是否饥饿或干渴,能够感知外界是寒冷还是酷暑,个体的生存状态可能是穷困不通也可能是爵禄并至,但这些都不是个体能够掌控和干预的,亦是命中注定,自然发生的。

第二大困境是社会之困。人是群体性动物,必然导致其逐步社会化,如此社会亦将是束缚制约人的一大困境。社会困境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是时代之困,一个是道德之困。人们所处的时代是个体无法选择、人力无法左右的。“当尧舜之时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之时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庄子·秋水》)尧舜当政的时代与桀纣当政的时代是两个极端,尧舜之时天下没有不得志的人,而桀纣之时天下却没有得志的人,是因为尧舜时代的人智慧高超而桀纣时代的人才疏学浅?在庄子看来,是否得志与个体的心智并无必然的联系,只是因为不同时代的人受制于特定的时势,这个时势就是个体所处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风俗习惯等造成的总的态势与趋向,是一种必然性。庄子所处的是三代之后的战国时代,这是一个“时命大谬”(《庄子·缮性》)、“昏上乱相”(《庄子·山木》)的时代,战乱不断,人们身处于极端的困境中。

“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今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天下大乱的时代,圣贤隐晦,却冒出了很多研究方术的人,他们对道德的理解产生了分歧,各执一端以自耀。就如同耳目鼻口,都有其自身的功能,却不能互相通用。如同百家众技,各有所长,时有所用,却不能兼备不能周遍,只能偏于一端。这些研究方术的人割裂了天地的纯美,离析了万物的常理,分割了古之道术的整体。导致各种偏离古之道术或仅仅包含一小部分古之道术的思想和理论充斥着整个社会,如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墨家的兼爱、非攻、非乐、节制,等等,但他们的主张并没有给当时的社会带来积极作用,反而激起了人们无尽的欲望,使人偏离了自己的本真之性,无法无为自然。《天下》篇中提到,古之道术有不使后世奢侈,不浪费万物,不炫耀礼仪法度,用规矩来勉励自己,以此来担当世间的急难。墨家的墨子、禽滑厘就学习发扬了古之道术的这些部分,但实行太过,节制太过,就偏离了古之道术。如庄子推崇的三代之时,皇帝、尧舜禹皆有乐章,但墨子主张非乐,古时的丧礼有仪则,但墨子主张节制、死后无服饰。这些都是墨子割裂继承古之道术,并过度发扬的部分。相较于墨家的思想,儒家更是如此,因为儒家的思想更多地被国家的统治者接受并运用,儒家所推崇的伦理道德、世俗规范等更是加深了人生的困境。《外物》篇用精辟之语讽刺了儒家学者,认为他们是口中诵读诗书,背地里却干着偷坟掘墓的营生,就如他们借仁义之说窃取他人之国的行径。“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庄子·齐物论》)“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庄子·知北游》)“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庄子·徐无鬼》)爱和利皆出于仁义,无视仁义的人很少,取利于仁义的人很多。仁义的行为只是造就了虚伪而已,并且会成为贪求的工具。儒家提倡的仁义既违背了道的自然本性,也违背人的自然本性,是天下大乱的根源。

第三大困境是自我之困。人的一生不仅受限于自然与社会所造成的困境,也被自己限制与束缚着,这就是自我之困。自我之困包含两个方面,一是身之困,二是心之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庄子·齐物论》人一旦秉承天地之气而生,就会随之形成个体的形体,并受其束缚,一直到生命的尽头。人的一生,形体都要与外物接触相互摩擦,无尽地追逐奔驰在相互作用之中,个体无法左右,这是人生的一大悲。虽然如此,但人终生劳劳碌碌却不见得有什么成就,疲惫困苦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亦是人生的一大悲。这样的一生,虽然活着,却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意义。人的形体衰败逝去,消散于天地之间,人的精神困于形体之中也会随之消散,这亦是人生的一大悲。将这种种人生悲苦提炼出来就是身之困的三层内涵:其一,人与客观世界的斗争永无止境,使人陷于物的摧残之下;其二,人的意志目的与行为结果对立,使人成为异己的存在;其三,心随形化而化,形决定了心,违背了心不失、不变的人生本质[7]。但在庄子看来,受人的形体所决定的生之大限并不是最为可悲的地方,人因为自身欲望的支配而自“囿于物”的生才是真正可悲之处;就连因为欲望必然性的支配而以取物归己为其本根性的认知之心亦是更为可悲之处,它使人偏离自然本性,使人茫昧而终身不知其存在的意义[8]。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庄子·徐无鬼》)智谋之士没有思虑的变换就会不快乐,辩论之士没有谈说的过程就会不快乐,好察之士没有分辨出道理就会不快乐,他们终生追逐这些外物给自己带来的快乐,沉溺其中无法使心平静下来,终生被外物左右而偏离本真之性。“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庄子·庚桑楚》)在庄子看来,左右于人的外物可总结为“四六者”,即可以错乱人的意志的荣贵、富有、高显、威势、声名和利禄六项,可以束缚人的心神的姿容、举动、颜色、辞理、气息、情意六项,可以负累人的德性的憎恶、爱欲、欣喜、愤怒、悲哀、欢乐六项,可以阻碍人悟大道的去舍、从就、贪取、付与、知虑、技能六项。这四大类中的每六小项作用于人,会使人的内心被扰乱从而无法平正、安静、明澈、空明、自然无为。“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庄子·徐无鬼》)就如同眼睛过于外用求明就会危殆、耳朵过于外用求聪就会危殆一样,心思过于外用逐物亦会危殆。上述的“四六者”潜藏在人的内心之中,人心过度追逐这些外物就会产生危殆,危殆一旦形成人们想要改变就会难如登天。人心受困于外物,祸患也会随之滋长,长久地伴随人们。想要回归本性,就需要人们修养身心,而这个自修的过程是十分漫长的。囿于外物,得到片刻的快乐而偏离了人的本性,想要回归人的本性却需要长久的自修来恢复,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但人们却自以为是地追求着明之目、聪之耳、殉之心、府之能,认为这些是可贵之物,真是太过可笑可悲了。

但即使有这种种困境和苦难,人们依然在天地间顽强地生存着,一代代地繁衍着继承着思考着。人们想要美好的生活,没有束缚与约束,没有困境与苦难。为此,一代代的哲人努力地去寻找突破这些困境的方法和路径,指导人们过上美好的生活。庄子在找寻的过程中将解决问题的思路从入世转为出世,从试图在社会中寻找出路转为在个人精神世界中寻求破开困境的路径。“对于庄子来说,物质生活的困境,虽然是他不能摆脱的,但他能忍受;精神上的痛苦,虽然是他不能忍受的,但他有能力超脱。这种忍受、超脱的力量,来自他对个人的人格独立和精神的绝对自由的追求。这种追求就是要人的精神从人与自然的界限中、从社会的世俗观念中、从自我的情欲中跨越出来,进入一种无任何负累的、无任何对立面的境界。”[9]对于庄子而言,休闲是向道的必然结果,摆脱重重生存困境、复归人的自然本性的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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