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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文章对《庄子》的接受

2019-01-30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韩愈道家庄子

苏 欢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723001)

韩愈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文章成就不仅俯视有唐一代,且雄视千秋,连同时代的刘禹锡都称他“为文章盟主”,世称文宗。韩愈在《进学解》中自述对前人著述的汲取:“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1]50,明确地提到对《庄子》的接受。通过研究韩愈文章对《庄子》的接受,可以更好地了解《庄子》对后世文人的影响,同时,对韩愈的文学理论、文学主张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

一、韩愈与庄子

孟子主张“知人论世”,因此,要想更好地理解韩愈文章与《庄子》二者的相关性,就必须对庄子其人其书和韩愈对道家、庄子的态度进行深入分析。

(一)庄子其人其书

庄子姓庄,名周,字子休,号南华真人,是战国中期宋国蒙人,曾作过漆园吏。史书上关于庄子的历史记载比较少,而后世了解庄子,主要是借助西汉时期司马迁所写的《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和庄子及其后学编著的《庄子》这本书。

《庄子》其书,应该是于先秦时期成书,今本的《庄子》一共有33篇,是由西晋时期的玄学家郭象删订并流传下来,一共分为三个部分,内篇有7篇、外篇15篇、杂篇11篇。学界一般认为,《庄子》内篇是由庄子所作,外篇与杂篇均来源于庄子后学。《庄子》在文学上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从战国时秦汉的惠子、刘安、司马迁、班固到近代的闻一多、郭沫若、鲁迅,历代文人大家多受到它的影响。“在思想上,或取其愤世嫉俗、旷达不羁,或随其悲观消极、颓废厌世;在艺术上,或赞叹不已,或汲取效仿,并加以发挥,从而创造了中国古代文学中众多绚丽多姿的艺术作品。闻一多说:‘中国人的文化上永远留着庄子的烙印。’同样地,在郭沫若看来,秦汉以来的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庄子》的影响下发展的。”[2]30这段话正说明《庄子》对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深远影响。

在唐代,由于唐朝帝王李氏一族将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李耳当作自己的祖先,道教在唐代得到充分发展,从上层统治者到平民百姓都尊崇道教,作为道家的另一代表人物——庄子,地位也随之被提升起来。因此,庄学相关著作大量涌现,而在文学创作方面,《庄子》的影响更加广泛、深刻。韩愈便是其中的一个代表,在政治上反对佛道,但他对《庄子》的文学接受却相当突出。

(二)韩愈对道家与庄子的批评

苏轼曾经评价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3]292韩愈不仅是文学家,而且也是思想家,是儒家道统忠实的拥护者,他以不惜触犯龙颜的魄力写下了《谏迎佛骨表》,掊击佞佛现象,同样,他也批判道家及道士。有趣的是,韩愈的散文作品中,有20多篇都对《庄子》有不同程度的接受。

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虚无”思想,将老子的清静无为变成了追求自然无为的处世观,庄子与老子共同构成了道家一派,其影响足以与占据正统地位的儒家相抗衡。韩愈极力倡导儒学,是儒家忠实的拥护者,力排佛道。苏轼评论韩愈“道济天下之溺”,也是肯定韩愈以儒家之道来维系社会的贡献。

韩愈在《原道》篇中这样说道:

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1]20-21。

在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出,韩愈认为的“道”,并不是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和佛家所谓的“道”,而是儒家的“道”。孟子逝世后,就无人继承儒家的“道”。要想推行儒家的“道”,就必须得禁止佛家、道家的“道”,让和尚与道士还俗为民,回归平常人的生活,将佛教、道教的经典书籍焚烧掉,把寺庙和道观改造成平民居住的地方。同时,向百姓传播先王的儒家之道,并用它来指引人生方向以及具体的行为。

韩愈批评道家,主要是由于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从社会层面来说,是由于中唐时期,唐朝的经济逐步开始走下坡路,经济逐渐凋敝,政治上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统治者的地位与利益受到严重的威胁,需要用儒家忠君爱国的思想来巩固统治、维护统治者的利益,而道家主张的避世思想显然不利于统治者维护自身利益,因此道家的思想就遭到了批判与排斥。从韩愈个人层面来说,韩愈的家学渊源深厚,其祖父、父亲、叔父、兄长等均有出色的政治才能,从小深受儒家文化的洗礼,长期处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之下,深受儒家积极出仕思想的影响,道家的思想与儒家的思想是相矛盾的。韩愈作为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人,希望通过积极地“出仕”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报效国家,而道家的消极“避仕”与韩愈的理想是相悖的,道家的代表人物庄子却不愿“藏之庙堂之上”而宁愿待在江湖之中,这一点与韩愈是完全相反的。所以,韩愈排斥道家,批评道家是合情合理的。

韩愈为了推崇儒家文化,力排佛家文化和道家文化,对道家及庄子持批评态度。他排斥道家及庄子,但是在他的创作中向道家代表庄子积极学习与借鉴。有趣的是,韩愈宣扬儒家道统的《原道》一文中说:“圣人不死,大道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1]17其中“圣人不死,大道不止”显然是源于《庄子·胠箧》篇中的“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2]150。

除了上文提到的《原道》篇之外,还有韩愈的《送廖道士序》,文中大量描写衡山的秀丽之景,而其中的廖道士是一个出类拔萃、德才兼备的人,但却因为受道教与佛教的迷惑,沉溺其中不出仕,韩愈借此文批判道教对人才的蛊惑。而在《送张道士序》中,张道士为了尽孝,隐匿于道教,而“孝道”显然是儒家的思想,韩愈对表面拥有道士身份内心却坚守儒家思想的道士希望其转变自身,由外道内儒的倾向向外儒内道方向发展变化。韩愈诗文对《庄子》的学习,前人已有论述,张裕钊谓《答李翊书》:“笔阵奇恣,而巧构形似,精妙入微,与《庄子·养生主》篇绝相似。”[1]190前人已指出《送高闲上人序》“盖得自《庄子·胠箧》篇”,《原道》立意虽相反,而“笔势亦多自此篇脱化而来”[4]187。韩愈的《进学解》,全文以自己与太学生对话的形式展开,总结了自己一生的成就,抒发了长期不得重用却遭贬斥的悲愤与哀怨,同时也暗含着对当时统治者是非不分的讽刺,而这明显是受到了《庄子》辩对艺术的影响,亦甚得《庄子》的辩对之法。韩愈的文章有很多都是从《庄子》之文脱化而来,其诗也深受《庄子》寓言手法的影响。宋人黄震即云:(韩愈)“《赤藤杖歌》赤龙拔须、羲和遗鞭等语,形容奇怪。韩诗多类此,然此类皆从庄生寓言来。”[5]267韩孟诗派奇绝险怪的审美追求和首开以文为诗的风气,也显然来源于《庄子》。

二、韩愈文章对《庄子》接受的具体表现

韩愈深受《庄子》的影响,《庄子》创作的艺术手法、语言特色、文章的风格以及所包含的思想情感等都对韩愈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一)“丑”的吸纳

西方的审丑的艺术更多的是对生活中丑的东西进行一种再现,中国的审丑艺术更多的是作者借助丑的东西来表现一种独特的审美感情。通过发掘“丑”,让“丑”给人以美的享受,借此来扩大审美的范围。清人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曾经说:“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6]260正是这种“以丑为美的”审美倾向铸就了韩愈文章的奇崛险怪。通过“审丑”,突出表现“丑”来更好地去反衬和表现“美”。以韩愈、孟郊为代表的险怪诗派的美学特征主要在于“尚怪”,韩愈以其“姿态横生,变怪百出”的诗歌,在中国古代诗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同时也给中国古典诗歌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庄子发展了老子“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的观点,更加鲜明地提到了“丑”的问题,并且指出在“丑”的外形之中完全可以包含有超越丑的这个形体之外的一种精神的“美”。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他塑造并刻画出一大批身体外形残缺、丑陋,而道德品质美好高尚的人物形象。这些德有所长而使人形有所忘的形象,均是“清丑入图画,视之如古铜古玉的人物,都代表着中国艺术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则推庄子”[7]302。从庄子《德充符》中的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四位刑馀丑厉之人,闉趾支离无脤,以及《大宗师》中“形畸”而“德充”的高人,《齐物论》中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南郭子綦,《逍遥游》中的“拥肿而不中绳墨”的樗等来看,庄子的“道”似乎就主要是体现在“丑”上,而庄子无疑就是开拓出“丑”这个审美领域,并且可以称得上是以丑为美的第一人。韩愈受庄子这种境界的启发,在文章中多次描绘丑的事物,但他的丑多为物,而非人。

韩愈《杂说·其三》里面说:

昔之圣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鸟者,其貌有若蒙倛者: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谓之非人邪?即有平胁曼肤,颜如渥丹,美而很者,貌则人,其心则禽兽,又恶可谓人邪?[1]38

在这篇文章中,韩愈笔下的圣人外形完全不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所见到的人形,圣人给人的感觉是可怕的,长得非常难看。圣人的外貌体型更像是动物而非人,圣人的头像牛,长着两只犄角,身形若蛇,嘴巴就像鸟的嘴巴,又尖又长,外貌若蒙倛,“蒙倛”也叫作“ 蒙箕”,它主要是古时候的先民们在腊月时用来驱逐疫鬼,或者是在死人出殡时所用的一种神像,脸看起来方方正正但是却非常丑陋,有着非常杂乱且密集的头发,外形看起来非常凶恶。他大力讽刺那些人形兽心者,韩愈笔下的圣人虽然外形丑陋,给人以丑的感受,但是这些圣人都是品德高尚,非凡夫俗子可比拟的人。而这一点与庄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如《庄子·大宗师》篇中那位外形畸形,容貌丑陋而德行高尚的高人。借用 “丑”的外表来突显内在品质的高尚,给人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

再如韩愈的《原鬼》篇:

有啸于梁,从而烛之,无见也,斯鬼乎?曰:非也,鬼无声。有立于堂,从而视之,无见也,斯鬼乎?曰:非也,鬼无形。有触吾躬,从而执之,无得也,斯鬼乎?曰:非也,鬼无声与形,安有气?曰:鬼无声也,无形也,无气也,果无鬼乎?曰:有形而无声者,物有之矣,土石是也;有声而无形者,物有之矣,风霆是也;有声与形者,物有之矣,人兽是也;无声与形者,物有之矣,鬼神是也[1]29。

听到有声音在梁上长啸,点开蜡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站立在堂前,仔细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亲自去触摸,想要抓住它,却什么也抓不到。看不到摸不着,没有具体的形状也没有确切的声音的事物就是鬼神。鬼神一般给人的感觉是阴森的,恐怖的,而文中却将日常生活中阴森恐怖的事物细致地刻画,详细地描述鬼神的神态。在韩愈轻松的笔调下,人人敬畏的鬼神变得可爱起来,鬼神这种让人感到惊悚的“丑”的物象带给人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

韩愈除了学习将“丑”引入自己的文章之外,他也使“丑”在诗文中扩散开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张牙舞爪。韩愈文学作品中的奇崛险怪特色,更是体现在他的以丑入诗,而这显然来源于《庄子》。他写这一系列外貌丑陋,听闻这些物象便会令人作呕,使人感到惊恐不已,此类的物象如落齿、雀鼠、蛊虫、蝙蝠、枯树、蛇、酣睡、盘中蝇、蚯蚓、狂肆的山火等,与庄子一样,颠覆了人们美丑对立的传统审美观念。同时,他以狠重崛怪之笔,改变了丑的事物在人们心中早已经习惯的审美体验,并用截然相反的感觉去冲击着和谐而悠缓的传统之美,呈现出一种不平衡的、带有搅动力度的、快速浮跃的、无理智的心理狂奔等特征[4]。韩愈非常喜欢用一系列富于狠重意味的动词,如诉、裂、刮、扳、劈、崩等,将这些景物描摹得狰狞可怖。如《陆浑山火与皇甫湜用其韵》:

山狂谷很相吐吞,风怒不休何轩轩。摆磨出火以自燔,有声夜中惊莫原。天跳地踔颠乾坤,赫赫上照穷崖垠。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三光驰隳不复暾,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燖炰煨爊孰飞奔,祝融告休酌卑尊。错陈齐攻辟华园,芙蓉披猖塞鲜繁[8]433。

这首诗的背景是皇甫湜因在对策考试中直陈时弊,触怒了权奸李林甫,因而授官陆浑尉,韩愈愤怒不平,写了这首陆浑山火,借此来比喻嚣狂无惮的权臣势力,“时当玄冬泽干源”的陆浑山火就成了诗人着力描写的丑恶形象。开头写山谷山势险峻,写山火时的地动天摇,诗中山狂、谷狠、风怒、天跳、地踔、神焦、鬼烂,惊心动魄的描述,生僻独造的诗句,将这场山火渲染得淋漓尽致。黑漆漆的夜晚,红彤彤的火光,凶猛的火势,邪恶凶丑之火的肆虐。一般情况下,生活中的“火”是不分美丑的,但是,韩愈却将陆浑山火与朝中的以李林甫为代表的权奸势力相连,这“火”就变成了肆无忌惮、张牙舞爪的奇丑之物,令人感到厌恶与恐怖,借此突出山火的肆虐,以小说叙事为诗,又显现出了大量生僻的字词,借以突出其丑恶的面目。与庄子以丑为美,以丑寄“道”不同,韩愈对“丑”的感情倾向发生了变化,“丑”在他的眼里,大多是负面形象的代表。在《苦寒》这首诗里他用极端的形容烘托冬日严寒的凄厉:“肌肤生鳞甲,衣被如刀镰。气寒鼻莫嗅,血冻指莫拈。浊醒沸人喉,口角如衔钳。将持匕著食,触指如排签。”[8]119肌肤都像生了鳞甲,衣被犹如刀镰一般,天气寒冷使鼻子堵塞难以嗅到气味,这样的冬日是如此的凄厉,让人感觉到无比凄惨。

在韩愈的诗文中,有相当一部分用的也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可以见到的普通意象,但作者对这类的意象不但不抒写其“美”的一面,反而强化和凸显其“丑”的那一面,借以表现作者内心的某一种特殊的情绪。韩愈继承和发展了前人审丑的意识,同时韩诗“以丑为美”的审美倾向也给宋诗的发展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清人叶燮在《原诗·内篇》中说得好:“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端,可谓极盛。”[9]

(二)谐谑文辞的吸纳

《庄子》的散文突破了先秦语录体散文与论辩体散文的束缚,不仅仅以说理为主要目的,而且还创造出了一种更为优美飘逸、恢诡谲怪的文学风格。《庄子》的讽刺谐谑影响了韩愈。黄震说庄子“固千万世诙谐小说之祖也”,道出了庄子对于戏谑为文的开创意义。庄子批评儒家,他批判儒家借用仁义之名来扰乱世道,并创作出了“儒以《诗》、《礼》发冢”[2]460的幽默故事,特别是“接其鬓,压其顪,而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2]460的盗墓行径,使人啼笑皆非,笑不可抑,让人一眼就看出了《诗》《礼》是盗墓工具的作用。除此之外,“涸辙之鳅”“触蛮之战”的夸张,“曹商使秦”的妙比等,都转动着灵妙的戏谑舞步[4]201。韩愈的以“戏笔”作“刺”,显然是受到庄子文学传统的影响。姚鼐曰:“此文学庄子”,张裕钊曰:“学庄子而得其沈着精刻者,惟退之此书而已。”[1]189

在张籍与韩愈论辩的《上韩昌黎书》《上韩昌黎第二书》以及韩愈的《答张籍书》《重答张籍书》中均流露出韩愈 “戏”文的看法,连韩愈自己都提出“以文为戏,以戏为文”的文学观点。韩愈一生命运多舛,童年非常困苦,从小由兄长抚养长大,而长大之后的科举之路更是一波三折,科场困顿,考了四次才中第,屡遭贬谪,因谏迎佛骨险些获罪被杀,尝尽了宦海风波的滋味。正是在各种各样的打击下仍然能够坚持奋发图强,韩愈才逐渐养成了这种谐谑嘲讽的文字。于是,拥有强烈忧患意识的韩愈以其“戏笔”对不合理的社会黑暗现实作了深刻的揭露与批评,“宦官专权”导致小人得志,广大的有志之士报国无门,甚至被驱逐,韩愈常常在文章中表达自己对这种现象的感慨与愤怒。如他的《祭柳子厚文》:

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凡物之生,不愿为材,牺尊青黄,乃木之灾。子之中弃,天脱挚羁;玉佩琼据,大放厥词。富贵无能,磨灭谁纪;子之自著,表表愈伟。不善为斫,血指汗颜;巧匠旁观,缩手袖间。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徒,掌帝之制。子之视人,自以无前;一斥不复,群飞刺天[1]361。

“凡物之生,不愿为材”,出自《庄子·山木》:“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2]317“牺尊青黄,乃木之灾”,出自《庄子·天地》:“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2]203“牺尊”,祭神的酒器,青黄,用来装饰的色彩,“其断”,被抛弃的树木。《庄子·天地》篇中对两种木材进行分析,一种因为不具有良材的质地而终其天年,另一种生长了百年的树木,剖开做成祭祀用的器具,把那些砍去却不用的部分扔在水沟里,做成祭祀的器具的木材和扔在水沟里的木材都丧失了它的自然本性。而以丧失了树木的自然本性为喻,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似乎才能远离祸患并保全自身,有材反而会招致祸患,要想处世免患,即在于虚己顺物,抛弃矜伐自持之心。显然,这里面包含着庄子对战国时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的批判,以及对贤能之士无处施展自己的志向的同情与慨叹。而韩愈在《祭柳子厚文》中借鉴《庄子》的语言,不仅表达了自己对柳子厚才华的推崇,同时又对他因其“材”导致的人生的不幸表示深切的惋惜与同情,对这个埋没人才、摧残人才的黑暗社会进行无情揭露和严厉批判。阎琦云:“子厚之材,当其被用也,如牺尊;当其被弃也,如断木,皆木之灾也。”[1]362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写道:“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其才实高,名盖一时”[1]570,纵然是这样有学识、有才能的柳宗元,朝廷竟对他用之如“牺尊”,弃之如“断木”,真是令人感到惋惜,可叹、可悲。韩愈借鉴学习《庄子》的写作手法,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进行深刻的揭露与无情的鞭笞。

如韩愈的《送穷文》,文中这样描述道:

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园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秪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行殊,而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1]637。

这篇《送穷文》写于唐宪宗元和六年的春天,当时的韩愈45岁,担任河南令。韩愈在文中写“送穷”,什么是穷?在韩愈看来,穷鬼一共包括五个,“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以及“交穷”。这五鬼就像可恶的苍蝇一般无耻地追逐,就像没有廉耻的狗一般紧紧地跟随着韩愈,使他一生处于艰难窘迫之中,掌控着他的命运,因此他决定要赶走它们。而这五鬼却张眼吐舌,跳跃翻滚,拍手顿脚地告诉韩愈,你自作聪明地赶我们走,实在是糊涂。人一辈子很长,我们可以帮你树立好的名声,流传千古,你现在虽然被朝廷贬斥在外,但我们仍然没有抛弃你,一直跟随你,你要是不相信,可以从《诗》《书》中找到依据。这篇文章从表面来看,韩愈是在写他要送走这五个穷鬼,然而实际上他却是在写自己留下五个穷鬼的原因。韩愈在文章中流露着自己对现实的种种感慨与不满,有对国家和人民的担忧,也有对自己不幸身世的哀叹,更有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揭露与批判。韩愈以诙诡的文辞、自嘲的笔调、充满幽默性的对白来表达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与压抑之情,在展现自己极其丰富的内心世界的同时,也对这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进行着无情的鞭笞。

除了《送穷文》之外,还有韩愈在元和七、八年间任国子监博士时所写的《进学解》,在文中韩愈借故假托向那些学生训话,鼓励他们在学业水平与德行修养方面取得进步,学生们大胆地提出质问,由他再进行详细的解释,因此称作“进学解”,而这同样也是借助戏谑之言来抒发内心郁郁不平的牢骚之气,幽默奇特,借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仕途困顿的牢骚。在这篇文章中,韩愈通过借用学生之口,形象地来突出了自己在学业、捍卫儒道伦理纲常以及从事文章写作方面的努力与成就,借以突出自己遭遇的艰辛与坎坷;然而在与学生们针锋相对的解释中,表面看起来似乎波澜不惊,实则字里行间却暗流涌动,同时也反映了对中唐时期社会中不合理现象的批判。

在诗文创作方面,韩愈主张“文章自娱戏,金石日击撞”[8]38(《病中赠张十八》),除了上文提到的《祭柳子厚文》《送穷文》《进学解》这几篇之外,还有《南阳樊绍述墓志铭》写了樊宗师与妻子之间可笑的言谈,《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道出了王适与媒婆的骗婚。不仅是在文章创作中,在他的古诗当中,也都有体现。韩愈的《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提用其韵》中拥有最高权威的天帝以婚姻来化解水与火的矛盾,天帝的威严被戏谑和嘲弄;《醉留东野》《郑群赠章》《三星行》《杂诗四首》(其一)等诗中都体现了这种戏谑之法。这些都与《庄子》文学特色的影响密切相关,而且深受《庄子》“无端涯之辞”的精妙的影响,韩愈“以文为戏”,主要目的在于抒发内心的郁郁不平与愤懑之感。

(三)奇谲诡怪的风格

苏洵在《上欧阳内翰书》中说:“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3]292唐朝文学家李肇在他的《国史补》中说道:“元和已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元和之风尚怪也” 。清朝散文家刘大櫆曰:“退之每以雄怪奇伟擎人。”[1]127从这些评价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韩愈文章中奇谲诡怪、崇尚雄奇的风格,同时也可以看出韩文奇谲诡怪风格对后世文风的影响。庄子以其恢诡奇谲、汪洋态肆的文风,在先秦诸子文学中独辟途辙,影响后世,对中国古代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庄子》中采用富有新奇意义的物象,如藐姑射山神人、惠施、支离疏、北溟之鱼、大鹏、大椿、孔子等,同时还有着大量的寓言故事,这些共同构成《庄子》恢诡奇谲、汪洋态肆的文风。

韩愈学习《庄子》,在韩文中这种奇谲诡怪的风格体现在两个方面:一在于他从真实生活中选取奇怪的题材。如韩愈的《猫相乳》:

司徒北平王家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其一方乳其子,若闻之,起而若听之,走而若救之,衔其一置于其栖,又往如之,反而夫猫,人畜也,非性于仁义者也,其感于所畜者乎哉![1]111-112

司徒北平王家两只猫在同一天生了小猫,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猫帮助这只死了的猫养育它的孩子。猫是动物并非人,但它却有人的仁义之性。人尚且难以做到这么仁慈,一只猫竟然仁慈至此,堪称奇观。猫只是一种动物,它没有意识与思想,韩愈却像庄子一样给日常之物赋予新奇的意义。

二在于他写的内容脱离了真实,营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如《柳州罗池庙碑》:

当与其部将魏忠、谢宁、欧阳翼饮酒驿亭,谓曰:“吾弃于时,而寄于此,与若等好也。明年吾将死,死而为神,后三年为庙祀我。”及期而死。三年孟秋辛卯,候降于州之后堂,欧阳翼等见而拜之。其夕,梦翼而告曰:“馆我于罗池。”其月景辰,庙成大祭,过客李仪醉酒慢侮堂上,得疾,扶出庙门即死。明年春,魏忠欧阳翼使谢宁来京师,请书事与石。余谓柳候生能泽其民,死能惊动福祸之以食其土,可谓灵也已[1]551。

文中说,柳宗元说自己明年将会死去,死后将化为神,三年后将要在庙堂里祭祀他。三年之后,他的神灵真的降临在了柳州的后堂。过路人李仪因喝醉了酒在庙堂轻慢侮辱而死,在柳宗元死后的第二年,韩愈就写了这个碑文。死后三年,柳州人在罗池为他造了庙堂。内容奇特,造就了奇谲诡怪的风格。孔子说“不语怪力乱神”,而韩愈此举显然不合儒家之道,韩愈写这篇文章一方面在于祭奠柳宗元,另一方面写这样奇特的碑文主要是为了讲述这些灵异事件,同时也抒发他的内心之奇。 此外,他的《石鼎联句诗序》也是此类的代表作,文中的衡山道士轩辕弥明被作者赋予神秘色彩, “貌极丑,白须黑面,长颈而高结喉……倚墙睡,鼻息如雷鸣……及觉,日已上,惊顾觅道士不见”[1]327,不仅面貌奇特,而且他的作诗技艺也很高超。这些描写,已经脱离了真实,营构了一片虚幻神奇的文学世界。

韩愈奇谲诡怪的文学风格形成的原因在于他主张“惟陈言之务去”,追求奇奇怪怪。其《答刘正夫书》云: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文,岂异于是乎?[1]232

日常所见到的事物,人们都不去关注它,等有发现它奇特的人,人们都会一起去关注它并讨论它,写文章也是这样的。韩愈提出创作要有自己的独创性,打破常规,求异求怪,因而使其文呈现奇诡的风格。再如《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本来是一篇墓志铭,却被韩愈写成了一篇趣味十足的小说,写王适、侯翁、媒婆三人之间的笑谈。奇男子王适平生怀奇负气,不愿意跟在别人后面去参加科举考试。新皇帝登基,以四科募天下士,他去参加考试,以失败告终。后来,他听说左金吾卫李将军年轻,喜爱多事,可以打动他,就主动前去登门拜见,并自荐:“天下奇男子王适,希望见到将军陈述事情。”两人一见面,意气相投,从此王适就就职于李将军门下。而侯翁也是一个奇特的人,自喻为阿衡、太师,他觉得世人无人能采用他的建议,两次为吏,皆发怒弃官,最后发狂跳入江中淹死了。因为爱自己的女儿,就坚决地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为官的人。王适为了娶到侯翁的女儿,就和媒婆一起想了一个计谋,假装自己明经及第,将要被选为官员。与媒婆一起欺骗侯翁,借机把侯翁之女娶回家。这些极为生动的奇人奇事,加上作者的创新性,共同构成其文奇谲诡怪的文学风格。

三、韩愈文章接受《庄子》的意义

刘大櫆评价韩愈的散文:“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便是奇气。奇,正与平相对。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10]320韩愈之文上承孟子的“气盛言宜”与庄子的“奇谲瑰丽”,打破骈体文的文章体式,学习秦汉之文,主张“惟陈言之务去”,追求奇怪雄豪,成为散文史上的嵩岳奇峰。

韩愈之文对《庄子》的接受,不仅传承了《庄子》,同时通过吸纳《庄子》的艺术特色形成自己独特的文风,终成一家之言,受到后世文人的盛誉,深刻影响了韩孟诗派的创作。韩愈诗文继承《庄子》,无论其奇,还是其戏,更多带有雄豪怪诞之风,与传统的审美习惯落差极大,甚至其后学皇甫湜等人乘袭不当,误人欹径[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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