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对话的叙事意义与美学价值
——试析《桥边的老人》的错位对话
2019-01-30何华
何华
海明威的小说具有简约的风格。小说几乎由人物的对话构成。美国语言哲学家格赖斯指出,要使对话顺利进行,谈话目标能够完成,交际的双方必须遵循合作原则。有一条是关联准则,指相互之间对话要相关。《桥边的老人》的对话不仅简洁,而且时常答非所问,侦察兵和老人的对话总是错位。简洁和错位的对话不仅仅只是一种语言风格,它实际上是作者呈现故事的一种方式。理查德福特说:“我觉得海明威是保守秘密,而非揭示秘密。”他遮蔽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需要读者通过作者提供的有限的对话去感知、联想内在的心理和情感以及心灵世界。读者只有以“读小说”的细读的方式,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才能使小说中很多的省略、空白和丰富的潜台词逐渐显现出来。
“那时我在看管动物,”他对我解释。
“奥。”我说,并没有完全听懂。
……
“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
“你的政治态度怎样?”我问。
……
“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他说。
“要是你歇够了,我得走了。”我催他:“站起来,走走看。”
老人关心的是动物,侦察兵关心的是老人。老人的目光停留的时空是过去和家乡圣卡洛斯,侦察兵关注的时空是现在和远方的巴塞罗那。在这样的时空错位之下,小说的时间结构陷入停滞,侦察兵不关心老人的过去,小说里自然没有关于过去的前景的叙述;老人不关心前方,小说的叙事时间就不会向未来延伸。小说里错位的对话,使人物传达给读者的信息很简单,就是老人在惦念动物,侦察兵劝老人离开,简单重复的对话内容构成了小说的主体。小说的时间上就定格在老人和侦察兵短短相遇的那一小段时间,空间上,只定位在“桥边”。在这种错位的对话之下,小说呈现的是此时此地,是一个“对话现场”,是生活的一个横截面,在这个截面里,我们不可能看到全部的前因后果,只能在高度凝练的横截面里做推测和想象。我们无法确凿地判断老人为什么要养动物;为什么养的是猫、山羊和鸽子,而不是其他动物;老人的家人都去了哪里;老人会不会继续往前走;炮火中的老人和动物能否幸存下来?对于过去和未来,对于前因和后果,我们试图做出任何一种确凿的判断,都是徒劳。老人可能回去,因为他放心不下他的山羊,“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他说。老人也可能就坐在原地,因为他说:“我76岁了。我已经走了12公里,再也走不动了。”“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士兵对他“毫无办法”。老人和动物们是否幸存下来,作者只是说:“法西斯飞机没能起飞。这一点,再加上猫会照顾自己,或许就是这位老人仅有的幸运吧。”或许是仅有的幸运,或许只是推测,具体的结局存在各种可能性。海明威的这种结尾被评论家们称为“零度结尾”。和传统小说的戏剧化的出人意料的结尾是不同的,这种“零度结尾”是平平淡淡的,把读者悬在半空中,不表示意向,拒绝解释和判断,甚至不像结尾。
小说家马原说:“这种省略产生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新的审美方法,以作用于阅读对象心理为根本目的的方法。”海明威的这种高度凝练的对话艺术,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读者的经验参与,他希望调动读者的经验。如果海明威在小说中补充了背景,交代了事情的始末,小说就会一目了然。但海明威呈现的是一个没有前因后果的情境,甚至在对话的情境里,他都刻意错位,让情节停摆。所以,海明威小说的对话艺术其实是他的叙述艺术,叙述的态度。现代派小说抽离了传统情节中的时间和空间,所谓的真实和真相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现实主义小说观中的所谓的真实。他告诉读者,所谓的真实真相是复杂的、相对的、有诸多可能的生活本身。评论家孙晓冬说:“小说几乎独立于作者之外,它就像生活境遇本身在那里自己呈现自己。”海明威的小说更倾向于还原生存的原始境遇,并对这些复杂的情境做无穷的思索和追问。对小说的任何一种推测都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无数的可能性构成了海明威小说的多义性和无限性。
对话的错位阻滞了情节的时空延宕,在人物心理情感上加强了暗示。从《桥边的老人》看,侦察兵说:“这儿可不是久留之地。”老人的回答是:“我要待一会儿。”老人问:“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侦察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的政治态度怎样?”老人无法从侦察兵那里得到慰藉,于是他木然地说,可不再是对着侦察兵讲了,“我只是在照看动物。”老人的内心是苍凉的。他无助无奈,谁都无法帮助他。他没有体会到战争和炮火的逼近,他反复询问一个问题——动物们怎么办?其实他也知道炮火之下,人和动物都难幸免。侦查兵时不时地劝告老人离开,老人的逃生意志到最后愈加淡薄。海明威用反复的近乎同样内容的对话错位,对人物的心理情绪起到了强烈的暗示作用。从开始侦察兵关心老人,问他从哪里来,老人还是高兴的、微笑的。到询问“家”的时候,老人开始发愁动物该怎么办,侦察兵劝老人去巴塞罗那,老人显得疲惫不堪,茫然,想要别人分担他的忧虑。到最后侦察兵要离开的时候,劝老人站起来走走看,老人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他木然地自言自语,不再对侦察兵说任何话。侦察兵和老人的对话为什么会错位,因为在战争中,躲避炮火是保护生命安全的唯一方法。侦察兵自始自终的劝告合情合理。但老人为什么没有回应或听取侦察兵的建议呢?对于老人而言,老人听从了上尉“炮火不饶人”的劝告,逃离了家乡,撇下了动物,但前方他没有熟人没有家,他何去何从?离开了动物,心里一直惦念记挂,他自身难保,更谈不上保护动物。侦察兵合乎常理的劝慰在老人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他内心是迷惘苍凉的,他不知道他的归途也不知道他的去路。就如同海明威自己说的:“着了火的木头上的蚂蚁,有的逃了出来,烧得焦头烂额,不知往哪儿逃的好。但是多数都往火里跑,接着掉过头来朝尾端逃,挤在凉快的顶端,末了还是被烧死在火里。”人面对现状就如同蚂蚁一样,无能为力。在重复的对话里隐藏着人对世界的沮丧、失望和无助。谁也无法帮助谁,谁也不知道明天该如何继续,所以海明威在结尾用了“仅有”二字,说明幸运是短暂的。
对话的重复错位,矛盾冲突的根源是这个让人无助的世界。这种对话冲突和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人物矛盾冲突不同,是个体无法摆脱外在世界的困境,是内在心灵的困境,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斗争矛盾。有的研究认为,这篇小说里有“老人对动物的深切关怀,有我对老人的关切,体现了人性的爱与善,与残酷的战争形成鲜明对比。小说结尾的复活节暗示只有人性的爱与善才是拯救自我、救赎世界的唯一出路。”这是一种定势的理解。侦察兵对老人的苍凉痛苦显然无法感同身受,从现实意义的劝慰无法简单排解老人的全部深刻的痛苦,老人也没有因为侦察兵的劝慰得到救赎。错位和疏离是人物对自己和世界所有一切的无助,人物此刻只有茫然和迷惘。
“迷惘的一代”是美国作家格特鲁德·斯坦因提出的。她说:“失落时方向的迷失和行动上的徘徊,人们的失落感反映出这样一个事实:人们因战争无比困惑,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海明威笔下的老人,正是不知道如何自我救赎的“迷惘的人”。在整个20年代以及之后的几十年间,美国的文化一直处于动荡的状态。
《桥边的老人》是一场错位的对话,在这个对话现场,作者悬停了时空和故事,在情境中延展小说故事的多重可能性,在错位中体验人物的心理情绪,这是现代派小说的叙事方式,它体现着一种新的小说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