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国家公园:风景民族主义符号
2019-01-30李莉
李 莉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一、引言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指出,“和空间一样,自然也被政治化了,因为它被引入到了那些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战略中。比如对国家公园的管理,就已经是一种战略了”(2015:5)。美国国家公园从设立到发展、维护,印证了自然风景的政治化。2008年,美国国务院的电子杂志出版的专辑号《国家公园,国家的遗产》,指出国家公园是象征着美国的价值观、理想、起源的国家地标,是“美国最好的理念”(王鹏飞、安维亮 2011:63)。美国环境历史学家艾尔弗雷德·朗特(Alfred Runte)认为,作为美国最好的创意,国家公园包含的理想主义界定了美国,是美国人心目中的美国文化标记(2010:xiii)。2009年,历时六年多制作的六集系列纪录片《国家公园:美国最伟大的理念》讲述了一个有关国家公园创意的故事。影片不仅记录了19世纪中期国家公园的诞生史,还追溯了最近150年来的发展史。它也是一部关于人的纪录片,再现了美国人致力于保护本国珍贵景致的历史,以此强调民族文化和民主国家的真正含义。2016年8月25日是美国国家公园100 周年纪念日,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明文指出,“国家公园的根本目的是把我们凝聚在一起,成为美国人。国家公园远不止有休闲、娱乐和经济价值,它是国家建设的一部分”。美国目前有59 处国家公园保护区,包括世界上最早的黄石国家公园(1872)。2016年1月,美国《国家地理》刊发了一篇文章《国家公园如何讲述我们的故事——并指出我们是谁》,指出国家公园起到了界定“美国性”的作用。美国国家公园的目的不仅是保护自然风景,更重要的是讲述美国的故事(Quammen 2016)。国家公园不仅代表美国不同地理区域自然风景的多样性,也成为美国文化和历史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
风景与国家、民族身份建构和认同以及与历史、政治的关系是风景研究的重要话题之一。美国人类学家温迪·J.达比(Wendy J.Darby)(2011)在《风景与认同:英国民族与阶级地理》中,研究了风景的“再发现”以及其在政治权力、民族主义和民族认同形成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美国著名地理学家皮尔斯·F.路易斯(Peirce Fee Lewis)(1979)列出七条原则,对风景的文化意义进行了全面总结,它们分别是:1)风景是文化研究的线索。2)文化的整体性和风景的公平性。3)风景的研究主体是普通常见的景色。传统的学术研究模式不能正确解读常见的风景,认为平常的风景研究不具备较高的学术价值。非学术性文学形式将成为风景研究的主要载体,包括新闻纪实文学、行业杂志、商品广告、游记等。4)风景的历史性。要了解现在的风景意义就必须了解历史,因为人类的所作所为、行为方式都是从历史传承下来的。5)地理和生态因素。除历史外,风景研究还必须考察特定区域的地理环境。6)环境监护。文化景观与自然景观紧密相连,对文化风景的解读也必须以对自然风景的了解为先决条件。环境因素不仅包括人类占据的空间,还包括气候、地貌、地质以及其他环境因素。7)风景的艰涩难懂。风景的解读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易懂,需要我们“轮流地进行观察、解读、思考,再观察,再解读。这样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提出我们以前从未提过的问题”(Lewis 1979:27)。瑞典人类学家奥尔韦·洛夫格伦(Orvar Löfgren)在《度假》一书中,指出了风景与美国民族身份构建之间的关系。风景的国家化经历了不同的发展过程,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美国和加拿大认为同西方文明国家相比,自己的国家缺乏历史名胜古迹,没有悠久的历史和古老的人类文明(Löfgren 1999:35)。因此,对风景的重新评价对于美国来说变得尤其重要,具体来说,主要有以下两方面原因:一是影响力深刻的宗教传统和独立战争后的民族主义思想促使早期的旅游业大力推出“神圣的地方”;二是19世纪的美国知识分子从纳撒尼尔·霍桑到亨利·詹姆斯自卑心理作祟,抱怨美国这个年轻的国度没有漫长的人类文明历史和高层次的文化,没有纪念碑和历史废墟,没有伊顿公学和牛津剑桥。于是,美国人转向自然原野,独特的自然风景成了美国民族文化建构的重要手段。
1811年,蒸汽船开始在密西西比河航行;1818年,纽约和利物浦之间的快速帆船通航;1821年,圣达菲铁路开始铺设;1826年,美国第一条铁路完工;1830年,第一条客运铁路线开始运行。水陆交通的便捷把很多游客带到美国东部,哈德逊河和山景旅游业兴起。与此同时,美国探险家、地质学家、作家和画家们的作品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Löfgren 1999:35-37)。艺术家们对于美国风景的描绘不仅极大地推动了美国旅游业的发展,也促成了美国政府对于风景的保护和宣传,国家公园的设立成为美国民族身份构建和定义国民性的重要手段。本文从“哈德逊河画派”的绘画和美国文学作品出发,以早期美国西部国家公园的诞生为例,探讨美国国家公园所保护的美国风景在确立美国民族意识和构建身份认同过程中的作用,揭示风景的民族主义特性①李政亮(2009)总结了风景在现代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其中包括德国、日本、美国。。
二、“哈德逊河画派”描绘的西部国家公园
风景的美学价值很早就得到艺术家们的关注,风景画就是他们呈现风景美学价值的典型方式之一。风景画反映的是一个地区的特有文化,风景画表现的主题跟风景话题高度一致:自然的美丽、变化和神秘莫测的力量,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和相互影响,风景的历史演变以及不同地方和场景的特点。
1825年,伊利运河竣工,哈德逊河成为当时美国内陆最重要的贸易通道,带动了两岸的经济、贸易、旅游业的空前发展和繁荣,也标志着“哈德逊河画派”的开始。该画派是美国艺术史上第一个独立的、具有鲜明美国特色的画派,且是19世纪最重要的美国风景画流派。画家们顺应当时美国西部开发和地理地貌大探索的社会潮流,用自己的画笔描绘美国独特的山川河流,歌颂西部风景的美丽,表达对祖国的挚爱。早期的画家多描绘哈德逊河谷的旖旎风光,后期画家的笔触拓展到新英格兰、美国西部和南部,甚至极地、南美洲(郁火星2015:190)。最重要的风景画家托马斯·科尔(Thomas Cole)被公认为“哈德逊河画派”的创始人,是“美国第一位荒野画家”。科尔将美国广袤而蛮荒的自然风景看作上帝之手的产物,不同于文明的欧洲。科尔撰文说,“最独特或许是最印象深刻、最具特色的美国风景就是它的荒野”;美国的风景远胜欧洲风景是“因为在开化的欧洲,风景的原始特色早已被毁灭或者改变”(Cole 2017)。
早期的作品以美国西部蛮荒壮丽的风景为主题,对于宣传美国的壮丽山川,促使美国国家公园的设立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早期“哈德逊河画派”作品所包含的寓意“直接与美国国家形象和人格塑造有关,回应了年轻的美利坚合众国在建立之初所面临的挑战。……与此同时,画家们在作品中抒发自己的爱国主义情怀”。科尔写道:
不管他(一个美国人)是否会注视着哈德逊河注入大西洋,也不管他是否会去探索这广袤大陆的中心腹地,或者只是站在遥远的俄勒冈边缘——他都处在美国景色之中,这是他自己的土地;它的壮阔、崇高——全部都属于他,并且如果他看到这些居然不心存感动,那么他就不配出生在这里。(转引自郁火星 2015:190)
在国家兴起和发展进程中,画家们用自己创作的大量风景画,展示了美国西部特有的地域特色,尽情抒发浪漫主义和爱国主义情怀,并以此助力国家的定位、民族主义和美国文化的形成。
科尔是“哈德逊河画派”当之无愧的鼻祖。1825年,科尔沿哈德逊河写生,举办系列风景画展览,引起轰动,这一年也被当作“哈德逊河画派”的开始。科尔创作了大量风景画,主要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蕴含宗教色彩和道德意义的风景画,代表作品有《伊甸园》《帝国的历程》和《生命之旅》;另一类是纯风景画,包括《卡茨基尔山之秋》《尼亚加拉瀑布远眺》《湖泊风景》等。科尔指出,美国最独特的风景是它的荒野,美国的森林、山脉、湖海、瀑布都是原生态的。如果说欧洲代表着文化,那么美国则代表着自然。生长在自然之国的美国人应当从自然中寻求文化艺术的源泉(Cole 2017)。科尔的风景画单从标题上看就是聚焦美国最自然的风景,展现美国风景的美,激发美国人民爱家乡、爱祖国的情怀,树立民族自豪感,构建共同的民族意识和身份认同。
弗雷德里克·埃德温·丘奇(Frederic Edwin Church)是科尔的学生,是第二代“哈德逊河画派”的代表画家,擅长描绘大型全景式风景,代表作品有《尼亚加拉大瀑布》《穿越荒原》等。阿尔伯特·比尔施塔特(Albert Bierstadt)也善于描绘大型的美国西部风景,曾参与西部开发和探险队,他最有名的创作是“约塞米蒂风景”系列,其中《约塞米蒂日落》最为出色。该画画面宏大、逼真,形象地再现了落日余晖下的约塞米蒂山谷俊美的景色:金色的晚霞,错落的山峰,彩霞密布的天空,清澈的小河,郁郁葱葱的树木。明亮而柔和的色彩,亮丽而大气的画面,让人感叹美丽的自然风光,如同天上仙境、人间天堂。史学家安妮·海顿高度评价比尔施塔特的画,她说“比尔施塔特以美国人期望的样式描绘西部景色,这使他的作品大受欢迎,强化了美国人将西部视为崇高和优美伊甸园的观念”(转引自郁火星 2015:194)。
托马斯·莫兰(Thomas Moran)也曾加入西部考察团,为黄石公园成为国家公园作出了贡献。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描绘黄石公园的《黄石大峡谷》。画面中心,黄石瀑布倾泻而下,观者仿佛能亲耳听到瀑布的轰鸣声,峡谷两岸郁郁葱葱,中间夹杂着乱石。作品展现了黄石大峡谷的宏大气魄与壮美景色。1873年的夏天,莫兰加入了约翰·韦斯利·鲍威尔(John Wesley Powell)少校的峡谷考察队,描绘大峡谷几乎成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艺术使命,返回东部后不久他就完成了巨幅画作《科罗拉多大峡谷》。如果说鲍威尔关于大峡谷英雄般的叙事激发了全美国人的想象,那么莫兰的绘画使其能见性成为可能。乔尼·路易斯·金西(Joni Louise Kinsey)认为,“《科罗拉多大峡谷》以视觉表现的方式使大峡谷的不可理解变得可以理解”(1992:124)。莫兰融合了现实主义和非现实主义手法来描绘大峡谷,鲍威尔赞扬了此画的真实性:
这样的主题需要大胆的手法来驾驭画笔。莫兰以十分逼真的手法表现大峡谷的深度、巨大、距离、形式、颜色和云彩,但他的画面绝不仅仅再现了真实的自然。前景中阴沉的黑影,远处的光芒,峡谷上空翻卷着的大朵云彩,隐藏在峡谷裂缝中和飘浮在悬崖前面的小小云朵——所有这些特征和许多其他的东西被如此表现出来,形成了最生动和最宏伟的画面。(Wilkins 1966:133)
莫兰这幅画作完成不久后,美国国会就花10000 美元——当时的天价购买了这幅画,很大程度上说明了这幅画对于美国国家和民族的意义和价值。历史学家更是高度评价了这幅画对美国文化的贡献,认为国会的采购在国家领土政治的前瞻性方向发挥了作用。随着对美国大陆最后未涉足国土的探索,《科罗拉多大峡谷》 与莫兰的其他画作一起,被认为促成了国家公园体系的建立(Wilkins 1966:339)。安吉拉·米勒(Angela Miller)梳理了19世纪中期美国的风景画和民族主义之间的关系,指出风景画的首要文化任务是通过再现美国风景,建立国家身份(Grusin 2004:4)。
三、文学作品中的西部国家公园
跟欧洲国家相比,美国没有悠久深厚的文化底蕴,也没有数目繁多的文化遗迹和历史废墟,更没有精心规划设计的自然风景。美国幅员辽阔,拥有丰富多样的自然风景。佩瑞·米勒(Perry Miller)称美国为“自然之国”,认为对于早期的清教徒来说,荒野不仅是其赖以生存的家园,更是重塑美国文化和国家身份的重要因素(1956:204-216)。理查德·怀特(Richard White)提出,设立国家公园的目的是建构一个“有机机器”,他把再造后的太平洋西北部的哥伦比亚河定义为“一个能量体系,尽管由于人类活动的干涉已经发生改变,但依然保持了原始的、未经破坏的特征”(1995:IX)。米勒认为改造这条河需要大量人力和技术的投入,理查德·格鲁辛(Richard Grusin)更多强调国家公园在再现自然景物过程中的逻辑和表现方式(2004:174)。设立国家公园不仅仅是从环境保护出发,更是意在通过国家公园这一特殊的自然风景揭示国家公园所代表的文化和政治意义。美国联邦政府在19世纪设立国家公园,其目的就是通过把国家公园体制化、规范化,宣扬美国的风景,吸引国内和国外游客在领略美国浑然天成的自然风景同时,感受到美国民族文化的独特韵味。由此,国家公园成为美国构建美国文化和民族身份、打造国家名誉的重要手段。
以科罗拉多大峡谷为例,大峡谷国家公园位于美国西部亚利桑那州西北部的科罗拉多高原上,全长433 公里,是1908年由美国总统罗斯福倡议设立与规划的。1919年2月26日,美国国会立法,成立了大峡谷国家公园。回顾大峡谷的发现历史,西部文学的先驱詹姆斯·O.帕蒂(James Ohio Pattie)是较早在游记里描绘大峡谷的作家,其著作《詹姆斯·帕蒂的个人游记》于1831年出版,记录了美国西南自然地理和文化地理学特点(Padget 2009)。根据游记记载,帕蒂曾到达过科罗拉多河的某个地方,即后来的科罗拉多大峡谷。
大峡谷的发现当归功于约翰·韦斯利·鲍威尔——美国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独臂的他是一名退伍老兵、科学家和探险家。1869年5月,鲍威尔一行10 人驾船开始了格林河、大峡谷和科罗拉多河的探险,历尽艰辛终于揭开了大峡谷的神秘面纱。鲍威尔的游记《科罗拉多河探险记》真实客观地记叙了他以过人的胆识率领探险队员们凭借非凡的勇气和毅力战胜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千难万险,探索该地区的地质、地理、人文和历史等多方面未知领域的全过程,是人类历史上探索科罗拉多大峡谷的第一次壮举。在该书中,鲍威尔描绘了第一次亲临大峡谷时感受到的震撼:
站在高高悬崖顶上从远处观看大峡谷的旅游者,见到如此雄伟瑰丽、浩瀚如海的景象无不为之倾倒。置身大峡谷中的旅行者,发现大峡谷如此之深,如此幽暗,会觉得大峡谷神秘莫测,摄魂夺魄,不禁对它肃然起敬。(2007:373)
此外,他还评价了“哈德逊河画派”画家笔下的科罗拉多大峡谷:
画家丘奇所画的高山冰川风景像一个壮丽鼎盛的王国,画家比尔施塔特画的高山悬崖绝壁是如此之高,飞鹰还没有飞到悬崖绝壁之巅,就已无法看到它飞翔的雄姿了。托马斯·莫兰则是将这两位大画家的画法特点融合在一起,在他的画里,既画出了无比宏伟壮丽的悬崖绝壁和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又表现出了它们直插云天、无法测量的高度。(2007:371-372)
在全书的最后,鲍威尔发出这样的感叹:
大峡谷地形多变,千变万化,永无止境……大峡谷是比阿尔卑斯山或喜马拉雅山更难翻越的地区……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体力和勇气来完成翻越它任务的话……终将会明白什么是 “崇高壮丽”的含义。大峡谷是人间天堂绝无仅有的最庄严崇高、宏伟壮丽的奇观。(2007:380)
由此,大峡谷的文化意义开始被美国人认同,成为唤醒民族意识的重要手段。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作家、探险家在描述大峡谷时,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两个词——震撼和崇高。1882年,地质学家克劳泽·E.达顿(Clarence Edwarf Dutton)出版了另一部关于大峡谷地区地理、历史的著作《大峡谷地区的第三纪历史》,该书详细记载了大峡谷的历史和幅员之辽阔,用生动形象的语言,绘声绘色地展现了该地区的壮丽风景,读者不仅了解到许多科学知识,还感受到大峡谷地区独特的吸引力。另外,书中还附录了许多珍贵的素描地形图和地图。在该书的第八章“崇敬点看到的全景”,达顿展现了大峡谷令人赞叹的全景图。他是怀着敬畏和热爱之情描写从崇敬点看到的风景的:“在我们脚下和周围的巨大空间里,心灵几乎无法平静安放,完全被体型巨大和外表有趣的物体所占据,心灵在理解这一切时,感到无望的迷茫……一切都是最好的,超出人类智力所能理解的范畴。”(Dutton 1882:150)地球在“我们脚下陡然沉下去,深不见底。在一瞬间,转眼我们面前就出现了一道无法言喻的美景”,大峡谷是“地球上最令人赞叹的奇观,不光是它的面积之大,还包括它的全部”(Dutton 1882:143)。总之,达顿认为任何文字都无法充分展现科罗拉多大峡谷的绝妙景色,因为它是壮丽、美丽的化身,是大自然力量的象征。达顿为美国拥有这样的风景而感到自豪,认为大峡谷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他说,“热爱自然的人们,他们对自然风景的认识来源于阿尔卑斯山、意大利、德国,或者新英格兰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南美安地斯山脉、苏格兰或者科罗拉多”,大峡谷的与众不同让人敬畏和震撼(1882:141)。达顿认为,大峡谷“肯定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一令人震惊和崇拜的景色,不是为人类设计的,而是神灵们的家园”(Dutton 1882:124)。1899年,美国女诗人哈丽特·门罗(Harriet Monroe)在游历了大峡谷后,表达了同样的震撼和崇敬之情,她对“大峡谷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一观点表示认同。在大峡谷成为国家公园后,大批游客蜂拥而至,为了满足游客的需求,约翰·C.戴克(John C.van Dyke)于1920年撰写了有名的旅游指南《科罗拉多大峡谷》,该书不仅介绍了大峡谷的地理地貌,还从美学欣赏的层面介绍了它的美。他指出,看到大峡谷的第一眼,游客的第一反应是震惊。大峡谷规模之大,超出人们的想象。另外,“当谈及它的色彩时,我们更无从着手”,大峡谷的颜色就像它的空气和天空一样,“超越了我们的想象”(Dyke 1920:19)。达顿和戴克的著作不仅描述了以科罗拉多大峡谷为代表的美国西部壮丽的自然风景,还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展现了美国早期移民和西部开发的历史进程,洋溢着作家对祖国的热爱,弘扬了爱国主义和民族自豪感。风景成为民族性的体现,成为建构民族主义的重要手段。
生态文学作家约翰·缪尔(John Muir)被尊称为“美国国家公园之父”,他是美国早期环保运动的领袖。他几十年间跋涉在美国西部山区和西北部冰川,留下近十部专著和六十本日记。缪尔帮助保护了约塞米蒂山谷,并创建了美国最重要的环保组织——塞拉协会。该协会是美国目前最大的环保和户外活动俱乐部。缪尔主要有三部关于西部自然风景的作品:《夏日走过山间》《加利福尼亚的山》和《我们的国家公园》。《夏日走过山间》以日期为线索,以日记的形式真实记录了缪尔从1869年6月3日至9月22日在约塞米蒂群山中的直观感受。他的文笔十分优美,描写细致,用深情真挚的文字记录了美国西部的自然风光,如植被、动物、岩石、冰川、瀑布、河流、山谷等。阅读他的作品能深刻感受到大自然的雄奇和美丽,冥冥中荒野里的上帝吸引着“自然之子”缪尔去探索自然界的无穷奥秘,激励他去完成精神的朝圣之旅。缪尔倾其一生去感受自然的美、自然的真、自然的变化;通过展现自然风景的美,他尽自己所能呼吁美国联邦政府和民众去保护自然美景,守护人与万物生灵的共同家园。他在1869年6月13日写道:
今天是我在山间度过的又一个灿烂日子。我仿佛被融化、吸收,我生命的脉搏跳动着去了我也无法知晓的地方。生命似乎已经无所谓长短,我们仿佛和树木星辰一样,不着急赶时间。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一种实质上的永生。(2014:39)
1869年6月15日,缪尔记录了一个万物复苏的清晨:
阳光毫不吝惜地洒在绵延的山坡上,照射在苏醒的松树上,让每根松针都欢快起来,让每个生命都愉悦无比。知更鸟在桤木和枫树的树冠上歌唱,这首古老的歌曲在我们这片被庇佑的土地上,曾经滋润着数不清的季节变换。无论在这片山中谷地,还是在农场果园里,都是它们舒适的家乡。(2014:49)
缪尔展示了自然界的神性、灵性,和谐美好的生态环境让自然万物的四季轮回获得了永生,人类也在与自然的亲近与和平共处中获得愉悦和启示。缪尔对约塞米蒂山谷的森林、河流、高山、瀑布、岩石等自然风景进行了全景式的再现,旨在激发美国人浪漫的民族主义情怀和民族自豪感,揭示风景背后所承载的国家属性和民族精神实质。
缪尔在《我们的国家公园》里重点描绘了美国西部的三座国家公园:黄石、约塞米蒂、巨杉与格兰特将军国家公园。黄石公园被缪尔称为“世界末日”传说的源头,最有名的当属世界上最为猛烈的间歇泉:“它们的泉眼仿佛巨型花朵,五光十色,异彩纷呈。灼热的彩泥泉、泥泉、泥火山以及泥糊泉中充满了各种颜色的黏稠泥浆,在一起翻滚、沸腾着,发出‘咕嘟咕嘟’、‘噼啪噼啪’的巨响。”(2012:27)在缪尔笔下,约塞米蒂公园是上帝喜欢装扮美景的地方:
这里是世界上两条水声最动听的河流——托勒姆河与莫赛德河的源头;这里有无数的湖泊、瀑布和平滑如丝的草地,这里有最静穆的大森林、最高的花岗岩穹丘、最深的冰蚀峡谷和最为炫目的水晶质地表。(2012:51)
约塞米蒂公园里还有无数美妙的花园,分布在不同海拔、不同地形的山谷和森林中。约塞米蒂的山谷里还活跃着无数的动物,还是各种鸟的天堂,如艾松鸡、高山鹑、知更鸟、克拉克鸦、绿头鸭、蜂鸟、啄木鸟、水乌鸫等。缪尔的自然文学作品跨越了植物学、动物学、地质学、地理学、人类史、气象学等多学科,他毕生的愿望就是希望国家公园成为过度文明的人们回归自然、获得自我更新的地方,希望国家公园成为彰显美国民主的窗口,让自然景观成为所有公民可以接近、参观、享用的地方(高科 2016:250)。缪尔不愧为美国自然风景的保护者、美国国家公园管理体制的首倡者。作家从自身对于美国西部自然美景的独特体验和深刻感悟出发,对这种个人感悟进行艺术再现,这时的自然风景成为缪尔激发美国人爱家乡、爱祖国,树立民族自豪感以及构建共同的民族身份这一愿望的文化载体和民族主义符号。
四、结语
朗特把风景跟民族主义和国家认同联系在一起,指出美国国家公园思想源于美国与欧洲文化相比而产生的文化焦虑,国家公园的设立是为了“寻求一种独特的国家认同”(高科 2016:249)。19世纪的美国作家和“哈德逊河画派”画家热情洋溢地歌颂了以美国西部几大国家公园为代表的风景之美、之壮观。他们对自然风景多样化的宣传,促成了国家公园的设立,成功地唤醒了美国独特的自然风景资源所承载的集体记忆。西部国家公园的设立正是顺应了19世纪下半叶美国社会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热情。
埃德温·伯恩鲍姆(Edward Bernbaum)进一步指出,国家公园代表着“美国的灵魂”,可以激发民族自豪感,增强文化自信心。公园的历史人文资源是美国公民熟悉国家历史,培养爱国主义情怀,领略友善、正义、奉献精神的重要场所(陈耀华、张丽娜2016:8)。美国国家公园从设立至今,不仅起到了保护自然风景的作用,其壮美的风景更成为塑造民族身份、强化地域文化特点和民族意识的重要手段,由此,美国国家公园成为风景民族主义的象征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