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框架下的博物馆
——回到托尼·本尼特的博物馆思想
2019-01-29王思渝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北京100871
王思渝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北京 100871
如果以一种广义的视角来视之,对于当代博物馆学研究来说,在有大量的学者以博物馆自身的实践、技术、业务等“怎么做”问题为导向而不断寻求突破的同时,也有大量的学者致力于将博物馆置身于更大范围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背景中,以博物馆为窗口或为镜子,关心围绕着博物馆而弥散开的种种互动关系。例如,近年来常见的“新博物馆学”或“批判博物馆研究”等声音均是其中的代表。纵观此类研究,权力问题历来是其中的核心;而在这当中,不同的学者又有着不同的理论倾向,他们对于权力的本质、权力的来源以及权力在博物馆身上的作用机制等问题均有着不同的阐释。放在今天的整个博物馆世界来看,这批学者和相关著述应当被视为当代西方博物馆研究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其中,托尼·本尼特(Tony Bennett)所做出的工作不容忽视。本尼特自身最具声名的研究多集中在广义的文化研究领域,因此在该领域内,已有大量学者对托尼·本尼特从不同侧面做出过介绍;而对于多数博物馆学研究者而言,托尼·本尼特最具知名度的研究作品依然是其1995年出版的《博物馆的诞生》(the Birth of the Museum),但若就此仅将托尼·本尼特及其作品简单理解为一种博物馆史实层面的贡献,不免不够全面,仍有遗憾。尤其是近年来,西方学术界呼吁弥合批判研究与实践研究的呼声愈重;在此背景下,重新去重视以托尼·本尼特为代表的这一批学者的研究工作将更助于搭建同样以博物馆为话题、但有着不同研究趣旨的不同学术倾向之间的桥梁。
有基于此,本文的目标便在于,回到托尼·本尼特关于博物馆问题的相关著述当中,将托尼·本尼特及其博物馆相关讨论重新置于更广阔的思想背景中,尤其关注他如何借助对博物馆的经验主义研究从而游走在各个西方理论派系之间。借此,一方面以期得以全面理解本尼特所描述的权力框架下的博物馆图景,另一方面也将以此为起点,简要对其博物馆思想及权力问题未来的发展做出评述。
一、思想背景
关于托尼·本尼特在西方学术界的总体地位,徐小霞将其评价为“当代文化研究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本尼特早年主要从文学理论的角度出发,集中在“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审美理论方面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倾向”方面;而随其本人在20世纪80年代移居澳大利亚之后,开始在文化研究领域着力更深,而在当中,博物馆成为了其重要的经验研究的对象和工具[1]。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存在着侧重点的转移,但是托尼·本尼特身上所带有的思想传统依然是一以贯之的。这首先还是发端于英国文化研究的传统。段吉方曾把20世纪以来的英国文化研究概括为四个维度,分别是英国文学学科的职业化训练、对精英主义的批判性超越、对工人阶级与大众文化经验的关注以及与马克思、阿尔都塞等文化理论思想的呼应[2]。在下文对本尼特的讨论当中,我们将看到,这些维度在本尼特的身上都能找到不同程度的映照。其次,包括本尼特在文学理论领域内所作的贡献与其后期的文化研究工作也不必被视为一种断层。例如,他对于“何为文学”等问题的理解本身便是放诸在一个建构的过程当中去阐释的,尤其关注当文学文本进入到阅读流通领域之后所伴随的意识形态斗争和话语实践[3];而这种思路在其后续的博物馆和文化研究当中还将持续反复看到。
此外,对于本尼特自身而言,有两位对当代整个人文社会科学学术界依然影响深远的重要人物也被本尼特承认为了自己博物馆思想的重要来源,即安东尼奥·葛兰西和米歇尔·福柯。
安东尼奥·葛兰西出生于意大利,常被视为20世纪以来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尤其是他对于文化霸权(Culture Hegemony,又常译“文化领导权”)的讨论成为了本尼特后期工作的基石之一。阿兰·斯威伍德曾经对葛兰西式的整个文化概念做出过一个整体性的评价。他提到,在葛兰西的理论框架中,“文化、政治和革命是一个整体的概念”[4]。在葛兰西看来,文化不仅是一种经济基础的机械反映,也不是一种静态的权力;他使用“霸权”一词实则已经暗示了其间所涉及到的不同的阶层和集团在争取其统治地位时所产生的彼此斗争关系。
这尤其通过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的行为来实现。在葛兰西的眼中,“(知识分子)的形成是同所有社会集团相联系的”,这伴随着一个“同化和征服”的过程[5]。如果说,本尼特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葛兰西的这类论调之后所使用的主要例证便是博物馆的话,那么葛兰西自身所举出的最佳证据便是学校和各类教育机构。以此为基础,在葛兰西的理论体系当中,这种文化权力观的覆盖面是极广的。他强调“政治社会”与“市民社会”这样一组相对的概念;而这种“霸权”职能不仅指涉的是国家或政府,统治集团在社会过程当中也可以继续实现其“霸权”职能,知识分子作为了这类统治集团的“代理人”,以此为基础形成“人民大众所给予的‘自发的’首肯”,从而得以形成一个完整的结构[6]。
总体来说,葛兰西的观点为文化或一系列在社会领域内表达文化的机构与权力之间的联系搭建起了一条重要的桥梁。这种权力观在社会当中具备广泛的渗透力,这一点也是本尼特的博物馆思想中所继承的重要内容;只不过,葛兰西的权力观总体上依然是“自上”的,与马克思主义式的意识形态理论是密切呼应的,因此本尼特也同时意识到,葛兰西的论调在解释“微观政治”、以博物馆为例的各类实际代理人(如馆长、设计团队、各式委员会等)、包括布尔迪厄等人所看重的社会区隔等问题时依然存在着乏力[7]。对这种乏力的不满足使得本尼特在后期对博物馆的具体讨论之时更多引入福柯的思想。
米歇尔·福柯是至今在多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依然影响深远的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他的学术思想涉略广博,乔治·瑞泽尔在编写《后现代社会理论》(Postmodern Social Theory)一书时特意将福柯的理论分为前后两期。他认为,福柯前期重在提出“知识考古学”,以一种特定历史时期特定权力话语权的框架去分析不同时期的知识的产生,以及在“权力谱系”(Genealogy of Power)中论述知识与权力的关系;后期则以性和性别的讨论为主要贡献[8]。这也代表了今天学术界对福柯的一种普遍的理解。
在这当中,福柯发展起来了一套成熟的权力观,这种观点也对本尼特关于博物馆性质的看法影响颇深。
例如,在福柯看来,知识的形成与其被看作是种理所应当的过程,不如更应被理解是特定时期内权力制度牵连的产物。借此论调,福柯进一步讨论了一个社会是如何在一种权力关系下界定哪些内容是需要被排除出去的、哪些是要受限的以及哪些是合适的,人们在这个权力无处不在的社会又是如何约束自我行为的[9]。
再如,福柯强调“规训”这一概念。他将视角瞄准了17-18世纪以来隐藏在军队、修道院、学校、工厂等机构中的一系列“纪律”“驯顺”式现象,并把他的这种研究思路解释为一种权力的“微观物理学”的思路[10]。福柯在对“规训”机构进一步展开分析之时,尤其关心一种“分配艺术”,即,在建筑学意义上如何通过一种空间的分配来配合一种驯化技术。
与瑞泽尔的思路相类似,如果一定要给福柯的思想做一个分期的话,大多数研究者会强调,正是从《性史》开始,福柯将自己的权力的观点更旗帜鲜明地推向了一个微观的层面。《性史》的意义在于,福柯试图向人们揭示,即便是性这样看似极为隐蔽的话题,它实则宣告的也是在权力下对身体的一种支配[11]。实际上,福柯的这种权力观在上文关于知识权力和“规训”的讨论当中已能有所体现。而且,正如莫伟民所总结的,福柯的权力观“既非单纯的政治权力理论,也非权力决定论”,主体在这个过程中享有自由,这构成了权力存在的前提;但也正在这些自由的主体关系之间,权力无处不在的被生成出来,植根于社会网络当中[12]。
二、博物馆与权力思想
在思想背景的基础上,本文的问题还是要回到本尼特是如何描述其自身的权力观下的博物馆世界的。
关于托尼·本尼特对博物馆问题具体的讨论在徐小霞、段吉方、李艳丰[13]等学者的研究中已有较为详细的译述。在他们的讨论中,权力问题均是与本尼特所关注的文化政策、治理术等概念相绑定的;但是,在部分问题上,这些研究也仍有分歧。例如,在本尼特的理解当中,不同理论流派的权力究竟为何意;借用博物馆,本尼特所想要表达的权力观究竟为何,等等。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系列问题,重新回到本尼特的文本当中,以博物馆为突破口重新反思本尼特在各大理论流派之间或借鉴或批评的游走状态,是必要的。
在本尼特的文化研究蓝图当中,博物馆是其在方法论上重要的经验研究的对象。具体来说,本尼特的这项工作主要建立在他关于博物馆史的讨论之上,尤其是1995年出版的《博物馆的诞生》自然可以被视为其代表作之一。从史实层面,可以把本尼特的讨论看作是主要集中在18-19世纪以欧洲为中心的公共博物馆的形成过程;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有别于简单以线性时间轴为逻辑的史实梳理,该书的理论性大于其史实性。本尼特对于博物馆史的讨论并不局限在究竟哪座博物馆才能被称为完整意义上的“第一座公共博物馆”等这类史实界定性的问题之上。《博物馆的诞生》全书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以“历史与理论”为题,第二和第三部分更从标题上便表达出明确的理论话题指向,分别为“管治与政治”“有关进步的技术”。
从本尼特将重心转移到对博物馆史的讨论开始,他便旗帜鲜明地打出了葛兰西和福柯的旗号;但是实际上,在《博物馆的诞生》中,本尼特呼应的第一个理论思想、也是该书的讨论起点始于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概念。本尼特承认了哈贝马斯等人在提出“公共领域”时对社会阶层等问题做出的划分,这也是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所做出的重要贡献。继而,本尼特也承认了博物馆在特定时期、一定程度上确可以被视为一种“公共领域”的产物;但是,通过将公共博物馆的形成置于18世纪西方整个资本主义公共概念的背景之下,本尼特更为强调,一方面,博物馆身上带有着一种政府性工具的色彩,充当着区分资产阶级和其它大众阶层的角色;另一方面,博物馆又通过其开放政策,试图拉拢各个社会阶层,使其它大众阶层“学习成为文明人”。这种看似矛盾的二元结构也引出了本尼特在各个理论流派当中游走的核心话题,即,“博物馆既不是一种简单的社会同化机制,也不是一种差异化机构,它的社会功能一直介于这二者的冲突性拉力之间”[14]。有鉴于此,他并不建议将博物馆完全看作是哈贝马斯式的“公共领域”的一部分。因为,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需要建立在对国家和政府权威的批判之上;但是本尼特认为,“从19世纪中期以来,(博物馆)的公共性很大程度上恰是市民和政府意义上的”[15]。
由此实则可以看出,本尼特还是吸收了一定程度的葛兰西式的倾向,博物馆带有了文化霸权争夺的色彩。葛兰西的理论框架在本尼特看来,恰“能够给文化和意识形态力量所发挥的作用以应有的重视,也能够对不具有阶级性的行动者所发挥的作用给予应有的重视”[16]。
但是,依然回到上述对于这种冲突性拉力的认识,这也构成了本尼特与传统的葛兰西式的讨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他提到,如果按照葛兰西式的提法,“政治社会”实行强迫和控制,“市民社会”通过文化和道德系统来创造出文化霸权从而为现有社会秩序寻找合理性,那么博物馆将毫无疑问的整体属于“市民社会”的一部分。对此提法,本尼特认为只能说“看似是”[17]。本尼特依然承认“葛兰西式的视角对于将博物馆与资产阶级民主政体的关系理论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18];但与此同时,对博物馆“独特的政治关系领域”的重视使得本尼特在余后的讨论中转向了福柯。
借助福柯,本尼特想要探讨一种新的社会管理和规范模式。在这种模式中,市民依然享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权力,以一种“远距离治理”为目标,个体会在这当中自主自愿的自我规范[19]。这种福柯式的思想实则意味着,权力是在社会微观中渗透和生成的,“自下”的自主和“自上”的控制同时存在。这应用到本尼特对博物馆的讨论当中便具体表现为其对博物馆历史上由私向公的转换过程的关注、对博物馆作为一种表征(Representation)空间的特性的关注、对博物馆观众在进入这样一种公共语境之后所自主受到的“规训”的关注。
其中,最为典型的思想便是本尼特所提出的“展示性复合体”(Exhibitionary Complex)的概念。他认为,“借助对物品进行划分从而赋予其表征意义,包含着‘展示性复合体’的机构将一个封闭、私人领域内的物品逐渐地转向更为开放、公共的场域,他们由此变为了向全社会题写和传播权力信息的工具”。博物馆这类的展示性机构可以类比于福柯的“监狱群岛”(Carceral Archipelago)的概念。如果说,福柯的工作是展现了监狱、收容所这一类的机构如何在社会中树立起一种“坏”的标准;那么,本尼特则是把博物馆看作是在社会中树立起一种“好”的典范。这二者刚好建立起一种社会“规训”和“治理”之间的对应关系,“展示性复合体的形成为在道德和文化上约束工薪阶层提供了一个新的工具。博物馆和博览会,通过展示技术和修辞以及在19世纪早期的展览形式中所形成的教育性的关系,将工薪阶层和中产阶层融入到了同一个语境中。而前者则被一套适合的、应景的行为形式所约束,从而凸显后者的影响力”[20]。
对这个问题更为具体的解释还建立在本尼特对观众看展这一看似简单的行为的理解之上。在本尼特看来,观众看展实际上充满了从边沁到福柯式的“看”与“被看”的逻辑。主体在看展览的过程中也实现着自我监控,博物馆实则传递出了一种对观众自我行为的规范,形成了“不断传达、自我监测、自我规范、秩序化的公众”[21]。
在此基础上,本尼特关于博物馆的讨论当中还有一部分内容值得被单独予以关注,即,对于整个现代性(Modernity)问题的反思。
这首先表现为本尼特对18世纪以来借由博物馆所传达出来的“进步”(Progress)、“文明”(Civilization)等概念及其背后的进化论思想的讨论。此时,本尼特自身的人类学背景的影响开始不断显现出来。如果说整个20世纪晚期以来的人类学早已彻底走向了一种对进化论的全面批判,那么本尼特的工作首先是与对广泛存在在艺术、考古、人类学等多领域内的“原始”“发展”等概念的批判相呼应,并且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引申到对于博物馆展览叙事和观众行为的观察。
本尼特认为,在18世纪以来所形成的博物馆叙事逻辑当中,“文明”往往被看作是一种历史链条的高潮,“每个类型的博物馆都像是一个悠久历史当中的一个章节,每一章都有一个结束,同时又预示着下一章的开始。观众的行为就像阅读一本侦探小说一样走向一个终结性的结尾”[22]。博物馆为观众设定的一条线性参观路线与一种进化论式的发展路径相辅相伴。本尼特尤其以Pitt Rivers的早期博物馆思想为例。在一所博物馆建筑内,文物按照旧石器、新石器、铜器、铁器再到中世纪及其后的时代序列来加以安排,这样即便是“最不受指导的学生也能从中认清物品所处的历史地位,从而寻找到自我起源的连续性路径”[23]。
这种对进化论的讨论一直延续到了本尼特今天对整个全球化的看法。在本尼特看来,全球化不应被局限为20世纪后期以来的概念,从博物馆诞生之初,博物馆主事者对自我中心以外的“他者”的好奇开始便已开始让博物馆担负着一种类似于全球化的使命。而从那时起,时至今日,全球化使得博物馆不断面临着要如何处理“差异化”(Differentiate)问题。而在早期的进化论思想当中,所谓的“进化”的概念自身便将无可避免的需要处理自身与一系列“他者”文化的差异关系;只不过,尤其是进入战后阶段以后,博物馆所面临的环境有所转变,它需要在一种去殖民化、文化平权、复合性的公共领域和后殖民化浪潮当中重塑其与“差异化”的关系。在这当中,“多元文化”成为了博物馆最为重要的一种策略。但是,本尼特借用Ghassan Hage的“动物园式的多元文化”这一概念指出,机械的对“他者”的收藏的增加并没能逃离种族中心、民族国家控制权等问题的前提限制,殖民主义式的“奇异的他者”到了后殖民主义时代摇身一变成为了这种多元文化式的展览,但其背后的核心逻辑并未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同时,在本尼特的讨论当中,决定文化政策走向的权力主体一直是其重点关注的对象,因此本尼特在此阶段的焦虑也在于,当博物馆将全部的精力用于应对这种“世界主义”之时,是否能有效弥合民族国家内部自身的阶级差异所带来的一系列矛盾。这也同样是属于一种文化逻辑下的“差异化”的问题[24]。
实际上,在本尼特更为新近的工作当中,他开始更为直接的表达其关于现代性本质的看法。他开始与拉图尔和约翰·劳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NT)相呼应,从而指出,博物馆与其它实验室式的机构相类似,它们通过对“人”与“非人”的区分,通过对物重新进行收藏、管理、排序并赋予其意义,从而建构起了一种现代性[25]。这也构成了本尼特为何要称博物馆为“现代性的机器”的原因,“物性”是在一种网络体系当中相当于其它“行动者”而建立起来的一种理性特质[26]。
值得强调的是,上述对于现代性的讨论看似远离了从葛兰西到福柯式的经典理论;但是,其间所包含的权力思想实则与本尼特既往的工作是一以贯之的。如果说“展示性复合体”概念的提出及其关于早期博物馆史的讨论是为本尼特在葛兰西和福柯之间寻找到了重要的理论桥梁;那么,在这种从葛兰西到福柯式的权力观下,博物馆是如何具体运作的、如何体现出这层权力关系的,上述关于现代性的讨论便是答案之一。
尤其是,如果将本尼特对文化政策问题的整体关注引入到本文的讨论当中,将更有助于我们理解本尼特权力思想的一致性。
关于文化政策的问题,曾经一度在文化研究的传统当中是一种单纯批判的对象;但是,本尼特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这一现状。吉姆·麦克盖根在其自身的工作中实际上是进一步发展了本尼特的既有成果[27],并且在此之前他更高度强调了本尼特这一做法的意义。在他看来,本尼特的工作尤其与视文化为文本,从而只关心“意指程序和对意义的争夺”的传统文化研究相不同;本尼特提出将文化政策引入文化研究当中,并大范围的依靠福柯式的微观权力理念,从而将文化研究推往了实用主义转向[28]。在本尼特自身的表述中,这首先意味着对“文化”概念的再反思。他试图将“文化看作一系列通过历史特定的制度形成的治理关系”,这种治理与福柯的治理术相呼应,“被看作和说明为独特层面的社会管理”;如此一来,所谓的文化政治不会仅仅再是文化研究的一种起点或终点,而是“处于特别的文化技术当中”需要被重新反思的话题[29]。而本文上述所描述的种种对博物馆发展史的解读、对博物馆与现代性关系的理解便成为了本尼特证明这套文化技术和治理关系确实存在的最重要例证。
三、余论:以托尼·本尼特为起点
综上所述,托尼·本尼特关于权力框架下的博物馆的讨论为我们今天重新去看待博物馆的身份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路。Rodney Harrison曾经站在整个文化遗产和博物馆研究的话语转向的立场对本尼特的工作做出过积极的评价[30];Clive Gray等学者也在本尼特的基础之上但又有别于本尼特的既有思路而对博物馆政治性的问题做出了更多的发挥[31];徐坚在构建自己从收藏史到思想史的研究意图时也特意以本尼特的博物馆史研究作为先例,强调“将割裂后孤立的收藏史重新潜入到社会文化之中”[32]。我们需要看到的是,本尼特所描述的博物馆图景一方面虽然看似不能覆盖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博物馆世界的全部,在理论框架下本尼特对具体案例所作的挑选的痕迹是明显的;但是另一方面越是站在关注围绕着博物馆所存在的种种政治、经济和社会互动的研究立场上,本尼特所秉持的实用主义立场、游走于各大理论流派之间的权力观点是不容被忽视的。
因此,本尼特所做的工作更应该被视为一种开始,而远非结束。
首先,本尼特在其自身所秉持的实用主义式的文化研究框架下,所作出的最重要努力之一便是引入对文化政策的讨论。但是,本尼特的文化政策的讨论依然更大程度上是“第三方”式的,缺乏对政策本身的生产过程更为细致的关注。博物馆所处的政策环境、具体的博物馆官方政策、从官方科层体系内部到非官方力量围绕博物馆政策所引发的权力博弈等问题仍有待讨论。
其次,本尼特所高度看重的微观权力的思想实际上仍有可进一步发挥的空间。尤其是当本尼特也已看到了在博物馆实际政策制定时所存在其后的多元的“代理人”身份的存在之时,这些权力主体自身的价值立场和相互关系有时并不至于上升到经典的文化政策的层面,但是对于博物馆最终所呈现之面貌却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这也意味着,当我们试图以博物馆最终所呈现之面貌来反推其背后的广泛的权力问题之时,这种更为细微层面的权力因素是需要研究者更为谨慎去对待的。这方面的讨论也将有希望成为弥合批判研究和实践研究彼此之间缝隙的突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