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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展览文化的能动者:博物馆人类学视域中的观众

2019-01-29潘宝大理大学民族文化研究院大理671003

中国博物馆 2019年4期
关键词:器物展品现代性

潘宝 /大理大学民族文化研究院 大理 671003

一、凝视展品与建构展览

凝视(gaze)展品是观众这一身份在博物馆空间中的一种主体性行为,即人面对展品时心理与生理相互作用的一种必然结果。凝视不仅仅只停留于视觉层面上,而是通过观众凝视展品这一视觉活动,将展品在现代性社会中的作用通过观众的行为呈现于博物馆空间中。将不同社会不同历史阶段的物品转变为展品,是博物馆空间作用的结果;但将展品再次转变为观众视觉作用之中的物品,则是现代性社会作用的结果。凝视展品是观众的一种主体性行为,并非指的是观众是凝视展品的主体,而是现代性社会建构空间秩序之时需要观众这样的人凝视展品这样的物,是现代性社会赋予观众身份及其行为的主体性,以便在人与物之间建构现代性秩序。在此种语境中,凝视展品成为现代性社会建构秩序的一种方式,且这种方式通过观众的视觉强化了由博物馆空间作用所确立的人与物的秩序。

博物馆作为一种社会交流与沟通的工具,观众可以成为这种工具的使用者,通过博物馆学习只是观众这种使用者的表象,博物馆这样的工具不仅仅只局限于博物馆知识的生产与消费的简单过程中。哈拉尔德·克雷莫(Harald Kraemer)曾指出,“作为交流(communication)的基本功能,学习是参观博物馆最大的动力。作为知识的提供者,同时也作为知识传播工具的创意管理者,博物馆这样的超媒体(hypermedia)支持使用者(user)探索发现新的和未知的事物,如整体感觉(sensations)、语境(contexts)或者知识(knowledge)”[1]。从使用者的角度思考,即在观众的认知体系中,通过参观博物馆以及凝视展品这样的行为,接收的器物知识只是现代性社会秩序建构的表象。更深层次的是,观众通过这样的行为将人与物之间的现代性秩序纳入现有的认知体系中,从而强化了自身在博物馆空间中作为观众这样的身份。在博物馆空间中,人与物之间的秩序指的是,人通过凝视器物将物置于现代性社会空间中,物通过博物馆空间作用而强化了其被凝视的地位。即在博物馆空间中,物存在的前提是因为人,或者说,展品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观众的存在;而在现代性社会空间中,人与物的存在皆为现代性社会秩序的建构服务。在现代性社会空间中,人与物之间的秩序指的是,人通过利用各种物以便符合现代资本经济理性这一主导的价值体系,从而将人与物均置于现代智识体系中,人与物之间的这种秩序直接指向现代性社会的空间秩序。但博物馆空间秩序并非独立于现代性社会空间之外,而是现代性社会空间秩序的一种表征,博物馆通过建构展览再现现代性社会人与物之间的秩序。

建构展览并非只是博物馆的人将博物馆的物呈现于观众视觉活动的过程中,亦非只是借助声、光、影等现代技术手段为观众打造完美的视觉体验,也非只是将博物馆所生产的器物知识通过标签或者讲解员向观众灌输,而是博物馆利用内部空间中的人与物再生产一种新型的外部空间的人与物的关系的过程。前一种人与物指的是博物馆内部空间中的人与物,包括博物馆人、观众以及展品,后一种人与物指的是博物馆外部空间中的人与物,包括离开博物馆重新回到现代性社会空间中的人以及那些未成为博物馆内部空间的物。建构展览尽管包含着将物品转变为展品的过程,但建构展览并非仅仅只是这一过程,同样也包括将个体转变为观众的过程,即展览的建构包含着对物与人的同步建构。博物馆空间中的展品与观众,两者的同时存在必然包含着两者的同时在场,不存在没有观众的展品,亦不存在没有展品的观众。因此,建构展览是人与物相互依存、共同作用的过程;博物馆建构展览的过程,与观众凝视展品的过程紧密相关。如果说,凝视展品是建构展览的必然结果的话,那么建构展览必然影响着观众的参观过程,且这种影响是以与观众共享现代性社会秩序为前提的,即展览以何种方式被建构,必然取决于现代性社会以何种方式型塑观众凝视器物的方式。

凝视展品尽管与视觉相关,但却并非只停留于视觉的层面上,更是在群体的层面上将不同的展品以展览的形式为观众创造可视之物。从观众体验真实性的角度来说,博物馆空间中的展品并非必然就是原初的器物,尤其是当原初的器物因为历史等原因消逝,或者局限于博物馆展览条件无法保证文物安全等情况下,为了展现历史文化,类似展览复制品的展品也可以成为再现历史文化的方法之一。这也说明,博物馆为观众生产的是展览本身及其文化,即在策展策略的层面上,在原初器物与复制品之间,不存在绝对的正确与错误。但这并不意味着观众凝视复制品与凝视原初器物没有差异。爱德华·布鲁纳(Edward M. Bruner)曾指出,“有时某一物是在现代(contemporary era)被制造出来的,然而作为原初物(original)的预设,一种更具古旧形态的物以某种方式‘被挖掘出来’,以便增加其历史深度和合法性。为了增强复制品(copies)与想象的原初物的相似度,可能并没有充分考虑社会语境中的差异或变化,原初物和复制品就被生产出来了。原初物(origins)和复制品(reproduction)、真实性(authenticity)和不真实性(inauthentic),这两组词汇都是对现在的建构(constructions of the present),它们可能并没有被人们充分地理解”。[2]或者也可以说,凝视展品并非只是观众的一种主观意愿,有可能是博物馆在建构展览的基础之上,为观众所创造出的一种视觉实践过程。在博物馆空间中,凝视展品这样的视觉实践过程对于观众来说,亦是其建构展览的过程。凝视展品与建构展览对于观众这一身份来说,是其参与建构博物馆空间秩序的必然过程。凝视展品是观众这一身份的显性行为,而建构展览则是观众这一身份的隐性行为。

并非是只有个体凝视展品之后才获得了观众的身份,观众这一身份与凝视展品之间存在着博物馆空间的张力。即进入博物馆的个体并非全部都是博物馆的观众,而凝视展品对于个体来说则是其参观博物馆的感官体验过程之一,这种体验产生的同时随之赋予个体观众这一身份。也就是说,从感官体验的角度来说,凝视展品这一过程是个体获得观众这一身份的前提条件。但问题在于,博物馆展品如此众多,进入博物馆的每一个个体不可能对每一个展厅的每一件展品都存在着凝视的过程。凝视必然区别于观看,凝视是博物馆空间在建构人与物秩序的时候,需要人在心理与生理上必然做出视觉行为的结果,并且认同与强化了博物馆所建构的这种秩序。博物馆在观众凝视展品的基础上,强化了展览的观众效应,并进一步影响了观众离开博物馆之后对现代性社会秩序的认知。而观看展品只是看到了展品而已,至于观众是否理解了展品、是否认同展品及其所表达的人与物的秩序,则是观看层面上所无法解决的。当然,并不意味着观众只有获得了专业的展品知识、只有聆听了讲解员的讲解才能够凝视展品,观众对展品认知的程度并不一定必然决定着观众是否凝视展品。因为凝视展品并非只作用于个体层面上,而是众多的观众同处于博物馆空间中,不同的观众凝视不同的展品这一过程是同时发生之时,凝视展品才是可能的。不同观众之间凝视展品的行为是相互影响的、不同展品被展览所建构的意义与作用亦是不同的。因此,凝视展品在视觉层面上是一种显性行为,而观众凝视何种展品、展品以何种形式被博物馆解释,则是由观众建构展览这一隐性行为所决定的。

在旧有的认知中,观众似乎只需要进入博物馆参观、观看展览即可。观众的参观行为与展览设计无关,或者说,凝视器物与观众相关,建构展览则与观众无关。但随着现代性社会的发展,人对物的认知亦在发生着变化,博物馆的社会功能与意义亦在发生着变化,观众对展品的无知以及纯粹的学习等策展理论的预设已经不再适宜现有的展览建构。迈克尔·埃姆斯(Michael M. Ames)曾指出,“首先,博物馆是在策展人(curators)的视野中解释(interpret)历史,与其说是为了那些博物馆声称可能具有真实性(authenticity)历史的人们,不如说是为了博物馆的观众。其次,学术史学家越来越愿意并经常在私下和不公开的场合承认,和我们引导让外界所相信的相比,我们对过去的理解(understanding of the past)更加不确定,我们对历史的解释(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s)更具主观性”。[3]或者说,不能将博物馆人对展品的认知程度强加于观众凝视器物之上,对展品的认知程度并不能成为观众参观博物馆的前提条件,观众是否参观博物馆并非是由其对展品的认知程度所绝对决定的。观众在进入博物馆之前,观众与博物馆人共存于现代性社会之中,共享着现代性社会的价值理念。博物馆人在建构展览时所运用的各种现代技术手段,亦在其他社会空间中存在。如果说博物馆人只是以解释展品知识的权威自居、一味认为观众进入博物馆参观必然要获得器物的知识的话,那么,观众就没有必要在博物馆中体验博物馆人高高在上这一说教角色所建构的展览。建构何种展览并非只掌握在博物馆人手中,建构的展览若不能满足观众凝视展品的体验过程,那么这样的展览自然无法获得观众的认同,更无法通过展览建构人与物新的认知关系。观众对展览的不认同,直接的结果即是对展品的不认同。

观众在进入博物馆之前,博物馆建构展览的过程亦是人与物相互影响的过程。这里的人并非只是博物馆人,亦包括观众。且不说博物馆人与观众都是处于现代性社会中的人,更在于两者都是现代资本经济理性影响过程中的人。他们的价值取向、喜爱偏好、审美观念与水平尽管在个体层面上存在差异,但在凝视展品这一群体性的层面上,他们均是建构展览的参与者,更不用说博物馆人还设计出很多的互动参与体验项目,以便丰富观众的感官体验过程。观众主动参与并建构博物馆的展览,意在表明,对展品的解释权力与话语权力、以及展览的建构权力不再只唯博物馆而论。观众作为建构展览主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并非是说观众绝对地参与了策展的过程,而是说通过凝视展品这样的行为,观众参与了建构展览的过程。若无观众凝视展品,展品恐怕亦不存在,展览更无法在博物馆空间中被建构。策展是博物馆利用器物与现代技术并预设观众在场的一种试图影响人与物关系的设计活动。因此,观众参与建构展览的过程并不意味着观众直接是展览的设计者,尽管博物馆的现代性需要观众参与展览设计,但现时的展览与观众直接参与博物馆策展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因此,观众可以用“参观一次而不会再参观第二次”的态度来批判博物馆及其展览,从而影响着博物馆建构展览的过程。尽管博物馆现时的功能与意义已经在人的层面进一步得到体现,但并不代表观众必然认同博物馆现时的展览。展览若失去观众层面上的建构,展品必然失去被观众凝视的机会。所以说,观众并非与策展过程无关,亦非与建构展览无缘,观众通过凝视展品建构展览的同时,亦在建构博物馆的展览文化。

二、展览文化的建构与博物馆民族志的书写

展览文化是指由展览所建构的物与人关系的表征。因此,展览文化不仅是展品的文化,又是博物馆的文化,同时亦是观众文化的载体,但又不是三者简单的叠加,博物馆、观众与展品三者共同建构了展览文化。展览文化并非是某一博物馆试图利用展品呈现器物的文化并进一步影响观众对不同器物的认知;展览文化是现代性社会出现众多大众博物馆之后,众多的物被大量博物馆所利用,并且有更多的大众进入博物馆参观之后才逐渐产生的。正因为去博物馆看展览已成为现代人感官体验的生活方式之一,因而展览文化是大众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布朗温·拉布罗(Bronwyn Labrum)曾指出,“新一代的博物馆自觉地将强调的重点放在了体验(experience),而非只是藏品(collections);也更强调观众(visitors),而非只是物品(objects)”[4]。这也正说明,展览文化的建构,是在精神层面上对现代人生活方式转变的一种回应。当去博物馆参观成为了现代人彰显自我文化权力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展览文化的建构已经成为了博物馆这一机构服务于现代性社会的重要路径。因此,建构展览文化,是现代性社会让博物馆、展品与观众三者形成一种文化生产与文化消费的关系,进而成为展览文化的共同建构主体,以便促进展览文化的发展。如果说,博物馆只是展览文化的生产者,观众只是展览文化的消费者,那么博物馆与观众之间就不会产生更多的互动与交流,相互之间就不能够通过展品相互理解与认同。因此,展览文化的建构对于观众来说,是观众将凝视展品这样的行为融入展览建构的过程中,从而将展览文化呈现于博物馆空间中,进一步将人类社会文化的多样性呈现于现代性社会空间中。

博物馆空间是展览文化具体呈现的空间,但这并不意味着博物馆是展览文化建构的主导者。博物馆可以建构具体的展览,但博物馆并不一定就能够绝对主导并建构具体的展览文化。展览与展览文化之间毕竟存在着一定的距离,或者说,单纯只是将展品呈现于观众的视域中,并不代表观众是在体验展览文化,有可能只是体验由部分展品所建构的物的文化而已。因此,展览文化的建构并非只是博物馆将展品建构为不同的展览,或者说只是众多博物馆在数量上呈现出众多不同类型的展览,而是博物馆在被置于现代性社会语境中的时候,展览文化可以成为满足大众社会非物质性需求的方式之一的时候,即是展览文化被建构的时候。罗纳德·贝格托(Ronald A. Beghetto)曾指出,“设计一个好的展览,第一步是理解观众如何多样化地体验展览,当然,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5]。这也就意味着,设计展览必须意识到,博物馆、展品、观众同时共存于现代性社会语境中,共同为展览文化的存在而发挥着主体性的作用。这也表明,三者在展览文化的建构过程中,并没有绝对的优势与劣势,也并非只有博物馆掌控者解释展品的权力。虽然可以说博物馆及其研究者是器物知识解释的权威,但不能因此就说展览只是再现器物知识的一种方式,更不能说展览文化只指向观众、指向大众。建构展览文化是现代性社会书写展品文化的一种方式,只不过这种书写是将展品作为文本,将大众作为文本潜在的解释者,而观众则是这种文本书写的能动者。

如果说,现代性博物馆在产生之初,只是通过展览建构现代性社会政治秩序的合理性,且是以型塑现代公民身份为展览的主要目的的话,那么,观众的参观行为及其身份必然是展览建构的主要对象,即观众是被展览建构的一种身份,而非参与展览建构的主体。而随着现代性社会的发展,尤其是当博物馆将非西方的器物置于西方的审美以及艺术评判标准之下的时候,且非西方也出现大量博物馆的时候,关于器物异域性的展览正在逐渐减少,而关于器物艺术性的展览则在逐渐增加,博物馆也正在成为彰显人类社会文化多样性的场域。路易丝·兰菲尔(Louise Lamphere)曾指出,“通过利用不同的物、图片、交互式视频和文本,博物馆展览是在多种不同层面呈现人类学知识的绝佳方式。概念变得立体,而非是线性的,观众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接收信息并与物品互动,并专注于最适合自己的参观风格”[6]。这就说明,博物馆的观众,有可能是彰显自我文化权力的观众,亦有可能是将参观博物馆作为休闲方式的观众,还有可能只是体验并消费博物馆展览文化的观众。但现代性社会将博物馆已经型塑为满足大众文化需求的场域,因此,这时的观众,更有可能已经将其身份彰显于展览文化的建构过程中,即观众也在通过自身的参观行为建构着展览文化,更通过凝视展品与建构展览的行为将展览文化书写于博物馆场域中。观众书写展览文化并非像人类学研究者那样,将文化书写于纸质的文本当中。观众所书写的展览文化,是以凝视展品的形式,将展览及展品建构为可以被自我视觉理解的文本,从而试图理解作为现代性他者的展品与展览。

尽管博物馆与观众同处于现代性社会之中,但展览及展品对于观众来说,则是迥异于其日常生活中的物,观众在参观博物馆的过程中不可能像对待其他日常生活中的物一样来对待展览及展品,更不用说这些物在视觉上绝对刺激了观众的心理与生理反应。这就说明,作为凝视展品与建构展览的主体,观众不仅可以书写展览文化,亦可以在将博物馆作为民族志书写客体的过程中,展现其能动性。博物馆民族志(museum ethnography)并非仅仅指的是将博物馆单纯作为田野调查的对象,纯粹记录博物馆的收藏与保管、日常管理与运作;在现代性的语境中,博物馆民族志指的是再现展览文化的过程,这亦使得观众不再只是博物馆民族志书写的配角,而是主角。从博物馆民族志被书写、以及书写展览文化的角度来说,观众必然是被书写的对象,但如果说观众是建构展览文化的主体的话,那么,观众则是书写博物馆民族志的能动者,即观众不仅是展览文化的视觉体验者,也是展览文化建构过程中的参与者。观众的视觉体验和参与直接影响着博物馆以何种方式建构展览、直接影响着展览文化以何种形态呈现,进而影响着博物馆民族志的书写。因此,在博物馆民族志书写的过程中,尽管民族志直接指向的是展览文化,但观众恰恰正是展览文化之所以能够呈现的主要参与者。

博物馆民族志书写是以文本的形式呈现展览文化,即展品以及展览文化的文本化(textualization)。尽管观众在博物馆民族志的书写过程中亦可以文本化,但博物馆民族志的书写者与观众毕竟是同处于人的层面上的。在人的层面上书写人、物、以及人与物,三者是存在着差异的。这也正是博物馆民族志作为书写文化(writing culture)的一种方式无法以绝对真实与客观呈现的原因。因此,尽管观众不可能像研究者那样书写博物馆民族志,但观众却可以成为书写展览文化的能动者。能动者就意味着观众既可以是展览文化的主观参与者,更可以将参观行为融入以凝视展品为方式的书写展览文化过程中。观众凝视展品这一行为,虽然依托于视觉,但通过视觉所表达的观众这一身份却又被展品本身所建构。因此,在观众的层面上,尽管博物馆民族志的书写指向展览文化,但展览文化的书写并不一定等同于博物馆民族志的书写。观众,既是被展品影响的观众,同时也是被展览文化影响的观众。观众带着对展品的崇拜、敬畏等心理因素凝视展品,展品必然通过时间与空间的作用进一步强化这种作用,并影响着观众作为书写展览文化能动者的身份。

博物馆的空间,需要展品与观众占据;而从展品到展品文化、再到展览文化,即从物到人再到物与人关系的呈现,都是博物馆空间以及占据空间主体影响的结果。但从观众凝视展品的那一刻起,展品瞬间影响着观众的视觉以及观众对物的认知,这种认知并非通过标签说明或者博物馆人的讲解实现,而是通过展品占据着博物馆的空间以及展品需要观众的凝视来实现。即观众不仅凝视展品,展品也控制着观众的视觉使其被凝视,同时展品亦使得观众有可能成为了博物馆空间中被凝视的对象。观众不仅是观物,同时也是被物观的人,观物与观人在观众凝视展品时同时发生,这就使得观众成为书写展览文化的能动者成为了可能,即展览文化如何表达、如何被描述受到了观众凝视展品时心理与生理等主观作用的影响,且这种影响强化了展览文化作为大众文化组成部分的地位。书写展览文化的能动者是博物馆观众这一身份的一种隐喻,即博物馆空间作为展览文化的载体,需要观众这样的能动者以凝视的方式书写展览文化,以便在观众参观的过程中将博物馆的展览文化呈现。这就说明,展览文化只有观众在场时才能存在,也只有观众通过凝视对其进行书写,才能够称之为展览文化,且观众并非只是器物表征的建构者,更是展览文化的书写者。

三、博物馆展览文化书写过程中的观众

博物馆将物品型塑为展品,并将展品置于展览的过程中,通过观众的参观行为塑造博物馆内部空间的展览文化,并通过内部空间的展览文化影响博物馆外部空间的大众文化。观众是大众中的观众,展览文化是大众文化中的展览文化,不存在脱离于大众的观众,亦不存在脱离于大众文化的展览文化。博物馆呈现展览文化的过程即是博物馆与观众书写展览文化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观众作为书写展览文化的能动者,其身份与地位也在博物馆中发生着变化。

观众,是现代性社会中的观众,纯粹观看展品与展览的观众虽然依旧存在,但在参观过程中期望参与博物馆展览的观众则越来越多,尽管这种期望有可能只停留于心理层面。所以,展览文化的存在并非只指向展品,更指向观众,是展品与观众在物与人层面上交往互动的一种结果。因此,当展览文化成为博物馆民族志书写对象的时候,观众必然也成为民族志书写的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观众必然成为书写展览文化的对象。博物馆书写展览文化的过程与观众参观博物馆的过程是契合在一起的,观众的身份与地位也必然随着这一书写过程而发生变化。博物馆书写展览文化,意味着博物馆可以将展品转变为一种新的文化形态,即将藏品再生产为展品,从而将展品置于观众的视域中,即观众不再是被动观看展品与展览,而是博物馆主动再生产能够满足观众视觉需求的展品与展览。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博物馆亦不再只是惟一生产器物知识的空间,观众亦非只有参观博物馆才能获得器物的知识,特别是当虚拟空间亦成为了器物存在的空间的时候,观看器物亦不再只局限于博物馆内部空间。史密森尼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前秘书韦恩·克劳(G. Wayne Clough)在研究数字技术对博物馆的影响时曾指出,“博物馆也正在将科技融入物理空间(physical spaces)中以便加快学习。例如,一些科学博物馆正在通过添加交互式组件(interactive components)来改进虚拟的实地考察,让演示者能够实时与学生交谈。他们采用数据可视化方法(data visualization methods)和交互式技术(interactive tools),允许观众探索‘虚拟’场景。云技术(cloud technology)为博物馆提供了跨越式发展的机会,帮助博物馆上传他们的藏品和资料,以便观众能够连接到无限广泛的资源”。[7]这也意味着,随着观众的身份与地位的改变,博物馆原有的知识权威形象、教育说教者的形象、器物管理者的形象亦随着观众的多样化需求而被改变。因此,博物馆展览文化书写过程的观众,与其说是展览文化存在的目的,不如说是展览文化存在的手段,即借助于观众视觉等感官的影响,博物馆实现了其利用展品再生产展览文化的目的。博物馆展览文化的书写开始于博物馆内部空间,但并不结束于内部空间。观众的身份与地位虽然开始并结束于博物馆内部空间,但观众这一身份与地位的影响力却并不随着观众离开博物馆而结束。观众这一身份与地位,是暂时脱离于现代性社会的身份与地位。身份与地位可以指向财富、阶级、性别、种族、职业等,但博物馆书写展览文化过程中的观众,则可以超越现代性社会所指向的这些身份与地位,而在参观博物馆过程中成为纯粹地书写展览文化的能动者。

纯粹并不意味着观众的在场只是为了呈现博物馆的展览文化,而是意味着观众只是博物馆这一空间中的观众,其在凝视展品与建构展览的过程中将自我的这一身份与地位嵌合于博物馆展览文化的书写过程中,迥异于其博物馆外部空间的社会身份与地位。尽管可能存在着特殊的观众个体或者群体,尤其是随着博物馆服务大众意识的提高,其亦会为少量的观众提供特殊化的服务体验,但这并不改变观众这一整体作为大众而存在的现实。从博物馆人类学理论研究的传统角度来说,书写展览文化的应该是人类学者,或者说,也只有人类学者才将展览文化书写于民族志中。而随着博物馆现代性的发展,当博物馆超越了物与人二元关系的时候,当观众成为了博物馆空间主体的时候,展览文化被谁书写、展览文化为谁书写的问题就不再只局限于博物馆人类学传统的理论研究领域中。观众与书写展览文化之间不再是一种被动与主动的关系,也非一种客体与主体的关系,而是主体的观众之间相互交织的关系,即展览文化不仅被观众所书写,亦为了观众而书写。这亦表明,观众不再只是被动参观现有的展览、不再只是被动凝视已有的器物,亦是展览文化的生产者,是展览文化的书写者。

当展览可以作为一种文本而存在于博物馆中的时候,展览文化必然会被书写于博物馆中。从博物馆人策展并生产展览从而供给给观众参观,到观众参与策展并以自我的方式理解与解释展览,这一转变过程体现的是观众作为参与主体的地位;从博物馆再生产展品到观众建构展览,这一转变过程体现的是观众作为书写主体的身份。吉斯兰·斯金纳(Ghislaine M.Skinner)曾指出,“博物馆落后于当代理论,可能是大学建立人类学学科而不是以博物馆为基础建立学科的必然结果,也可能是物质文化研究的作用正在减弱的必然结果”。[8]这也说明,那种纯粹站在博物馆人的角度、物的角度策划的展览,在大众文化急剧变迁的今天必然已经不适宜观众参观;或者说,观众在将参观博物馆作为满足其文化需求重要组成部分的时候,观众所凝视的器物与所建构的展览必然是其心理上认同的器物与展览。从博物馆成为建构民族-国家(nation-state)社会秩序、型塑现代公民身份的空间的那一刻起,博物馆空间中的展览文化所表征的物与人的秩序,即是现代性社会影响之下的物与人的秩序。博物馆不仅是在利用过去的物影响现时的人,更是在利用现时的人影响物,只不过这种利用是以在器物与观众之间建构新的秩序为前提的。器物与其相对应的历史之物之间不存在绝对真实的对应关系,即器物并不等同于历史之物;同样的,观众与其相对应的现时之人之间亦不存在绝对真实的对应关系,即观众并不等同于现时之人。这种不对应的关系归因于现代性社会对物与人所赋予的新的理解与解释方式,即现代性社会之中的物与人无论以何种方式被利用,必然符合于现代性社会中的意义与功能。即现代性社会的语境,决定了对物与人的理解与解释,对器物与观众的理解与解释必然符合现代性社会的秩序与逻辑。因此,观众所书写的展览文化,是对与之凝视的器物在现时社会中的一种书写,而并非是真正将其还原至历史之物的形态。所以,也只有在这样的层面上,观众作为书写展览文化的能动者才是可能的。

也就是说,当博物馆与展品均处于现代性社会语境之时,博物馆通过展览再生产新的文化形态以便满足大众社会非物质性需求时,观众作为书写展览文化的能动者才是可能的。即观众并非是创造新的物,而是通过观众,物实现了从展品到展览文化的转变。也正是在这样的转变过程中,观众赋予了物新的意涵,也即是观众书写展览文化的过程。而在这样的过程中,观众的参观行为不仅赋予了物新的意涵,而且这种意涵以何种方式被赋予物,也不再只由博物馆所主导。在凝视器物的过程中,观众不仅确立了自身在博物馆中的身份与地位,更重要的是,观众赋予了物在文化层面上被现代性社会所书写的条件。即同样的物,在现代性社会不同的地域与不同的民族文化语境中,可以被解释与理解为不同的物;同样的人,在现代性社会不同的空间与时间中,其解释与理解的物的形式亦存在着差异。这正是通过物可以呈现文化多种形态的原因,通过人可以呈现不同展览文化的原因。

西方与非西方的展览文化必然存在着差异,无论是将非西方的物置于西方的语境中,或者将西方的物置于非西方的语境中,不同的文化模式必然产生不同的展览文化;同样的,不同的文化模式必然产生不同的观众。面对同样的物,不同文化模式中的人,其解释与理解物的方式必然是存在差异的。因此,当观众书写展览文化存在着多种可能形式的时候,意在表明,观众作为现代性社会中人的一种整体形式,其必然存在着多种不同的能动者。能动意味着观众是依托于自我的心理与生理需求而将展览文化书写为满足自我非物质性需求的文化,而能动者意味着博物馆与展览文化之间并非是直接的文化生产者与文化产品的关系,尤其是当观众以凝视展品与建构展览的方式参与至博物馆文化生产过程中的时候,观众在作为文化生产者的博物馆与作为文化产品的展览文化之间必然建构以人为主导的器物利用过程。因此,观众是作为一种文化层面上的能动者而存在于文化生产与再生产的过程中,文化生产指向满足大众需求而生产的展览文化;文化再生产指向将非同一文化模式中的物与人解释与理解为同一文化模式的过程,即消除观众解释与理解不同时空器物的障碍。

观众并非试图通过书写展览文化的能动者这一角色,改变现代性社会语境中博物馆发展的路径,或者说,能动者只是观众试图理解博物馆展览文化的一种因素。能动者这一角色既改变了观众与展品之间的距离,亦改变了博物馆的策展方式,更改变了博物馆理解与解释观众的方式。博物馆在通过策展试图期望观众理解与解释展品的同时,却有可能忽视了观众理解与解释博物馆的方式。因此,博物馆人类学视域中的观众,是博物馆、展品、观众三者互动过程中的观众,是超越了物与人的二元对立的观众,更是跨越了西方与非西方藩篱的观众。当观众因现代性社会发展的地区差异而表现出不同的凝视展品与建构展览方式的时候,观众作为大众社会中人的一种整体,则既是他者的观众,亦是我者的观众。当观众作为书写展览文化的能动者而存在的时候,意在表明,展品并非纯粹只是器物在博物馆空间中的一种表征,展览也并非纯粹只是各种器物借助于现代光影技术的排列组合,观众这一能动者在展品与展览的影响之中成为了博物馆空间中展览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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