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被看丢了的身体
——刘军茹《中国新时期小说中的感官建构(1976~1985)》序
2019-01-29路文彬
路文彬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麦克卢汉说过,华夏民族是一个极其擅用耳朵的民族,正是这一行为习惯决定了这个民族在感官上无与伦比的敏锐性。麦克卢汉的断言道明了听觉之于身体感官活跃程度的决定作用,我们源于听觉针对这个世界的想象和创造,由此处处呈现出纯真、细腻以及眷恋的情愫。作为一个倾听者,他始终生活在逝去的维度里,因为声音无法驻留,它的出现即意味着消失。倾听者无法把握声音,存在对他而言皆是瞬间性的,他的所有此刻无不是关乎回忆和怀念的体验。所以,一个倾听者注定是悲剧性的,他所面向的未来永远只能是归途。归途没有新奇和兴奋,只有熟悉和慰藉。为了固守,他放弃了探险。华夏文化有着与生俱来的乡愁冲动。
我一直以为,要想理解中国文化而不知其与听觉的关联,那就只能被拒之门外。事实上,当我们自认为是个重情的民族时,我们也依然没有意识到这种禀性同听觉之间的本质性联系。就像我一度不曾明白,缘何中国古典文学时空里的男男女女们都那么喜欢潸然泪下?难道仅仅是一种情感剩余的表现吗?直到我洞穿那巨大的耳鼓,陷落入一片寂静的幽暗,我才恍然发现,泪水之于我的祖先原来竟是一种可视的语言,其中流露着彼此间最为深邃的默契。
在我的祖先这里,眼睛似乎不是用于观看的器官,而仅是话语哽咽之时用以继续表达情感的辅助性听觉。他们并不在乎眼睛看见了什么,倒是期待着对方能从他们的目光里听见了什么。或者说,他们的视觉诉求并非是要捕捉到外界的猎物,而是等待着知音前来叩响自己的心灵之窗。对于他们而言,世界无需浏览,只需聆听;他们根本无意走向世界,只是随时等待着世界走向自己,以将其纳入全身心的感受当中。故此,他们从来不会在这个世界里迷失片刻。是的,难道他们会在自己的怀抱里迷失吗?
可是,最终他们还是迷失了,迷失在了视觉的丛林里。当这个世界被西方的视觉霸权牢牢占有之后,我们的听觉便不得不开始接受被遗忘的命运。一个充斥着喧嚣和攫取的世界与听觉的本性是格格不入的。于是,为了生存,我们只好背叛自己的听觉,用心练习起视觉固有的那些技能来。于是,我们放弃了抒情,转向叙事。结果,在叙事的现场,我们的才华显得捉襟见肘,徒留下一个个傀儡似的身影;毫无热度的感官,见证着心灵的空洞和麻木。我们那曾在唐诗宋词的意境里凝神谛听江河、星空以及四季的耳朵哪去了?我们双眸里饱含深情的泪水为何再也不能为眼前的风景夺眶而出?
操劳于热闹和新鲜的视觉总是来去匆匆,它只想掠过这个世界,而无心去感受。它一往无前在同听觉背道而驰的路途上,用与时俱进不断讥讽着后者的怀旧和保守。不过,此种情状带给西方及我们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局。在人家那里,它所招致的只是视觉高度紧张而已,恰若美国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在一首诗歌里描述的那样:
“你的视觉神经很小而且略成杯状,”
我那拖着长腔的眼科医生观察着说,
已经有好几分钟把我那根神经,
或者,不如说那两根神经,都献给了光的沐浴——
献给刺眼、眩晕的认真检查,这时
我的视网膜的红色血管,反射在镜中,会忽而出现
忽而消失。“它看上去,起码现在,还没受损。
但显示出你的压力值太高。青光眼
将成为严重的后果要是你
还不接受治疗。你现在的症状我们叫做
‘视觉高度紧张’”哈!我喜欢
这时髦的声音,爵士乐的味道,彩虹的
分明轮廓:微染小恙的高级球体,
凭肉眼的摄取就拧成紧绷的极乐至喜。
(区区译)
但在我们这里,被过度耗费的眼球造成的却是失聪的严重症状。失聪将我们置于优势尽失的窘境,迫使我们尴尬地看到,过去感官相当发达的我们在进行有关感官的书写时,已然压根领会不到个种的奥妙,进而难以掌握人家那种用文字激活虚拟空间的能力。别人仍可以用行将崩溃的视觉去听、去嗅、去摸、去品尝,极尽感官享受之能事,而我们的眼神却因失聪显得愈发的呆滞和迷惘,导致其他感官功能也随之无所作为。俨然,尽管我们遗忘了倾听,但却并没有真正学会凝视。不知不觉,我们就这样把自己易感的身体看丢了。更加不幸的是,这个真相竟然被我们无视了许久。
终于,刘军茹记起了这个真相,她试图重新找回我们那迷失在视觉丛林里的身体。经过一番慎重考量,她精心选择了一个起点,写下这本《中国新时期小说中的感官建构(1976~1985)》。这是一种责任,亦是一种雄心,与其说是寻找,毋如说是重建。她追随着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同时满怀谦逊和虔诚地倾听着祖先的旷野。她知道,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必须首先重新学习倾听,学习呼吸,学习触摸,甚至学习哭泣。惟此,她方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声音的采集者。那遗落于久远废墟上的所有细节,需要聆听,需要召唤,即便需要借助眼睛,也不可仅止于旁观,而是要用目光去抚摸。果然,在她针对每一种感官条分缕析的建构中,我都仿佛体会到了感官自身的言说。
当然,书写本身的实质毕竟是视觉属性的,要想在这样的历史里发掘各种感官的存在,包括它们的独立意义,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为视觉所绑架的身体早已趋于萎缩,仅剩下日渐膨胀的大脑那单一的空想。有鉴于此,不难想象刘军茹的写作会有多么艰巨。但是,强烈的学术责任感赋予了她足够的勇气和骄傲,以至于她不顾被围困被淹没的风险,出色抵达了崇高的彼岸。值得注意的是,她从视觉出发,归于触觉,这一找寻抑或重建的过程恰到好处地呈现了她从眼到手、将预想变为现实的圆满收获。此外,它还有另一层深意,这深意即在于,视觉是疏离性的,而听觉永远消弭着视觉所制造的距离。当我们开始亲身聆听和接触他人与世界时,这显然意味着我们正在疗愈身后那个被阶级斗争人为分裂和重创的记忆。我以为,刘军茹的实践表现出了她最大限度的学术善意,并用行动弥合了心灵同身体的隔膜。
也许,刘军茹具有初创性质的写作确乎没能提供给我们一个感官丰富的身体,但这无疑是其所面对的时代境遇使然。我们应该明晓的是,感官的丰富或是心灵的丰富同它来自的物质世界的丰富息息相关。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个情节,甚至可让我们从中洞见到它同消费主义在一定程度上的联系:
他拿出一堆衬衫,一件一件地扔到我们面前,纯麻的、厚丝绸的、细法兰绒的,衬衫散落开来,五颜六色地乱摊在桌子上。就在我们羡赏着之际,他又拿来不少衬衫,柔软富丽的小山越堆越高——有条纹、涡卷和珊瑚格子图案的,有苹果绿、淡紫和浅橙色的,衬衫上都带有印度蓝色的姓名组合字母。突然,随着一下声嘶力竭的喊叫,黛茜将头埋进衬衫里,开始嚎啕大哭。
“多么漂亮的衬衫啊,”她啜泣道,声音闷在厚厚的衣堆里。“这真让我难过,因为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这么漂亮的衬衫。”
(路文彬译)
在此,放肆的物质欲望召唤着感官欲望的贪婪,眼耳鼻舌身所有感官都在物质的刺激之下蠢蠢欲动。且不论它终究给予感官本身的是福是祸,但至少,它能让我们从背后洞悉物质的贫瘠对于感官可能构成的限制。我相信,随着刘军茹的后续性研究,这将是她必然遭遇的又一个具有挑战性的课题。尤其是在视觉文化严重遏抑听觉文化的当下,重现我们最初听觉的盛世是否犹有可能?在重拾那失落的历史之声时,我们又该以何样姿态应对视觉的傲慢?我期待着刘军茹能在今后的深入探究中给出令我们满意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