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书写与价值诉求的荒诞
——汤显祖临川四梦的文化言说
2019-01-29张恒正
张恒正
(枣庄科技职业学院,山东滕州 277500)
明万历年间传奇剧蓬勃发展,名家辈出,佳作如林,史称“曲海词山,于今为烈”,汤显祖是此时最富盛名的作家,他的《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并称临川四梦,是体现晚明社会思想文化、世风伦理的大成之作。黑格尔讲:“追求真理的勇气,相信精神的力量,乃是哲学研究的第一条件。”[1](P36)汤显祖虽不以哲学研究著称,但他同样具有洞察、反思的智慧和高明的见识,他的临川四梦以戏剧的形式表达了对青春和人性的礼赞,对士人安身立命的思索,以及对家国历史的深察,从感性到理性,从对人欲、尊严和价值的肯定,到发现真相、体察悲情,并以戏剧化的结局对一切的现存进行了无情地否定,从而揭示了生命和生活世界在终极意义上的虚幻与虚空。临川四梦以其挑战现实的坚强无畏和最终决绝于现实的仙道归属,体现了汤显祖本人在人的存在要求和社会实现问题上所具有的超越精神和悲剧意识。
梦是潜意识的精神活动,处于非理性、无意识的精神流动状态,梦境虽经伪装但依然有现实世界的依据,具有实现清醒状态下无法达成或不便表达的意愿的功能。荣格认为:“梦可以执行一些自我平衡和自我规范的功能,并且梦符合生物学的传统规律,符合个人调节、生长和生存的需要。”[2](P67)因此做梦是有益身心的自我调适,“梦实质上是一套灵魂平衡系统,它具有补偿的功能,可以使人已经被压缩到极限的心理意识重新得到平衡。”[2](P71)梦就像个安全阀,它的价值在于构建一个完整的内在的自我,实现自主自在的生存选择,促进个性的平衡发展,因而梦具有对现实境遇的改善与补偿功能。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人类对现实生活中的困境和难以应对的问题,往往有意识地予以回避或摒弃,但在潜意识中这些问题会以另外的形式或符号呈现,并在梦中形成应对手段或寻求应对,产生应对可能危机的抗体。显然汤显祖的梦境叙事充分利用了梦的这种移情、移境和补偿效应,通过想象和创造等虚幻手段来实现梦境的运作,帮助主体实现潜在的存在意愿和价值要求。说到底梦境就是将现实人境自主化、理想化,实现我所愿望的人生境界。
中国梦文化与梦文学植根于民族自身的政治语境、道德精神、思维方式和风俗习惯,具有本土化的特质和表达形态,梦的意象独特,诸如龙凤意象、天文地理和动植物象、器具意象,还有生死灾异等人文意象大都含蕴民族文化指向和审美特征。可以说中国梦文化充满了中国式的哲学意味和思辨色彩,渗透者儒释道的经义和法理精神,庞杂渊深,涵义丰富。而中国古代写梦、释梦的文学作品数量也蔚为大观,特别是以文学的灵感去感受认知梦的存在,并利用梦的表达来阐释对生命和存在的理解和把握,因而梦生态以虚拟的审美创造,成为人境域况的又一表达。虽然从文化层面对梦像梦境的心理和精神分析日渐深入,梦的阐释逐渐走向理性,但归根结底中国梦文化更着眼于梦的道德意义和现实指向,梦依然具有神秘感和不可知性,人们因此对梦存在敬畏心理,并试图从梦境获得践行的启示,这是中国梦文化丰富而独特的个性所在。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也是建构在这种民族文化心理之上的,且紧要处在于叙梦,并以他人之梦界说自身之梦,这是汤显祖创作的旨归所在。《牡丹亭》第一出【汉宫春】词云:“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南柯记》第一出【南柯子】末句曰:“契玄还有讲残经,为问东风吹梦几时醒。”《邯郸记》第一出下场诗亦云:“何仙姑独游花下,吕洞宾三过岳阳。俏崔氏坐成花烛,蠢卢生梦醒黄粱。”只有《紫钗记》虽言及梦境,但情节关梦处不多。据考证《紫钗记》写于万历二十三年,《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分别完成于万历二十六年、二十八年和二十九年,六年之间相继完成的四剧是汤显祖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彰显了汤氏对世事人生的分析、批判,渐由现实尺度转向虚无的寄托,临川四梦从张扬生命、崇尚至情,礼赞青春的情与欲,以及对理想社会和公平正义的向往书写,到晚期剧作的勘破红尘、拂袖官场、证道入佛的主题演变,确证了汤显祖历经官场沉浮后心境由热烈到寂冷的转变,面对世俗世界和精神家园的沉沦破败,他肯定了生命的价值,也深味了失败的痛苦和存在的虚无,并最终哲悟人生,完成了文化自我的归属定位。
一、《紫钗记》《牡丹亭》:情感意志对生命常态的突破与改变
汤显祖是浪漫主义的剧作家,一生推崇至情,反对理学。他在《寄达观》一文中说:“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牡丹亭·题辞》亦曰:“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事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强调情感的力量以及情与理的冲突。《紫钗记》中霍小玉与李益真情相爱,“粉身碎骨,誓不相舍”,却遭到权豪势要卢太尉的横加破坏,霍小玉和李益不惧权势威逼、不为富贵利诱,彼此执情,“死生以之”。霍李的痴爱至情感动了隐姓埋名、暗通宫掖的侠士黄衫客,在其仗义帮助下,霍李情事得到皇帝圣裁,卢太尉被削职,夫妻团聚,正所谓“情世界,业姻缘,尽人间诸眷属,看到两团圆”,实现了人道、公正的社会正义。
汤显祖在《序丘毛伯稿》说:“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汤显祖以奇士自居,笔下最为奇情至情的女性当为杜丽娘,《牡丹亭记·题词》曰:“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杜丽娘青春萌动,多情善感,虽被礼教礼法重重困索,但对情与爱的欲求无法遏止,昼入春梦,梦境里与柳梦梅共成云雨之欢,梦后杜丽娘思慕情郎,伤春断肠而死。杜丽娘的至情不仅表现为因思梦而死,她还留下写真图于柳梦梅,并以魂魄与之幽媾,自媒自婚完其前梦。此后杜丽娘心不灭、灵未歇,不甘于人鬼姻缘的坚强意志感动神灵,使她由死复生,并与柳梦梅共结人间连理。《牡丹亭》的喜剧结局表明“情”的意志力量无坚不摧,能够通鬼神、超生死;更重要的是汤显祖肯定了杜丽娘对情爱追求的合理性、正当性,彰显了人欲和人性的力量。从文化意义上讲,神话是对死亡的否定,而宗教则使消逝的生命具有了转移或再生的意义。“人的生命面对着死亡,人又以自己的生命追求超越死亡,生与死的撞击燃烧起熊熊的生命之火,这不正是人的生命的超越吗?”[3](P67)杜丽娘蔑视生死,以不可能的方式超越生存极限,显示出旺盛而原始的生命激情和生存力量。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汤显祖尚情贵生,肯定生的价值和自主意义,但汤显祖也不可能剥离于文化传统和现实的生存语境,杜丽娘说:“鬼可虚情,人须实礼”,情与理的冲突,也是汤显祖的矛盾和纠结。汤氏置于晚明人性解放的时代环境,又与徐渭、李贽、达观等反理教、任人性等叛逆人士交往,他的思想开放且富有激情,所以他剧中的女性杜丽娘和霍小玉都不屈服于世俗的权威和现实命运,不甘于被动的存在,具有强烈的生命自主诉求和对自然人性的本能渴望,而汤显祖所倡导的情更具有欲的成分,是女性的爱欲,杜丽娘因梦慕色而亡,《紫钗记》也极写霍李二人“解罗衣之际,态有馀妍,到得低帏昵枕,极甚欢爱”的情爱场景,充满了原始生命的本然色彩。“人的存在,是追求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的存在;人类的历史,是追求自己的目的的活动过程。因而对人来说,‘无价值’的生命和‘无意义’的生活,是人的‘存在的空虚’。……人的生活是创造的过程,也就是异想天开、离经叛道、无中生有、改天换地的过程。”[3](P65~66)有意义的人生意味着人性的自由绽放,汤显祖让自己的主人公而且是男权世界中最为卑微的女性,坚守对生存的执着,主张自己的生存意志,寻求生的满足和意义,以自我的方式实现自己所向往和追求的生活。虽然这种追求面临着实践的局限和不可能,但汤氏以足够的自信和完美的想象推倒一切障碍,成就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最美图景,这是汤显祖超越的高度。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想象比知识更重要。”想象创造生机,激发勇气,想象的真实与真实的想象不能等同,人是一个现实性的存在,又期待一种理想性的存在,即超越其所是的存在,汤显祖对青春美和意志力的肯定与张扬,是对生命和价值的肯定和赞美,充满了人道和人文的情怀。
二、《南柯记》《邯郸记》:价值消失后对生存和家国意义的质疑
如果说《紫钗记》《牡丹亭》是从女性生存角度礼赞至情和人性的张力,肯定人的自然欲望和美善追求,是有情的世界;那么《南柯记》《邯郸记》则是事功的世界,完全是从男性视野表现富贵利禄、名缰利锁下人性的扭曲与异化,揭示了人生的荒诞以及家国天下的虚空,人生如梦魇,没有恒久的价值,最终两位主人公皈佛入道,全剧充满了悲情色彩。
西方哲学家德尔贝夫曾说:“做梦的人就像一个演员,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扮演不同类型的角色,疯子或哲学家,刽子手或是牺牲者,侏儒或是巨人,魔鬼或是天使。”[4](P49)有趣的是《南柯》《邯郸》二梦的主角不仅是演员,还是观众,直观分享了自己的生命场景。《南柯记》中的淳于棼是一位“壮气直冲牛斗,乡心倒挂扬州,四海无家”的豪门侠客,他梦入槐安国被召为驸马,任南柯太守政绩卓著,深得民望,后虽因公主离世而“威名少损”,但还朝后亦然拜为左相。淳于棼也由此走向堕落,开始结交权贵,收受贿赂,纵情声色,最后因政敌弹劾,被逐出槐安国。梦醒之后得契玄禅师点化,淳于棼方悟“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淳于棼就此了却尘缘,立地成佛。《邯郸记》里的卢生自幼熟读经史,功名心切,直言:“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宗族茂盛,方可言得意。”道仙吕洞宾以瓷枕引他入梦,梦中卢生娶权贵女,中状元登仕途,一路青云,但因权臣宇文融迫害被贬官、戍边,而逆境之中卢生屡建奇功,被朝廷加封国公,妻儿俱得封赏,此后又做宰相20余年,钟鸣鼎食,声震朝野,然贵极而腐似乎是官场的魔咒,卢生晚年痴迷权势,贪色纵欲,临死之际还心念死后的赠谥和青史垂名。梦觉后幡然悔悟,感叹“六十年光景,熟不的半箸黄粱”“岂有真实相乎,其间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尽知之矣”,于是随吕洞宾入道云游而去。
淳于棼、卢生都是儒林饱学之士,安身立命志在家国,淳于棼于太守任上“举荐贤才”“兴仁兴让”,与民休养,平定边事,与国安疆,执政20年深得父老敬爱。卢生于陕州任上,凿石修路、疏导开河,又于节度使任上守边护国,刻石勒功,建开河三百里、开边一千里的社稷之功。但随着权势日焱,富贵登极,淳于棼和卢生人性的丑恶和私欲在缺少自律和他律的情势下日益膨胀、恣肆而为,倾轧于官场、争逐于名利,人性堕落、恶情泛滥。两书生人性与人生的反转,不能不根究于中国封建政体的顽症痼疾,自古以来封建官僚体制专制集权,职位代表权势,因此对权力的追逐和崇拜导致官场的黑腐和权利的失控滥用,如墨子所言:“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墨子·所染》)封建官场亦如染厂,权力滋生腐败,入其间者鲜有清廉自洁者,因此对于仕子而言价值的实现就意味着罪恶人生的开始,人生充满了悖谬。汤显祖处在晚明政体解构前的黑暗污浊时期,深感仕子文人不能自救亦无力救世的困惑和无助,对传统的仕途人生和仕宦价值产生了深深地质疑,并进而彻底地否定,认为人的社会提升毫无意义,最终的结局是堕落,一切的努力都归于虚空。卢生一生追逐的“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宗族茂盛”的权势荣耀,撒手之际都是虚空,最为讽刺的是他念念不忘的妻儿:“几个官生儿子”是“那店中鸡儿狗儿”,妻子崔氏也不过是“胯下青驴变的”,所以身与物、贵与贱、成与败、生与死,全在一念之间,消失的幻境就是现实的世界。因此二生梦醒之后不能不惊骇于自己的梦魇,面对强烈的冲击:生的毁灭与家的荒诞,人生如戏场,儿孙似蝼蚁;更为荒唐的是,在《牡丹亭》中至高至美的女性到了《南柯》《邯郸》剧中竟然是蚂蚁和驴的化身。此外对于淳于棼来说,“大槐安国”与“大檀萝国”之间声势浩大的征战,“鼓声震天”“马践征埃”“纷纷蚁队重围解,冉冉尘飞杀气开”的战场,以及阵亡千万的激烈厮杀不过是两穴蚂蚁的争夺纷闹,最终一场风雨两国尽灭,淳于棼的仕途沉浮、夫妻情爱、家国社稷都归于虚空,倏忽一梦却是一世人生,淳于芬梦醒之后仍为情所障,祈请契玄法师度化蚁国故人,却不知这又是幻化梦境:“便待指与他,诸色皆空,万法惟识,他犹然未醒,怎能信及。待再幻一个景儿,要他亲疏眷属生天之时,一一显现,等他再起一个情障,苦恼之际,我一剑分开,收了此人为佛门弟子,亦不枉也。”淳于棼最终脱离情海孽缘,证道而去。
世事皆幻像,淳于棼一生功业不过南柯一游,卢生一世煊赫也不过黄粱一梦。《南柯记》《邯郸记》通过梦境幻像,来形成人所期待的理想图景,主体按照自己的欲望、目的和要求去追求现实中的未有,结果却是自我的迷失以及目的意义的消解,自古鸿生巨儒潜身力探、寄身立世的道统仕路如同戏场,曾经作为个人价值提升和支撑的科仕之途变得极为荒诞无理,毫无建设意义。汤显祖以二主人公极具现场感的人生体验,完成了他们人生道路的革命,淳于棼与卢生由执著的发展欲望到弃世的决绝幻灭,惨烈而急切。因此《南柯记》《邯郸记》在体验了生的追求和死的无奈之后,以一种强烈的悲剧意识昭示了世界和人生的虚空,出家或入道更加深了生命亦或存在的悲情色彩。自我实现之后却发现目的卑微与可笑,出道入化是生命的拯救还是人性的沉沦,人生有没有更好的道路选择,在这个问题上汤显祖似乎失去了先前的自信和魄力。
三、临川四梦:文学的担当与汤氏救赎的有限
在《紫钗记》《牡丹亭》中汤显祖侧重于对人的自然存在和人性的思考,《南柯记》《邯郸记》则偏重于对人的社会存在和意义的考问,而四梦都有对人的生存意义和生命形式所作的哲思探究。《牡丹亭》《紫钗记》以不妥协的生命意志挑战现实秩序,礼赞生命、呼唤至情,实现人生的自治理想。但《牡丹亭》与《红楼梦》同样植根于虚幻的前世因由,只不过《牡丹亭》换为梦境牵引,一个是“木石前盟”,一个是“柳下姻缘”,皆因痴情惹幻境,《红楼梦》云“水中月”“镜中花”,《牡丹亭》云“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同为幻化虚境。宝黛爱情以悲剧的结局还生存以真相,折射出强烈的悲情震撼,而《牡丹亭》以超现实的想象寄望人生的完美,体现了中国文化和合圆满的审美追求,但这仅止于想象,亦如梁祝的化蝶和鹊桥上的七夕,缺乏真实感、行动力,所以即便汤显祖相信至情的存在,且具有超现实的力量手段,但这仅仅是一个让人愿意相信的神话。《紫钗记》中政治权贵的骄横跋扈,下层民众的告求无门,霍李爱情正义的实现不是来自政权律法,而是颇有政治高层背景的江湖逸客黄衫侠,因其与皇族的关系而制服卢太尉,但江湖游侠的时代已属历史过往,封建专制早已关闭了侠客游走的江湖,因而《紫钗记》里黄衫客的设置是否具有广泛而切实的现实价值,值得追问?另外下层群体的普世正义是否存在?这终究也是一个虚空。
自主而自由的思想意念、超验的形式手段是汤显祖梦境叙事的主要依据,汤显祖将自己对时势世事的失望与无奈深深的隐匿于他的梦境书写,他的社会思考、深层批判、价值归属、终极关怀都在其中。马克思说:“彼岸世界的真理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5](P2)面对腐朽的晚明王朝、堕落沉溺的时代环境,尘世重建的历史使命绝非汤显祖等文士所能肩负,而且汤显祖对人性和社会的认知也是有限的,《牡丹亭》以人的情欲为导引显示自然生态下的人生理想,以非现实的手段来实践有意义、有价值的人生追求,这本身就是虚幻。《邯郸》《南柯》以理性的叙事来展示生存的尴尬和悖谬,这里面蕴含着人自身发展的困境以及人与世界的矛盾。汤显祖以简单的梦幻经验和梦醒方式进行自我的救赎和矛盾的化解,否定功利性的人生追求,但无论是归佛还是入道都是对现实的消极退守,那么这种宗教意义的疗治手段在社会历史的语境中究竟有无意义?“人的存在是创造有意义的生活活动,人的世界是有意义的生活世界”[3](P177),无意义意味着对人类生命活动和价值的否定。世界令人沮丧,不拘泥于当下的生活模式和社会模式,需要一种立场和态度,汤显祖以超人的想象打造出有意义的生活世界。
生活从来不可能圆满完美,汤显祖一方面弘扬性情,渴望自主自由的人生存在,而对现实社会的失望又使他堕入虚无,临川四梦否定了一切追求的价值。但汤显祖的梦境书写并非毫无意义,历史以在场的经验显示:任何时候人类的理想与现实、世界的表象与历史的确定性都很难达成一致,但其间所存在的微妙平衡以及必要张力,也使人类在自身的生命活动中保持着生机勃勃的求真意识、向善意识和超越意识,所以汤显祖的剧作是多元思想和社会体验的整合与表达,他以浪漫的激情抗争时代的黑暗,主张生命的权益,虽然无法改变世界,但汤显祖是一个积极的思考者、寻求者,并以自身的追求与假设昭示来者:生活本身就是对至高和无限的不懈寻求和激情憧憬,永远保持反省批判和自我超越的思维衡度,追求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虚幻与虚构也是一种有效的批判姿态,质疑的背后是强烈的希望诉求和探索意志。所以临川四梦体现了汤显祖认真而执著的生命情怀以及自觉的、自决的生命意识,这是最真诚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