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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的缺席与子的逃离
——评林培源长篇小说《以父之名》

2019-01-29陈坤浩

肇庆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阿喜父辈缺席

陈坤浩

(南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以父之名》是青年作家林培源的一部长篇小说,在故事里,他处理的是父与子、人与故乡之间的关系。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阿喜、秋蓝、善德老人、阿霞和阿川都经历了父辈的“缺席”,这里的“缺席”并不是简单指父亲的不在场,更多指的是人物在年少成长过程中父亲角色所应该承担的精神上的指引与帮助的缺失。书中人物的家庭大多是不完整的,他们的父亲要么软弱无能,要么抛弃了他们,要么就是死于非命。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他们从小体验不到父辈的爱,从而找不到身份的归宿,也因此在不同程度上与家乡产生了一种陌生感,并且渴望逃离那里,去异乡寻找精神上的归依。

这种父辈被弱化——孩子离乡寻找“精神归宿”的设置很好地影射了乡村传统家庭构建起来的父权观念断层后,子辈身份的迷失及逃离故乡后与故乡日益紧张的关系。于是,本文将从父亲缺席的在场和子辈逃离故乡这两个层面上对《以父之名》进行解读。同时,对林培源在创作上所存在的局限作出一些简要的提醒。

一、父亲:缺席的在场

中国是一个父权观念非常强的国家,特别是在乡村这种较为封闭的环境中更是如此。作为家庭的组织者与维护者,父亲一直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家庭地位,他们是孩子生活的保障和精神的指引者,对孩子成长过程中自我身份的确立有着重要意义。法国心理学家拉康在他的镜像理论里就提出过这么一个观点:“婴儿最初通过发现自己与母亲依偎的镜像实现对自我身份的完整认知,但父亲的出现打破了母亲和婴儿的完整平衡关系,失去母亲的婴儿在寻找个体身份中面临着一次危机,于是进入语言符号的世界,通过习得代表父亲权威的文化秩序重新获取主体身份。”[1]但是在林培源的《以父之名》中,代表父亲权威的文化秩序却发生了断层,父亲不再是家庭的维护者,他笔下的人物在他的安排之下几乎都戏剧性地经历了父辈的缺席:信德的父亲被洪水卷走;阿喜是借种而来的,亲生父母不知所踪,养父排斥他;秋蓝的父亲遭遇矿难而死;阿霞的父亲一直对她施暴,后来醉酒从楼顶摔下死去;阿川的父亲在龙眼树上掉下来,头砸在石头上而离世。总之他们都未能在父亲的庇护之下成长,不能感受到父亲的爱,父亲角色的缺席使由父辈权威所建立起来的家庭文化秩序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平衡的家庭关系出现了倾斜,并且给他们身份的自我认可带来了阻碍,造成了书中子辈生命存在的虚无特征——对生活充满迷茫与焦虑。

其实细读《以父之名》,我们就可以发现小说中父辈虽然是缺席的,却给后代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他们的影响时刻以一种变形的或者是无形的存在影响着人物的一生:

阿喜反复做噩梦,“他时常坠入混沌中,恍惚间望见一个男人,背对着他......阿喜想看清他的长相,转来转去,始终看不清”[2]32“那个幽灵般的男人消失了,床上躺着死鱼般的母亲”“阿喜在羞辱的胚胎里活下来”[2]33,书中对阿喜噩梦的这段描写明显地表现了阿喜生活中的焦虑心理,亲生父亲的不确定性造成他对自我的否认,他梦中那个想看却看不清的男子,其实就代表着阿喜对身份追问的不可得。而这一切给他带来了与别人的差别感,使他自卑、封闭,对外部世界产生了排斥,与他人建立不起信任的互动关系。他恨将他出卖的父亲,他恨那个带给他屈辱的故乡,但是他又无力对他们做出实质性的反击,因此出逃成了他唯一的复仇筹码,于是他逃离故乡去寻找情感的归依,并在见证了世态炎凉之后,完成了“人心即负累”的感悟,从此踏上无根的漂泊道路。

长大后出逃的阿喜遇上了同病相怜的秋蓝。秋蓝同样从小就失去了父亲,父亲角色的缺席使秋蓝在对待异性的情感上产生了“恋父情结”。她企图从其他男性身上寻求失去的本应被父亲疼爱的身份,而正是因为这一依赖心理,使秋蓝很容易遭到男性的支配,并且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其实细读小说的前两部分——《阴翳年纪事》和《宋河》,我们可以发现在秋蓝的身边存在着许多充满着霸权气息的男性,小说中的“丁先生”和“朱家明”这两个形象,更是林培源所塑造的父性权威的代言人。在与秋蓝的交往中,他们都表现出了很强烈的金钱欲望、性的控制欲和权利的统治欲,他们在物质上给予了秋蓝足够的保障,但是终归只是将秋蓝当成金钱和性交易中的一部分,不可能满足秋蓝苦苦追求精神归宿的心理需求。尽管秋蓝深知这一点,却依然飞蛾扑火,因为在情感上的每一次打击都将秋蓝进一步地推向更没有安全感的地位,使她的依恋心理愈加严重,就像是陷入了泥沼一样,越挣扎,陷得越深,最后逃离不了迷失自我的宿命。正如她所说的:“她感到背后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拴住她,将她往一个深渊里拽下去”[2]116,而这根绳索最初的结便是父辈的缺席给秋蓝带来的心理创伤。由此可见,不管是阿喜还是秋蓝,父辈的缺席都在他们的生活撕开一个永恒的黑洞,不断地吞噬他们的存在与身份归宿。

父辈的缺席同样也发生在阿喜的养父信德老人身上,而且这一缺席可以说是信德和阿喜两代人悲剧命运的起源。信德从小失去父亲,“不得不在家里女人的羽翼遮护下长大”[2]193。父辈的缺席导致了他的母亲以一种较为窒息的方式对待他,“这么多年他从未在人生问题上自行拿过主意,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是什么。”[2]193母亲的过度关注限制了他自身人格的健康发展,甚至使信德的性别认知发生错位,最后成长为一个懦弱无能、失去交际能力的“姿娘细”。这也就注定了在日后,信德扮演不了父辈的角色,传统的父子伦理在他那里出现了断层,他没有力量成为后代的庇护者,也不懂得如何作为一位父亲去与孩子相处,与子辈糟糕的关系最后导致了阿喜的出逃和阿川走上自杀的不归路。由此可见,在小说中林培源虽然对父辈进行了弱化或者空白处理,但是从人物的成长历程来看,父辈缺席的影响却一直都是在场的,父权观念的断层带给他们的是身份的迷失,并且造成心理上的缺陷。比如:信德老人的性别认知错位;阿喜情感上的自我封闭;秋蓝的恋父情结等,这些从本质上来看都是人物儿时自我身份丢失的后遗症,而且这种创伤是会沿袭的,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一代又一代人。

总而言之,林培源关注城乡社会中“父与子”这一对关系,关注经历了“父辈缺席”这一群体,用戏剧化的情节方式,把人物置于各种各样“缺席”的家庭环境中,深入剖析这一群体迷失身份后自卑、焦虑、迷茫的精神状态。而且利用小说中人物的悲剧命运不断地提醒我们应重新重视父亲这一角色在儿童成长中所应承担的责任,特别是在现今城乡现代化的背景中,劳动力大量涌向城市,乡村传统家庭构建起来的父权观念出现了断层后,考虑如何重新塑造互动良好的父子关系更是显得至关重要了,这也是林培源在《以父之名》中给我们抛出的一个时代难题。

二、逃离故乡

对残酷现实的逃离和对理想之地的追寻一直都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诉求。段义孚在《逃避主义》中提及:“一个人受到压迫的时候,或者是无法把握不确定的现实的时候,肯定会非常迫切地希望迁往他处。”[3]

在家乡,阿喜被剥夺了身份的完整性:阿喜的母亲出逃之后,他便成了家里彻彻底底的外人,对于养父和祖母来说,他是“野种”,是“害人精”;在乡人眼里,他是“外乡人留下的种”“他被推挤着长大,被骂,被憎恶,像只被遗弃在暗巷里的幼鼠。”[2]10虽身处家乡,阿喜却有着满满的异乡感。正如耿占春所说的,“无论是在小说中还是在社会生活中,对个性或‘典型性格’的强调就意味着叙事作品中的主人公与他身处其中的世界的分裂的出现”[4]。因此当身份的边缘性与不确定性足以使阿喜与家乡发生分裂的时候,他选择了绝望的逃离,出发去未知的土地上寻找一处能够安放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与灵魂的洁净之地。

不单单是阿喜,小说中的子辈:秋蓝、阿霞和阿川都选择了逃离家乡。离乡南下的念头从小便在秋蓝头脑中生了根,“秋蓝隐约觉得,她以后会去的,她要去很多地方”[2]121。可以说在父亲死后,与家乡的紧张感使未知的异乡成为一种诱惑,并一步步把她导向漂泊的命运。同样,对一直遭受家庭暴力的阿霞来说,异乡便等于自由,她只想早早离开,越远越好。而丧父之后陷入情绪低谷的阿川更是抓住了机会,认了信德做干爹,逃离了原先那个穷困潦倒的家,离开的时候“阿川骑在油箱,手抓住车把,腰猫得低低的,没有回头,哪怕看一眼”[2]221。由此可见,父辈的缺席导致他们对原本的生活产生了紧张和焦虑感,在家里他们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和精神的落脚地,所以摆脱这种困境的想法成为他们潜意识里一朵浇不灭的火苗,并且越燃越旺。

但是他们无论怎么逃离和寻找,身上故乡的烙印都无法抹净。

来到广州的阿喜还来不及体验大城市的魅力,便滋生一种对都市社会的冷淡感与不适应感。外乡人的身份让他感到迷茫与焦灼,并且始终“存在于一个中间状态,既没办法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无法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5]。他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却不知道该到何处去。不管是在广州繁华的大都市还是在偏远的边境小城,阿喜都不愿与人有过多的交集,他害怕别人问起他的身世,害怕会再次看到异样的眼光,其实说白了,他只不过从一个陌生的空间逃到另一个陌生的空间,从故乡的陌生人转向城市的陌生人,空间上的逃离并不能如愿地治愈他心理上的创伤。尽管刚开始阿喜在与秋蓝的交往中看到了希望,他想象着自己与秋蓝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但是这种美好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秋蓝身边错综复杂的男性关系使他意识到秋蓝和自己一样是逃离者,他们俩身处异乡,都没有身份,没有归宿,除了肉体上的愉悦,他们什么都给不了彼此,“他们终将远离彼此。阿喜去下一个地方,而秋蓝呢,也许会成为一个很有钱的人,一个不再结婚也无法生育的,有钱人”[2]41。于是在与秋蓝出现感情危机之后,阿喜再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其实细读全文,我们可以发现,小说中出现了许多对宾馆和阿喜出租屋的描写,且小说开篇《阴翳年纪事》中第一小节的标题就叫景都宾馆,阿喜和秋蓝的关系正是在这间昏暗的小宾馆中确立下来的。众所周知,出入于宾馆或出租屋的人群具有流动性特征,宾馆和出租屋给予人们的只是一种短暂的停留,因此在小说中反复地出现宾馆和出租屋这类意象其实就是在暗喻着书中离乡人居无定所的命运。正如阿喜自己所说的:“起点是现在,终点却不知在何方”[2]31。身份的不确定性让逃离了故乡的阿喜、秋蓝包括阿霞等人只能踏上了无根的漂泊,过上“逃离——寻找——再逃离”的生活。

可以说,城市繁荣的一面,并没有进入林培源小说的描写视野,他更倾向于去表现闹市背后离乡人的孤寂与迷茫。书中反复出现的“方言”“家乡小食”“老乡”等典型的故乡标志在不断地提醒读者,人物身处异乡的事实。你越清楚这个事实,就越能体验到无处逃离的虚脱感,正如秋蓝所说的:“它谁都不放过,它的气息沾在梁施施身上,也沾在她身上,从她们彼此的眉间和呼吸间,渗出来”[2]103。逃离故乡后,尽管人物的生存空间发生了改变,但是意识形态却一时很难随着转变,这样的心理错位使他们不但寻找不到精神的归宿,反而因为融不入新环境而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从而集体陷入了回不去、融不进的困境。总而言之,在《以父之名》中,传统的乡土秩序是断层的,子辈的出逃与自我身份的追寻是无止境的,这种设置向我们展现了在城乡现代化的新时代下,随着乡土传统文化秩序甚至是物质环境的解体,离乡人普遍存在的精神困境——地理故乡的陌生化和精神故乡的不可得。

三、提醒:刺激性的追寻与痛的肤浅

林培源虽和郭敬明、韩寒等80后作家一样,是从新概念作文大赛出道的,但他却并不满足于以青春爱情为主的写作。正如前文所提及的,《以父之名》所涉及的是父与子、个体与故乡之间的关系,并且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撕裂成为林培源展现笔下人物命运的舞台。从这可以看出,林培源有着关注人的生存现实、书写大时代之下人物生存困境的精神诉求,正如他在访谈时所说的:“我想要抵达的,是对身处的世界了解更多更深入一些”[6]。

但是一部好的小说必须是物质与精神的综合,物质世界是精神和心灵的容器,可以说成熟的小说叙事除了要有生生不息的精神掘进之外,还必须建立在对生活有了更为深入、豁达的认识上。而作为仍身处校园的年轻作者,缺乏足够的生活经验与现实考察恰恰是林培源创作的局限所在。细读《以父之名》,我们可以发现小说中充斥着死亡、背叛、暴力、性侵和出轨等刺激性体验,翻遍全书,甚至都找不到一处健康生活的存在。这其实并不是林培源对这个世界有多悲观,而恰恰是他生活经验的积累还不足以达到故事层面的表现,因此他只能转而追求更容易满足读者情绪发泄和陌生化期待的刺激性情节,而这样的情节多了,容易忽视了人物的成长过程甚至造成人物命运的同质化。比如书中的主要人物阿喜、秋蓝和阿霞他们的身世虽然不同,但是从总的来说,他们的生命轨迹却极其相似。他们都经历了父辈的缺席,并且踏上了逃离故乡去寻找精神归宿的道路,但是人物在成功逃离故乡之后,他们都没有得到喘息的机会便又立即掉入了生活的苦难与无止休的逃离之中,最后在不同程度上对现有的生存状况做出了妥协。可以说这样的逃离和寻找都是在同一层面上进行的,缺乏变化与递进,林培源并没能将人们面对苦难的时候迸发出的千差万别的力量展现出来。我们不可否认,“父辈缺席”会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但是并非这一群体的人都会以如此暴烈无望的形式表现出来。而作者为了追寻刺激性的情节,致力于表露这一群体的痛楚,并塑造了阿喜、秋蓝、阿川等几个极端的人物,这样虽然能给读者强烈冲突以及大起大落的阅读感受,但同时部分情节也让人感觉失真。比如阿川的父亲最疼爱他的这个小儿子,但是他刚刚死去,阿川便对原来的家没有了丝毫眷恋,“在信德家住得舒坦,有吃有穿,阿川早就将龙眼城忘得一干二净了”[2]222,这样的情节设置难免让读者产生怀疑。又如,相比阿喜,秋蓝儿时的遭遇并没有那么坎坷,她父亲在世时是她崇拜的偶象,父女关系比较和谐,且母亲还健在,但作者对于他们后来面对人生的情节设定,都是一样的痛苦无望。可见林培源过于追求情节冲突与悲剧效果,导致人物的命运走向没有差别感,从而忽视了那些积极努力寻找感情出口的人,使小说的视角过于狭窄。只能说有时候太执着于痛楚的追求,让人物都唱同一悲调,非但不能达到强化的效果,反而会使痛浮于表面,难以沉淀下来。正如谢有顺所说的:“过分强调故事和冲突,反而失了写作的平常心;小说虽然写得好看,但没有味道”[7]。另外,作者对于小说中阿喜与秋蓝内心的极度痛苦,对于生活中温存的渴望,也过于肤浅地表现在性上面。小说一开始,就以阿喜和秋蓝性生活开头,还详细回忆了阿喜第一次失身的情景;秋蓝的生活更是离不开性这一主题,无论她跟着哪一个男人交往,几乎都是性与金钱的交易。不可否认,生理上的满足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心理的缺失,但毕竟,“父辈缺席”带给一个人的心理创伤是长期的、深层的,而且是复杂的。单单借“性”来理解他们的痛苦,表现他们对爱的渴求就过于肤浅了。

总而言之,要写好一部作品,有一个伟大的主题固然重要,但是首先得充分利用自身的经验和材料去打造一个精密且与精神主题合身的物质外壳。如果经验不足的话,那就多下点笨功夫,多做些案头工作,而不是为了单纯去讲一个刺激的故事,一股脑地加快叙事节奏,制造紧张冲突。切记当小说只有喧闹的时候,痛反而就显得肤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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