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的物叙事
2019-01-29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人文学院315000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人文学院 315000)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被誉为是“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宏篇巨著”。小说中的魔幻现实主义、循环叙事方式以及陌生化的写作手法等都被广为研究和效仿。而作者在小说中大量提及的“物”却往往被忽略,大多被当作是主人公活动的大背景,被认为没有什么实效性。但事实上,这些在文本中大量出现的“物”,他们对小说主旨的隐射甚至是小说情节的发展都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他们在文本中所扮演的角色和人处于平等的地位,这就是所谓的物叙事。物叙事把研究角度放在小说中常常被忽略的“物”成分上,他们强调“物”的重要性,用物的角度看文本。本文将从物叙事的角度对《百年孤独》进行分析。
一、从“物”的三种叙事功能分析
文学叙事中,“物”可能承担文化符号、叙事进程以及本体的作用这三种叙事功能。小说中的马孔多作为当时整个拉美社会的一个缩影,作者没有直接的表述马孔多的闭塞与落后,而是将磁石、望远镜、放大镜等物与当时小镇上的居民建立了某种联系,不再强调它们的功能属性,而是致力于阐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上,这些在我们今天看来不足为奇的事物,在马孔多居民的眼里它们充满了神秘的力量。当吉普赛人拿着金属锭走家串户,铁锅、铁盆、小铁炉纷纷跌落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马孔多的居民相信了吉普赛人的话,他们相信科学可以唤醒万事万物的灵性。吉普赛人带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深深的吸引着他们。假牙、冰块甚至是电影院,作者利用这些被充当符号的事物来隐喻当时的社会状况。此外,作为整篇小说重要主人公之一的奥雷里亚诺,也是小说重要的一条线索。作者用了众多“物”的力量来凸显奥雷里亚诺的性格及行动轨迹。首先小说开篇就以一种预序的陌生化手法介绍了奥雷里亚诺上校多年以前看冰块的那个下午的情景。但是除了大胆创新的写作手法外,冰块也是研究小说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冰块在文本中一共出现了三次,都是在奥雷里亚诺上校面对生与死的关键时刻,他总是会不自觉的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下午,作者用温暖、明媚等词描写那个下午的场景,说明关于看冰块的那个下午的记忆在奥雷里亚诺上校心里是极其珍贵的。面对从来没有见过的冰块,奥雷里亚诺诺表现出的是敬畏,冰块为他打开了新世界,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野心和欲望的种子。正如奥雷里亚诺后来发动的兵变,对于一个没有爱能力的人来说,这场兵变或许并不是出于正义,而是出于欲望和权力的趋使,这和他童年的经历是分不开的,冰块总是在无形中推动着奥雷里亚诺个人轨迹的发展,正是因为冰块在他心里的地位极其重要。作者在文本中并没有展开讨论冰块的意义,却在一种看似无意识的叙述中让冰块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除了提到的物叙事的文化符号、叙事进程等功能之外,“物”还有在文本中充当着本体的作用。《百年孤独》中有一段在奥雷里亚诺上校时隔很久回家后所看到的家中的场景:“墙上石灰墙皮剥落,角落里肮脏蜘蛛网絮结,秋海棠落灰蒙尘,房梁上的白蚁蛀痕纵横,门后青苔累累”。面对此番带有萧瑟与凄凉的情景时,传统叙事都是采用借景抒情或者是寓情于景来表达作者的写作意图,而马尔克斯却说奥雷里亚诺上校,面对家中这样的景象没有一点的情感触动,这种伤景和主人公内心情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更加突出了奥雷里亚诺是一个缺乏爱能力的人。作者打破了人作为文本唯一视角的传统写法,此时的景和奥雷里亚诺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物”具有主体性,这里的景显示了物性,是人类语言和一般的文化象征所无法企及的。此时的景与人相互观察,从景的角度去表现了奥雷里亚诺的人物性格特点。
二、从物的无限隐退性分析
任何“物”的实在性都是不可能被完整把握的,我们无法得知一个具体“物”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在文本中,当“物”被放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时,“物”就在这个具体的环境中被赋予了新的内涵,这种新的内涵可以看作是“物”在这个环境中的外显特征。物叙事并不关注“物”自身,“物”在特定的环境中它的本质特质被无限隐退,例如《百年孤独》中出现的小金鱼和裹尸布,抽离一切外部因素,它们的本质内涵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文本也不会对它们的实在性进行详细的展开,作者保留了“物”本质的神秘性。但在布恩迪亚家族这个特定的背景中,它们就代表了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塔的孤独,奥雷里亚诺总是在不停的制作小金鱼,把做好的小金鱼卖给别人换取金子,但又把得到的金子重新熔解继续制作小金鱼,他这一举动似乎和他的妹妹阿玛兰塔很相似,阿玛兰塔总是在不停的织裹尸布,但她的裹尸布似乎永远都不会织完,因为她总是白天织,夜晚拆,第二天继续织。他们不停的制作小金鱼,不停的拆织裹尸布,并不是为了摆脱孤独,正相反,他们是为了留住这份孤独。而作者正是利用了小金鱼和裹尸布的内在本质和外显特征的距离而反映了奥雷里亚诺和他妹妹孤独下的是爱能力的缺失以及性格扭曲的嫉妒。如果说布恩迪亚家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孤独符号,小金鱼就代表奥雷里亚诺的孤独,黑纱布代表阿玛兰塔的孤独,那么土就是蕾贝卡的孤独的代表,对吃土有所执念的蕾贝卡,她并不喜欢混着蚯蚓的湿土味道,但却戒不掉这种味道。当她内心感到孤独时,苦涩的土的味道是唯一能够排解她痛苦的良方。当“物”的本质特征被无限隐退时,它在特定环境中所被赋予的外显特征的力量就被无限放大。蕾贝卡看见土就无法自控,她控制不了自己不去吃它。此时的土似乎有一种力量,不停牵引着蕾贝卡。土就彰显了“物”的这种力量。《百年孤独》中有许多这样的“物”,它们的外显特征并不是人所赋予的,而是事物本身的能动性和主体性所决定的。思辨实在论者认为物具有独立于人类之外的生命,物叙事在文本中把人和物放在同一位置上,通过比较人和物的关系,来凸显“物”的力量。当布恩迪亚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地亚带领一群人离开马孔多去寻求新世界的路上,遇见了一艘白色西班牙大帆——“整艘船仿佛占据着一个独特的空间,属于孤独和遗忘的空间,远离时光的侵蚀,避开飞鸟的骚扰”。这艘船以一种无形的力量冲垮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地亚寻找新世界的坚定决心,他们的雄心壮志在白色大帆船面前土崩瓦解,白色大帆船是马孔多外在世界的代表,何塞. 阿尔卡蒂奥.布恩地亚和白色大帆船的关系,就像是马孔多居民与马孔多之外世界的关系,在他们强烈的悬殊对比之下,就突出了马孔多的闭塞与落后,达到了作者的写作意图。事物本身所发挥的无形的力量,可能是积极的力量,也可能是一种消极的力量,它们会影响人的心境甚至作用于人的行动上。菲南达的女儿梅梅在和马乌里肖.巴比伦的恋情中,只要有马乌里肖在场的地方,梅梅就能感觉到头顶有黄蝴蝶在盘旋。黄色在印第安人的文化里有不详的征兆,如乌尔苏拉死后院子里开出的黄色小花,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死后下起的黄花雨,包括带给马孔多殖民灾难的火车头都是黄色的。同样的,黄蝴蝶也是梅梅他们两个爱情悲剧的提前预示。但除此之外,蝴蝶的振翅声让菲南达慌了神,而对于梅梅来说它们似乎是从光芒中出现的,这种在她母亲心里是不详征兆的事物,在梅梅心里却释放了她的内心的天性,梅梅开始努力挣脱于她母亲的封教束缚,连她昔日亲密的父亲此时都成她的阻碍。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无形中赐予了梅梅一种力量,激发了她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
三、还原被物化的拉美人民和社会状况
马孔多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落后封闭的人鬼共存的神奇空间。布恩迪亚家族的人始终可以和鬼神处在同一空间,从最初死后的普罗登肖.阿基拉尔总是可以出没在他们家,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也可以在死后出现在布恩迪亚的家里,就连阿玛兰塔要死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人让她帮忙给死者传递口信和书信。在他们心里人活着和死去,只是生命状态不同的延续方式,但他们的生命形式总体体现的是一种和谐而统一的状态。一方面,这体现了一种拉美文化,另一方面,从思辨实在论的拓扑时空来看,时空是关于“物”运作的一个函数,随着物运作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如果两个物之间没有任何的运作关系,那么无论他们的牛顿距离有多近,他们的拓扑的距离都是无穷远。而在马孔多小镇中,所达到的人鬼共存的空间虽然在我们现实生活的平形空间中不会出现,但作者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把他们放在拓扑时空中相互关联的函数关系中,他们便处在了同一空间之内。而马孔多就是承载这个空间的巨大容器,不论是布恩地亚家族、马孔多其他居民还是来往的吉普赛人都是这个巨大容器里的元素,他们在这个容器中生活、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和这个容器一起消亡。小说在结尾称马孔多为镜子之城——或蜃楼之城,而年轻时的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也幻想用冰块建造马孔多来抵挡炎炎的夏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暗示了马孔多注定不会长久的存在于拉美这片土地,又或者说它本来就是像泡沫一样的虚幻缥缈、脆弱不堪。这种虚幻脆弱既有内部原因也有外在影响。从内部来说,是马孔多居民自身的软弱性和妥协性,正如文中一直提到的猪尾巴实质是一种返祖现象,它代表着倒退和落后的原始状态。布恩迪亚家族以第七代所出生的猪尾巴孩子而告终。在布恩迪亚家族7代人中,乱伦现象始终存在,从开始的乌尔苏拉和她的丈夫近亲结婚后,生出猪尾巴的孩子的担忧就开始了,但是他们却没有遏制这种不伦的婚恋关系,他们总是对身边的近亲有着某种无法抵御的迷恋,这体现了他们保守守旧、自我满足的状态。再由蕾贝卡而逐渐引发的一场全马孔多的失眠症,大家开始不知疲倦的不分日夜的劳作,这使得他们痛苦不堪。而这场失眠症逐渐引发的是更加严重的失忆症,马孔多的居民开始遗忘更多的东西,甚至记不清他们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工具。这种遗忘不仅仅是马孔多的遗忘更是拉美的遗忘,马孔多的孤独代表的就是当时拉美的孤独。从外部影响来探究,香蕉公司的建立、火车的运营等等一系列殖民活动给马孔多带去了深重的灾难,这个象征着拉美社会状况缩影的马孔多,实际上也是被殖民者物化的牺牲品。即使是在在传统叙事手段中,对性别、种族等歧视的直接批判实质上来说也是为了争取他们的主体地位还原他们的被物化性。
《百年孤独》通过大量的物视角展现了马孔多小镇的封闭落后以及小镇上人的孤独,这种物视角一方面凸显了物的力量,物与人互相交互以推开叙事运动,另一方面,通过人与物的关系来表达作者的写作意图。物叙事使物在真正意义上成为一个脱离于人的独立个体,它拥有了自己的话语权,无论是蕾贝卡父母的骨殖、克雷斯皮所弹奏的自动钢琴还是雷梅苔丝落满灰尘的娃娃,它们都拥有自己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并且作用于人的心智和行动上,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物叙事是对传统文学叙事的重大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