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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胸中垒块,须劣酒浇之

2019-01-29王永胜

青年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鲁智深教头林冲

⊙ 文 / 王永胜

读《水浒传》,很像鉴赏中国卷轴山水画,书中的人物,如卷轴山水中的一个个山头,被慢慢带出来,也像玩“扑克接龙游戏”,一张张扑克间的链接处“严实无缝”。已经打开的卷轴部分,山与山,水与水之间有关联,有呼应,有时是“双峰对峙”。这种中国人钟爱的独特的观赏方式,就不能用简单的“介绍”两字来形容了。“介绍”,是有位美国汉学家评论《水浒传》时使用的原话。

《水浒传》全书“严实无缝”,我们以前十回为例。施耐庵重点写了鲁智深、林冲两个可以对观的人物,其他诸如史进、柴进只是陪衬。不过,诸多人物之间的武艺、性格,甚至是位置坐标,作者都做了精心的布局、呼应。

前二回是全书的序曲。第一回,北宋东京汴梁瘟疫盛行,天子请龙虎山张天师祈禳,这才导致洪太尉误走妖魔,也正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得以纵横乾坤的背景交代。紧接着,第二回写高俅朝中得势。

在序曲部分,有好几层暗示。梁山泊众好汉,只是道家镇守的妖魔暂时逃脱罗网。李庆西先生提醒我们:值得注意的是,宋江在第四十二回梦遇的玄女娘娘是道家神祇,传说中也算是“替天行道”的创始人。联系到当日天子是有道君皇帝之称的徽宗,这里似乎有意在思想情调上与朝廷保持一致。梁山泊人物儒释道俱全,但是道家的地位绝对显赫。

镇守天罡地煞的伏魔殿,为什么不在京师随便某一座道观,而非要在离京师千里迢迢的江西龙虎山?在我看来,这也暗示着,从天子角度看来,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充其量只能是政治势力进不了京畿的江湖团体。联想到报效朝廷的正规道路又被堵死,朝纲废弛,奸臣高俅得势,那么留给梁山泊众好汉似乎就只有“造反—招安”这条最体面的出路了。这在宋江看来更是如此。

交代完背景之后,视角马上从江西龙虎山切到京师,北宋的政治中心。《水浒传》中刚出场的高俅,是盖在这幅长长卷轴画上的一枚引首章,跨在了序言和正文部分。他也是引发“蝴蝶效应”的那只恶毒怪兽,只扇动了一下翅膀,就启动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连锁反应,从此千万颗人头要落地。

高俅牵出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由于高俅不给王进好果子吃,王进只能一路向西逃亡。实际上,王进这个名字,听起来非常普通,是作者随便取的。要知道,从写作和阅读角度来讲,王进和史进,异姓同名,两人见面交谈起来,满纸“进”道“进”说,非常不方便。不过这不妨碍王进在书中的“功能”。王进在书中的功能有二:一是顺路牵出九纹龙史进,二是给后面出场的重要人物、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当陪衬。

一百单八将中第一个出场的史进,十八九岁,是史家庄爱舞枪弄棒的宅内小官人,“拿条棒在那里使”,“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被王进看在眼里。这也说明史进的武艺只是入门级别。

史进是“扑克接龙游戏”中打出的第一张牌,是准备踏入凶恶江湖的一张“白纸”,也是长篇叙事“穿针引线”那根针,兼具“观众视角”的功能。

史进牵出鲁达,鲁达杀人逃亡之后,换成鲁智深的形象一路向东杀人放火回到了东京,我们的叙事很快又回到了北宋的政治中心。东京大相国寺知客僧看到的一副怎样的形象?“见了鲁智深生的凶猛,提着铁禅杖,跨着戒刀,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在某种意义上说,鲁智深其实是一个危险的“魔”立于东京之地。

鲁智深牵出林冲。鲁智深和林冲,两人有太多的不同。鲁智深狂野洒脱如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饮食不挑,一口喝掉一桶劣酒;林冲隐忍如冰,有身份有面,可以想象饮食精细,喝酒讲究。从性格层面来说,鲁智深正是林冲的另一面。

林冲第一次真正显露武艺,是在出场好久之后的第九回,刺配途中经过柴进庄园与洪教头较量枪棒。书中一再暗示林冲武艺高强,却把梗埋得很深,让林冲在最落魄的时候才开始一展身手。洪教头一再轻视林冲,林冲在摸清柴进心意之后,这才放心去打。这是一场很精彩的枪棒较量。

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洪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便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洪教头,羞颜满面,自投庄外去了。

棒术中,下段起势,虚步,棒身成四十五度,棒头对准对手的咽喉位置,另一棒头压低,是非常凶狠、不留情面的招式。林冲横着棒,吐个势(露出棒头),唤做拨草寻蛇势,正是下段起势。说此招凶狠,是因为大凡取下段起势,出棒必撩,轨迹从下往上的撩棒,很难防范。果不其然,洪教头不明就里,林冲一个进身(就那一跳里),借用腰力(和身一转),一个撩棒,打在洪教头“臁儿骨上”。“臁儿骨上”,是指小腿两侧,这个部分一旦被击中,非常疼痛,一般会疼得倒在地上失去进攻能力。林冲如此淋漓的一击,洪教头哪里挣扎起来?

洪教头不知道,林冲一身实打实的战场杀人技。要知道,长枪是宋朝军队的标配,枪棒同理,身为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拦、拿、扎练得精熟,江湖武人洪教头在他眼里无非是票友性质,可以轻松取胜。

这是《水浒传》写到的第二处棒术较量,第一处,是第二回王进对史进。

王进也是一个内心非常精细的人,是处处照见林冲的一面镜子。第二回写到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时,作者看似不咸不淡说了一句:“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止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以上。”这话其实是说给后面的林冲听的,意思是说,林冲家有娇妻,为家事所累,做不到“说走就走”。王进能马上认识到自己不是高俅的对手,就决定连夜逃走,逃走的计划也很精细,他的逃走和林冲一步步入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二回写道:

话休絮繁。自此王进子母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得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

人情即江湖,武人受人恩惠,临走时传艺,是人之常情。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聊斋·武技》篇里,有一个名唤李超的山东人,豪爽好施,曾接待了一位托钵僧人。僧人“饱啖之”后,说自己有薄技相授。江湖传言,形意拳高手孙禄堂遇见太极拳名家郝为真,郝为真当时得疟疾,孙禄堂就把郝为真接到家里请医喂药,郝为真痊愈之后说,“实无可报”,就把太极拳传授给了孙禄堂。同样,当王进收拾要行时,以他的精明,不会看不出这舞棒的少年正是“宅内小官人”,临走之际,他理应留下点什么回报,所以,才会一半有意一半无意地“不觉失口道”,好引起史进的注意。

王进道:“恕无礼。”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使个旗鼓。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径奔王进。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后生抡着棒又赶入来。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王进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史进年轻气盛,志在取胜,贸然进攻,王进使用了类似“回马枪”的一招,回身从上往下劈打下来,此时史进是自己进入了被击打范围,避无可避,只得用棒来隔。没想到王进这一棒并没有劈下来,是一个假动作,他把棒子往回一抽(掣),径直向史进怀里刺进来(搠)。

《水浒传》全书爱使用“搠”字。我很喜欢“搠”字,每次读到该字我都会拍案叫绝,在书房里手舞足蹈。“搠”字除了能表达“刺”“扎”的意思之外,从读音上,也能读到棍子“破空”发出的“呜呜”声,可谓视觉和听觉兼顾,很有画面感。我说的“破空”是指枪棒在高速挥舞时,枪棒和空气摩擦发出“呜呜”声,一个刻苦合格的习棍者,只要方法得当,做到腰部发力,手臂放松,多加练习,很快就能让棍子“破空”,这只是基本功。对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

王进棒法控制得当,这一搠,当然也没有搠进史进这位“宅内小官人”的怀里,他“只一缴”。“缴”,不是简单的“挑”,而是指在棒头加了一个打圈的小动作,有“缠绕”意,方便挑开对手兵器,甚至导致对手兵器直接脱手。

果不其然,史进的棒丢在一边,扑地往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王进的人情做得非常精细,可谓滴水不漏。他既不能打伤“宅内小官人”史进,又要让史进认输,最好的办法是一招之内让对方棒子脱手认输。

王进和林冲,一个处处留下情面,一个毫无谦让,不同的棒法,照见两人不同的处境。王进是林冲的一面镜子,连两人使用的棒术,也可以对观。另外,我们不得不感慨,《水浒传》的作者,确实懂武。

林冲是一步步走入瓮中,从体制内走向在野、走进江湖。在整个过程之中,他的心理也随之发生微妙的变化。

《水浒传》第七回,鲁智深在菜园里舞浑铁禅杖舞得“活泛”(这词用得极好),刚出场的林冲看到了情不自禁喝彩,并跳入园子与鲁智深相见。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迭纸西川扇子。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

武林中有句老话,叫“武人文相”,这是武人最好的相貌,有如此面相的武人,一般说来武艺极高。林冲刚一出场,作者就暗示读者,林冲痴迷武艺,并且武艺极高。

如何让这个武艺极高的人入局,作者也费了好一番思量。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林冲听的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

作者早已经在前文埋下林冲痴迷武艺的伏笔,所以此处林冲的第一步上钩,读起来合情合理,一点都不觉得突兀。林冲也是一个心细的人,买下这刀之后——

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林冲想问清楚此刀的来历,在潜意识里或许感到有某种不确定,可是对方早已经想好台词,打消林冲的顾虑。“林冲再也不问”,这是林冲的教养。在此处也呼应后面出场的卖刀杨志。

林冲拿着刀,还情不自禁喝彩,想与高太尉家的宝刀比试比试。这让我们这些知道谜底的读者不知该说什么好。

有意思的是,在买刀过程中,身边的鲁智深没有太多话,只说:“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鲁智深是心无挂碍,林冲是内心有所执着。

紧接着,是林冲抱刀入白虎节堂。

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的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

送刀误入白虎节堂,一路上林冲是隐隐不安。这是林冲身为武人的“第六感”启动,他毕竟不是不知深浅的大老粗。看到两个承局没见过,林冲过问了一句。到了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人就引诱他说太尉就在里面后堂,林冲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人又说,太尉在里面等。林冲“又过了两三重门”,可以想象林冲内心的疑惑、焦躁杂陈。

“过了两三重门”之后,就比较要命了。旧时武人,会恪守几条最基本的防身准则,比如,兵器不离身;不入重地,尤其是要过好几道门的重地……。这不是危言耸听,旧时温州武林,还真有人在三道门后设宴做局。

香港电影《水浒传之英雄本色》,正是改编自林冲的故事,其中白虎节堂部分,导演让陆虞候出面,骗林冲入白虎节堂,而忽略了(或许是导演没读懂)原著中一再渲染的林冲隐隐不安的内心。实际上,只要架一台摄像机,跟着林冲一路走来,过屏风,过两三重门,走一个长镜头,这样的氛围就够紧张的了。

在刺配之前,林冲过着也在意着自己体面的生活,把“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这个名号一直挂在嘴边。刺配之前写休书,开口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如何如何。

在刺配途中,林冲饱受屈辱,内心的优越感荡然无存,自称就改为“小人”,董超、薛霸说要把他缚在树上,林冲也是说:“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地。”在林冲看来,高俅是要“陷害”(林冲面对府尹时的辩词)他,总不至于要取他性命,那就缚吧。当薛霸举棍要取林冲性命时,林冲这条八尺汉子第一次泪如雨下。直到此时,鲁智深才出手相救。这次死里逃生,对林冲的心理影响极大。

接下来是林冲途经柴进庄园,与柴进的相见,两人的见面,书中有一大段对柴进和随从的衣着描写,正好照见林冲的落魄。

那簇人马飞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

此段里还藏了一处灼人的细节,柴进三十四五年纪,和林冲同龄。两人的命运却是云泥之别。

林冲见柴进,总让我想起《隋唐演义》里的秦琼见单雄信,比照林冲的低姿态,落难的秦琼依然持有一股豪气。柴进设计让林冲和洪教头比试,林冲抖擞精神。此时如果换成秦琼,秦琼一定不为也,这是对自己一身好武艺的侮辱。当然,林冲也有话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体面、尊严可言?

林冲到了沧州牢城之后,因为有柴进的打点——这也许就是林冲在鲁智深离去之后,已经知道自己的性命安全了,还执意要去见柴进的原因——分到了一份轻松的差事,去看守天王堂。

据白化文先生的考证,林冲看守的“天王堂”,就是唐代敕建的专供北方天王的庙堂。在古代南亚次大陆神话中的北方天王,是北方的守护神,又是财富之神,类似中国的财神爷。林冲的故事至此多了一个俯瞰芸芸众生的神明角度,之后风雪天里的山神,也是同样的功能。作者对林冲也多了一层悲悯。

到了著名的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其小说内部严密的逻辑,毕飞宇先生在《小说课》一书之中有精彩的阐述,我就不再赘述。除此之外,我想补充几点。一是林冲在山神庙前的打斗,枪法非常简洁,手段极其凶残。

(林冲)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肐察的一枪,先拨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那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

这一段打斗极其真实。林冲挺着花枪,如愤怒的天神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赤手空拳仨人面前,仨人当然是吓呆了。这是一场实力悬殊,几乎不用怎么较量的虐杀。

另外,在这场虐杀正式展开之前,作者多次提到林冲喝酒。等到风雪山神庙之后,伏笔揭晓,作者写林冲入一草房讨酒喝,举止粗鲁,不近情理,一反常态,彻底放纵。从心理层面来说,这是杀人之后的真实的心理补偿。作者的笔可谓入骨三风。

林冲这时自称老爷。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此时林冲的生活,当然早已不再精细,这大口大口灌下的,是山野村夫家的劣酒,好用来浇灌胸中的垒块。

上山之后的林冲,依然愤懑,不快意。

晁盖吴用七人“排头儿”杀完人再上梁山,王伦拿出了最高接待规格。

朱贵急写了一封书呈,备细写众豪杰入伙姓名人数,先付与小喽罗赍了,教去寨里报知;一面又杀羊管待众好汉。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贵唤一只大船,请众多好汉下船,就同带了晁盖等来的船只,一齐望山寨里来。行了多时,早来到一处水口,只听的岸上鼓响锣鸣。晁盖看时,只见七八个小喽罗,划出四只哨船来,见了朱贵,都声了喏,自依旧先去了。

再说一行人来到金沙滩上岸,便留老小船只并打鱼的人在此等候。又见数十个小喽罗,下山来接引到关上。王伦领着一班头领,出关迎接。

读故事的人如果心思够细,理所当然会想起之前上梁山的林冲。林冲上山时,朱贵没有写“书程”,只是乘一只快(小)船,一路由朱贵领着走到聚义厅来,王伦不咸不淡地坐在中间交椅上,冷冷地看着他。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如果在晁盖吴用七人上山时补写一句林冲,那就是“林冲已自有五分不快意”。

第二天,林冲水寨火并。吴用等人虚为劝架,实为点火。

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来,掿的火杂杂。吴用便把手将髭须一摸,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虚拦住王伦叫道:“不要火并!”吴用一手扯住林冲,便道:“头领不可造次!”公孙胜假意劝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阮小二便去帮住杜迁,阮小五便帮住宋万,阮小七帮住朱贵,吓得小喽罗们目瞪口呆。

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两人“虚拦住”王伦,实际上是要控制住王伦,借林冲之刀杀之。吴用和公孙胜两人负责给林冲“火烧浇油”。阮氏三雄各控制住一个。七人分工明确,自然早就把小喽啰们吓得目瞪口呆了。

王伦一把被林冲拿住,死到临头,绝望地叫道:“我的心腹都在哪里?”晁盖见杀了王伦,各掣刀在手。林冲早把王伦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林冲此人,凶残起来极其凶残,还记得风雪山神庙里那几颗人头吗?吓得那杜迁、宋万、朱贵都跪下了。

吴用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来,假意让林冲坐——这真是既血腥又虚伪的一幕——林冲把头把交椅让给晁盖。接下来的排座次,推就也是虚伪矫情得很。

林冲先要给自己洗白,说自己是为了众豪杰火并了王伦,“非林冲要图此位”,以义气为重,“立”晁盖为山寨之主。“立”字,可彰显林冲的功劳。

晁盖说:“不可。自古‘强兵不压主’。晁盖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再三再四,最后扶晁盖坐了。客人做局做了主人,这是不地道,面上不好看,但是对晁盖这种领头人物来说,骨子里无所谓。

林冲让吴用坐第二把交椅。吴用道:“吴某村中学究,胸次又无经纶济世之才,虽只读些孙吴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占上?”“虽只读些孙吴兵法”,通过这句自夸可以想象吴用的嘴脸。

林冲让公孙胜坐第三把交椅,公孙胜道:“虽有些小之法,亦无济世之才,如何便敢占上?”“虽有些小之法”,也是得意自夸。

杀人放火排座次,皆大欢喜。梁山泊第一次权力交接完成。

从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冲变得非常低调,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在江湖里,小弟做掉了大哥,名声终究是不好听。后知后觉的林冲会知道,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艺,进了高俅的局,其实也进了吴用等人的局。

读林冲的故事总是让人动容,觉得不快意,内心堵得慌。那就喝酒吧,林冲兄,把酒满上。

⊙戴维·霍克尼 作品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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