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涮羊肉
2019-01-28沈嘉禄
沈嘉禄
“迭个辰光到洪长兴吃涮羊肉是一桩蛮麻烦的事体,吃客各自取了羊肉、菠菜、线粉还有蘸料,一大盘七八只盆子叠起来端好,轧进店堂寻座位。灯光最亮的地方,一口直径超过两米的紫铜锅子突突突地沸滚着,一大群吃客围坐在那里开吃,各自拿着漏勺,将羊肉浸入沸汤中,一烫即熟,十几双筷子在锅子里不停搅来搅去,汤色真是浑浊。如果手势不好,羊肉片一不小心漂到别人地界,那也只能自认倒霉啦。生意太好了,要等前面的客人吃完喝足起身走人,你才能坐下去。而此时,你会发现身后又立着不少人,他们看你大吃大喝,手里也端着羊肉、菠菜啥的。雾气蒸腾,能见度差,你只能看清他们胸口以下的部位,头颈、脸面都湮没在雾中……
上海的天气真是讨厌,连一场雪都不能爽爽快快地下,好像要积起来了,却又像生了谁的气,突然憋住。不过对上海的美眉来说,可以穿着高帮靴子去堆雪人了。但是要抚慰上海男人一颗寒冷的心,唯有一顿涮羊肉。那天晚上,宁海东路新梅居小阁楼上却是暖融融的像个澡堂,老板娘应吃客要求只得开启空调冷氣模式,就这么着,我还得脱掉羽绒服。金宇澄、沈宏非及两个美女加上我,来这里吃涮羊肉,酒过三巡,“爷叔”以《繁花》一路风格,笃悠悠地跟我们讲起他当年在洪长兴的经历。
金宇澄长我几岁,等我到洪长兴吃涮羊肉时,虽然百年老店仍开在连云路上,寒冬腊月吃涮羊肉还是要等位,但情景已经有变,传说中的“共和锅”不见了,改为每人一口锅。一进门,在收银台前看见小黑板上写着“上脑”“小三岔”“大三岔”“磨裆”“黄瓜条”等专用名词,据说只有老吃客的舌尖才能分辨出它们的差别。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洪长兴迁到南京东路燕云楼上面。对了,洪长兴的葱油饼也是极好的,羊油和面,酥皮分明,烘烤到位,香气扑鼻,我每次餐后再要带几只回家。那这次为什么我们选择新梅居而不去一箭之遥的洪长兴呢,因为沈爷要吃热气羊肉,更想体验一下金宇澄在小说《繁花》里对这条美食街描写的场景。新梅居是私人馆子,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张,号称“上海第一家供应热气羊肉的火锅店”。
《繁花》里写到阿宝与李李约了在云南路一家热气羊肉店吃饭,阿宝叫了一盆羊腰:“李李轻声说,要死了,这几趟夜里,阿宝已经这副样子了,我已经吓了,再补,我哪能办,不许吃这种龌龊东西。……阿宝看看四周,夜半更深,隆冬腊月的店堂,温暖,狭窄,油腻,随意”。
边吃边喝边聊些闲话,其乐也融融。待到微醺时,再多烦心事,也都无影无踪了。
听爷叔讲故事,胃口大开,我们吃了三四盆热气羊肉,一盆肥牛肉,还有羊腰、羊肝、蛋饺、线粉、菠菜、羊肉水饺等等。老北京有一句话,涮羊肉必须要备足四样东西,即羊肉、白菜、粉丝和糖蒜,新梅居里也有糖蒜。金宇澄其实是怕吃羊肝、羊腰等“龌龊东西”的。我不怕,照吃。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与同学还去浙江路和九江路外滩的东来顺、南来顺吃过涮羊肉,从外立面装潢到内环境布置,都与洪长兴相似,好像一开始也是回民开的。店堂里,一个师傅将一扇羊肉放在案板上,白布一盖,操起一柄长刀切片,羊肉片长20厘米、宽5厘米,纸片一样薄,有着大理石般的美丽花纹。据说只有手艺高强的师傅,才能将一斤羊肉切到80片。现在还有多少师傅能掌握这般手艺?
现在这两家店都不存在了!当然,近二三十年来魔都的涮羊肉地图不断在扩张,像“皇城根”“小尾羊”“小绵羊”等生意兴旺,近悦远来,上海人吃涮羊肉有很大的选择空间。
“寒意渐浓的晚上,邀上三五好友找家涮肉馆,煽上一个炭锅,点上两盘羊肉,要上几瓶‘小二(二锅头),边吃边喝边聊些闲话,其乐也融融。待到微醺时,再多烦心事,也都无影无踪了。”这是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对涮羊肉情景的深情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