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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任务就是对人生进行有意义的发现
——冯至《十四行集》二首选读

2019-01-28云南马绍玺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关键词:冯至人生道路时刻

云南 马绍玺

1938年12月21日,在抗战的硝烟中,身为同济大学中学部主任的冯至,携妻带女,随学校流亡到偏于中国西南一隅的昆明。一位热心的同济大学学生吴祥光已经为他们在昆明城大东门内报国寺街租好了房子。冯至刚到昆明时,虽只是中学教员,但家中常有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教授们出入。杨振声、沈从文、姚从吾、魏建功这些老朋友经常来看他。他们或谈论时局,或一起游玩滇池,登临西山,在山水田园间交流读书所得。到1939年8月7日,在联大外文系主任叶公超的多次登门聘请之后,冯至收到了西南联大北京大学方面的聘书,不久便入联大任教。对冯至来说,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生选择。进入联大后,在“以文化创造为战时校园知识分子责任”的联大精神的熏陶和自身生命的渴求下,冯至抛开俗务,沉潜于精神世界,迎来了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的丰收期。在这里他先后写下了《十四行集》(诗歌)、《伍子胥》(小说)、《山水》(散文)等一生中最有分量的几部文学著作。其中《十四行集》被朱自清视为中国新诗“更富有现代意味”和走向成熟的“中年标志”,而且“建立了中国十四行(诗)的基础”。

抗战时期昆明的生活是艰难的。日本飞机的空中轰炸让这座大后方的城市忽然没有了应有的安宁。联大的师生们被迫搬出原来的住所,到离城区很远的郊区居住。在轰炸最猛烈的1940年,联大图书馆里那些珍宝一样的图书也不得不疏散到乡下,导致联大停做毕业论文一年。由于日本飞机空袭太猛烈,随时有生命危险,于是在吴祥光的劝说和帮助下,冯至一家搬到吴父看守的杨家山林场的草屋居住。林场离城15里,山坡上森林茂盛,高大的有加利树像一群友人一样散居在冯至的草屋外,又像宇宙间“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引领他一步步成长(《十四行集》第3首《有加利树》)。那是一个躲避空袭的好地方,也是一个潜心读书写作的天然“大书房”。在杨家山的茂林修竹间,冯至沉潜于对自然、人类、战争和诗歌的思考,阅读着歌德、里尔克、杜甫、康德、黑格尔、尼采、克尔凯郭尔的作品。所有这些都铸造着冯至那颗“狭窄的心”,并最终让他在自己的作品里实现了“一个大的宇宙”(第22首《深夜又是深山》)。1941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像平常一样,上完课返回林场的冯至走在田埂上,“望着几架银灰色的飞机在蓝得像结晶体一般的天空里飞翔,想起古人的鹏鸟梦”,忽然来了灵感,写出了一首变体十四行诗,然后一发不可收,最后共得27首结为《十四行集》。这些诗是沉思的诗,是从“日常”里发现了“存在”的诗,涉及的主题广泛而深刻,历来是诗家讨论的重点。

对《十四行集》所涉及创作处境、思想内容、诗学追求的概括,日本学者秋吉久纪夫的概括通俗而具体:

在严酷的战争时期,生命时刻处在不安之中,尽管如此,诗人不时对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人,以及对于人类以外的一切自然现象,反复进行着质问。呕心沥血地思索着有限的生命和无限的存在,平凡和非凡,所有的和所无的,瞬间和永远,连续与非连续,以及到底何谓终极的生,文学创作行为又是什么,等等。

这些主题,自李广田先生1943年撰写《沉思的诗——论冯至的〈十四行集〉》起,就是《十四行集》常说常新的话题。本文所讨论的《几只初生的小狗》(第23首)和《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第26首)是这全部27首诗中诗家们讨论较少的文本,所提出的“意义时刻”的概念也几乎没人讨论过。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你们自从降生以来,/就只知道潮湿阴郁。/一天雨云忽然散开,//太阳光照满了墙壁,我看见你们的母亲/把你们衔到阳光里,/让你们用你们全身//第一次领受光和暖,/日落了,又衔你们回去。/你们不会有记忆,//但是这一次的经验/会融入将来的吠声,/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第23首《几只初生的小狗》)

《几只初生的小狗》发现和思考的是生命中“瞬间”与“永恒”的关系。它告诉我们:生命的能量与意义的获得总与一些“意义时刻”有关;作为生存者,无论是“意义时刻”的创造者狗妈妈,还是接受者初生的小狗,都应该抓住这样的瞬间来完成自己的生命,让生命从此拥有能量与光芒,即使在暗夜的时代里也能“吠出光明”。这样深刻的主题,而且还是人生的大主题,却来自诗人冯至极其日常的生活观察:初生的小狗出生在雨季,自降生以来还从未见过阳光,内心因此潮湿而阴郁,一天,忽然阳光明媚,照满了墙壁,狗妈妈认真地把小狗们衔入阳光里,“让你们用你们全身//第一次领受光和暖”。正是母亲创造的这个“意义时刻”,让小狗知道,世界上除了潮湿、阴郁和黑暗,还有温暖、阳光和黑暗里的光明;小狗也抓住并珍惜了这个“意义时刻”,把温暖和光明融入自己的生命,并因此把自己从潮湿阴郁的人生道路上拉回,走向“在深夜吠出光明”的有意义的人生道路。

冯至在这首诗里把这种“意义时刻”的获得处理得极具“日常性”品质,这还启示我们,日常生活里到处都潜藏着这样的“意义时刻”:一棵开满了鲜花的树、满山秋天的落叶、江面上的一轮明月、一穹灿烂的星空、一阵婉转的鸟鸣、一支深情的歌、一首短短的诗、人生困境中的一声来自别人的轻轻呼唤、生命中相遇的一次课堂、一扇心灵中开启的窗户、跌倒时向你伸来的那只手……都可能是我们生命中的“意义时刻”,都可能把我们朝积极的人生道路上引导,都具有让我们“在深夜吠出光明”的能量。我们应该明白,生活里并不缺少这样的“意义时刻”,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发现并抓住这样的时刻,并让这样的时刻永久照亮我们的生命。更深层来说,诗歌还启示读者,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既是“意义时刻”的善于抓住者,还应该是“意义时刻”的创造者和给予者;如果果真能如此,所有的人生都会是充满意义的人生,世界也将是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但不知不觉从林疏处/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像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第26首《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依然是关于人生重大问题的思考的诗,它的主题涉及“发现”和人生道路上的“担当”两个方面。

现代人更多面对的是平凡世俗的生活和在这种生活中显示出来的意义。表面看,这种生活一地鸡毛,毫无意义可言;生活每日的机械轮回更是让人失去了任何的新鲜感。于是我们自然地放弃了“发现的眼睛”,习惯了在惯性里生活——“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长此以往,我们遗忘了自然与人生对我们的要求,更回避了自然与人生对我们在惯性里延长着的人生的挑战——“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在冯至看来,一个人是否有“发现的眼睛”,是否能从生活惯性里走出,发现天天走着的“一条熟路”之外还隐藏着的“又深邃、又生疏”的“许多小路”,并且勇敢地踏进去做“刺丛里的求索”,就决定了他生活意义的有无和丰富性的多少。冯至特别看重和强调生活中这种“新的发现”品质,并把它视为现代人自我生命能否完成的关键。这种思想在诗歌结尾处的陈述和疑问句里得到强调:“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这里的“新的发现”的主题归入《几只初生的小狗》里讨论的“意义时刻”的范畴。

这首诗对人生做出的另一层思考是人生道路上的“担当”问题。这一主题是沿着“发现”主题而深入的。诗歌告诉我们,“发现”是一种能力,“担当”更是一种勇气。也许,现实生活中,我们比“发现”更缺乏的,正是对自己的人生发现进行“担当”的勇气和实践能力,是把人生一个又一个的愿望、发现、可能在日常中变成现实的能力。冯至用诗的语言告诉我们,“担当”需要智慧和勇气,需要决断和承担,更需要恒心和耐力(这个主题冯至在小说《伍子胥》里进行了详细的阐释):“走一条新的,便有些心慌,/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诚如鲁迅先生所说,刺丛里的求索是艰辛而孤独的,它属于生命强者的人生游戏。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许多许多的发现,许多许多的梦想,也有许多许多的人曾一次次踏上属于自己的“新路”,但是由于缺乏足够的生命能量来对漫漫长路上所有的风和雨进行担当,最终都在心慌、害怕、恐惧中倒下,或者原路返回,回到大众的常态与惯性中去。所以冯至在诗歌中强调,“担当”是比“发现”更重要的一种生命品质,有了真正的“担当”,生命意义才有实现的可能,人生才能在诸多的层面上实现丰富和丰富的自我,才不至于在临死时自己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读冯至的《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总让我想起美国著名诗人弗罗斯特的名诗《一条未走的路》。两首诗都是对“人生道路”与“自我实现”的思考和发现。冯至诗歌要求在人生行路的过程中要多多地去“发现”,去“担当”,去尝试更多的人生可能;而弗罗斯特诗歌是站在人生的暮年回望来路,追忆和感叹还有一条(许多条)人生的道路留在过去没有来得及走过,因此,还有一个(许多个)“我”丢在来路的旁边没有来得及实现;这是人生的残缺,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因为,只要我们选择了某一条路,“一条路又接上另一条路”,人生是绝对没有机会给我们从头再来的。虽然两个诗人天各一方,但他们都渴望着丰富和丰富的人生。冯至是行走在路上的积极和追求,弗罗斯特是站在某个终点站上回望来路时,面对人生不可避免的残缺时的遗憾和叹惋:

深黄的林子里有两条岔开的路,/很遗憾,我,一个过路人,/没法同时踏上两条征途,/伫立好久,我向一条路远远望去,/直到它打弯,视线被灌木丛挡住。//于是我选了另一条,不比那条差,/也许还能说出更好的理由,/因为它绿草茸茸,等待人去践踏——/其实讲到留下了来往的足迹,/两条路,说不上差别有多大。//那天早晨,有两条路,相差无几,/都埋在还没被踩过的落叶底下。/啊,我把那第一条路留给另一天!/可我知道,一条路又接上另一条,/将来能否重回旧地,这就难言。// 隔了多少岁月,流逝了多少时光,/我将叹一口气,提起当年的旧事:林子里有两条路,朝着两个方向,/而我——走上了一条更少人迹的路,/于是带来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弗罗斯特:《一条未走的路》)

这里再多说几句,“如何走好人生路”是每一位有责任的作家共同面对的人生哲学问题,也是文学艺术对于普通受众的意义之一。作家对这一问题的思考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似乎大多数作家的思考都可以用穆旦诗歌《出发》里的诗句“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来概括,而且他们之间的思考多有相通之处。比如,钱锺书在小说《围城》中也发出过类似于弗罗斯特在《一条未走的路》中发出的人生感慨,只不过钱锺书借方鸿渐之口发出的感慨要苍凉和痛苦得多。小说快结尾的时候,与太太孙柔嘉婚姻危机的方鸿渐发出了这样的人生感叹:“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衷,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的,譬如像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对于方鸿渐来说,虽然人生道路也展开过多种可能,那可能里的“许多自己”中的任何一个的实现,本也可以铸就丰富的人生,但是,遗憾的是命运最终跟他开了无情的玩笑:实现了的人生都是不想要的人生,想要的人生却正是没有来得及实现的人生。

①桂林明日社1942年5月初版。

②写于1942年冬至1943年春,分章在桂林《明日文艺》、重庆《民族文学》发表,昆明《世界文学》季刊第2卷第1、2期全文发表。1946年9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

③重庆国民出版社1943年9月初版。

④朱自清:《诗与哲理》,收《新诗杂话》,《朱自清全集》卷2,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336页。

⑤朱自清:《诗的形式》,收《新诗杂话》,《朱自清全集》卷2,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02页。

⑥联大选修课的设置充分尊重教师的阅读与研究兴趣。冯至在联大先后开设了“德国抒情诗”(1939—1940)、“德国文学史”(1940—1941)、“浮士德与苏黎支”(1941—1942)、“歌德”(1942—1943)、“尼采选读”(1944—1945)、“浮士德研究”(1945—1946)六门外文系选修课,这些课程的研究对象都是冯至一生热爱并倾情研究的。联大极高的教学质量应该与这种课程的设置机制有关。

⑦参阅冯至:《十四行集·序》,《冯至全集》卷一,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⑧〔日〕秋吉久纪夫著,何少贤译:《寂寞诗人冯至》,冯姚平编:《冯至与他的世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71页。

⑨此文写于昆明,收入李广田著《诗的艺术》,开明书店1943年版。

[10]冯至的《十四行集》自桂林明日社1942年5月出版以来,曾收入多个诗歌选集,并有诸多修改。初版时原诗只有序号而无标题,在编入《冯至诗选》时才加上标题。本文两首诗文本据初版本,标题据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冯至诗选》。

[11]姚可崑曾说:“第二十三首《几只初生的小狗》,不少读者很喜欢,觉得内容新奇,却是我们的奶妈亲眼看见那个场面,她认为有趣,跑来告诉冯至的。”见《我与冯至》,广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90页。从这诗歌的本事更加明白冯至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哲理的能力。

[12]鲁迅:《两地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1—12页。

[13]〔美〕弗罗斯特:《一条未走的路》,方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5—16页。

[14]钱锺书:《围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58—3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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