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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新时代与遵循创作规律

2019-01-27阎晶明

延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说家现实主义作家

阎晶明

我今天讲的题目,实际上是我个人近期的一些思考,并不是很成熟。但我还是愿意在这儿,跟我们青年朋友一起交流一下。这就是“表现时代与尊重艺术规律”这么一个话题。

近期以来,关于现实题材创作,关于现实主义的讨论非常多。对现实主义创作的这种呼吁也越来越强烈。党的十九大报告讲到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化时,专门讲到要加强现实题材创作。这是一种号召,也是一种倡导。在此之后就引起了很多的讨论。但是我个人觉得还没有深入下去,关于相关问题的深入讨论,才刚刚开始。

在这种时候,我特别愿意在这方面和大家探讨这个问题,尽管有些不成熟,我还是希望和大家交流一下。

先来说一下关于“小说家是讲故事的人”这个话题。我们都知道,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获奖感言,就是他获奖的致辞题目,即“讲故事的人”。从那以后,这个词就在中国文学界非常流行。其实一开始,对这个概念的出现,我还是有一点点怀疑的,因为我觉得它会引起一些争议。就是:小说家是不是就是讲故事的人?但是,很奇怪,直到今天为止,这个说法没有受到更多的质疑,人们很欣然地接受了这种说法:小说家,就是讲故事的人。如果这个概念在30年前,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话,一定会引起很大争议。因为中国文学,中国现代文学,虽然是以现实主义为主要传统的一种文学,但是,新时期以来,对现实主义的理解还是有很多种看法的,80年代中期以后出现的先锋小说,那个时代,有人提出来说小说是讲故事的人的话,一定是会引起很大的争议。莫言这样的小说家,其实在1985年左右,也是先锋小说家的代表人物。那么我看他这个演讲里面,对此还是进行了反思的。这种反思不能说是一种自我否定,但是多少有那么一点意思,完全走先锋小说、先锋文学是走不通的。他认为能重新回到讲故事的人这样一个角色,其实反映了中国文学观念上的变化,这个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我之所以說这个概念需要警惕,是因为,我觉得把小说家和讲故事的人完全对等起来,其实有一种把小说简单回归到故事的危险。而我们的创作实践中,恰恰一再地告诉我们,现在的很多小说,就是在讲故事,除了故事,没有别的。而这就是今天的小说,今天的文学面对的一个很大的危险,如果说中国文学有高原缺高峰的话,那缺高峰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小说家,太多的小说家,在追求和满足于讲故事,而忘了文学,忘了小说还应该承担故事之外更多的责任。今天,尽管说80年代,先锋文学出现了苏童,余华,格非这些小说家,尽管他们的小说今天看起来还有很多不完美甚至稚嫩的地方,有直接向西方小说致敬的痕迹,包括语言还不是很成熟,但是,它是一种有理想,有抱负的小说。它有故事之外的追求。而我觉得今天的小说过度地集中于讲故事。这其实是危险的,当年的先锋小说家最后都回到了现实主义之列,这固然是值得欣慰,但是要把这种变化结合表现时代与创作规律需要处理好的问题,还是很复杂的。

比如说小说,还有一个市场化的问题,如何实现市场回报的问题。先锋小说肯定是做不到这一点的。通常只有那些把故事讲得很精彩,很好看的小说,才有可能获得发行量,这样,我们就有看到很多在过去,在艺术上,在语言,在形式上,坚持格调,讲究个性,讲求尖锐性的一些小说家都纷纷转身回来,开始变成讲故事的人。很多擅长写中短篇的小说家都改成了写长篇小说,这几乎是一种趋势。

还有就是,如果一部小说不管写的好不好,能有改编成电影,改编成电视剧,无论是知名度,包括经济利益上,都会有很好的回报。把故事讲得很清楚的小说,或者说拥有是简洁的、简单的故事的小说,就会比那些复杂的小说,追求意味的小说,要更有机会。所以,在多方面的诱惑,压力面前,现在我们的文学中简单化、浅表化、故事化的倾向越来越严重。而有时,我们往往把这些创作认为是现实主义。我个人还真不这么认为。如果今天的文学还有什么问题,存在什么问题的话,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就是对作家来说,有美学抱负,有艺术理想的小说家越来越少了。追求直接的利益,尽快地得到回报的创作动机越来越普遍,越来越明显。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确是问题。这个质量,这个高峰的缺少,导致的原因,就是作家艺术家放弃了艺术理想,小说、电影、电视剧,都只满足于讲故事。很多小说家满足于把现实发生的事情直接腾挪到小说里面,而在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更复杂的内涵,没有更有深度的、值得思考的意义,把小说变成了故事书。今天的文学还能不能高于生活,还是一个问题。今天的中国社会现在发生的现实,发生的变化,我们都是亲历者,生活太多姿多彩了,生活里面所发生的那些奇闻逸事,大家都觉得比小说更精彩。小说在追求表现现实的过程中,有落后于现实的危险,而小说家没有创造出一个在小说中与现实既有关联,又高于现实的世界。那么,我们过去所说的文学来源于生活,还要高于生活,在今天,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今天的文学,我们的小说,比较网络上,手机上的许多信息,段子,故事,新闻报道,在精彩程度上可能都不及。现在社会公众对小说的阅读欲望、要求也就越来越少。

当前,我国的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是我国社会发展阶段的一个重要进展,是我们时代进入新时代的重要特征。我们知道,在党的报告当中,对我国社会主要矛盾有过好几次不同的表述。如在1956年,党的八大提出我们国内主要的矛盾是,人民对于建立工业国的要求同落后的农业国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到了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对我国当前的社会矛盾做了一次重要的新的概述,叫作社会主义基本改造完成以后,我国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我个人觉得,在前两次的表述中,文学中都可以找到与之相呼应的作家作品。比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整个国家百废待兴,经济上还是一个非常落后的农业国家。但是人民的理想是尽快地进入一个先进的工业国家的理想。而在同时代文学作品当中,大部分小说写的都是这样一种现实。这是一种呼应。柳青的《创业史》等等,作家的创作所反映的生活,大都是写那些回乡青年带领自己的乡亲们,想要改变贫困的、落后的现状,想让自己家乡变成一个先进的工业化的家园。实际上就是说,柳青、赵树理的小说,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服务于这种现实。但是,他们的这种小说,却并不是在图解政策,他们反映的是现实。在这一过程当中,他们不是简单写故事,而且在故事当中描写了个人的感情,人生的经历。包括他们对一些政策的理解,其实都有个性化的处理。所以说他们的作品,既反映了他们那个时代,又能够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

改革开放的初期,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变成了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我们同样可以看到,我们的文学作品是有经典的表达和反映的。尽管说80年代的文学,我们刚才说是各种类型的,特别是先锋文学的出现,但是现实主义仍然是一个很大的存在,比方说路遥。其实从目前来看,路遥小说仍然是具有很大意义的,因为它反映了人们在那个时代所处的真实生活和真实的精神面貌。实际上也是反映了社会的主要矛盾。改革开放初期,人们要求的不仅是简单的物质生活,还要有文化,也就是,精神层面的要求。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他笔下的人物不管是高加林,还是孙少平这样的人物,都是在既要改变自己贫穷的、落后的、艰苦的生活状态,同时又有更高的要求,就是改变自己在文化上,在精神上的处境。而路遥创作的缘起,也是基于这样一种双重的考虑。这样一种双重的思考,所以才能塑造出那样的一个人物来。路遥的《人生》在1980年发表。创作这种小说之前的同一年,他在给自己的老师曹谷溪所写的一封信里面,对自己的弟弟参加招工有可能得不到照顾,也就说没有这个农民变成工人的这样一个机会,他就有所顾虑。他在信里面说,国家对农村的政策有严重的两重性。在经济上扶助,在文化上抑制。无法顾及农村户口对于更高文明的追求,这造成千百万苦恼的年轻人。从这个观点来看,就构成了国家潜在的危险,这些苦恼的人,同时也是愤愤不平的人。大量有文化的人将限制在土地上,这是不平衡中最大的不平衡。如果说调整经济的目的,不是达到最后消除这种不平衡,情况将会无比严重,这个状况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显示出。这后来的同一年,他发表了《人生》。那我个人觉得,他这个信里面的几句话,就是他这个小说最好的点评。也是他创作的出发点的最集中,最准确的一个原因和出发点。那么也就是说对于现在的农村人,尤其是有文化的农村人来说,他们已经觉醒了,但是,国家在经济上给予扶助,但是在精神层面上还无暇顾及。这是一种观念上的觉醒。我觉得无论是《人生》,还是后来的《平凡的世界》,写的就是这个主题。也就是物质加文化的双重需求,和我们现实不能满足这种需求之间的矛盾。路遥的小说,在艺术上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尤其在当时的文学界,许多人不看好。但是在今天,30年之后,中国文学发展了这么多年。他的小说仍然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这本身就非常值得我们思考。

在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对于当前社会主要矛盾的概述,在文学当中没有得到充分的反映。柳青、赵树理笔下的那些人物,都是乐于在土地上奋斗,他们追求的理想,使得他们满足以在土地上奋斗。到了路遥笔下的人物,就不再满足于在土地上耕作,这些年轻人就不会再乐于在土地上劳作,满足于在土地上挣扎,满足于在土地上奋斗。他们想要走出去,这个精神的文化的追求,变成一种自觉。这其实在整个社会成为潮流。今天,我们处在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新时代里,我们面对新的生活目标:“美好生活”。这个概念不是一个简单的说法,原来是一个工业化,物质化的一个需要。现在是一个美好生活的要求。那“美好生活”里面它有很多很丰富的内涵。这个“美好生活”不但包括了物质的要求、富足,也包括了文化生活的丰富,同时,包括了公平,正义,安全,教育医疗,环境等多方面的要求。是一种社会进步的表现。

改革开放40周年,成就和变革是伟大的。现在,发展理念转变了。在新发展理念面前,出现了许多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阶层的不平衡,行业的不平衡,等等。同时也是不充分的,我们已经有了很好的中学,很好的大学,但是还是不充分的,不能满足更多的人对教育的这种需求。社会矛盾更加多元,更加复杂。那么,与此相比,我们的文学作品当中,对这样一种新的社会时代的变化,我觉得总体上缺少反映和表现的大作品。也就是说,当代文学在繁荣发展的大格局中,亟待出现大作品,出现展现整个时代的发展,反映一个时代的发展趋势,书写一个时代的人们的情感观念变迁的大作品。我们也同样需要从文学作品当中,可以读出足以感动千百人的一种文学形象。就此而言,我觉得我们的文学做得还不够,还不能解渴。同时,还要防止简单的现实题材,或者说简单地把写现实故事的创作完全等同于现实主义,把小说家,就简单地认为是讲故事的人,甚至是说书人也有需要辩证讨论的空间。其实这些观念当中有对过去的一种校正,但是,也有新的风险和新的问题,就是说我们现在平面化的作品太多了,线性的故事太多了,但是那种全景性的反映生活的作品太少了。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写现实里的事儿就是表现现实生活,就等于是坚持了现实主义。

《平凡的世界》在文学语言上其实是没有优势的。但是,它坚持了现实主义,而且从艺术上讲,也是一部真正的长篇小说。因为它的结构决定了它的长度。在长篇小说的结构上,迄今为止,能与它相比的小说真的不多。因为今天我们很多小说家的长篇小说,包括一些著名小说家的长篇小说,都是一些线性的故事,都是在一个人物身上串接各种各样的故事,把它连接成一个长篇作品。在艺术上的用力是很不够的。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今天的文学比不上我们昨天的文学,从前的文学。因为我们的文学条件环境,包括一些生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就文学与这个时代,作家与这个时代的这种呼应程度相比较而言,我觉得今天的文学,可能还存在一些距离。我们强调深入生活,倡导向柳青、赵树理学习。但不能简单地认为这种学习就是他们到乡下生活十四年,我们只是十四天,这么一个时间上的差距。这里面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要素。这里面就涉及,什么是现实主义的问题;一个作家如何在现实主义精神的指导下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表现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有很多问题,没有特别讲清楚。这需要我们的批评家和作家更多的探讨。通过自己的创作,在实践当中能够得出一个呼应。那么现实主义的这个讨论,现在我觉得是越来越多了。但是,我觉得还不够深入。在这儿,我还愿意用一些经典的文学理论,来佐证一下。那么就是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以及他所需要的要素。那我觉得现实主义首先一条,要有真实性这一条。

什么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最大的特征就是它的真实性,而这个真实性就是帮助读者能够客观的认识这个世界,认识这个社会。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包括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强调这一点。恩格斯说过,他从巴尔扎克的小说里读到的东西要比其他的社会学家,统计学家那里得到的总和还要多。也就是说,一个小说家的小说对一个思想家,在社会的认识来说,还要生动准确。这是强调了他对社会的认识价值。这一点,我们可以看一下同时我所讲的这些都可以去思考。我们当代的、当前的小说是不是具备了这些要素。那么第二点的就是现实主义要在真实的故事上体现出作者的价值倾向。倾向性,这一点呢,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也十分强调。这个倾向性,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一种表达。他需要具备几点,第一呢就是它的倾向性必须是根源于客观的社会生活。也就是说一个作家要有它的倾向性,他的倾向性的来源与你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的客观性和真实性。第二呢,客观性还要根源于创作的主体性。一个作家对客观的社会生活要做出自己的评价,而不是借用别人的感觉。这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无论怎么说,赵树理,柳青这些作家,他们对于社会的真实性的反应,在符合总体客观真实的基础上,有着自己的倾向性。他们是有倾向性,有态度的,而这种态度,不是简单的对社会评价,是有个性的,有个人的独特的见解在里面。第三,倾向性中还有多元性,多向性的特点 。就是说一个作家,他对一个事物,一个新社会现象的评价既要有倾向,但是呢,还不能太直接。还应该具有它的多元性和多向性,这才能反映出他的深刻性。其实这也就是文学最大的特质就是它的复杂性。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传声筒。马克思恩格斯一直强调,倾向性是自然而然流露的。用恩格斯的话来说,我绝不是说要直截了当的写出一部社会主义小说,也不像我们德国人所说的倾向性小说来鼓吹作者的社会观点和政治观点。我绝不是这个意思,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越好。这是恩格斯所说的。也就是说,一个作家既要真实的反映社会生活,又要有倾向性的评价评判自己所表现的生活。而这种评价和评判就是,他的倾向性。而这种倾向性不能直截了當的用作者的口吻写出来,要隐藏在情节的背后,故事的背后。所以说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越好。这一点我相信大家都是很容易理解的,我们对一个作品的评价,是不是符合艺术性?是不是符合艺术的创作规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所以呢,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批判过拉萨尔的戏剧表达,他们认为拉萨尔的最大的缺点就是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传声筒。那么恩格斯在强调要更多的通过剧情本身的进展,使这些动机,真诚的,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而不是简单的,直接地表达出来。

我们对当前文学创作当中的现实题材创作存在担忧,作家能不能够很好的整合题材,能不能够用自己的理解处理题材,按照现实主义的精神去吸收消化,直至个性化、复杂化表达。这些方面还是可能存在一些问题。浅表化、简单化的处理值得注意。再比如散文写作,专题化,系列化写作集中。比方说乡村系列,还有一些植物花草系列,各种花草的名称都能写几百次上千字。这都是小的,还有说是美食系列,会把自己一辈子所吃的东西都写在里面能写成一本书。这种写作到底意义在哪?我都是不怎么理解的。大家只满足在依靠一些资料,依靠一些硬性的依托,然后再出一个写作框架就可以一直写下去,但是这种写作,这些作品在认识价值上很少有能更新的东西,同时对作家本人来说没有更深的感悟。

如何改变这种现状?不能说改变吧,那么就说如何来提升这种我们当前的这种文学态势。因为大家知道,现在在整个文学界,大家都焦虑的就是文学如何从高原迈向高峰。我们在创作上,在创作实践上,理念的总结上还不能做出有力的回答,而这个过程中如何进行现实题材创作,如何正确理解现实主义?我觉得还是一些很重要的问题。那么,毕竟解决这些问题,还要体现在作家的创作上。

我今天要谈的都是一些漫谈式的,也是我近期的一些思考。而且我也是尽可能地希望触发一些新的思考。特别是在创作方面,能给青年朋友们某一方面一些启发。微信以及网络文学的出现,带走了很多读者。本来是追踪传统的作家在杂志上发表,在出版社出版小说、散文、诗歌,后来因为网络文学的出现,读者开始读网络小说,不读传统文学。现在,很大程度上,网络文学正在跟传统文学进行合流。

今天的文学不能高于我们今天的生活。你只是现实生活的一个追踪者,一个描摹者,那你不能源于生活的基础上高于生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作家不能处在这个社会、文化的前沿位置。有点落伍者的味道在里面。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感受到这一点。就是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作家已经不是这个社会先进文化的代表者了,在过去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柳青、赵树理他们的时代,新时期文学之初,作家的社会作用是很突出的。作家的使命,就是一个时代的良心担当。我觉得40年后的今天,作家还能否承担这样的角色?在文化上,还能否起到引领作用。现在所有的领域都是很专业的,比如说科技法律金融,等等。这些我们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领域,都越来越专业化。在这样的时候,作家想表现现实生活,你又没有相应的知识水平,没有掌握先进的专业知识,如何去表现人们的现实生活?这是一个问题。一部作品问世,读者未必做文学批评,但会从所写领域的专业的角度,指出这里或那里是不对的。其实大家都应该意识到这种专业上带来的创作上的局限。1980年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问世,写的是数学家陈景润,引起了那么大的社会反应。但是此后,数学家的故事不能都是按照徐迟的写法。那时候是一个全社会知识非常饥渴的时代。文化刚刚兴起,全社会的口号就是知识就是力量。今天人们对这个科学的阅读和要求早就超出了新时期初的范畴。具有科学知识、专业知识的作品,更容易得到读者的认可。这就是科幻文学兴起一个很重要的背景。科幻文学的兴起,其实是文学向专业化迈进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过去大家认为科幻文学是一个很小的分支,在主流文学眼里是一个很不起眼。甚至我们认为科普写作就是科幻文学。就是十万个为什么。今天的科幻文学可不是科普写作。科幻文学的最大一个特点,是用科学的精神,以科学的方法,依靠科学的知识帮助人们认知未知的世界,认识我们的世界。它是以一种科学的思维为依靠,用科学的专业的知识,去探讨人生问题,如刘慈欣的《三体》。在网络文学领域,引起很大很影响的网络文学作品,也有许多是带有一种专业领域及专业知识的作品。那就有很多人去看,不是去看小说故事,是要通过这个小说获得知识上的认识。这些年,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世界上,以物理学的角度去探索世界宇宙,追问来路去向的创作挺多的。比如说电影《星际穿越》、话剧《哥本哈根》。

中国传统文学从不缺乏幻想,但这种幻想可能不突出科学元素。除了科幻文学,这些年的谍战小说以及谍战剧十分抢眼。谍战剧有一种摁都摁不住的态势。大家都说不要再写谍战了,这种谍战都写泛滥了,再也没有新意了。但至少到2017年,仍然有很多的谍战作品,这也反映了观众的需求。而我认为谍战题材的长盛不衰,这种抑制都抑制不住的态势,就是说受众对文艺有了一种智性的要求,希望在智力上接受挑战,而不单单是艺术欣赏。现在的读者对小说或者其他都有一种综合的要求。不能够意识到审美新变,文学缺乏读者就是一个很自然的事情。说来,路遥身上有一点特别令人钦佩。为了创作一个作品所付出的心血,所以做的准备是让人惊讶的。我个人认为,《平凡的世界》在艺术上最拿得出手的地方,就是它的结构。它的结构是一个网状的,有巨大的空间感,是人物互相交织穿插的那样一个结构。而且今天的长篇小说已经很难反映出来这样的资质。这与他之前专门阅读一百部长篇小说,有很大关系。同时,他为了写这部作品,阅读了大量的各种社科的包括农林科技读物。为作品中的描写能够丰富,没有硬伤打下知识基础。为了认识当时的中国,他翻阅了近十年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延安报》的报纸。使他可以自信地说,他可以说出这十年发生世界上或者中国任何一个角落的事。这就是我认为一个作家的创作和他的文化准备之间的一个关系。正是这种扎实的准备过程,使得他100万字的长篇能在结构上、故事上能达到成熟的地步。当然,创作本身还有其他所要具备的一些东西。

作家在文化上也不具备独特优势,写作不可能超越别人。一个作家在文化上没有独特的优势,作品也就无法实现高于生活的目标。一个作家的作品不但要客观的反映社会生活,还要具备时代的核心知识。时代的核心知识是什么呢?如果说80年代是改革开放初期追求知识时代,而今天呢,不管社会面临多少矛盾问题,你都要承认,今天所有的行业都是具有很强的专业性知识的领域。甚至包括垃圾处理也有专业知识,你都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写。中国城乡在垃圾处理上都很有一套,比如我曾去过的安徽浙江甘肃乡村,垃圾分类处理做得非常专业,北京上海做不到的他们那儿能做到。还有一整套有乡规民约,也有相关科学知识普及。如果写作者连这一点都没有办法掌握着,那其他方面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人在写智能机器人的过程当中,能够把相应的专业知识渗透到其中,让读者读了作品之后,对这个行业有了深入的了解,认识价值就会得到认可。大时代主旋律,如果觉得这只是报告文学作家的事,小说家是写另外的一种生活,这就存在认识上的误区。或者认为大时代就要靠大人物大故事去表现,我写小人物,就只能满足于我个人的情感思想认识经历。五四新文学,既有郭沫若《女神》这样的作品,大量的还是鲁迅的小说,郁达夫的小说作品,等等。我们看一下郁达夫的作品,基本上是在日本私小说的影响下完成,是一种个人的“自叙传”,是写他自己个人精神的苦闷世界。写他生活的这种不幸遭遇,内心的苦闷,但是却成为某种时代精神的符号。为什么呢?这就涉及个人和时代的关系。鲁迅小说所写的人物的悲情、卑微、灰色人生,并非是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但是又十分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主题。鲁迅的很多作品,它的题目和正文之间都是一个巨大的反差,题目最终变成了一个悬置,和文本是一个脱离的、分离的关系。《祝福》通篇写的是一個妇女悲惨的一生。是鲁迅笔下所有最不幸,最悲惨的。《故乡》,所有人都认为面对故乡,应该是温暖的、感恩的、感念的姿态,但这里的故乡,是一个让人不耐烦的,急于要逃离的地方。《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不是狂人,多是出于恐惧,狂人是在质疑所处的时代。《奔月》反而写的是地上的事,是现实的故事,而不是对月亮、对登月本身的浪漫描写。类似的这种描写,有很多值得我们探讨的一些问题,而就在这样的一个作品当中,却写出了一个时代的巨变。

恩格斯强调要莎士比亚化,不要席勒式。莎士比亚化,鲁迅的创作是时代最重要的一个代表。就是说其作品是非常艺术的,非常复杂的。情节的丰富性,在他的作品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情节中流露出来,但他所表现的主题又遠远的大于他所表现的这些生活。一个作家如何处理生活和写作关系?像鲁迅这样的作家,他就有能力一边写祥林嫂这样角色的小说,一边写《野草》这样的散文诗。而他不是在写《祝福》的时候,就是来源于生活的故事,而写《野草》时就完全是以一种哲学家的姿态,是诗人的思考和想象或激情式的表达,其实来源都一样,就是都来源于生活,只是表达不同。《野草》里20篇表达都是各个不同。有晦涩难懂的部分,也有包括《风筝》那样的,就是叙述故事中抒情。这就是一个经典作家的表达,他是多面性的,就像钱钟书所这说过的,有两种作家,一种是刺猬式的,只会一种写法,另一种是狐狸式的作家,有多种笔法。如果我们在不同的文体之间,都给它们找到了特定的功能,而这些功能过于狭窄之后,就会限制一个作家的创作。比如说一个报告文学的作家,似乎就等同于一个主旋律的作家。然后我们在报告文学中又分出了一个纪实文学,就好像不那么主旋律了。如果你要写历史上一个不知名的人,但是他的生活又有代表性,就可以叫非虚构。文学本身并没有那么多限定,这些都是一些理念、理论导致的。

现在写作不是在一个文学上的问题,它是一个综合的问题。就是说一个人最后,比拼的是一个综合的素质,是文化。作家,如果想写一点有影响力的作品,还要从文化上努力,还要从政治、哲学、科学、法律等等这些领域中进行学习。比如写医生的,只会写医患关系,不能满足读者的要求。一定要了解到其中所涉及的专业问题。如何去理解和把握这个时代的走向?“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句话非常有内涵,是理解当代中国一把很重要的钥匙。“美好生活”中所包含的那些内容那么丰富,我们的作品当中表现了多少?表达了多少?这个中间呈现的矛盾到底有多少复杂性?现实主义,现实题材创作,都不是一个简单概念,一个只需理论上空转的问题,它们是需要实实在在的创作实践的回应,当然也需要批评家的及时探讨和引导。

以上这些是我个人的一点思考,就中国文学创作的现状和大家谈一谈。既没有体系,也没有什么深度可言。如果这些个人感受能带给大家在写作方面的思考,有一点的启发作用,那就很欣慰了。

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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