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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沙

2019-01-27牧北

延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表姐夫张家石子

牧北

星期一

水稗子在河边摇曳着燥热的初秋,一声声惺忪的自行车铃声将红日唤醒,一九九二年的阳光,如张跳跳的脸,暗淡、忧愁、烦乱和毫无生气,就像他从这条河里前几日捞上来的那个学生娃娃的脸。

这条河穿肠过肚,逶迤如蛇,从山峦之间游走,最后从这座城市流向更多不知名的地方。张跳跳每次用铁锨挖起一锨石子的时候,都要刻意瞅一下,说不准,哪一粒石子是他们张家圪崂冲刷下来的石子。张跳跳的手颤了一下,他的手裹着纱布,前几日就在眼前的水潭里,救出了一个学生娃,工头和众人说,这娃活不了了,他没有放弃,给娃使劲按压。这个十三四岁的娃娃就像装了水的蛇皮袋子,毫无生气,他按压的过程中,想着这娃跟自己的老大一般年龄,怎么能让他就像蛇皮袋子泄了水,没了命?张跳跳游泳和救人的本事,是年轻时张家圪崂知青教他的。

学生娃救活了,哭了两声,跟他一块游泳的娃娃早就跑了。学生娃说,干大,我咋谢你哩?张跳跳说,你赶紧走吧,别误了课。学生娃迟疑了一下,转身走了。张跳跳望着水潭,给工头说,别再让娃娃们耍水了。工头说,屁事真多,你救了人,能咋么?谁想死,就让他们来!张跳跳没说话,但是觉得这话冷飕飕的,来耍水的都是娃娃,娃娃们耍红了,就没个自制力。这水潭是工头承包下来的石子场,时久,挖深了,容易溺水,工头这话就好像在说,我故意在这挖了水坑,就等你们来送命。

一九九二年的河还属于集体,河边是一个村子,河里的石子也属于村子。集体同志把河岸分成块,给村里的人承包出去,集体同志有钱了,承包人也成了小工头,小工头又雇佣民工挖石子。这村子跟张家圪崂不同,人家村子里的石子能卖钱,张家圪崂的石子不但不值钱,还贱兮兮地躺着不走。一旦张家圪崂的石子被冲刷到了这个村子,就不是石子,这就跟人一样,在乡里是大家基本看不出高低,走到城里,高低立显。这就是命。

一九九二年,大家都在想着一件事情:命运。

学生娃溺水的第二天,张跳跳在水潭边树了个纸牌子,写着:水深,禁止游泳!

工头嘲笑张跳跳说,你这有个屁用?你有啥权力在这树牌牌了?你拿过来,我给上面尿上一泡,就当盖了戳。旁边的人都笑,这是一句玩笑话,他也没尿,就是取笑一下张跳跳。张跳跳也跟着咧嘴笑了笑。

写字,盖戳,这是一个严肃的程序。有了这道程序,白字黑字红印,就成了城里人和乡里人之间的一道钢铁城墙。张跳跳救完人回到家,门口就贴这么一張封条。房东说,又撺黑户了,跳,你要不先出去躲几天,要么就交了吧,也就一百块。张跳跳应了一声,房东没明白,他到底是要交钱呢还是要出去躲躲?

白天,张跳跳依然在河边挖石子,晚上,他只能先跟着几个揽工的人躲在合租的窑里住着。

算命的说,张跳跳老了以后享福呀。算命的是睁着眼说这话,他浑浊的目光里,给张跳跳留了下了巨大的缝隙,这缝隙就透出了希望的光。

张跳跳想着这事,蹲在路口等婆姨马茹。马茹和两个娃娃都寄宿在她表姐家,她表姐和表姐夫都是城边化肥厂的工人。张跳跳啃了一嘴锅盔,觉得锅盔最近也是虚了,就跟他的心一样,掺杂了什么东西。以前人在乡里劳动,赶集买个锅盔,一家人吃两个就饱了,现在是虚的,他一个人吃两个也不能饱。

锅盔吃了一半,表姐夫出来,热情地让他回去吃饭。张跳跳只问:马茹呢?表姐夫说,还没回来,娃娃们都好着了。张跳跳噢了一声,他想看看两个娃,表姐夫先问:娃娃的事咋样了?张跳跳说,还没消息。表姐夫难为地看了一眼表张跳跳,给他递了根烟表示很同情张跳跳的处境。

表姐夫说,听说,到处都撺黑户了,你咋打算哩?张跳跳说,这是个算账的问题,老大老二的借读费二百,暂住证一百,一共三百块钱。这三百,我咋出?表姐夫说,咱不是为了娃娃的前程么。张跳跳不说话了,点了烟,把脑袋插在裤裆里。表姐夫说,要不我再给你想想办法。张跳跳说,不了,借了你的钱还没还完哩,你老大结婚也把你掏空了。表姐夫点了点头,而后坚定地给张跳跳打气说,老大学习好啊,你可别为了这三百块,就把娃娃的前途毁了。张跳跳笑了笑说,咋能么。表姐夫又说,老大是个好材料,我把邻家娃娃的书给他借了,他天天看着呢,老二整天就顾着耍哩。张跳跳欣慰地笑了笑,这是个好消息。起码在这种情况下,张跳跳觉得老大给他了莫大的安慰,就算再苦,也觉得心里有一丝甜味道。

表姐夫说,你要不进去看看娃娃,这都一星期了,娃娃们不见你面,心里想呢。

张跳跳犹豫,摇了摇头说,我等等马茹,跟她一块进去。表姐夫说,那我家里等你,夏天瞌睡多。表姐夫走了,路口就剩张跳跳蹲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都是化肥厂的工人和家属。张跳跳蹲在黑暗处,就像这世界上压根没有这个人。他躲在黑夜里,反而感觉异常安全和快意。

张跳跳盘算着,他要是有三百块钱,解决了眼前的困境,那也不至于两个儿子一周了还没有报名;要是有三百块钱,他租住的窑洞也不会被封了条。封条就像枪眼一样戳心,若是在他张家圪崂,谁家被贴了封条,那是一件让人抬不起头的事情。

张跳跳想着,三百块钱他是有的,不仅如此,家里还有三千块。这三千块是他离开张家圪崂时,卖牛卖猪斩断与老家关系得到的回报。来城里一年多,花销大,这些钱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他都没有动用过。决不能动用这些钱,万一家里有什么大事,还可以应付一下。可眼下,娃娃上不了学,撺黑户的人把门封了,他头脑中不得不闪过这个念头。

有了这个念头,他自己先心头一震,也有了精神头,沿着路边一直往城里的方向走去。他想,或许一路上能碰到马茹,即使遇不着,他也得回工友的窑洞去住。这么想着,又盘算着怎么跟马茹商量这件事情,让她必须先同意这件事。钱都是马茹收着,存折里记着,已经耽搁一周了,不能再耽搁娃娃。出门在外为了啥?当黑户背井离乡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娃?

张跳跳一个人走到工友的窑洞,站了一会儿,这一路上他没有碰到马茹,可能是错过了,可能是天黑没看清楚,也可能马茹跟他一样,晚了,就跟工友一起住在城里了。

马茹跟邻家的几个婆姨最近找了个好营生——汽车站门口卖水果。在张跳跳的眼里,水果专指苹果梨沙果之类,但是,来到城里,他才知道,水果的范围很广,包含了众多他所知和不知的果类,还有香蕉、葡萄等等。马茹把这些都叫轻货。一个月前,马茹还和他一样,在河里挖石子,但是,听到这个新的渠道后,马茹就从体力劳动中解放出去了。这件事情引起张跳跳重要的思想波动,从受苦人变成生意人,张跳跳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觉得全家人来城里供孩子念书,并没有想改变受苦人的身份。马茹首先改变,让张跳跳有些恐慌,有些难以接受。甚至怀疑,来城里的目的,到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供孩子念书?这是一个对张跳跳来说,非常严肃的问题。

马茹跟张跳跳开始说,她就去给人帮忙提个筐,耽误一两天也不是大事。

马茹说,二黄觉得我能贩卖橘子。

马茹说,二黄真有本事。

马茹把刚刚攒的一百块钱偷偷拿走,第二天就拿回来一百二十块钱。这比他一天挖石子挣的还多。马茹说。二黄夸她了,说她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因为这件事情,两个人十多天没说话。张跳跳觉得女人变了,放纵下去,她还不飞上天了?

女人就跟娃娃一样,惯着不好,不惯着也心疼。张跳跳也不想看着女人跟着自己天天在河滩里挖石子,天热时,民工们就开始放肆了,开始脱衣露膀子,调转头也不避讳马茹就撒尿,毫不顾忌马茹的存在,也或许是故意这么让他心里刺眼。河滩里女人很少,马茹是其中一个,天冷了,那更不方便,水凉刺骨,对女人来说是一种虐待。别的民工婆姨都干些轻活,看个大门,扫个街道,从话言话语中,张跳跳觉得这些爬河滩挖石子的民工,一个个都与这个城市有拉扯,有关系千丝万缕,要不然他们的婆姨也不会轻易找到城里的活儿。他也有——表姐夫,表姐夫在化肥厂也就是个普通工人,拉扯不上任何靠头。张跳跳在这城里没有根。

张跳跳这么想着,就心疼起自己的女人。这十来天,天就突然亮了,马茹就跟着邻家婆姨在车站卖橘子。两个人虽然怄气,张跳跳还是不放心,偷偷扔了铁锨,到车站,看到自己婆姨提着筐,逢人就笑着说,橘子,凉凉的,可甜了……

张跳跳远远地看着自己婆姨,提着大筐子,在中午的毒太阳下,人群中穿梭着,心里莫名的难受。马茹晒得跟男人一样黑。她流着汗,在车站的人群旮旯里穿梭一圈,卖不了多少橘子,然后累得汗流浃背,蹲在背阴地里歇息,旁边有卖冰棍的婆姨,跟马茹商量用冰棍换颗橘子,马茹没有换,摇了摇头,躲得远远的继续卖橘子。张跳跳站了半天,觉得女人的苦,不比自己的苦轻,蒙着头抹了把泪,给卖冰棍的婆姨说,我给你钱,你把冰棍给卖橘子婆姨。卖冰棍婆姨说,你是马茹男人?唉,你咋说走就走了?

晚上回来,马茹一脸欢喜,张跳跳还沉着脸。马茹推了张跳跳的背说,二黄的冰棍比橘子甜。张跳跳没说话。马茹知道张跳跳不恼了,说,以后咱有了钱,一天吃一根冰棍。张跳跳哼了一声,而后忽地光着身子坐起来,怒目相视说,二黄是谁么?马茹吓了一跳,看着张跳跳苦大仇深的脸,不由得笑了笑说,不是你给二黄钱给我买的冰棍?马茹知道张跳跳想啥,转念又一想,这事有意思了。张跳跳说,我哪儿那么多钱给别人婆姨钱!然后气得蒙了被子。马茹偷偷笑了笑,知道张跳跳不恼了,伸了脚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张跳跳一惊,马茹溜进被窝。

从乡里到城里,张跳跳和马茹第一次矛盾就这样甜蜜地化解了。

张跳跳想起这件事情,感觉心里还是酸酸的,就像这初秋天还未成熟的橘子一样,酸里带着那么一点甜。

张跳跳想着,明天无论如何要去城里的车站寻马茹,钱在世上,娃娃的课要是耽误了,就是一辈子。动动本,迟早咱还能挣回来。日子不会永远这么糟糕下去。

星期二

这河滩的石子,就像日子一样,一遍又一遍滤掉那些粗糙不堪,剩下的总会有些美好和温暖,颗粒太小,都太平凡,有时候来不及细数。拖拉机把石子拉到工地上,去建设城市,至于去建设哪些地方,张跳跳从来没有问过。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问题,更与他无关,张跳跳只关心这一拖拉机石子他能得到多少工钱。接下来,他给工头说,要去一趟学校,扔了铁锨就走了。

走出学校门口的时候,他看到老大蹲在学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老大似乎没有看到他,还低着头,干等着。张跳跳走过去,老大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张跳跳说,你先回去,我正想办法哩,迟早能上。张跳跳说得很坚定。老大站起来,腿酸麻的差点摔倒,张跳跳拉住大儿子说,回去看书,不就是钱么!这是给老大心里撑腰哩,老大知道家里的情况,他的脸上有些少年老成的青春痘。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张跳跳想是不是老大要发火了,这种半大小子就像浑身抹了硫黄一样,一点就着。老大站稳了说,爸,我弟住院了。张跳跳一惊,看着老大很是意外。询问才知道,二小子昨天晚上闹肚子,被送到了化肥厂卫生院,卫生院说没啥好办法,就去了城里的医院。

老大一早去河滩找他,没找着,就到学校门口瞎等,还真等上了。

父子俩站在公交车站等车,事情比较急,张跳跳只能硬着头皮坐公交车。张跳跳说啥病?老大说急性肠胃炎。张跳跳说老二嘴馋得很。老大说,昨天吃了西瓜,又吃了羊肉,还吃了面皮子……張跳跳舔了舔嘴唇心想,表姐夫一家的肚囊好,怪不得城里人都胖。

公交车来了,一股脑冲上去十来个,挤来挤去,张跳跳就忘了买票。售票员喊了几次,张跳跳都没有动,老大看起来有些慌,白了几次张跳跳,张跳跳不敢看老大,而是将兜里很早就准备好的旧车票故意拿在手里。售票员还在那儿毫无所指的喊,没买票的过来补票!张跳跳拿着票,挥了挥手,老大低着头走到张跳跳跟前,张跳跳拉着老大,不再看售票员,脸上是一种久违的胜利者的微笑,这种胜利的快感,比他在河滩的石子滩里干一天活还让他觉得快意,虽然一张票只有两毛钱。

下公交车前,张跳跳又捡了两张新票揣进兜里。站在公交车站牌旁,老大拗着不走,说,爸,以后再不能逃票了。张跳跳应了一声,表示同意也表示不满:我是你爸!但是,心里明知道老大说的是对的。张跳跳赶紧转移了话题说,你妈在对面的车站卖水果,我去找找,你这儿等着我,咱一起去看你弟弟。老大应了一声坐在站牌旁边的台阶上等着。

张跳跳不想带着老大去找马茹,孩子自尊心正是爆棚的时候,有些事他知道,但是没看见反而好吧。张跳跳走到车站,刚一进站,就看到二黄在车站大门等候着。张跳跳带着一丝羞涩的口吻说,你是二黄吧?二黄转过身一惊一愣一着急说,马茹男人?张跳跳点点头。二黄不由分说拉着张跳跳劈头盖脸就问:你咋才来啊?你咋就不着急呢?张跳跳说,着急啥?二黄看了看四周,又把他落在角落靠近厕所的地方才说话:马茹男人,马茹出事了,我这一大早就在这儿等你来哩。张跳跳突然心跳起来说,出啥事了?二黄说,你婆姨昨夜卖橘子,因为筐里还剩一些,车站没人了就到街上去卖,结果一直没有回来,我以为早就回家了,没有想到,今天一早,就让人捎话,说她被关进派出所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心想在这儿等你,如果赶晌午等不到你,就去河滩寻你。二黄的话没说完,张跳跳就心急了问:啥事被关进派出所了?她没杀人没放火,她不是那种人!二黄看到张跳跳急了,赶忙劝他说,具体啥事,我也不晓得,你千万不要着急,先去派出所看看婆姨,问清楚啥事,再想办法。张跳跳心想也是,愣着神,往车站外走,后面的二黄指了指另一边告诉张跳跳:派出所在那边,离着二三里路就到了。张跳跳应了一声,在街道上急急走了一里多路,才想起老大还等着,又折回来,走到车站跟前,看到老大还在那儿可怜巴巴地等着,他还没开口,老大先问了一句:我妈呢?张跳跳咳嗽了一声,心里恨自己想了一路还没有想好回答老大的托词。哼哧了半天,老大也没看出什么,随口就说,你妈没找到,可能是换其他地方卖橘子了,老大,我得先去找你妈商量你兄弟俩上学的事情,你现在就去医院,把你弟弟照顾好,医院的住院费让你姨和姨夫先垫着。老大看着张跳跳慌乱地说着,瞪了他一眼。张跳跳抠了抠眼屎,十分狼狈地拍了拍老大的肩膀:没事,没事,快去吧。老大迟疑着,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张跳跳,张跳跳眼见老大没入人群,转身就往派出所的方向跑。

派出所是上下两层的小平房,过道朝里,窗户朝着街道。张跳跳从一层一直寻到二层,二层最角落的平房里,张跳跳看到被关在里面的自己婆姨马茹。马茹看到张跳跳,先哭出了声,张跳跳向铁栅栏伸进去,旁边的一个民警厉声吼道:你干啥?张跳跳说,寻我婆姨!民警说,有啥事下面去说!张跳跳问:我婆姨犯啥法了?民警说,不清楚,你下边去问!这时,马茹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铁栅栏旁边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掌柜,我啥事都没做,你信不信?张跳跳回过头来,看着马茹哭肿的双眼说,咋随便抓人么。马茹说,你别喊,丢人么。张跳跳说,有啥丢人的,卖个橘子丢啥人?马茹不说话了,心里暖了,哭了一会儿,张跳跳不知道如何劝说。平房里还关着五六个人,也没有坐的地方,都蹲在地上,旁边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看不过去了,对着门口说,你蹲那儿有啥用么?还不去给你婆姨买点吃的?问啥问么。张跳跳心里乱得很,早就失了方寸,脑子里像是被刚刚铡过的乱草,都不知道该干啥,他没遇到过这么多事,也没有遇到这么大的事,被人一提,醒过来了说,马茹,你等等,我给你买点吃的去。于是,赶忙跑出派出所,一眼看到卖锅盔的老汉,又瞅了旁边卖包子的小鋪,起码是热乎的,也没有犹豫,买了三个包子又跑进派出所。

马茹是饿极了,吃过包子也不哭了。张跳跳蹲在门口说,咋弄么?马茹说,掌柜,你信不信,我不是那种人……我看还有几颗橘子,就想去街道上卖,还真卖完了,然后就往回走,又怕得很,就在旅社旁边的墙底下蹲着,心想天也不是太冷,眯一会儿天明了,我还能赶个早去卖橘子……谁想到半夜,公安就把我抓来了……马茹又说,掌柜,娃娃们咋样?张跳跳还没有来得及细问一句,一个警察走过来询问:马茹?你家人来了没有?马茹指了指张跳跳,张跳跳站起来说,你们为啥抓人哩?警察说,你到下面去问,把该办的手续办了。张跳跳看了一眼马茹,马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张跳跳狐疑地走到一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张跳跳说,我婆姨不是那种人,老老实实的庄稼人,你们如果不信可以去乡政府打听一下。民警没有听他说话,门口进来另一个民警问:任务咋样?坐着的民警站起来说,任务完成了。进来的民警点点头,又走了出去。坐着的民警继续坐下来看着张跳跳说,你刚才说啥?张跳跳没有想到自己说了半天对方并没有听明白,有些受辱般地缓声说,我婆姨不是那种人,你们要讲理哩!张跳跳气愤地说。民警说,这是讲法的地方,你别跟我胡搅蛮缠。张跳跳说,讲法就不讲理?民警也愤怒了说,你婆姨都交代了,也按手印了,事实清楚得很,你婆姨卖淫被抓,你还有脸狡辩?张跳跳说,啥是卖淫?年轻的民警一愣,鼻息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就是跟别的男人睡觉挣钱!张跳跳霍地站起来,冲到民警跟前,旁边一直喝茶的民警突然厉声吼叫:干啥?坐下!张跳跳被突如其来的信息打懵了,也彻底打乱了。警察使劲按住他,他跟着干吼了一声:我婆姨是卖橘子的,你们抓错人了,你们讲不讲理?先前审问的民警看来并不相信张跳跳的话,将准备给张跳跳看的一张纸扔在桌子上,盛气凌人地说,卖橘子?大半夜卖橘子?卖橘子能卖到旅社里去?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婆姨做没有做,她自己心里清楚。大半夜在街上晃荡,本来就违反治安条例,而且是黑户,说不清自己的身份……张跳跳说,黑户咋了?黑户在街上走两步犯法了?民警说,你听清楚,你婆姨说不清自己的身份,在我们扫黄期间被抓,后来又承认了自己卖淫的事实,我们现在是拘留,是否判刑,你等着消息!

张跳跳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没有去二楼看马茹,而是在街上失神地走了一圈。走到医院,表姐刚出去,只有老大一个人招呼老二,老二还小,巴眨着眼望着张跳跳,而后就哭了出来。老大看着张跳跳抱着老二,生硬地追问他:我妈呢?张跳跳说,你先别问你妈,你妈好着呢。说这话的时候,张跳跳的心里猛地疼了一下。而后补充说,你妈,她,你外婆在老家放命哩,她赶紧回去了。你先照顾一下你弟,没事,没事,我想办法……张跳跳说的很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啥。老大说,都是好吃惹的祸,你忙你的吧,我照顾得了。老大的话,虽然风轻云淡,张跳跳能感觉出来,老大肯定多心了。读书人心思多。张跳跳说,你也长大了,家里不用你操心,就是把弟弟招呼好。老二说,我妈啥时候回来啊?张跳跳赶忙说,就一两天时间。张跳跳在心里其实是给自己承诺,但是,心里突然像是被河滩的碎石子塞满了,沉沉的。张跳跳随手把两个锅盔递给老大说,我去张罗一下你们上学的事情。张跳跳觉得,在两个娃娃心里,还是这件事情最重要,老大把锅盔递给老二,两个人乖乖地啃起了锅盔。

张跳跳干裂着嘴唇,心里也干裂的像着了火一样走出病房。刚要下楼,遇到表姐提着饭盒回来。表姐劈头盖脸就问张跳跳:马茹哪儿去了?张跳跳还是依照刚才的谎言应付,表姐显然是不信,张跳跳说,我先去找钱,把娃娃的病给看好。表姐满脸的疑惑说,也花费不了多少,你姐夫说,他去想办法借点,娃娃的病要紧。医生说一个星期就能好,急性肠炎,也怪我。张跳跳说,姐,哪儿能怪你么,已经够麻烦你了。表姐看出张跳跳脸上的惆怅,又不敢再多问。表姐说,还是快想办法给娃娃们报名吧,我们厂里一个亲戚,也是黑户,找了关系,也没掏钱就上了。你也找找关系,想想门路,找个人给学校说一声,娃娃不能辍学。张跳跳点点头,蒙着一层心事走了。

租赁的窑洞门口,张跳跳远远地就看到了蹲在院子里的老封,老封是乡政府的干部,老封前几天贴了封条,专等张跳跳来投网,张跳跳没有前来投网,老封只好在这儿等着。老封说,你是黑户,对吧,政府有政策哩,黑户就要收暂住管理费么,旁边的几家都交了,就剩你一家了。你不交,娃娃上不了学,医院住不了院,上个街也有人查你,不就一百块嘛,我一天跑了三四趟哩。就算是农村,种地收粮食也有农业税特产税,你不交行吗?张跳跳说,我也没说不交,你把我门上的封条撕了。老封说,你缴了费,我自然去撕封条。张跳跳说,你先撕了封条,咱什么事情都好说。老封说,那可不能么,收到款了,我找领导签字了,才能撕了封条,要不然就是违法,那可是要送公安局哩。听到公安局,张跳跳就想到马茹在拘留所平房里告诉他,把钱拿出来先给娃娃缴了学费和借读费的话,存折在租赁的窑洞里,张跳跳准备偷偷先翻了窗户进去,取了存折再说,没有想到老封把话说得这么严重,张跳跳有些紧张了就成了死扣。

两个人就在院子里磨了半天嘴,老封也是口干舌燥了,张跳跳说去上趟厕所。张跳跳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小便成了医院吊瓶里的水儿,很急,但半天流不出来,自己着急,旁边的老封也着急。张跳跳尴尬地说,尿不利啊!老封幸灾乐祸地笑着说,我们单位上了年纪的干部都这毛病,这叫前列腺炎。张跳跳说,能死人不?老封说,死不了,也活得不痛快。张跳跳一听,这总比自己倒下去好,站在茅坑旁边,盯着老封看了半天,老封好像默念着什么,张跳跳乘机溜了。老封在后面大骂张跳跳:你他妈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张跳跳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剩马伞头了。

马伞头是张家圪崂的庙会会长。在南方的农村,村长和族长共同维持农村的基本秩序;但是,在北方很多农村,都是村长和庙会会长维持农村的基本秩序。北方农村大多数是各种姓氏杂居,维护民间信仰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只有民间信仰的存在,民间道德才能维系和持久。会长马伞头还有很重要的才华——能说会道,是村里秧歌队的伞头。

伞头就是秧歌队的指挥家,相当于张家圪崂的文化局局长,实在是位高权重。

马伞头在张家圪崂的地位就相当于族长,村里的所有矛盾,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生老病死,以及牲口劁骟买卖,夫妻不和,灾病法咒,不孕不育,疑难杂症,马伞头样样在行,村长是行政官員,马伞头是大家长。所以,从单干以后,张家圪崂只知马伞头,不知有村长。马伞头的人生巅峰并不是这些,而是他有个给他争气的儿子,前些年考上了中专成了公家人,在南门小学当了老师,马伞头的老婆病逝后,马伞头时不时就跑城里跟儿子过日子。

张跳跳不愿意去找马伞头,但是马伞头是张跳跳在这个城市最后的一张底牌。张跳跳内心鄙视马伞头,觉得他太过于盛气凌人,同时也佩服马伞头这个人无所不能。张跳跳在内心,对马伞头是咬着牙,想较量一下。比如说,马伞头的儿子能有出息,他的老大也差不到哪里,张跳跳暗暗下决心,要把老大培养出来,成为真正的公家人,也让马伞头另眼相看。哪怕比不过马伞头,起码在他面前不高不矮,打个平起平坐也行。所以,马伞头就是张跳跳的人生目标,如果这个时候,他去找马伞头,那么他就等于输了半口气,另外半口还遥遥无期。

眼前,张跳跳的人生就像一块石头,扑通一声沉进了茅坑,捞也不是,不捞又碍事。

马伞头的儿子住在哪儿,他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马伞头在哪儿。每次张家圪崂的人赶集,都能带回来马伞头的消息,说马伞头在城里比县长还牛,天天坐着蛤蟆车,天天身边一群婆姨跟着,哪有心思回张家圪崂。马伞头在这种消息中,他的位置也确定了,他的主要活动地点就在南门桥头。

他是南门桥头秧歌队的伞头。张跳跳内心是除了对马伞头鄙视,还有对他的敌视。马伞头这个人,天下人能有的本事,他都会,上天入地他行。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张家圪崂人谁都忌讳的事。马伞头跟张家圪崂的女人都不清不楚。不清不楚这话准确地概括了马伞头一生,这是陕北人对男女关系上的最高语境。张家圪崂因为马伞头上天入地的本事,把所有的男人都压了一头,张家圪崂所有的男人每天心里都绷着弦,牢牢地看着自己的女人,不防天灾,不防人祸,不防贼娃子,就防着马伞头。所以,马伞头在张家圪崂的日子,并不好过。老婆病逝,儿子工作后,马伞头看着张家圪崂的男人们,个个比防贼还防他防得严实,丝毫没有下手的空隙,只能远走他乡,在大城市寻找新生活。

天下女人一茬又一茬!,这是马伞头每次回村来,经常说的一句话。这句话里,包含着他如今生活的丰富多彩得意忘形,包含着他对张家圪崂男人的俯视,好像他给张家圪崂男人每人头上都尿了一泡。同时,这句话里还包含了马伞头对自己的严重个人崇拜,包含着他对张家圪崂女人的薄情寡义。每次马伞头回张家圪崂,他带回来的女人都不同,年龄,打扮,模样,个头高低,真正让张家圪崂的人开了眼界。马伞头就是马伞头,这辈子啥都没缺过,要风得风,要月得月,张家圪崂的男人,怕是连马伞头的脚跟都望不到,女人都这么说。男人们开始骂,马伞头是老叫驴转世,后来就说,马伞头上辈子是狐狸,走哪里臭哪里,马伞头去祸害大城市,也好。大家把内心的阶级仇恨全转化成了对马伞头的嫉恨。马伞头是风云人物,马伞头是张家圪崂人心头永远绕不开的乌云。马伞头也是张家圪崂人生活的必需品,吃喝拉撒睡的首选标杆。

这样的标杆和必需品,张跳跳不轻易拿出来使用。他很容易变成炸药,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但此时此刻的张跳跳,如果不拿出炸药把眼前的迷雾炸开了,他脚下恐怕只有悬崖。

张跳跳这样想着,就走到了南门桥头的广场。他并不知道已是深夜,天上的星星像他心里的忧思一样,挥之不去。广场上还留有白天消遣的人磕出来的瓜子皮、纸烟盒、烟蒂……张跳跳觉得,马伞头正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吸了口烟,把烟蒂冲他丢过去。张跳跳狠狠地踢了一脚风景树,瞅了一个角落蹲下来,一闭眼,整个人都落进了无底深渊,而后是脸上火辣辣地疼着,就像挨了无数巴掌,打得他毫无抬头还手的机会。

星期三

扭转乾坤姜子牙,神仙榜上画娃娃,娃娃一根长辫辫,哥哥一看你是女神仙。

这声音张跳跳太熟悉了,他从小听着这声音长大,马伞头前面拿着一把花傘跳着,后面扭秧歌的男人女人们听着他的声音,一边琢磨着,一边身不由己地跟着鼓点喊着。这声音,慢慢就变成了咒语,具有了奇怪的魔力,骚味十足地弥漫在整个广场上。

张跳跳睁开眼,太阳还没出来,天麻麻亮,一刹那,他觉得什么烦恼和困难似乎都没有过,躺在厕所旁边的墙角,也觉得幸福地想哭。但是,打扫卫生的老汉再扇一个耳光的时候,他彻底醒了。张跳跳瞪了一眼对方,打扫卫生的老汉首先开口提醒他,在这地方睡觉罚款哩,你还是早点走,别惹了麻烦。一句话就让张跳跳忘记了被扇耳光的耻辱。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冲着广场上的秧歌队走去。

秧歌队队伍庞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广场,马伞头在最中间游走。他虽然看起来老了些,但是精气神十足,跳起来像个小伙子,一双流行的平板鞋和一条天蓝色软料卡伦裤虎虎生风,甩起来的时候,就像档里长了翅膀一样,呼之欲出……太阳在城市参差不齐的房屋和山峦之间慌乱而出,张跳跳围着秧歌队一边看着马伞头忘我的舞动,一边等候着,他再怎么着急,也不能打乱了所有人的兴致和节奏。旁边一些跳迪斯科的人,抱着音响黯然地摇着头离去。一个多小时以后,秧歌队才暂停下来,马伞头浑身是汗,好像经历了一番战天斗地的欲火焚身,他冲他的大茶杯子走去,几个中年妇女围着他,走到矮墙边,张跳跳感觉自己挤不进去,更插不上嘴。但是,马伞头显然是认出他来了,远远地叫了一声:跳跳!

张跳跳被马伞头一喊,有那么一点激动,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几个中年妇女露出奇怪微笑。马伞头挥了挥手,众人散去,又将张跳跳拉到一边,热情地询问着:你咋来了?我听说你来当黑户了,长出息了啊?这话虽然风轻云淡,热情似火,带着浓烈的乡亲,但是张跳跳心里却很抗拒,总觉得哪儿带着讽刺,不由得在内心要与他保持距离,脸上却生硬起来,点点头。马伞头说,出来好么,以后张家圪崂的人迟早都要出来当黑户哩。马伞头一副居高临下的预言家的口气,反而让张跳跳又放松了警惕,他抬起头正看到一片茶叶卡在马伞头的喉咙里,马伞头想用食指去掏,旁边一个俊俏的中年妇女殷勤地过来给他拍着背,埋怨他。中年妇女说,大清早的喝什么茶啊?这都凉了,我给你重新接热水去。马伞头带着优越感,尴尬地笑了笑,把掏出来的茶叶又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张跳跳干呕了一下。马伞头先声夺人地说,你当个黑户能弄啥?张跳跳说,爬河滩,挖石子哩。马伞头随口一句说,你有一身苦水哩,饿不上肚子。而后又摆出一副算命先生的盛气说,你家老二要好好供哩,以后能长出息。这个话,听起来莫名其妙,但是张跳跳不愿意听,狗日的马伞头,你是故意给老子心里塞石子蛋子呢。张家圪崂的人说,马伞头和马茹不清不楚,这倒没什么,谁家婆姨都和马伞头不清不楚,要命的是还有传言说,老二就是马伞头和马茹的娃。这些话,张跳跳是不相信,他相信马茹行事端正。狗日的马伞头一见面就说老二的事情,他是故意探张跳跳,看张跳跳的胸怀和见识,更是探张跳跳的底线。张跳跳笑了笑说,老大学习好,当黑户,还是为了老大。马伞头说话自然分寸掌握的张弛有度,接着说,你这大清早是寻我做甚?话题很快转移了,马伞头是人精里的人精,哪儿能不知道张跳跳来干啥?张跳跳要是活得万事如意,哪儿能跑来找他。张跳跳原本准备说自己就是路过,但是觉得借口太假,寻摸一早上,没找到好借口,既然马伞头都这么敞开了说,那就干脆亮亮堂堂的说话。

张跳跳说,是专门来寻你!家里烂杆了。

张跳跳毫不掩饰自己眼前日子的状态。马伞头没说话,把伞头给了旁边的另一个婆姨,意思是让她带着继续跳,而后提了茶杯,走出了桥头广场。张跳跳跟在马伞头的后面,突然有一种被马伞头压在脚下踩了的感觉,他都能闻到马伞头脚底臭脚味儿。马伞头走到包子铺,要了几个包子,给张跳跳递过去几个,自己也吃起来,不慌不忙,不轻不重,不咸不淡,张跳跳被包子打乱了,事实上,他的心里底线早就崩塌了,只不过不愿意在马伞头的跟前承认。就在刚才,虽然他对马伞头缴械投降了,但是,马伞头并不相信他,所以,马伞头并没有表态,吃了包子,瞥了几眼张跳跳说,娃娃咋了?张跳跳说,病了,上不了学,要借读费呢。马伞头说,没钱我给你借上,娃娃上学要紧么。张跳跳说,钱是有了,拿不出来,租赁的窑洞被人封了,要交黑户费哩。马伞头一愣,立刻笑了说,那你把黑户费交了么,一个耽误,就全耽误了,想在这城里爬得牢,这就是硬杠杠么。张跳跳又试探地说,钱不是在窑里锁着呢么。马伞头说,你这算进入死局了?张跳跳一口气喝完稀饭嗯了一声。马伞头用牙签剔牙,眼神就像翻腾张跳跳心里藏着的事情,表情却显得很平静说,你也不是笨人,钱倒钱,一河水就开了,再说了,要是缺钱,你不会找我,到底啥事?

张跳跳觉得马伞头就是马伞头,比那些老封、那些警察都聪明,他长着脑袋思考,其他人的脑袋却是摆设,也包括他自己。包子铺里的人少了,他们坐在后掌的角落里,空气里有股醋酸的刺鼻味道。张跳跳压低声音,生怕桌子上的包子听到这个秘密——马茹被派出所抓了。

张跳跳说完这个话,立刻看着马伞头的表情,他承认,自己是有试探马伞头的成分,马伞头还在剔牙,是粉条垫了牙,他剔得很吃力,很痛苦的样子。人年龄大了,打败他的往往是像粉条这样软弱的东西。

粉条被挑出来了,马伞头带着复仇的快意,又将粉条咬了咬咽了下去,最后带着胜利感询问:派出所抓你婆姨干什么?这话问得滴水不漏,但还是让张跳跳想起在张家圪崂七光棍让人陡然生出热血的一句话——张跳跳,你婆姨肯定让马伞头给睡了!

因为一句话,张跳跳把马伞头打了一顿,打掉他的一颗牙。马伞头剔牙,显然带着提醒意义。好像在说,张跳跳,你们曾经打掉我一颗牙,但是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此时此刻,他不能多想,老老实实把昨天派出所的事情说完了。最后,张跳跳添了一句:马茹不是那种人么。这话的意思比较深了,张跳跳是把炸药包扔给马伞头,但是对于马伞头来说,张跳跳的炸药包,就跟他手里的一根火柴一样。马伞头说,跳跳,你多心了,你婆姨,你应该心里清楚,一直都不是那号人。派出所肯定误会了。这一句话先把自己脱离干净了,也把张跳跳的心思给堵死了。张跳跳接着再来一句说,派出所把屎盆子扣在清白人的身上,讓人咋活呢?

此时,张跳跳说出这些来以后,突然轻松了些,但是也异常后悔。这种耻辱本不该示人,无论是否清白。尤其是不该示给马伞头这狗日的。但是,他总不能看着马茹去坐牢,就算马茹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也得想办法救人。马茹清白不清白,是讲理不讲理的问题,救不救人是情分问题。可一旦讲情分、讲理那就不得不卑躬屈膝地让马伞头嘲笑。马伞头的嘲笑,让他浑身委屈,可为了马茹,咋能不委屈?马茹也许比他更委屈。人一辈子,为啥生下来就哭?委屈!长大了,越是不哭,那是心里委屈,咽了气,也是委屈,还给身后的人留下一摊子委屈。这世上,没有不委屈的事。

马伞头一直在想这件事情,马上回了张跳跳一句:你就没找别的办法?这一句话等于彻底把他和马茹的绯闻给画上了句号。如果马伞头和马茹真有什么不清不楚,他不会先推出这么一句话来。张跳跳反而有那么一点释然的快意,而后说,我城里没啥门路和靠头,要不然也不会求到你头上来。马伞头点头。然后带着惋惜地说,你们要不是黑户,也不至于莫名其妙被抓。这是句看似不疼不痒的话。其实是等着张跳跳的态度。张跳跳自然明白,马上递上一句来:我能找的有本事的人,也就你了,咋说也是乡里乡亲,你门路多,办法多,你不救她,我这个家就烂杆了。马伞头看了一眼张跳跳,想说什么,张跳跳马上说,以前年轻,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偏听偏信,上了七光棍的当了。

这话就把过去的窗户纸挑开了。张跳跳说这个话的时候,那是咬着牙说的,听起来还是很有姿态。可什么都逃不过马伞头的眼,马伞头说,要是七光棍说的是真的呢?张跳跳没防马伞头说了这么一句。一瞬间,张跳跳不知所措地低着头,可心里却把马伞头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马伞头说,这话你也信?你宁愿相信一个快五十岁老光棍的话,也不相信我,跳跳,你也算瞎活了。张跳跳赶快把情绪咽了回去,他没想过马伞头突然开了这么句玩笑,说是玩笑,其实是骂他。马伞头骂他,说明乡情还在,他心里就有底了。

接下来,马伞头又把情况问了一遍,然后很轻松地说,跳跳,咱出来当黑户,那就要夹着尾巴做人哩,不要干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张跳跳说,马茹是清白女人。马伞头说,我说的不是马茹,我说你,就是安顿一下,你看现在出事了,不好了事。张跳跳点点头。马伞头又说,你回家等消息,哦,要是没有去处,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张跳跳说,有有有,老二还住院着呢。马伞头也想起来了,说,既然这样,你先去招呼娃娃,明天一早,你来广场找我,歪好我给你个消息。张跳跳说,这个人情我记下了。马伞头说,你来找我,说明遇上难事了,也把我当你亲人哩。只要是咱张家圪崂的事情,我不能不管,谁的事情都会管。

张跳跳后来才知道,当初鄙视马伞头的张家圪崂人,咒骂马伞头的人,讥笑马伞头的人,或多或少都来求过他,找活干的,医院挂号看病的,娃娃上学的,闹事离婚的……马伞头就是马伞头,走到北京也是马伞头,远在天涯海角,马伞头还能管得着张家圪崂的人,他突然发现,就算他是孙悟空也逃不过马伞头的手掌心,张家圪崂的一草一木,还是马伞头管辖的地界,张家圪崂的人,还是马伞头的小兵小卒,张家圪崂的婆姨,还都是马伞头的婆姨……

张跳跳踉踉跄跄地到了医院,把四个锅盔给了老大老二,兄弟俩这次不再叽叽喳喳问长问短了,沉默地看着他。张跳跳还是那句话:没事,没事!张跳跳从病房出来,想起自己还夹了一泡尿,跑到医院的厕所,占了半天的坑,一点改观都没有。他觉得自己的下身好像安了一块钟表,一秒一滴,明明很着急,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得他心慌,也顾不得破鞋子上的尿渍,慌慌张张出了医院。

派出所的二楼跟医院的楼道一样,充斥着浓烈的药味。他站着看着马茹,马茹隔着铁栅栏,抬头也看了他一眼说,跳跳,我要是出来,咱就离婚吧。张跳跳说,离不离,我说了算,你先把肚子吃饱。马茹不再说了,也不哭了,默默地拿起碗,把一碗素面吃得干干净净。张跳跳接过碗,看着马茹等着她说点什么,马茹想了一会儿说,坐牢是肯定,你也等不住,我不怨你。张跳跳笑了笑说,法不讲理,理不讲法,只要咱清白,怕什么。马茹说,你就这么相信我?张跳跳说,信不信,你啥时候都是我婆姨,这个派出所说了不算,我说了算。马茹低下头,张跳跳拿了碗,站起来转身送到小饭馆。张跳跳没有告诉马茹,他一早就去找马伞头。他对马伞头的能力毫不怀疑,但是,如果马茹知道了马伞头出手相助,她会怎么想?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如果知道了,马茹今后如何面对马伞头?两个人有没有关系不说,一个女人的耻辱,被多一个男人知道,就多了一份生死系数,马茹承受不起,张跳跳也不愿意让她无端承受。万一马茹知道了这件事情,至少木已成舟,人活一张脸,撕破了,要么破釜沉舟,要么万劫不复。

一到初秋,日子难熬,天上的路也远了,日头也懒得毫无精神头,你骂它不是,赶它也不是。

河滩的石子,也就像这难熬的日子,琐碎,隐痛,湿乎乎的。张跳跳的心也被污泥蒙的污浊不堪,受伤的手,纱布黑乎乎的再渗出血来看起脏兮兮的。工头新承包了一块地,承包旁边那块河地的人找了更好的营生,就把这片都承包给了他。说是工头,他们也不过是河岸村子里的村民,他们是种蔬菜的菜农。从菜农到工头,这个角色的转化,只是货币的转化,但是从张家圪崂到城里,却隔着无数封条。

新开的河滩很肥,上面堆积着泛红的沙子,沙子就像人的脂肪一样,油大,在太阳下闪耀着这条河娇媚的面容。河道里挖沙和挖石子的民工很多,可以说,只有这一片河滩最值钱,工头说,大家都是抓阄承包,有些钱真是会从天上掉下来。工头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得意和优渥。但是,你必须赶着时间,尽快把这河滩里值钱的东西捡回来,河滩的上层是二三尺的沙子,上好的红纱,价钱是石子的好几倍,下层才是石子,石子层越挖越深,越难挖,民工们必须从早到晚把双腿浸泡在水里……

深秋以后水太凉,河滩只能挖石子,但是,从夏天到初秋的时间,都是先挖沙,除非沙子已经全部转移或者卖掉。河滩是你的河滩,石子是你的石子,只要承包合同未到期。但是沙子就未必是你的沙子,沙子像水一样容易溜走,又像人的脂肪,你若不去继续堆积,它很容易消耗。如果腾不开沙子的地儿,洪水一来,别人滩地里挖过的沙坑里继续有沙子冲刷进来,你还是原来那些沙子,等于没有增加沙子,也就等于没有增加收入。

工头希望这些脂肪早点挖空了,只剩石子,然后再天天等着,到处打听询问有没有暴雨,如果有暴雨,就会有新的脂肪堆积起来。说白了,这河滩,也是靠天吃饭。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盼着天好,当然也有人盼着天坏。工头就是属于盼着天坏的那种人。

但是,无论是沙子还是石子,都需要一道重要的工序——过沙。沙子和石子在河滩里肥着,就等于人在农村待着,或者只是一些黑户,你有梦想或者有能耐,不能直接用在高楼大厦的建设上,你需要把自己洗洗,洗得干净了,再用一个大筛子过滤一下,沙子用的铁筛子孔小,可以隔开一些小石子,以免鱼目混珠;过滤一遍后的沙子,颜色纯净,手感温软,潮湿,面目也不再狰狞,在张跳跳的眼里,就像张家圪崂小米,打场过后,碾子碾过,开火煮过,躺在碗里的小米,灵动得很。石子也一样,只是要费一些功夫,工程建设需要的石子,大小都有规定,你必须拿另外一个大筛子,先在水里翻騰一下,再洗洗,所有的石子用铁筛子过滤后,一个个像排队的小学生。过沙的铁锨大小不一样,大概是普通铁锨的两倍。所以,使力自然要更吃紧。

所有的沙子和石子都要过沙,就像所有的人也都要过沙一样,你把自己的心洗干净了,把自己揉碎了,把那些城市里不需要的棱棱角角的东西过掉了,才能成为这个城市的一粒或者一颗小石子。

这个过程,就是张跳跳面临的过程——疼痛和耻辱。没有不经过疼痛和耻辱的成长。

成长和变化的过程,就是过沙中铁锨和石头磨砂的声音,冰冷,喧闹,刺耳,挤压……有时候还带着一些水质的柔情。

张跳跳过了一天沙,晚上又加了班,把这几天丢失的工夫捡回来,这样工头才能给他按时间计算工钱。加完班已经深夜了,张跳跳扔了铁锨,在路边的包里翻腾出两个锅盔撕咬着吃完,想了想,还有力气,就爬过公路,向租赁房的窑洞看了一眼。老封已经不在了,但是封条还在,月光下的封条,就是一把无形的锁,像秦琼手里的瓦面金锏和敬德手里的水磨竹节钢鞭,闪着瘆人的寒光,若是有丝毫妄动,必定招招致命。张跳跳与这封条仇恨地对视了半个多钟头,终于败下阵来,准备返到工友的窑洞凑合一晚,一路上,踩着路灯和月光交织的浑浊的光,想着关在派出所里的婆姨马茹,想着没法上学的大儿子,想着住在医院里的小儿子,脚步歪歪扭扭,心也歪歪扭扭了一路。

星期四

南门桥头的广场秧歌队,鼓乐声应该是从后半夜就开始捣弄。那些鼓乐声听起来亢奋得难以自抑,想要把这山这水这树这草也带动起来,跳起来了,飞起来了……一九九二的清晨,在一声声鼓乐声的亢奋唤醒了城市,是无数急促奔走的脚步,而这些脚步,前后接踵,奔向了前方。亢奋的城市,还有亢奋的公路,亢奋疾走的车辆。

直到太阳升到一大截的时候,马伞头才停了秧歌队。马伞头在人群里,像电影明星一样与太阳互相辉映着,他发着奇异的光,张跳跳试图抬起头来,想看看自己头上是否有同样的光,这时马伞头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来。张跳跳强颜欢笑地站起来,主动走过去,马伞头拿着毛巾擦了擦汗,一脸亢奋后的松弛感。马伞头的脸上很少看到皱纹,就像此时的他,早已看不出是一个从张家圪崂里走出来的农民,而是像一名从县委大院里刚刚下班的中年干部。马伞头说,等时间长了?张跳跳说,就一阵阵,没事。马伞头长舒了一口气,张跳跳赶忙说,要不咱先吃口饭。马伞头说,你没吃?这八点多了。张跳跳不知道回答吃了还是没吃,显然马伞头的意思是他已经吃过了,张跳跳说,我也吃了两口。马伞头说,你吃了请我吃啥么。张跳跳知道马伞头在开玩笑,跟着他蹲在广场旁边一个不太显眼的台阶上。马伞头说,你的事情有些麻缠。马伞头没说马茹的事情,只说是你张跳跳的事情,显然他多少还是有些忌讳。张跳跳说,要坐多少年牢房?马伞头抬起头奇怪地看了张跳跳一眼,而后马上平静地想了想。张跳跳看着他的表情,心里的石头一直往下沉。马伞头又说,也没那么严重。马伞头说得很囫囵,张跳跳又问:他们咋给你说的?张跳跳说出来,又觉得突兀了,马伞头抬起头,努力回想着。马伞头说,我给他们所长挂了个电话,询问了案情,最近又严打嘛正在风尖上。事情需要缓一缓,看来他是不认我这个电话,我想再重新找个能摁住他的人。这话很清楚,张跳跳大概想象了一下,应该是马伞头费了劲,找了个熟人,询问了案情,但是派出所公事公办,马伞头碰了一鼻子灰。这个过程,马伞头似乎在和一群穷魔噩鬼打架,第一个回合,这群恶鬼打败了马伞头。

马伞头看着张跳跳低头琢磨,赶紧又说,你放心,你急也没有用,每天过来等消息就行。张跳跳还是不放心,这么等等于把他往火上烤又来回反复翻滚。他虽然对马伞头办事的结果有些失望,但还是继续问马伞头:马茹的事,人家怎么说?张跳跳反复问,马伞头明白了,张跳跳想从马伞头的嘴里得到更为准确的信息,到底是马茹因为跟人睡觉被抓了,还是一个误会?这对马伞头是一个考验。马伞头说,你狗日的还有心思问这个?啥意思?马伞头也知道,这件事情其实事关一个男人的尊严,但是,他立刻臭骂张跳跳:你狗日的别瞎琢磨,不管真假,你都要对马茹好哩,要救她哩。张跳跳点头说,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要是不救她,来找你干甚?这是马茹一辈子的清白!她要是背上这不清不楚的恶名,她能活?

张跳跳说得很清楚,这一次,马伞头没有说话,从兜里拿出一盒烟,两个人互相点燃,又很快抽完。马伞头郑重地问张跳跳:那你是想要马茹这个人呢,还是要清白呢?这话张跳跳没有细想,烦恼地把烟屁股吸干净了说,如果清白,自然人也能出来么。这个话也对,但是,对马伞头来说,这个话等于给他出了难题。马伞头说,晓得了,你好好把娃娃招呼好,我今天再寻个人,一个派出所,我就不信压不住它。马伞头的话沉得很,张跳跳能听出来,这件事情是把他难住了。末了,马伞头说,我这人啥事都不怕,可这辈子就算跟鬼打架,也不想跟派出所沾染!你放心,马伞头要是这次踏不平派出所,你以后见一次,你唾我一次!

马伞头说完这个话以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人群中留下马伞头雄壮赴死般的背影。他的话在广场上回荡着,比秧歌队的锣鼓还脆生,平地生出几分豪气和悲壮。马伞头的气势,也给张跳跳了无限斗争下去的勇气。人生是需要有一点打斗精神的。

张跳跳特意给马茹买了一个塑料的水瓶,有了这个水瓶,起码她能喝口热水。马茹捂着水瓶,看着张跳跳,又问起娃的事情,马茹问这些话的时候,情绪稳定多了,和她关在一起的几个女人都蹲在最后面的角落里,一个个灰头土脸。张跳跳说,娃娃们好着呢,没事。老大老二现在就等着上学哩。又说,等你出来,咱把借读费和黑户费都交了吧,来城里不就是为了娃娃么。张跳跳一说,马茹没有反驳,而是看了张跳跳一眼说,你现在回去就交了吧,娃娃们上学不能耽误。我这儿那是行吃的等八碗,有天没日子。张跳跳看了一眼马茹,马茹显然对自己的处境进行了最差的预估。三年五年都无所谓了,这几天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马茹说,娃娃就靠你了,老大尤其不能耽误,你要是觉得拖累大,你把老二送到我娘家。张跳跳说,一家人,四分五裂的像个啥?没你想的那么严重。马茹冷笑了一声说,我也不怕,就算明天杀我,我也不怕。张跳跳说,别瞎想了,娃娃们还等你回来哩,总有办法了,我给你想办法哩。马茹有些感动地看了看张跳跳说,家里的钱,只能给娃娃上学用,要不然,我死了也合不上眼。张跳跳点了点头。

到了派出所的一楼,办事的人都穿著警服在忙碌。张跳跳本来想躲着这些人,可偏偏迎面就遇到上次问他话的公安,张跳跳也不想跟他打招呼,对方先说话了。他说,你就是那个马茹的家属?张跳跳嗯了一句。对方又说,你本事大了么,用上面压我们所长?张跳跳抬起头看着二楼说,没压啊,有楼板。对方嘲笑的口气说,你也别装了,你找什么人都没有用,老老实实等着判罚。张跳跳说,我也等着呢,你们赶快判个死刑,我这两天忙着买棺材哩。对方说,你这人还挺犟啊?我们是讲法律!张跳跳说,对,我晓得了,讲法不讲理。对方又说,唉,你咋说话呢?什么叫不讲理?我只说讲法,没说不讲理!张跳跳说,那还不一样?对方也看到和张跳跳说话没有意义,掉头走了。张跳跳一口痰冲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冲自己的脚底唾了出来。

一九九二年夏天的县城街道还泛着一点古色古香的陈旧味道,但是这味道是很类似一种荷尔蒙的味道,车流无缘无故地快了起来,树木无缘无故地倒下去,楼房无缘无故地疯长起来,人无缘无故地得病,日子无缘无故地快了起来。

医院里的光线总是那么暗淡,猛地走进来,很难看清台阶,很容易踩空。人那么多,好像所有的人都有病,走进这个地方,张跳跳就再次尿不利起来,他最近尽量少喝水,喝得少了,尿不利的危机感也少了。可一踏进医院,尿不利也找上门来。张跳跳赶紧往厕所跑,站了半个小时,总算尿够了一鞋的量,终于松了口气,带着一身的尿骚味去了病房。

表姐夫在病房,老大正给老二补课,他写了几个生字,让老二照着每个字写一行,之后皱着眉头,不住地纠正,老二显然对老大的意见不屑一顾。表姐夫像电影里临战的指挥员,在病房里转圈。看到表姐夫,张跳跳就准备好了一肚子应付的托词。表姐夫开始唠叨了,但是并没有长篇大论,只说娃娃必须想办法解决嘛,张跳跳在听表姐夫的唠叨时,感觉整个病房更加的暗淡和灰冷。有些人的气场就是让这个世界突然变得阴郁,表姐夫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化肥厂不得志,从科长变成了科员,科员变成了保安……他需要的不是对自身的审视,而是排泄这种不得志的情绪。表姐夫给张跳跳大概讲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但是,总结一点——化肥厂的草都坏透了。这样的结论,张跳跳还是有些吃惊,因为他并没有认真听表姐夫说具体的事例,心里就像过沙一样,合格的沙子和石子早就过滤了,留下的全是乱糟糟的灰土和杂石,塞在心里满满的,无法散去。

最后,表姐夫看张跳跳实在走神的厉害,这才拿出钱来说,主要是看在娃娃的份上,你先拿着吧,让娃娃先报名要紧。张跳跳愣了一下,觉得表姐夫之前的唠叨,全是铺垫,今天他在这儿其实是故意等着自己。张跳跳没有接,男人之间的难堪,需要面子之外的东西互相交换。一来二去,张跳跳觉得再推辞客气,就有些不近人情和虚情假意了。他还有什么面子和尊严可言呢?可还是接过钱,看了一眼老大和老二。他能从两个孩子的眼神里看到自己狼狈和颓废。

张跳跳逃出两个儿子的视线,脚步匆匆地上了公交车,而后顺利逃票。表姐夫借的钱只够交黑户费,从表姐夫的角度来说,如果没有这钱,张跳跳就走不出这个奇怪的困局,那么,医院的老二还得继续花钱,他硬着头皮也要往进填。从张跳跳的角度来说,他已经准备好从工头那里先把黑户费的钱预支出来,当然这种想法他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知道,表姐夫的举动是经过精密算计过了。张跳跳绝不会因为别人的算计而拒绝这样的好意,即使这样的好意,在当下他的处境里,已经显得非常珍贵,自然也是雪中送炭。我们总习惯别人雪中送炭,但事实是,如果激发不了对方的感恩,所有的雪中送炭都会变得不堪一击,无法成为一种固定的社会品格。

张跳跳回到租赁的窑洞门口,房东在,老封却不在了。老封把任务成功转交给了房东,由房东向张跳跳催交黑户费。房东是个与张跳跳年龄相近的男人,一排五孔窑洞是父母留给他的遗产,他是运输公司的司机。房东说,黑户费都要交哩,不交谁也不敢再给你租赁了。张跳跳说,这几天忙呢,哪儿能少下这些钱?房东说,门上贴着这东西,也难看得很,你交了才住的安稳。张跳跳说,我回来就是办这个事,办不了这事,娃娃也上不了学,现在还空中吊着呢。房东说,对着呢,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我晚上要出长途哩,你自己去城关镇政府找一下老封,老封为了盯着你,也受罪了。张跳跳咧开嘴笑了笑,突然觉得这黑户费老封得到这样的报应,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房东说完,进了自己的窑洞。张跳跳就看着那封条出神,他看着封条,封条也看着他,互相对视着,久久地凝望着,想互相说服对方,接着是互骂声,最终决裂……封条只是一个形式,封条的背后是各种看不到的规则,这些规则将他紧紧地包围,他的一举一动随时有人会喊他犯规。房东出来的时候,看到张跳跳还在那儿发呆,喊了他一声,张跳跳才赶紧下了坡,快步向城关镇政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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