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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2019-01-27王锦忠

延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面筋蜂巢鼻涕

王锦忠

鼻涕跟在后面,喊着哥哥等一等,但我还是没有停下。

他就像挂在他唇边的那一吊鼻涕,又油又绿,还发着韧,怎么甩也还是那么不长不短的一截。死相!

我可以不理他,但我又不能不管他。所以,只好闷着气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这是娘给我的任务。自从鼻涕会走路那时起,他居然成了我的跟屁虫。我搞不清一件事,鼻涕吃姐姐的奶水长大,但娘非得让我叫他弟弟。而自从有了鼻涕之后,姐姐除了喂过几次奶,便不再管他。鼻涕跟娘睡,俨然把娘当作了他的娘。等他牙牙学语时,一开口就把第一声娘给了我娘。而姐姐当作没有听到一样,不计较鼻涕的归属。她还是一个人睡,也不管鼻涕的穿衣吃饭。她仍然像一个先前的姐姐,好像根本就没有过生下鼻涕这件事。

比起鼻涕黏着我这件事,我更讨厌他叫我哥哥。明明是舅舅,非得让我矮上一辈,这像什么话!但似乎叫舅舅还是哥哥这件事容不得我抗辩,决定权全在娘的眉眼里。姐姐在这件事上好像蒸发了一样,保持着她一贯的弃权。我感觉她的嘴不是用来发言的,而是专门用来嚼东西的。

鼻涕可不跟我客气,尽管我大他七岁,他就是喜欢上了哥哥这两个字。有时候我想,你那么爱叫这两个字,就坐在门口叫好了,为什么非得跟着我一路叫?叫得我心更烦!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他。如同姐姐从来没有答应过鼻涕叫她姐姐。所以,这个家里,除了门前的大黄偶尔叫唤几声,就剩下鼻涕一声声地叫了。

更多的时候我会留在家里看门,与我相伴的是大黄,当然还有归我照看的鼻涕。而娘与姐姐得去山上干活。乔山很大,只要愿意垦荒,到处都是可种的山地。我们家地里种得最多的有黄豆与黑豆,还有玉米与小麦。鼻涕出生之前,我会跟着娘和姐姐一起去地上。我不用干活,就留在地边闲逛。我常常站在山坡上对着满目的山花眺望,有野生的杜鹃、山菊、蒲公英,也有菜地里的各种豆花。我喜欢黄豆花的白与黑豆花的紫,但不喜欢白与紫的任何一种混搭。我讨厌不明不白的花混淆一起,那样会使我增加辨识的难度。

然而,我似乎很难再看到纯正的豆花了。我记忆中的白花与紫花,呈蝶瓣型,白得干净,紫得纯粹,各自开在黄豆与黑豆的枝头,从不混杂。可是,现在的豆花,白中掺杂着散碎的紫点,或者紫中泛出些糊涂的白晕,成了黑灰,脏得要死。就像我闲来无事在溪边和稀泥,泥浆总是会溅到我的脸上,搞得像花猫似的。我的脸映在溪水里,一脸的泥斑,脏兮兮的,这一幕让我感到很不开心。只要看到了我那副糟相,我便会着急地用手捧起水来,把脸洗干净。我喜欢干净的脸,如同我喜欢看干净的豆花。脸花了可以洗净,但是,白花上溅了紫斑,我却怎么也弄不走。所以,洗净了脸的我仍然不开心。

晚上,我嚼着炒黄豆问娘,为什么现在的黄豆上有了黑斑,且没有先前的香?

是豆种变了。娘洗着衣服,头也不抬地回复。

难道黑豆进到黄豆里去了?我这样追问。

娘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是花粉混杂了。她又低下头顾自洗衣,专注于那块搓衣板。

是谁把花粉混杂了?

岩蜂。

母亲说出了缘由。我的眼前也就出现了那些小个子的岩蜂,它们寄居在乔山南坡的悬崖上,结出一个个灰黑色的蜂巢。安营扎寨后,满山飞舞,搜寻着那些盛开的花瓣,连娘与姐姐栽种的黄豆地与黑豆地也不放过。它们起起落落,身上沾满了花粉,又在别的花瓣上肆意地洒落,就像一个用餐时随意洒落汤汁的人,很不讲究。

但是,蜂蜜真的很好吃。我的喉頭咕嘟了一下,那是我在回味蜂蜜的鲜甜。

我第一次吃到蜂蜜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没有鼻涕,我才五岁,姐姐比我大七岁。那天,娘从山地上干活回来,手里竟然多了一块金黄色的东西。我觉得它像玉米饼,便往嘴里送。当一股鲜甜刺激着我的舌苔时,我才发现,这东西比玉米饼可好吃多了。也许我之前就吃过,只是之前的我尚无记忆罢了。我问娘是不是以后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娘肯定地点了点头。果真,之后的我,总能隔上一段时间吃上一回,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你爹在的时候,岩蜂没那么多。

娘低着头,说到了爹。自从有了鼻涕,她很少提到爹了。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得照看鼻涕,很少有工夫跟我扯闲篇。

爹走的时候我才三岁。他去南崖采蜜,绳梯断了,坠了崖。这些都是我在记得住事后从娘那里得知的。爹是个采蜂人,也就是说,其实我一直有机会能吃到那崖壁上悬挂的鲜甜,只是没有记住。我想,娘和姐姐自然也是,蜂蜜是我们一家人最甜蜜的记忆。而那种鲜甜,早就浸入到血液里。

南崖的岩蜂在爹走了的三五年里疯长起来,更多的蜂巢出现在了崖壁,乔山上出现了成群结队的岩蜂。也就在那个时候,来了面筋糠,一个精瘦的汉子。娘让我叫他阿康叔,但我在背地里仍叫他面筋糠。面筋糠是罗山的采蜂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乔山的岩蜂闹得很猛,便辗转前来乔山采蜂。

我第一次见到面筋糠是六年前的事。娘和姐姐在山地上种豆,从南坡方向走过来一个采蜂人。我为什么知道他是个采蜂人?他穿着棕衣哩!这样的棕衣我们家也有,挂在西屋墙上,棕衣下是一个靠墙的案台,案台上是爹的牌位。先前,娘会隔三差五地去焚香,对着牌位口中在念着些听不大清的辞。有时候,娘会把我与姐叫过去,在案前跪拜。我不认识牌位上的字,但我知道那是爹的。我在跪拜的时候心里常想着一件事,爹是怎么上到牌位去的?一个小小的木牌怎么安得下爹那么大的一个人?我平时不太喜欢上西屋。不是因为跪拜时的那种肃穆让人透不过气来,也不是因为那片装下了爹的木牌透着古怪,而是那袭挂在墙上的棕衣。那棕衣是爹生前穿的,似乎上面还沾有没洗净的血渍,从墙上的一个钉子里垂下长长的棕褐色来,每一次撞见都会令我发怵。现在,一个精瘦的汉子从南崖走来,穿着一件相同的棕衣,我一眼便知道他是个采蜂人了。我坐在山地的坎上,不用干活,也不会干活,只是把一支支的地板根往嘴里送。那种地板根虽说细细的,但嚼起来发着甜,倒是一样打发无聊的零嘴。可是,我看到了一件移动的棕衣,便怔在了那里。我对棕衣有着一种甩不掉的惊悚,只是希望这个瘦子赶快离开,消失在我的目光里。

他不是一个过路的吗?那应该会很快地离开,我马上又可以开心地嚼我的地板根了。可是,他居然停下了脚步,杵在了那里。他的目光全落在了娘的身上,在娘的脸、胸、屁股三个地方滑动着。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陌生男人对娘的不怀好意,但又不知所措,只感觉到浑身不舒服。

娘挥动的锄头越来越缓慢。她感觉到了不自在,但又不好呵斥。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她自顾已然不暇,何况还要照顾一双儿女。最后,娘选择了离开,离开了那一块尚未平整的菜地。娘挑起了土箕担子,一手拽起我,一路下了山。姐姐跟在身后,一脸的茫然,她瘦小的身形在弯弯的山道上拖行,走走停停,娘的每一声喊,都会让她一时紧走上几步。

等姐姐回到家里的时候,娘已经麻利地生火做起了饭。娘吩咐我坐在灶间,看着灶膛里的柴火,自己却去了东屋洗身子去了。我不时地丢进去一根干柴,焦急地等待着姐的到来。姐若再晚点回来,一锅饭准会让我烧煳了。娘好像算准了姐的步点,一定会在她离开灶间不久回来接上我的班。姐一进来,我便迫切地把活移交给了她。我的心思可不在如何烧出一锅香喷喷的米饭上。我要去陪陪大黄,它独自在家看门,一定很想我了。

在院子外面的大槐树下,我找到了大黄。大黄是条好狗,家里没人的时候它从不离开院子半步。一旦家里人回来,它才会出去遛弯。远远地看到大黄关注着地上的一件什么移动的东西,在左蹿右跳的玩。我猜想大黄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好玩的,走近看时,原来是一只黑身白点的锯树螂在左冲右突。我不想让锯树螂在大黄的嬉虐里肢解毙命,便俯身捡起了它,把它安放在大槐树上。大黄向着槐树扑腾了几下,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只是苦于勾不着,只好眼睁睁看着锯树螂越爬越高,报以几声虚空的“汪汪”。

很多时候我会坐在门前的槐树下看日落。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大黄。姐姐从来不关心晚霞的绚烂,但我却看出了一场场火红消退的壮美,她们无一例外地归于黑暗的吞噬。而连绵的西山,是黑暗最强大的牙口,无论是多火热的日头,都会滑入黑暗的大口。我常常怀疑第二天东山出来的那一轮红日,难道还是昨天的那轮?因为,我的口中无论吃下去多少次鸡蛋,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能感觉到,落日滑落西山的时候在向我呼喊,她也希望能多看一眼我们家用卵石垒成的院墙,和院墙外遥望着她的我与大黄。她那么光亮,却也敌不过把西山当作了牙齿的黑暗。我怕晚上的黑,我能听到她在黑的肚子里一声声的呼喊。

大黄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也仿佛听得见西山那边的落日在逐渐加浓的黑里传来的一声声喊。大多时候,它是专注的,但今天感觉有点不太安静。它时不时地把头转向院门,竖起耳朵来,耳廓仿佛正在捕捉晚霞照映下的院墙内一丝丝的不安在流蹿。突然,它汪的一声,蹿向院门。我感觉到它定是发现了什么,便紧跟着跑向院门。

还没等我跑到院墙门口,院里传来了大黄一连串凄厉的叫声。在院墙门口,我遇上了落荒而逃的大黄,它用三条腿踮着地,一条右后腿收缩在臀部,像是一落地便会从趾头传递一种钻心的疼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抬腿往里冲,却被一个瘦高的身躯撞翻在地。我感觉头有点晕,翻身坐起,却看到一个赤膊的男人手里捏了一根门闩站在面前。那门闩时时有落下的可能,而我如同那只随时有被肢解危险的锯树螂。他是谁?他居然只穿了一条裤衩!他为什么只穿了裤衩?

别动我孩子!

东屋里传来了一声凄怆的哀求。那人一转身,对着站在门口的娘说了句:那你知道怎么做了?

我的目光随着声音转向了西屋门口,看到娘身上只穿了内衣裤,头发凌乱地站在门口。她一会儿点头,一會儿又摇着头,脸上写满了惊恐。她忽然喊了起来:

丫丫,快领弟弟去西屋,别出来。

姐应了一声,慌乱地扶起我,躲进了西屋。

西屋的门被姐姐严严地合上,我和姐蜷缩在摆放爹牌位的那张供台下瑟瑟发抖。我知道此刻门外的世界与我隔绝着,我看不到大黄,看不到娘,也离开了那个男人的目光。

哐当。是门闩丢在地上的响动。接着听到了东屋的关门声。天陡然暗了下来,我看不到周围的一切,也不敢挪动,只怪姐为什么不挨近我些。一种嘎吱声响了起来,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熟悉这种声音,那是娘睡的那张竹榻不堪重负的呻吟。姐姐已经十二岁了,她早就不睡娘的竹榻了,可我还跟娘一起睡着,熟悉这张竹榻在承接了两个人体重后发出的声音。不过,这张竹榻只在娘睡不着的时候偶尔响起,今晚的响有一种不愿停下的情状。

姐,娘的竹榻为什么老响啊?

不晓得。

竹榻会不会坏了?

坏了可以补。

新补的竹条太糙了,睡着不舒服。

那你跟我睡。

我没有再问些什么,因为睡意已经袭了上来。远远地能听到院外的大黄在呜咽,那位置应该是大槐树下。我想,这下,该轮到那树上的锯树螂嬉笑大黄了吧。

我第一次饿着肚子睡过了黑夜。大黄也第一次在院门外过了一夜。当娘敲开西屋的门时,日头已经从西屋的窗户赶走了所有的黑暗。天还如昨天般的光明。

娘还是原来的那副样子,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我用目光搜寻着院子里的不同,却发现没有了那个男人的影子。东屋的门闩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拣回去了,昨夜的变故只在大黄的右腿上留下了一阵阵颤抖的印记。

娘,我饿。

娘在灶间早热了泡饭了,赶紧去吃。

我从娘的话语里听不出什么不寻常。泡饭就是我们山里人最惯常的早餐,下饭的不过是一些发了黑的腌菜,很少能吃到咸蛋。家里的母鸡在天热的时候是不下蛋的,只会嘴里发着叩叩声找阴凉处匍匐。

大约是在那事发生后的七八天头上,我吃到了蜂蜜。我问娘是怎么得来的,娘支吾其词,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我想到了南崖走来的那个采蜂人,因为只有他才有提供的条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给娘这么好吃的东西,但我的心思全在蜂蜜的好吃上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娘你真偏心,为什么只给弟弟吃?

没想到这蜂蜜只有一块,才搞得姐姐很是愤愤不平。我没有要与姐姐分享的意思,只顾一个人吃。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与姐姐分享过什么,只从娘和姐那里接受着她们的照顾。但娘得安慰姐姐,免不了摆布一些你已经是大人了,弟弟还小的话来。

只是,姐姐随后也吃到了蜂蜜,但不是娘给的。

我与一条瘸了腿的狗一起看日落,看红日被黑暗吞噬的一幕幕,而黑暗举起了幕帐,把一些山梁背阴的黑一起淹没。那个男人在这一片黑里一次又一次地混入了我们家的院子,闪入了东屋,睡上了原先我睡的半扇竹榻。挤在中屋的我与姐,逐渐从娘的平静里接受了相安无事。慢慢地,我习惯了与姐一起睡在中屋的一个个夜晚,而娘也习惯了一个男人随着夜色的一次次叩门。

娘教我们叫他康叔。我猜想这人的名字里一定带了个康字。但他精瘦的身形让我想到了面筋。其实,我看过他不穿衣服的样子,我吃惊于他精瘦的身子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东屋的门闩我说什么也不能举起,在那天的事发生后,我曾经无数次去尝试,但没有一次成功过。每一次试举,都只能做到一头离地。他居然能轻松地抡动,像棍子一样,一门闩打瘸了大黄的腿。

我与姐逐渐地接纳了康叔,似乎觉得娘的身边应该有个康叔这样的男人。康叔也向我们表示了他的友善,见了面总会拍拍我的头,或者递过来一块蜂蜜。可是,大黄例外。在有康叔的夜晚,大黄就不敢进门,它只会在大槐树下,蜷缩起身子,静静地思想着右腿的伤痛。那一刻大黄很孤独。我知道大黄在想什么,它的脑海里一定抹不掉伤腿的一幕:一根门闩高高地落下,砸在了它的右腿上,从此,它告别了奔跑,告别了与昆虫的谐趣。那么,在大黄冲入院门的时候它看到了什么?大黄与康叔的冲突发生在哪里?唉,大黄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也许它的突入干扰了康叔,或者让康叔受了惊。本来,姐姐可以告诉我这一切的,但她是个怕惹事的人。

好在,娘的脸越来越舒展了开来。爹走了后,娘一直不开心。娘一开心,我们家便是晴天。

这些天,娘上山干活像是长了力气,挑土箕的步伐明显比以往轻松,锄头也挥得高高的。她翻整着菜地,一畦一畦的,容不得一丝杂草留在菜地上。她把一粒粒的豆种埋在土里,让豆在泥土里发芽,从褐黄的泥土里冒出青绿的菜叶,让绿色布满了菜地。我猜想,她一定是在刚埋下种子的时候,就想到了丰收。所以,她的脸上总洋溢着知足的笑意。然而,她忘记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她親手埋下的种子已经出了问题,黄豆不再是黄豆,黑豆也没了黑豆的原样。这两种豆越来越混杂,我怀疑,再过上个一年半载,娘还能不能一眼把它们区分开来。我知道造成这样的结果全是因为岩蜂,但我不能把岩蜂怎么样。娘告诫过我,如果岩蜂扑面而来,你只能躲闪,千万不能扑打它,因为这小小的蜂可带着毒刺呢!一旦被岩蜂的尾刺刺中,轻则鼻青脸肿,重则要命。

要命的事我不能干,我还没有长成大人呢!我最怕成为“拗青花”了,花儿还没有盛开就被人折断了花茎。那光秃秃的花茎折断后流着泪,在风中呜咽,向风讨要自己的头颅。

我坐在地坎上,看着娘和姐姐干着播种施肥的活,眼睛可留意着不时从头顶飞掠而过的岩蜂。我不能让它们落在我的身上,万一不小心伸手去拍,打疼了岩蜂,受它致命的一刺,那我可倒了大霉了。

最近姐姐干活表现得很调皮,动不动就说肚子疼。而娘却少有地纵容她,姐姐一喊疼,娘就让她憩着。姐一定是发了懒病,能像我一样坐着不用干活。不过,在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姐姐的裤子上挂了血,才知道她是真的肚疼。

姐姐像是得了什么病。虽然我不知道她得的是啥病,但一看到血,我就心慌。这病看上去还不轻,指不定活不长。如果姐姐没了,那么家里就只有我一个孩子了,该轮到我下地干活了。我真的还没有想过要这么早下地。

晚上回家,娘跟我说了一件事,她说狗娃啊,你不能跟姐姐一起睡了,因为姐姐病了。我说,娘,那我还是跟你一起睡?

娘没有回答,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娘说,你睡西屋吧。我说,西屋是归爹的呀。娘说,没事。我帮你在西屋搭个铺就是了。

娘不容我抗辩,就作了这个主。自然,我的事一直全由娘作主。我知道娘不让我回她屋睡的原因,娘的半张床是要留给康叔的。可娘难道不知道我胆子小吗?那案台上的牌位,牌位上直直地贴墙挂着的棕衣,总感觉爹就在那里看着。

独自睡到西屋后,很多夜里我还算是平静地度过了。我正是贪睡的年龄,头一搁着枕头没多久便睡过去了。但要是遇上雷雨天,明亮的闪电时不时地划过窗前,照亮了西屋,连同照亮了爹的牌位与棕衣,我就睡不着了。那牌位上的金字怎么也发起光来?而棕衣会在墙上摇摆,像一个走动的爹。我想到了姐姐,姐姐一定也很害怕,但她病了,自己也顾不过来呢。而娘好像没事人一样,这样的夜里从来不跑来把我抱到她的竹榻上一起睡。我是应该找个伴来度过这样的夜晚的,那样可以壮个胆。我打开了房门,呼喊着大黄,大黄踮着一条伤腿冒雨钻进了我的西屋,抖净了身上的雨水与我蹭在了一起。从那晚起,大黄就陪在我的床前,我不再为一个人睡而害怕。

最近,我发现姐姐的饭量见长,并没有因为生病而有什么不适。最奇怪的是,妈妈从来不为姐姐生病的事而担忧,也不给姐姐看病。看着姐姐越来越丰润,我开始对她的病产生了怀疑。但我也只是怀疑,实在也没有去印证的工夫,这事也就放下了。只要娘和姐都好好的,家里也就平安无事。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吃到蜂蜜了。于是一直在想,康叔把蜂蜜给了谁?是娘一个人藏起来了?娘把蜂蜜藏起来干吗?趁娘去了灶间的时候,我把东屋搜了个遍,没搜到。娘出了灶间,我又立马去灶间搜,瓶瓶罐罐地捣腾了个遍,还是没有蜂蜜。我开始把目光转向了中屋——姐姐的房间。我猜想,如果康叔还把蜂蜜带来,那一定是给了姐姐。

这天傍晚,娘在灶间忙碌着,康叔趁着夜色进了院门。这一幕刚好被我看到,我正陪着大黄在大槐树下看晚霞呢。我很想知道康叔这一次来有没有带了蜂蜜,于是起身跟了进去。

姐姐的门半开着。我轻轻地走近,通过门缝想看个究竟。我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姐姐正坐在康叔的怀里,嚼着蜂蜜,而康叔的嘴却像野猪一样在姐姐的脖颈上拱来拱去。我转身去找娘,刚跨进灶间,我便对娘说,娘,康叔只给姐姐吃蜂蜜,我也要吃嘛!

你康叔来了?他在哪里?

在姐姐房里。

娘一听康叔在姐姐房里,有点坐不住了,马上离了灶坎直奔中屋。我跟在后面,心想,娘一定是替我去要蜂蜜了。

我不敢进中屋,只在门外候着。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娘的声音,话语中带了几分责备。

我没干什么呀。康叔的回话有点漫不经心。

离丫丫远点!娘显然是有了怒意。

起来。娘把姐姐从康叔的大腿上扯起,一把将她手中的蜂蜜拍落在地,然后扭住姐姐的嘴巴,狠狠地说:我叫你嘴馋!

你,拿孩子出什么气呢!

我教训自己的孩子关你什么事?娘说完拽住姐姐往外拖。大概是弄疼她了,姐姐一只手拉住了门框与娘较起劲来,脸执扭得通红。娘见拖不动姐姐,便索性手一松,到处乱找。我知道娘在找什么,当我不听话的时候,娘就这副样子。娘找来了竹梢,直奔中屋,抬手便朝站在门口发呆的姐姐狠狠地抽下。姐的手臂很快起了一绺包,细细碎碎的,一下子从扁平里突兀了起来。我知道那种痛楚,不同的是,这次娘没有留力的意思,比打在我身上要用力得多。姐姐受痛哇地哭了出来,但娘似乎没有听到,再次举起了竹梢。

这一抽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接住。康叔一把夺下竹梢,扔得远远的,然后把姐姐推攘进屋里,合上了门。他自己坐在了中屋的门外,时不时地朝着娘骂上一句:疯婆子!

老娘就疯给你看!

娘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了上去,与康叔扭作一团,撕打起来。这一来惹恼了康叔。他一把将娘推倒在地,竟径直地奔向西屋,操起爹的牌位狠狠地摔在地上。他仍不解气,又从墙上扯下棕衣来,就着案台上的烛火点燃了,丢在了院子里。棕衣在火光中扭曲着,像是爹忍不住烧灼在呻吟。

他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非得要动爹的东西?

我很想问问娘,但一个哭泣中的娘给不了答案。康叔也只是扔下一句话:你给我记住,不许动丫丫!

康叔走了。而姐好像有了一个新的帮护,可以从此后脱离了娘竹梢的抽打范围。娘在院子里哭到了天明,我从未看到过娘这么大氣性,更从未看到过娘这么伤心。

我劝过娘,这都是我的错,我说以后不吃蜂蜜就是了。娘没有理睬我,只是一个劲地哭。我独自回到西屋,捡起了摔成两掰的牌位,觉得那毕竟是爹的,不能丢掉,于是藏在了床褥下。

第二天,我悄悄地找来小钉子,修复了牌位,但不敢放到供桌上去,仍然把它藏在了床褥下面。而院子里的那件棕衣却早已烧成了一堆灰烬,不到傍晚,便被风吹得干净,只在地上留下了一个灰黑色的火燎印记。

这个印记是会消失的,日晒雨淋后,地还是灰白一片。只是,事实上比我想象的要消失得快些。但我预感着家里的战斗并不会如一件棕衣那样简单地消失,心下总是惴惴不安。

一天夜里,我被中屋的一阵吵闹声惊醒。我听到了三个声音,一个是姐姐的啜泣;一个是娘发了疯似的嘶叫,声音里带着愤怒;另一个是男人的呵斥。当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我的房门被一脚踹开,一个男人直奔我的床头,只轻轻用手一操,我便被他挟在了腋下。空气像是绷紧了一般,而我在一个男人的腋窝里艰难地喘息。在经过院子的时候,我就着月光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一张瘦削而拧成了麻花的脸,他就是康叔。他径直地朝门外走,娘跟在后面追。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蹬着腿挣扎着。他来到大槐树边上,拎起我的一条腿,威胁娘说:你可要想好了,再管我与丫丫的事,我就把狗娃扔了喂狼。

我的脚板第一次朝了天,而头也是第一次顶向地。所有的景物都在倒置里呈现,除了无边的黑暗。我的头下是一条深深的沟渠,我跟大黄在看日落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下面有蛇在游走。我不能掉下去,就算是不被蛇咬,也爬不上这高高的沟坎。我哭喊着说:娘,你让康叔别扔了我,我怕!

放了狗娃。娘开始哀求。

你还管我与丫丫的事吗?

娘无奈地摇着头,痛苦地说:丫丫才十三岁,你就不能放过她?

你要我放哪一个?疯婆子,你得给我说清楚了。

狗……娃……

那一夜,娘抱着我在大槐树下哭到天明。我不断地用手替她擦拭眼泪,到天亮的时候,却发现娘再也没有了眼泪,只剩下干嚎。

我在白天里睡去,为了昨晚的不眠不休。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长成了十八岁,而娘再也不用下地干活了,那几块山地被我打理得比娘下地的时候更好。我种下的豆种是纯黄纯黑的,开出的豆花也纯净得很,白的归白,紫的归紫。岩蜂一来,我便拿着扫把驱赶,我怕岩蜂搞混了我的豆种。但是,意外发生了,我的豆苗在花谢之后没有结出豆荚来,我竟然吃不到豆了,连黄中带黑的豆也吃不上了。我感到非常惊讶,这一惊,我便从梦中醒来。

在我想着长大后能替娘干活的当口,院子的上空却笼罩起一层厚厚的乌云。日头穿不透云朵,院子被阴影吞没。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正赶上娘拿了竹梢奔向中屋。那竹梢老得发黄,掉秃了所有的叶子,枝丫向上收编在一起,只在顶部露出少许的梢头,原本是用来赶鸡赶鸭赶猪用的。我吃过它的痛,记得那是一次玩疯后爬上院墙,弄塌了累积的卵石,倒了半堵墙。想必是娘真的生气了,拿着竹梢在身后追我。我以为能轻松逃脱,但还是对竹梢的长度缺少些估计,腿部被抽了一下。也就只一下,我右腿的右外侧肿起了厚厚的一片,像是揭开锅盖后看到的发糕,疼得我当下便晕了过去。

这下轮到娘疼了。娘疼的是心,疼了的心像是开了闸一下,从眼眶里喷涌着苦水。没有人懂得娘心里堰塞了多少苦,娘的心始终紧绷着,连决堤的机会都挡在了东屋的门内。

娘是伤透了心,准备用竹梢好好地收拾一下姐姐。刚伸手去推房门,门却自动打了开来,但又被急急地合上。娘再想推开时,里面却上了闩。

娘没有叫门,只是举起了竹梢,狠狠地抽在了门上。密集的抽痕交错重叠在一起,把黑漆的门板抽脱了一层层皮,斑驳出里面的木本色来。房门突然洞开,娘一把抽空后僵在了那里。中屋里冲出了姐姐,侧着身像一只斜跄的公鸡抵近了娘的身前,瞪着眼嘶哑着吼道:抽死我算了!

姐的肩头顶在了娘身上,娘一时没有站稳脚跟,腾腾腾后退几步,啪一声被姐撞翻在地上,竟然起不了身。而姐疯了一般,朝着坐在地上的娘继续吼道:你以为我愿意?你拉得住吗?他要拿狗娃出气,你不也没法子吗?

为什么不把他推出门外?

娘向姐抛出去一句话。姐愣了一会儿,扔回来一句:他进东屋的时候门不是也没关着吗?

娘一时语塞,看了一眼西屋的我,苦起了一张脸。姐的话戳中了娘的软肋,而这个软肋便是我。我那么小,又是家里的希望,便成了娘的顾忌。姐意犹未尽,继续说:大黄算是够凶了吧,不是被打折了一条腿吗?

门口的大黄本来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切,听见说到了它,呜咽一声掉头便走。我知道大黄是躲到大槐树下,去舔舐它的伤痛去了,很想去安慰一下它,便随后出了院门。毕竟,大黄是一条好狗。院子里突然响起了哇哇的声音,哭得我心里一揪一揪的难受。娘觉得无比的绝望,只好把怨气交给了号哭。

我从哭声里分辨着娘的苦。最初哭的是姐居然学会了顶撞,不再像先前那样听娘的话了;接着哭的是左右为难,为了护住我不受到伤害,委屈了自己;最后是哭那死去的我爹,哭他走得这么早,留下一双儿女让她一个弱女子一力承担。

先让娘哭一会儿吧,苦水堵在心里会成病,倒出来了便好。但我懂得分寸,如果哭过了头,反而容易伤身了。

是时候过去劝说我娘了。总得有个人去劝对吧。姐是不可能劝了,她甚至认个错都没想过吧。

娘。我叫了一声娘,接着想去搀扶娘起来。可是娘没有想这么早起来的意思,继续坐在地上。我从手上传递的发沉的感觉领会了娘的坚决,好在娘已经宣泄了大半的悲伤,已经由大哭变成了啜泣。我知道娘还需要一点时间缓解,好在娘已经进入到缓解的阶段。于是我蹲在了娘的身边,呆呆地陪着。

这一天以后,家里又有了细微的变化,姐姐越来越显得懒散了。她对什么都表现出不感兴趣,居然连下地干活都叫不动了。我知道下地干活需要起早贪黑,憩工时大都会过了饭点,姐定是在跟娘赌气,故意赖床不起。无论如何,这次姐的行为是伤了娘的心了,我可不能。

我主动对娘说,让我去帮着干活吧。娘说,也好,就算是不干活,坐在堤坎上看着做,能记住怎么做也是好的。

奇怪的是姐姐虽说不下地干活了,但胃口却好得很,饭量居然涨了一倍。看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我在猜想,一定是米饭吃多了养的,或者是许久不下地了的缘故,再或者是多吃了点康叔给的蜂蜜。

我怎么又想到了蜂蜜!我对娘说过不再想蜂蜜的。

几个月过去了,姐姐的肚子竟然长成了个大皮球。我想到了姐姐的病,那裤腿上的血渍,猜想着,原来她的病一直没见好,于是想到了她的能吃,也许正是一种病症。

这些天娘表现得心事重重,似乎姐的病超出了我的猜想。她像是知道家里要发生什么似的,惴惴不安起来。但娘没有告诉我她的心事,她只把心事藏匿在紧锁的眉头。

没人能跟我说说姐的病,我只好去问大黄。我问过大黄,在晚上睡下的時候。我问,大黄,你说姐姐的肚子里是什么,蜂蜜?

大黄甩了甩脑壳。我忽然想到,我吃过蜂蜜的,第二天从来都是与米饭一起拉成了屎,哪里会留在肚里。大黄的神态很淡定,倒像是觉得家里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但家里还是发生了变故。几个月后,鼻涕在一声响亮的啼哭里出生了。这让娘很慌乱,似乎院子里平添了一些不祥的事物。姐姐也很慌乱,她知道有了鼻涕是一件对她很不利的事。于是拉着娘一个劲地说:这可怎么办好呢?我不要!

姐在这个时候才想到了要与娘和解,求起娘来了。好在娘终究是娘,不能不管。

按理说,姐姐的肚子瘪了是件好事,那至少不是一种病,姐姐也不会被病死。但娘的眉头却拧在了一起,怎么也解不开。我对鼻涕的到来也感觉到很茫然,最主要的是从此之后,这个家里我再也不是最小的成员了。也许,我会就此失去娘的照顾。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姐并不喜欢她生下的这个孩子,见着就躲。孩子一哭喊,姐便捂起耳朵满院子地逃窜。有一次,姐发了脾气,对着娘吼出一句话来:把他丢了算了!

丢了?这可是一条性命啊!娘这样说。

娘开始犹豫起来,她抱着鼻涕,一次次地走到院门口,又一次次地折回来,嘴里念叨着“报应”两个字。我知道她在担心遭受报应,所以下不了丢掉的决心。

康叔已经很长时间没来我家了,自从姐姐的肚子能见到明显的外突那时起。他像是在躲着什么,兴许他早就知道我们家会有鼻涕这件事吧。姐姐的心情变得很糟,动不动就骂人,骂得最多的一句是“死鬼”。

鼻涕没有大名,连小名也没有。他一出生就挂了一吊鼻涕,起先是清的,后来逐渐转成了绿色,再后来绿成了油亮。我对娘说,不如就叫他鼻涕吧,娘居然没有反对。就此,鼻涕就有了鼻涕的名了。

鼻涕养到快会说话的时候,娘找到了我,说与我商量一件事。我说什么事?我问的时候心里纳闷,娘怎么晓得尊重起我的意见来了。娘说,鼻涕做你弟弟,行不?

我一听就愕在了那里。我刚想辩驳,娘把我到了嘴边的话压了下去,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为了你姐,你就认了这个弟弟吧。

那一天我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些。因为我答应了娘,懂得了维护姐姐的名声。自然,我在家里的地位也陡然提高了不少。姐和娘好像一下子发现了我的意见是那么的重要,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客气过,轮着夹好吃的菜往我碗里送。我喜欢吃烤红薯,姐就专门挑那种沙地的红薯亲自去烤,然后塞进我的兜里。看我噎着时,姐还不忘打水给我喝。这一下子让我忘记了先前的担忧,原来鼻涕并没有夺走娘和姐对我的好。

但姐还是病了,这次是真病了。她安静的时候显得与过去没两样,但时而会焦躁起来,爱砸东西,见到什么砸什么。娘有对付的办法,把姐拉进中屋,然后在门上上锁,任她在屋里又骂又砸。起先的时候,姐一发作,我会感到很害怕,大黄也会竖直了耳朵听。但后来连大黄都听蔫了耳朵,我也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每每在姐发作的时候,我便出了院门,在大槐树下眺望一些烂熟于胸的山景,也好落得个清静。

自从鼻涕会走路起,他就缠上了我。我想,鼻涕大概是把我当作了他的玩伴了吧。姐姐不爱搭理他,娘又得干家务,他要找人玩,只能是我了。鼻涕对大黄不感兴趣,嫌它瘸了一条腿。但我对鼻涕实在也提不起玩的兴致。他爱玩的,都是我已经玩腻了的。我想玩的,他现在也玩不了。所以,很多时候鼻涕只能是自娱自乐了,他只能是一个人玩,玩给我看。对于他一声声求互动的呼喊,我用一声声嗯哈搪塞着,算是对他有了应答。

我们家的茅坑在院墙外的西侧。我有晚饭后上茅坑的习惯。我在前面走,鼻涕又在后面喊上了哥哥等等我。我在心里骂,这个小鬼,连他舅上个茅坑也走不爽。我家的茅坑不小,由四块坟石板围成,爹在的时候建的。坐板是半块毛竹片,顶篷铺了防雨的衰草。我坐下的時候,发现一下子不见了鼻涕,以为他没有跟来,落在院子里了,心想,倒也落得个清静。谁知,刚拉了一会儿,屁股后方有了响动,是一种瓦片被脚踩碎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一个圆圆的小脑袋露了出来,就在衰草的一角。那不是鼻涕吗?这个小鬼,咋就在茅坑后面了呢?哦,他一定是绕到我屁股后面看我拉屎去了。不对,拉屎有什么可看的,一定是看我屁股,看我屁股下面挂着的鸡巴。我继续拉我的屎,但嘴里骂了起来。

你个小鬼,你裤裆里不是也挂着鸡巴吗?有什么好看的!

鼻涕嘿嘿地笑着,露出了一脸的狡黠。他笑的时候那吊油亮的鼻涕就会往外爬出来一倍长,但笑停之后,又被缩了回去。他尝试过甩掉那吊鼻涕,在娘与我的催促下。但不出十分钟,又被后来的鼻涕占领了那嘴唇上方的领地。

我一拎裤腰,系上了裤带,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他没有哭喊,因为我没用上力,打着也不疼。我不能真打他,要不娘会唠叨个没完。可是,不知什么原因,鼻涕却好上了偷窥这一口。有一天晚上,东屋传来了娘的呵斥,我仔细一听,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娘在屋里换衣服,冷不丁地发现鼻涕正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呢,至于他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娘没发现。这孩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娘显得很无奈,打也不是骂也不能,只好把鼻涕轰了出来。可气的是,鼻涕在撞见了屋外的我时,脸上还是那副浅浅的坏笑。我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指不定会干出什么离奇的事来。

我想到了鼻涕出生的时候娘脸上凝结的不祥,似乎也理解了娘的担忧。娘从来没有用竹梢打过鼻涕,因此,鼻涕是体会不到竹梢抽在身上的疼痛的。娘对鼻涕的“优待”显然是坏了规矩的,终于酿成了鼻涕的无所顾忌。

康叔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这十年,他一直躲着我们一家。他也来乔山的南崖采蜂蜜,只是专挑我娘不下地的日子里采。要不,娘怎么会一次都没遇上呢?娘遇上了会怎么办?娘说过要与康叔好好地算一笔账。因此,康叔的躲避坐实了他是一个想赖账的人。姐算是半废了。娘带过她上山干活,只是她干活老走神,心思总在那些岩蜂上,目光随着岩蜂在花丛里起伏。姐说岩蜂其实是在舞蹈,围着那些好看的花,而岩蜂没有过糟蹋花的案例,倒是山风吹折过花茎。我感觉姐说的也对,只是不免有些神叨。娘不敢把锄头交给姐手上,怕姐一锄头斩在自己脚背上。这十年,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山里汉子,身上有了力气,干活时,重活全往身上揽,娘俨然成了我的农技指导。尽管,家里没有人再提康叔,但我知道,谁的心里都抹不掉康叔留下的阴影。我在西屋的砖墙里挖松了几块砖,把修补了的爹的牌位藏了进去。在安静的夜里,我偶尔也会掏出牌位来,安放在供桌上,给爹叩上几个头。我知道,娘是不会再提及牌位的事了,而姐压根儿就不记得家里有爹的牌位在,可我不能。我是家里的男人,怎么能忘了祖宗呢!

康叔不在的十年里,我给了他另一个称呼——面筋糠。平日里,娘舍不得扔掉碾米后的糠麸,大都会装入布袋放进水桶里漂着,漂出的面筋捏成韧实的团再切成片,就着咸菜下了油锅炒,也算是一碗能上桌的家常菜。每次,我嚼着面筋时,就会想到康叔那光着膀子的一身皱皮,他捏着门闩的一副凶样,总是抹不掉。当娘把面筋用薄片的菜刀细细切块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解恨。我想,今晚,我又可以狠狠地嚼面筋了,嚼它个稀巴烂。

他来了。就在我们把他渐渐忘却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顿扭打,再一顿扭打。前一顿是娘的,后一顿自然是姐姐的。只是,康叔似乎忘记了反抗。看来,他这十年也不是没有改变。

十岁的鼻涕愣在了院子里,看着两个女人与一个陌生男人的战争此起彼伏。鼻涕拉了拉我的衣襟,想从我这里寻找答案。我没开腔,也懒得说。康叔向我打了声招呼,我没有回应。我在心里早有了决定,这个决定在过去的十年里越来越坚定。你面筋糠就算是一改对我先前的蛮横,也休想从我的嘴上再听到“康叔”这两个字了。至于鼻涕该叫他什么,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最后,还是选定了“康叔”。

他说他老了,采蜂的活计马上干不了了,想把这门手艺传给两个孩子,也算是补偿对这个家的亏欠。娘认了,她得考虑这个家的兴旺。往后,由我和鼻涕两个人一起采蜂,也好有个照应。山里人家,光凭着种些果蔬,混过了嘴还能剩余些什么?再说了,娘的目光远着呢,我与鼻涕不都是男丁吗?难道就打一辈子的光棍?是个男丁就得考虑成家,成家就得花钱。这采蜂的手艺虽说不能致富,但每年也能抵得上养十头猪的收入,攒上几年,可以盖个房子。再几年,就能娶上一房儿媳。

娘就这样给我和鼻涕做了主,为我们找了一位手艺师傅。当然,鼻涕还小,只能做个跟班。他要等我学到手后再教会他。不过,那也得等他长到我这个身板的时候了。

面筋糠并不常来,但一来就留在了中屋过夜。最初时,睡在我脚后的鼻涕问过我一件事:哥,康叔怎么可以进姐的房里?

我抬腿踹了他一脚。他问着了我最不愿去想的地方了,我正没好气呢,只好用拳脚去招呼他。鼻涕蜷缩起身子,嘟囔着:问不得就不问嘛,干吗踹我?我作势又要踹,鼻涕便没了动静。

我心里烦着呢。鼻涕只知道面筋糠进了中屋,我还知道他先前进过东屋呢!你小子知道你舅的苦吗?

这样的夜晚是无眠的。我会在鼻涕睡着后悄悄地下床,从墙洞里掏出爹的牌位,小心地放在供桌上,也不点蜡烛,倒头就拜。我小声地对爹说:那个睡了你妻女的恶人就在隔壁,还在继续作恶哩,我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的。但我得先从他那里学得手艺,这也是你的手艺。这样,我就可以像你一样去采蜂了。

面筋糠的第一课就在我们家的院子里。他给我与鼻涕摆弄那些采蜂的工具,有采蜂筒、绳梯、棕衣、火把,以及他蜜制的驱蜂膏药。当然,还有在荆棘丛中开山辟路用的柴刀。蜂筒是用来挂下崖壁去存放蜂蜜、花粉及蜂王浆的,过去是木桶,现在改用有盖的料筒。之所以要有盖,一是怕侧翻,二是怕泥石滑落掉进筒里,糟蹋了一筒的好蜜。棕衣是由棕榈的网状棕丝缝制成的,包括棕丝编织的帽子,棕丝的褐色与泥土的颜色相近,可以迷惑岩蜂的攻击。火把由扎在一根长竹竿上的青草构成,中间是干草,易燃。等中间的干草点燃后,火勢蔓延,会至四围捆绑的青草冒出呛鼻的浓烟,用来驱蜂。岩蜂密集地附着在蜂巢上,你不拿烟驱走,无法采蜂。你虽然头身覆盖着棕丝,但手总是裸露的吧。倘若岩蜂对着你裸露的手扎你,那你受不了痛,松开了绳梯,非得从悬崖上摔下去。所以,采蜂人想出了炼制一种驱蜂的膏药,在采蜂时涂抹在手上。那膏药恶臭之极,喜欢闻花香的岩蜂唯恐避臭不及。绳梯是攀援崖壁的必备工具。它有两根长索与无数根短棒组成,每根短棒的两头都必须用长索扎紧。采蜂的时候,先是选好了蜂巢的位置,然后在崖顶找一处结实的树干系住绳梯的上端,对着蜂巢所在的位置放下绳梯,人顺梯爬下。面筋糠对于绳梯的制作讲得特别仔细,强调短棒打结必须是死结,否则下去的人会一脚踏空有坠崖的危险。

这几天,我与鼻涕在院子里反复尝试着绳索的打结法,各种绳结都试了个遍。鼻涕虽小,但学得不慢,只是手劲差些,打成的结头容易松动。其实,死结也好,活结也罢,娘也教过我。我跟着娘上山砍柴,在捆柴的时候,娘一遍遍地示范给我看,早会了。只是这绳梯发着软,结也特多,总有一种让人无处着力的感觉。我开始有些担心起以后的事来了,脚踏在这发软的绳梯上,人在半空悬着呢,而岩蜂是那么的凶悍,这不是玩命吗?

我知道采蜂是个要命的手艺,爹的往事便是最痛的教训。然而,蜂蜜是乔山赐予我们山民的最大财富,若要成家,别无选择。

我与鼻涕踏上了去寻找蜂巢的野外作业课。面筋糠走在前头,方向是崖壁下方。人只有站在崖下,面对立壁,你才能直观地发现蜂巢的位置。南坡的崖壁最是陡峭的,从平时飞舞的岩蜂的数量判断,南坡崖壁上一定筑了不少的蜂巢。

我没有来过南坡的崖下,今天是第一趟。我看到了灰黑的蜂巢一个个悬挂在崖壁,脚下是爹的坠亡之地,那高度,足有三五十米。我没有听面筋糠在说些什么,眼前浮现的是一件棕衣的轻轻飘落。没有坠地时的钝响,但呻吟隐约传来,在某一处石块的缝隙里细细地发出。

接下来的几天里面筋糠给我们示范了采蜂的全过程。我看到了一个绳梯上的面筋糠的倒霉样,他果真是老了,攀爬得很吃力,到了最后都会喊“狗娃往上拉”。我感觉他是在求我,如果没有我奋力往上拉,也许他离崖顶就差上那么一口气。这一口气足以上他挂在崖壁上,而结果显然是糟糕的,等他耗尽了最后的一点手劲,他会松开了捏紧绳梯的手指,像一件棕衣一样坠落的。每次上来后,他都会坐在地上喘粗气,顾自摇头叹息。那些叹息,让我想到了槐树下的落日,他暗黑与褶皱的脸恍若余晖里的山梁与沟壑,发着行将归土的绝望之色,离滑落黑暗只在顷刻之间。

面筋糠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没有确定的时间。这样断断续续的传艺授徒持续了二年。这二年,鼻涕长得特别快,虽说差我七岁,但身高只差了我半头,而且身子骨也壮实得像头小牛犊。我感觉跟他挤一张床有点困难了,于是在离床几步远的位置给他单铺了一张床。

天是真的热了。我与鼻涕得在大槐树下纳凉到半夜,才可以回西屋睡。有一次,鼻涕说是先进屋了。过了一会儿,我也有了睡意,离了槐树。一进西屋,发现鼻涕坐在床上还没躺下,正专注地做着什么。我很好奇,上前搭了一下鼻涕的左肩头,他颤抖了一下身子,像是吃了一惊,神色极是慌张。我低头看时,看到他那物件正亢奋着呢。原来,鼻涕提前进屋是为了玩这玩意儿。我警告说,小鬼,这玩意可玩不得,会傻掉的,晓得不?我看不到黑暗里鼻涕涨红的脸,只听到他嗯嗯唔唔地答应着。然而,从那以后,鼻涕再玩时,就避着我了。我时常能在半夜里听到他床上的一些动静,他侧身躺着,背朝我的方向,玩得还是那副猥琐样。我在肚里骂道:这小鬼,真像他老子!我骂着的时候就想到了面精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在山地,那打量娘的神情真狗屎的猥琐!我在黑暗里咬实了牙槽,发着狠地咬,听起来很像是在磨牙。

哥,你昨晚又磨牙了。

早饭时我正低头扒拉泡饭,鼻涕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我嗯了一声,补上一句:兴许是好久不吃肉了的缘故。

家里养着猪,但猪长成了是用来卖掉换钱的。娘很少下山去镇上逛,一年下来,吃不了几顿肉。为了能吃上肉,我与鼻涕也在山上下过套,套些飞禽走兽改善伙食。可是没吃上几只野兔,便被告知为防误伤了山民而不准。鼻涕显得很颓废,他正在长身体,清汤寡水的饭菜的确难耐。

鼻涕缠着娘问,娘,为什么不用猪卖掉的钱买回几斤肉?哪怕是买些猪肝猪肠回来也好。

娘一脸的无奈,只好耐心地解释,我们家就靠着这卖猪的钱来添些家用,油盐酱醋之外,还得添几件新衣,钱转眼就没了。所以,得学手艺。跟你康叔学了采蜂,一年下来,收入顶得上养十头猪嘞。

娘说到十头猪的时候,一脸的满足,似乎看到了日子的红火。娘比任何人都渴求这种红火,她心中藏着一个如果,如果爹不是早早地离开,那么,这种红火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景象。真如此,鼻涕想吃猪肉,就不是个问题。只是,如果爹在,还能有鼻涕吗?

鼻涕就是让人不省心,光一件吃肉的事,就烦得娘够呛。不过鼻涕也有好的方面,譬如穿衣,他从不讲究,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缠着娘要买新衣。他不是个爱臭美的人。

自从分床以后,我跟鼻涕挨得最近的是一起蹲茅坑了。我们大都是在晚饭之后去上的茅坑,在黑暗里讲一些山里的故事,讲得最多的是山魈。说的是,一个人在山路上走,如果有一只手搭住了你的肩头,你千万别回头。鼻涕问为什么,我说,一回头就被后面的那东西咬住了你的咽喉,你也就活不了了。那是个什么东西?鼻涕继续问。山魈!山魈是个什么东西?是猿猴的一种,专吸人血。哥你咋知道的?山里老人说的呀。

我这么一说,鼻涕就不敢一个人上茅坑了,乘凉也是非得有我在。我有些后悔讲了这个故事,平时,鼻涕已经够黏糊的了,这么一来,就更是成了甩不掉的尾巴。

一天傍晚,我出门去乘凉,走到了大槐树下,才发现鼻涕没有跟来。我心里狐疑,是什么事情让鼻涕留在了院子里?我本想回去看看,但既然到了槐树下了,就坐下吧,鼻涕一定会随后出来陪我。天这么热,他也不可能早早地上床去睡。除非,他又在玩那个游戏了。

我劝说过他好多次,那游戏玩多了,人就傻掉了,他就是听不进。我摇着头苦笑,望着远处的山景。今天的月色很好,我能看到近山的浓重与远山的疏朗,像画一样美。可惜鼻涕不在身旁,我无法与他解释这种美。我有了一种少有的舒畅,感觉这山居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山下面的城镇里是看不到这么美好的自然景象的。我给鼻涕讲山魈的故事,但我并不害怕一个人坐在槐树下会有什么危险。我想,山魈是专挑在山路上独自行走的路人下手的,在民居门口绝无可能。何况,咱家不是还有大黄吗?虽然老弱了些,但可警觉了,风吹草动都能先知先觉。

哎哟!哎哟哎哟!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鼻涕的呼喊声,像是遭了谁的打,听声音应该是吃了痛。我起身冲进了院子,竟然重现了十多年前的一幕:

一个捏着门闩的男人站在院子的中央,瘦成了面筋。一个孩子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那个捏着门闩的男人。

不同的是,那地上的孩子在喊痛,应该是吃了几下门闩的打。

为什么打?这是我心中的疑问。从灶间洗碗的娘冲出来问:为什么打他?

那男人只说了一句:你这个孽种!随后的话由姐姐接上:娘,鼻涕他,他偷看我洗澡!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话从哪里下嘴。而娘则讪笑着打破了这份尴尬:不就是看洗澡嘛,小孩子,都这样过来的,用得着下重手吗?都是爹生娘养的。

娘过去扶起了鼻涕,用衣袖替他擦干了眼泪,然后甩开了手掌替鼻涕掸了几下衣服上的灰尘,便示意他跟我去门外乘凉。鼻涕没有出门,起身冲进了西屋,我跟了进去,合上了西屋的门。

鼻涕没有哭泣,只是捂着手臂的红肿抽搐起嘴角强忍着的痛楚。我坐在他的床沿没有出声,只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表示抚慰。

这一晚我们睡得比平时早。夜比平时长出了一截。我与鼻涕睡在各自的床上默默无言。许久,黑暗里传递出一句话来:哥,我真是孽种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我知道他早晚会问,但还是没有准备好怎么去回答。

娘说了,人都是爹生娘养的。我用娘的话搪塞他,希望能够宽慰他。

那我是娘生的,对吧?

自然是喽。

可我不知道我爹是谁。

怎么会这么问呢?你爹就是我爹呀。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暗暗向地上唾了口沫,心想,你爹才不是我爹呢,你爹多恶心啊!

爹是什么时候走的?他见过我吗?

我一下子被问住了,支吾起来。爹留给我的印象是那么的模糊,怎么会见过鼻涕呢?

你出生前爹就走了。

这么说,爹真的没见过我。鼻涕叹息了一声,显得很失望。他翻了个身,继续说:

哥,要是爹在,康叔敢打我吗?

我心里说着不能,嘴里说的却是:那要看你该不该打。

鼻涕一下子没了回应,许久便传过来他的呼噜声。许是我那句“该不该打”抽中了他的要害,让他哑口无言。我没有睡意,睁眼瞪着屋顶,只看到黑暗里爹的那件棕衣在飞舞,仿佛在召唤我去结束那中屋里尚在发生的不堪。我一骨碌起身,走向供桌前的砖墙,掏出爹的牌位,平稳地搁在供桌上,也不点蜡烛,倒头便拜。我说:爹,今天面筋糠又逞凶了。他居然对自己的儿子下得去手!姐姐从来没有管过鼻涕,自从生了鼻涕后,她就把他交给娘去管了。今天,面筋糠居然骂鼻涕是孽种。我本想说,这个孽难道不是他种下的果吗?爹,你一定看不下去了,对吧?你的愤懑,我清楚着哩。我会替你讨回中屋里的那笔孽债的。到那时,我会替你重新做一块牌位,用茶果香烛好好供着。

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刚要起身,背后却传来了一句问。不知什么时候起,鼻涕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我猜一定是我倒地跪拜的那一刻。

我没有回答鼻涕的问题,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床前,倒头便睡。鼻涕不依不休,扳着我的脊背追问:哥,你说我真是那面筋糠種下的孽种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也不想回答他。早知道他会听到,我何苦道出心中的闷呢?虽然,鼻涕早晚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我想应该是在他长得更大些的时候。

鼻涕不再问我,他的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想从我的口里得到再一次的证实罢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躺下,开始了啜泣。我领受过他的屈辱,因此,这个夜晚,我比任何一个倾听鼻涕哭泣的生灵更能懂得他的苦楚。

乔山的夜静得没有了鸟雀的啾鸣。一轮弯月挂在窗外,不时地窥探着屋里的啜泣。月光审视不了我的心迹,我的心头正在点亮一抹驱散阴霾的光明。一个火苗在我心头跳动,幻化成一把火,而火势吻过了一团干草,干草马上又化作一团火球。一个声音在呼喊,继而转化成夹杂着呻吟的哀求,而在哀求声声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投射出来。那身影在墙上晃动,手中托举着一块裂成两掰的牌位。牌位上闪烁着一排鎏金小字:先考……之灵位。

最近我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也许是多去了几趟南崖,爹在给我托梦吧。

南崖只剩下最后一个蜂巢。而我与鼻涕的学徒课也将结束。过了8月,采蜂的周期一过,只能留待来年。

我知道留给我的机会不多了。鼻涕是指望不上的,那毕竟只是个毛孩子。而且,有些事情他最好不要参与,就让我一个人来终结所有的屈辱吧。

解决南坡的最后一只蜂巢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这一天,8月的日头喷发着灼热,火把上的干草被晒得卷起了叶子,是个采蜂的好天气。出发前,面筋糠照例是要发一通大仙的。他的脸色凝重起来,面对山坡的一草一木,恍若面朝的是山神。他在泥坡上插上两支蜡烛,手捧一束焚香,跪拜起来。他的口中念念有词,约略说些祈求山神庇佑的话。我想,他是看不到身后的我脸上隐约掠过的一丝冷笑的,也看不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跪拜山神了。以后,他也无须再拜。从明天起,他有的是时间与山神闲话家常。前提是,不要撞见了我那心怀狠意的爹。他到了那边应该只是个生人吧,那么,爹在那里经营了十余年,应该有了根基,收拾他绰绰有余了吧。爹啊,你得往死里整他,最好拿门闩揍他,打断他的腿骨。

鼻涕挨在我的身后一声不吭。自从挨了面筋糠的打后,他变得不太爱说话了,与面筋糠之间总会夹着我的身躯。鼻涕用沉默表达着他对面筋糠的敌意,现在再想从他的嘴上听到康叔这两个字,已经很困难了。我感觉鼻涕越来越像我了,对待面筋糠,早晚都会是这个结果。上山时,我提的是采蜂筒与火把,鼻涕肩膀上套的是绳梯,面筋糠叼着个烟斗佝偻着身子走在头前。我们跟在面筋糠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在山道上。

去南崖须经过我家的山地。我看到了豆花开得正旺,岩蜂在菜地上飞舞着,一贯的忙碌。自从我接过了母亲的农活,我家的山地范围在扩张,我在原先的位置北边新开垦了三分地,种上了更多的黄豆与黑豆。自然,黄豆的面积会大些,因为用处大。黄豆可以磨成水豆腐,拿卤水一点,就成了形。黄豆还可以做豆腐干,拿苋菜卤浸泡的豆腐干是山里人的家常菜。现在的问题是,花事乱了,黄豆变了种,黄中带了黑斑,磨成的豆腐像极了芝麻糊,再也找不到原来水豆腐的那种纯正的奶白色与口味了。娘转换了一种吃法,企图掩盖豆种变异留下的视觉障碍。先把磨成的黄豆浆制成硬豆腐,再把硬豆腐切成小块,放入菜籽油锅里炸,炸成了香干吃。好处是,一身金黄盖住了大半的黑糊,口感与豆种变异前的并无多大差异。我心里明白,我与娘已经无法扭转豆种变异的局面了,除非是乔山上的岩蜂都死绝了。

我想象着没有岩蜂的乔山,所有山农的菜地里种上了新进的豆种。在花开的季节里,放眼望去,那一畦畦的山地,一片片纯净的白,隔开了一片片艳丽的紫,在风中摇曳,由风作媒,传送着花粉。不久,枝头上挂满了豆荚,豆荚里各自包裹起纯黄的豆与纯黑的豆,由青涩慢慢地转为饱满,由饱满走向坚硬的成熟。一季季的收成,写满了娘爬满皱纹的笑脸。不需要岩蜂的突入,更不能让岩蜂肆虐,乱了干净的花事。

没有岩蜂,山风是可以完成花粉的传播的。

到了南崖,面筋糠煞有介事起来。他在崖顶上转了几个圈,算是勘定了那只蜂巢的位置。我一看就来气,他的一举一动近乎是在我与鼻涕面前耍宝,像煞了一个拿腔拿调的戏子。那只最后的蜂巢吸附在崖壁的左上方,不能算是我们采过的最大的蜂巢,但也够得上硕大二字。面筋糠在蜂巢上方的崖顶上找了棵粗壮的松树,示意我把绳梯系上去,一再吩咐要系实了。我知道先下去的是他,所以他特别怕绳梯松了结,发生意外。今天的分工是这样的,面筋糠先下去,熏走了岩蜂,然后换我下去割蜂巢。这两个过程,自然是后半个步骤费时多一点。这样的分工是基于体力的考虑。面筋糠毕竟年纪大了,上下崖壁以及滞留绳梯所需的体能大不如前,维持不了全程的作业。而让他先下去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是指望我能在他体能消耗到极致的时候把他拉上来。我一想到他的指望就觉得好笑,他竟然没有觉察到这是一种危险的寄托。至于我的后半程,除了要分三截割下蜂巢放入采蜂筒以外,还要凭自己的体能爬上去。面筋糠拉不动我,鼻涕也够呛。鼻涕已经可以干拉蜂筒的活了,至于拉绳梯,我的体重还真为难他了。

绳梯放了下去。意外的是,在末端缠绕了起来,绳梯到不了蜂巢的位置。这也算是一件出师不利的小考验吧。因为面筋糠爬下去时,先得俯身理直了缠绕的部分,才能继续往下爬。他弯下了腰,吃力地伸出一只手去,捞着了缠绕的部位。他掰开了缠绕,余下的绳梯向下滑落伸展了开来,刚好够得着蜂巢的位置。岩蜂密集地附着在蜂巢上,时而有少数几个飞起,又落下。它们没有发现一个穿了褐色棕衣的造访者正在逼近,顾自忙碌着。

崖下传来了呼喊。那是面筋糠在示意放下火把。一根长柄火把用绳子系着尾部,被我放了下去。我知道面筋糠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会用火柴点燃起火把中间的干草,火势蔓延开来,烧灼了四周包裹的青草,化出一股浓烟。面筋糠会拿火把上的烟去熏那些蜂巢上密密集聚的岩蜂,岩蜂受不了烟熏四散而去,露出了一个麻袋型的蜂巢。这个时候,便可以进入到采蜂的实际环节——割蜂。抽出腰刀来,从下部三分之一处下刀。这一部分是蜂王浆,下刀的时候不能一刀割下,那样就白忙乎了,那被割下的蜂王浆会掉下悬崖。故而得细细地割,让它与上部挂连着,然后用手去撕下挂连的最后一截蜂王浆。撕下的蜂王浆是要放入随后吊下来的采蜂筒里的,还需盖上筒盖。割蜂的第二步是在剩下的二分之一处下刀,这一部分是花粉,手法相同,照例也是撕下最后一截放入筒中。剩下的最后是蜂巢的顶部,这一部分才是金黄色的蜂蜜,是整个蜂巢的精华所在。

今天的分工面筋糠并不负责割蜂。他的体力已經支撑不了完成采蜂的全程。他在崖下喊着:狗娃,把草把放下来。他连续喊了两声,显得比以往着急。我猜想,那正是体力不支的征兆,所以想尽快结束自己今天的前半程。我提起草把,心里窃喜,一切正在朝着我的计划靠近。等我放下草把,看到一股青烟从下面蹿上来,那一定是面筋糠点燃了草把。这个时候,我只需把系火把柄的绳子往上突然用力一提,火把便会从面筋糠手中脱落。脱落后的火把便会恢复倒悬的状态,荡回来打在面筋糠的身上,火星在撞击后四溅开来。那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一种快意化作一股暖流,在我的身体里奔突起来,迅捷地流遍全身。只需一粒,是的,只需一粒火星,落在面筋糠的棕衣上,那棕衣便会燃成一团火球。那团火球越烧越旺,伴随着一声声的绝望的呼喊,慢慢地与绳梯分离。那团燃烧着丑恶的火球,别无选择,快速地去向一个地方——崖底。那崖底将会是一个罪恶者的终结地,一团棕丝燃烧后的灰烬,等待着一场山雨的肢解。所有的污浊与不堪,会在一场临近的暴雨里洗刷,渗入地下,去腐朽来不及焚烧的灵魂。

我开始捏紧了绳子,准备着那等待了十年的一刻。突然,我聽到了一声悠远的呼喊从崖下传来。我细细辨认,那不是面筋糠的声音,分明是爹的呼喊。爹在喊着:狗娃,爹在下面。

是的,爹在下面。我怎么把这事忘了!爹是个干净的人,怎么能让一个污秽不堪的人与爹躺在一起!那不是恶心爹吗?我不能让面筋糠死在这里,他真的不配!

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实现我的计划,但无论如何不能做恶心爹的事。从山上望下去,我家的院子看得清楚,三间房和一间灶间,还有一处养禽畜的窝棚,被一圈卵石垒成的院墙围着。门前左侧的空地上是一株槐树,灶间的那支烟囱一日三次升腾着炊烟,多么安静的家园。我想,爹一定每天望着我们,虽然他下不了山。爹望了那么久,一定把这些年面筋糠的恶行都看在眼里,那他一定像我一样早已恨得牙根生痛。

结束了南坡的采蜂,乔山的蜂事也就有待来年。蜂蜜照例被面筋糠带走了,我知道他有多年接洽的销路。他下一次回来时,会带给娘三成的收入,算是给我与鼻涕的工钱。可是,下一次他来了又能怎样?他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采蜂,他老了,到了明年恐怕已经没有下绳梯的力气了。面筋糠一走,我趁鼻涕上茅坑的机会,从墙缝里掏出了爹的牌位,我跪下来,对爹说:爹呀,今天我本可以灭了那恶贼的,可是你非得告诉我你在下面。你是不是想说不要让恶贼死在崖下,扰了你的清静?

我听你的。我也觉得这个肮脏匹夫是没有资格死在南崖下的。只是,那老匹夫明年可能就不采蜂了,我像是没有再下手的机会了,这可怎么办?

门哐当一声开了,进来的是鼻涕。我来不及收拢牌位,再一次被他撞见。我正想埋怨,鼻涕却腼腆起神色说了句:哥,我忘取手纸了。

他急急地去床头取了手纸,又合上了门走了。我回头又继续对爹的告白:我知道你一定很着急,跟我一样着急。你都等了这么多年了,盼着我长大,好对付那老东西。

我给你交个底吧,我筹划已久了,非得让他活不了长远。只是,我不能搭上自己呀。我得制造一个意外的假象,免了人的怀疑。等我解决了那老东西,我给你再做一块牌位,好好地供着。

鼻涕再回来的时候我正好藏起了牌位,合上了砖缝。他一进屋便说:哥,大黄最近饿得没食吃吧,怎么老是趴到茅坑里去偷呢?

我一听就朝外走,发现大黄就蹲在槐树下。我走过去冲它吹了下口哨,它会意地跟在了我的后面。我带着大黄来到离家不远的一条溪涧,示意他下去。大黄明白了我的意思,便跳进溪涧好好地洗了个澡,特地呛了几次响鼻。我又吹了下口哨,它爬上了岸,抖净了身上的水分,用目光向我询问着下一步。我转身便走,大黄便紧随而来。我把大黄领到灶间,往一只小石臼上倒上了一碗冷饭,再倒上半碗剩菜,用一根干柴搅和完,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在了灶间的门槛上。我听到大黄在背后发出的啪啪啪的吞咽声,心里发酸。我知道大黄为什么饿肚子,只要有面筋糠在家,大黄就不敢进门。自从十年前吃了一记打,它右后腿的伤一直没好过,最终成了条瘸腿的狗。我发现一件事,人要是瘸了腿就养不胖,狗也如此。自从大黄被打折了右后腿之后,这伤腿长期着不了地,日子久了,肌肉就干瘪了起来。大黄是条看门的狗,只是,他十年前的奋力一搏,却招来了伤腿之狠。它是为了制止恶行,维护娘的尊严。所以,我不能亏待了大黄。我会让大黄一天比一天地好过,直到它衰老离去。

一周以后,面筋糠回来了。他跟娘先交付了卖蜂蜜的收成,然后说到了另一件事,好像是在征求娘的意见。

面筋糠说的事,是前不久听到的一则传闻。说罗山的山农从巨峰岭上下来,被岩蜂扎了,中了蜂毒,养了好久才养好病。那山农气不消,病一养完就去山上找,想捣了那岩蜂的老巢。转悠了几天,发现在白虎岭的北崖上,挂着一只硕大的蜂巢。可是他够不着呀,总不能放火烧山吧。只好跺跺脚含恨作罢。

这事传到面筋糠的耳朵里,让他动了采蜂的心。一是因为今年的采蜂季行将结束,接下来会闲上大半年;二是因为他的身体,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明年能不能爬崖了。他不想错过这最后的收成。所以,他跑来跟娘商量,能不能让他带着两个孩子出一趟门,去稍远些的罗山巨峰岭白虎崖采蜂。娘说这事让他拿主意。面筋糠看了看娘手中捏的刚拿到的那笔收成,实在敌不过那一叠纸币的诱惑,跺了跺脚,说:干完这一票,我老康就憩着了,干!

老东西,你自找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这是我听到要去罗山采蜂的第一反应。我走到院子的中央,仰望着乔山,向着南坡守望的爹默默地喊上一句:爹,我给那恶贼定好了他的归期了,就这两天的事。你等着,等我事成了,回来摆好了牌位,你一定能够听到儿子讲给你的一个最美妙的故事。

经过一天的准备,第三天一早,我们就出了门。因为要走上三个小时的山路,故而要到傍晚折回。我们得在到了罗山后先用些干粮,填饱了肚子才能展开作业。

罗山的巨峰岭陡峭险峻早有耳闻。山路盘桓而上,特别耗费体力。面筋糠喘息得厉害,连跟在最后的鼻涕也能听到他头前传来的喘息声。我在转弯处总能瞥见鼻涕脸上浅浅的嘲笑。我想,鼻涕是乐于见到面筋糠的疲弱狼狈的。他的心里一定还记着那一记门闩的打,如今他也看到了讨回这笔债的希望了。而我在十年前的那一次,毕竟只是受了惊吓。鼻涕的手臂却是实实在在地被打成了红肿。

巨峰岭白虎崖的高度超出了乔山南崖之高。那蜂巢大如小箩,黑乎乎挂在了崖顶以下一丈之处,离地面大约有十余丈之多。勘完了地形,面筋糠便一屁股坐了下来,招呼着我俩憩息。他不停地喘息着,连连摇着头,大概是叹息迟暮的迫近。在足足休息了半个小时后,面筋糠才打起了精神,准备下崖。他小心地爬下了绳梯,回头向我说了句:狗娃,如果我在下面喊一个下字,你就把草把往下放;喊一个起字,你就连人带梯地往上拉。我怕我会爬不上来。

我向他点了点头。这种以点头、摇头的交流方式,在我们之间持续了这些年。随着他的衰老,再想从我口中听到康叔这两个字,就成了不可能。这事不光发生在我身上,就连我身后的鼻涕,也是如此。

他下去了,在下面喊了一个下字。我知道他是找到了蜂巢的最佳位置,是在示意我放下长柄的草把去。我放下了草把,绳子慢慢地往下送,令我懊恼的是,我的手居然颤抖了起来。说老实话,平日里我连杀鸡也只是给娘搭把下手,从来没有干过刀口朝向鸡脖的事,何况是今天!我清楚将要干什么,这是我早下了的决心。但我还是按捺不住,一颗心像一头不安静的小鹿一样往胸口撞。我这是怎么了?我居然这么不争气!好在,草把拖着长柄,在崖壁上一路磕碰,面筋糠无从察觉我的颤抖。

我准备好了。颤抖松动不了我下定的决心,我知道只是紧张而已。其实,这事要说简单也简单。我只需望着崖下,等待一股浓烟蹿起,然后用力一提绳子,一切都会按设想的情状推进。

烟终于起了。我急切地往上一提,马上看到了火光。我知道不用多久,火光就会幻化成一团火球,绳梯也会被火舌吞噬,然后,一个渐去的声音将会在崖壁上划出长长的音符。

突然,头顶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我惊得全身颤抖了一下。我觉得这一声雷好没来由,竟然响起在这个当口!我正一愣神的工夫,看到一道闪电划过白虎崖,像是山神抽出了腰间的利剑,刺向了一个掩藏的心迹。我一脸疑惑,难道一个假象就这样被轻易看破?容不得我迟疑,急骤的雨滴裹挟着密集的噼啪声从不远处赶了过来,像是无数的山民从四面八方赶来,围观一场不可告人的意外。那八月的雷雨,像撒泼的孩子那样率性而为,措手不及地浸泡了白虎崖。

火球消失了。浓烟也随之消失。我的计划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冲击得支离破碎。我看到一个身影从崖下奋力地爬了上来,心中喊了句:老天,难道这恶贼命不该绝吗?

不能让他上崖。慌乱中我想到了去松开系在松树上的绳梯结,可是急切里居然抽错了绳头,活结一下子成了死结。我心中默喊着:狗娃啊狗娃,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必须把握好这一次,因为你根本没有下一次。我回头望了望面筋糠的位置,发现他的一只手已然搭在了崖口的岩石上,用不了二秒钟,他就会把另一只手搭上来,继而是半个干瘪的身躯。我着急得跺起脚来,而更倒霉的是,一股温热不合时宜地打湿了我的裆部,像是一连串泄露的心迹,从隐秘处突围而出。我的脸涨得通红,暗暗责备起自己来:狗娃,你太不争气了!

正在我发蒙的当口,一个声音传了过来:狗娃,你想干什么?

那声音警觉里带着责备,分明是洞穿了我的行为。

我想干什么?我想要回一笔你欠了十年的孽债!当然,我没空搭理你。等我解了这绳结,你就知道了。我只顾急急地解那绳结,而面筋糠发现了不对劲也加紧了攀爬,堪堪地将要爬上崖顶。他应该是用上了最后的力气,在他感觉到了危险之际。

难道我要输了这几秒钟的对决?说什么也不能!爹呀,你帮帮我吧,结果了这老东西!

啪!一柄柴刀砍在了绳梯上。紧绷的绳梯一下子松了开来。那被斩断了的绳梯迅速地滑走,像是一条受了惊的长蛇。

我没有回头看,等待着崖下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喊漸渐远去。可是,许久都没等来呼喊,而时间大约已经过去了十几秒钟。我一脸茫然,而鼻涕却用手指示意着我的身后。

我感觉到了意外的发生。回头看时,发现一张狰狞的脸正盯着我,而他的身子瘫坐在崖上。不妙,我还是输掉了这几秒的对决。不对,是我与鼻涕输掉了与这老贼的对决。

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捏在了一只干枯的手上,刀刃的锋芒逼视着我与鼻涕的一举一动。突然,那具枯瘦的躯壳站立起来,向我们步步逼近。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扑灭了复仇的火焰,我不能确定这崖顶上还会发生些什么意外。

果然,一种愤怒在白虎崖上蒸腾,化作一团黑乌乌的嗡吟。密集的嗡吟声飞舞着,突然向下俯冲,朝向三个人裸露的皮肤。山梁上响起了呼喊声,呼喊声一路逃蹿渐行渐远。

我看到了西山日落后的景象。山脊吞没了所有的光亮,吞没了所有的喘息。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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