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与堕落
——试论《赫卡柏》中动物之变的悲剧性书写
2019-01-27李金璐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333
李金璐[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333]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尽管在其他方面手法不甚高明,欧里庇得斯是最富悲剧意识的诗人”。《赫卡柏》以赫卡柏死去的儿子波吕多罗斯的鬼魂诉说故事:色雷斯的国王波吕梅斯托杀害了特洛伊女王赫卡柏的儿子波吕多罗斯;赫卡柏沦为阿伽门农的战俘,无力阻止自己的女儿波吕克赛娜被献祭;赫卡柏知道儿子被杀害的消息,向阿伽门农求助无果后,设计刺瞎波吕梅斯托的双眼,并杀死了他的两个儿子,完成了复仇。纳斯鲍姆在《善的脆弱性》中借用品达的诗歌比喻人的品格如同植物中的葡萄藤一般,兼具脆弱性和柔韧性,易受外在环境的影响。人的生存处境受到外在不可控的运气和伦理的威胁,因此人的生命特质也是朝外在开放的、柔弱的。但是纳斯鲍姆则看到人的生命特性与坚硬的物质不同,它的独特在于“人性的卓越之处,正是在于它的脆弱性”,在不可控制和预测的运气环境中,人性始终面临着两难处境——实现自身的善与周遭恶劣环境的不相融合。
在《赫卡柏》中,欧里庇得斯鲜活地刻画了赫卡柏在“神——人——兽”三种生存理念的思索、犹豫、拉扯下,最终滑向了兽性。本文将考察《赫卡柏》的悲剧性,从人性中善的价值观念的转变、对正义的三次辩论、血腥暴力三个方面审视人自身的有限性,以及人性的脆弱性对人生存的价值。
一、高贵的死亡——对神性的维护
赫卡柏先后失去自己的儿子波吕多罗斯和女儿波吕克赛娜,对待两个至亲骨肉的死亡,赫卡柏表现了不同的态度:波吕克赛娜慷慨赴死维护了赫卡柏对好的稳定品格的坚实信仰,而波吕多罗斯的死亡打碎了赫卡柏对社会共同体彼此信任、遵守承诺的约定。她面对波吕克赛娜的死亡说出了自己对高贵行为的看法,这种看法揭露了她对人性的高贵的过度信任,而对社会友爱价值的盲目信任和无法建构新的“善”的伦理信仰致使赫卡柏走向悲剧性的结局。
《赫卡柏》中刻画了波吕克赛娜这一无辜的战争牺牲品。死去的阿喀琉斯向阿伽门农的军队索要祭品,奥德修斯的军队选择了特洛伊的公主波吕克赛娜。欧里庇得斯通过描写波吕克赛娜与母亲赫卡柏的告别,写出了战争对无辜的人群尤其是女性的戕害,女性作为弱势群体在不可违背的命运中,在战争环境中,要遭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屈辱。波吕克赛娜得知自己即将被献祭后,拒绝了赫卡柏让她跟奥德修斯求情的要求。波吕克赛娜悲伤的原因只是不愿意留母亲赫卡柏一个人孤苦无依,而非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她不愿意苟活在世上,成为被奴役的奴仆。她勇敢地走向死亡,在杀戮面前镇定自若,要求自由地死,在死时依旧维护自己的尊严。传信人塔尔体比奥斯向赫卡柏送来她的死讯,并赞扬她在死亡面前的高贵:“她既听到了主子们的这话,便抓起自己的长袍,从肩头往下,沿一侧撕开,直撕到腰部;露出雕像般最美的乳房和胸脯,屈膝跪在地上,说出一切话中最最勇敢的话。”塔尔体比奥斯认为赫卡柏拥有如此勇敢的女儿,而成为最有福的母亲。波吕克赛娜的好品格感染了阿尔戈斯人,好的品格得到道德和伦理共同体的承认。她的行为使观看的人动容流泪,有的人主动捡来树叶和柴火,有的人拿来衣服和饰物送给她。赫卡柏虽然感到悲痛,但仍然感到欣慰。赫卡柏在悲剧中的独白再现了她对人性中的善和好品格的认知,在她的伦理价值中,好的教育决定了人性的善,它保证了人的品格的稳定性。赫卡柏的精神信仰依托于神性和神律,及对人类好品格无所保留的信任。赫卡柏推崇女儿高贵的德行,她不畏惧死亡,在生命的有限性面前选择了信任社会共同体的伦理价值。
二、直面人的虚伪——“正义”的诡辩
欧里庇得斯曾师从智者学派的普罗塔哥拉,在《赫卡柏》中加入了大量人物辩论的对话。《赫卡柏》中出现了三次关于“正义”的争辩。在赫卡柏与奥德修斯和阿伽门农的争论中,“正义”不再归属于神律对共同体道德的规约,而是三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依托言辞假借“正义”维护自己的利益,保护个人的安全。当赫卡柏无法依靠正当的手段来获取正义时,她就采取诡计复仇。正义在战争环境中的没落进一步瓦解了赫卡柏对善的追求。剧中的人物在讨论正义时偷换概念,在当时也具有现实意义,讽喻了欧里庇得斯生活时期发生的科西拉战争。
第一次辩论发生在赫卡柏请求奥德修斯放过波吕克赛娜,反对奥德修斯的投票时,她反驳了阿喀琉斯的公道原则和“正义”。在赫卡柏的陈述中可以看到,欧里庇得斯善于运用修辞技巧。赫卡柏以献祭的场合应该用牛、海伦对阿喀琉斯的伤害,以及祭品的美貌三个原因,说明波吕克赛娜不应该被献祭。奥德修斯面对赫卡柏长篇的哭诉,以对军队的承诺和友爱作为借口,讽刺了赫卡柏是蛮族人,不懂教化。这说明赫卡柏反驳阿喀琉斯的“正义”是合理的,奥德修斯送出波吕克赛娜是他个人的选择,而非所谓的阿喀琉斯的要求。奥德修斯借口说是为了维护正义,实则是为了维护自己在军队中的权威。奥德修斯把献祭波吕克赛娜看作是尊重死者,遵守对军队的承诺,表现了希腊军队的教化;而把赫卡柏看作野蛮族类,认为她不懂得敬畏死者。在奥德修斯与赫卡柏的辩论中,奥德修斯以胜利者的强权把赫卡柏和波吕克赛娜看作他者。
第二次辩论发生在赫卡柏和阿伽门农之间,赫卡柏转向请求阿伽门农为自己的儿子主持公道,而在此刻,赫卡柏为了获得正义,把阿伽门农当成了盟友。赫卡柏为了能够寻找复仇的支援,抹去了自己的女儿卡珊德拉被阿伽门农抢走成为他的侍妾的伤痛,更把卡珊德拉作为与阿伽门农交易的筹码。赫卡柏此刻也忘记了波吕克赛娜无辜的牺牲与阿伽门农也有关系。然而,最重要的是,赫卡柏忘记了人的脆弱性和她所承诺的好品格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不会堕落。在这场辩论中,赫卡柏口中的正义也不再纯粹是共同体的道德价值观,而是个人的利益。这是对波吕梅斯托违背与她之间的诺言和协议的惩罚。
第三次辩论是波吕梅斯托向阿伽门农的陈述。当赫卡柏实施复仇行动后,波吕梅斯托向阿伽门农诉说自己杀害波吕多罗斯的原因。波吕梅斯托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恶行,他义正词严地说他杀害赫卡柏的儿子是为阿伽门农铲除后患,也是为了守护色雷斯国土的安危。波吕梅斯托认为自己的想法“正确,智慧,有远见”,是处于正义的目的。但是,波吕梅斯托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贪欲,他犯下巨大的恶行,残忍地杀死了身为孩子的波吕多罗斯,并把他丢到了大海里。波吕梅斯托违反了共同体的信任准则,他的行为冒犯了神律,他心中没有对神的敬畏。
赫卡柏认识到了行动和言辞的区别,即她和奥德修斯、波吕梅斯托、阿伽门农在对话时都表现出巧言善辩。当正义可以保护自己的利益时,他们就站在所谓的正义一方;当所谓的正义与自己的利益相冲突时,他们就放弃了对善的追求,“正义”就变成一种诡辩的说辞。阿伽门农、奥德修斯的出发点都是给予军队同盟的承诺,他们维护的是城邦的正义,但是城邦中的人民并不包含奴隶、女人等;赫卡柏虽然遭受了重大的不幸,但作为奴隶,她也没有资格要求伸张正义;波吕梅斯托的正义则是为了获得金子,是为自己脱罪的借口。《赫卡柏》中的三次辩论都涉及正义,但是每一次都仅是建立在私人的利益之上,而不是基于人性、律法,从品德的善和人类共同体的角度提出的正义。
三、眼睛里的血光——堕落为兽的复仇
在《赫卡柏》中,赫卡柏从对神性的维护,到成为具有脆弱性的人,她不愿意再让自己回到原有的生活轨道。赫卡柏采取复仇的行动让观者为她由高贵走向堕落感到怜悯,同时,她被激情操控时的暴行也让人感到恐惧。如果说赫卡柏为“正义”进行辩驳时,暴露出作为人存有私欲的脆弱性,那么赫卡柏复仇的坚决则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强力,宛若充满现代反抗意识的女战士。赫卡柏使用了谎言将波吕梅斯托骗入特洛伊女俘的房间,趁着他放松警惕,在其他女俘的帮助下,刺瞎了波吕梅斯托的双眼,并亲手杀死了他的两个儿子。
《赫卡柏》中反复突出了眼睛的伦理性,这部戏剧也正是通过作为身体一部分的眼睛来暗示赫卡柏具体的堕落过程。眼睛在古希腊文化中具有重要意义,它们不仅能够观看和认知世界,而且,在伦理意义上,是使人与人联系最密切的“工具”。眼睛能够看到光明,象征了生命的延续,古希腊悲剧曾多次用眼睛看不到光明比喻失去生命。波吕克赛娜珍视眼睛的光芒,她用眼睛观察世界,透露出真挚的光芒,表明了她对道德共同体坚定不移的信任。赫卡柏曾经也拥有如同波吕克赛娜一样珍贵的目光,后来,赫卡柏复仇的目的是要让波吕梅斯托失明,作为他辜负和背叛两人信任的惩罚。赫卡柏尽管能看到世界,但是她主动放弃了观看他者。当波吕梅斯托收到赫卡柏的口信,出现在赫卡柏的面前时,赫卡柏以处于落魄的境遇和古希腊妇女应该遵守的习俗为借口而不正眼看波吕梅斯托,波吕梅斯托忽视了赫卡柏行为的转变。眼睛象征着信任,是世界根本的律法和协定,是能被珍视的高贵品格。赫卡柏不再用眼睛看波吕梅斯托,既用这种行动切断她与波吕梅斯托的联系,也断开了与过去的自己的联系。
赫卡柏对波吕梅斯托的惩罚揭示了波吕梅斯托原本就是一个盲目的人。波吕梅斯托的所作所为使赫卡柏失去了眼睛里的光芒,即对友爱的信任。赫卡柏的复仇毁灭了波吕梅斯托,也毁灭了自身,毁灭了自己的价值信仰和好品格。在复仇的激情和快感中,她与波吕梅斯托没有了区别,他们同样伤害了无辜的孩子。
在悲剧《赫卡柏》中,赫卡柏在预言中变成母狗,然而波吕梅斯托从杀害孩子时就变成了非人的兽类。波吕梅斯托被刺瞎双眼之后,在地上匍匐着大吼大叫,要寻找赫卡柏复仇,吞噬她的骨和肉。赫卡柏和波吕梅斯托都从高贵的人堕落为无耻的兽。
四、结语
欧里庇得斯的悲剧《赫卡柏》通过赫卡柏由高贵到堕落的故事表现了做个好人和过好生活之间的断裂和沟壑,但是作者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并不是要批评和责备赫卡柏的堕落,而是借由赫卡柏的双重困境预示成为人和过好的生活需要承受巨大的风险。人类的生活面临着无法规避的运气因素,但大部分引起厄运的原因都是人的贪念和无知。人类无法逃离脆弱性,但也正是人的脆弱性和开放性使人介于神与兽之间、神圣和卑贱之间,获得了巨大的生命张力。在已知的脆弱性和危险性面前仍不丧失对于社会共同体的信任,仍然意识到人类自身的有限性,这才是人类过所谓善的生活所需要的最基本的品质。
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98页。
②〔美〕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徐向东、陆萌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③〔古希腊〕欧里庇得斯:《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3)》,张竹明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2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