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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指》的怀旧叙事

2019-01-27吴倩云辽宁大学文学院文科综合实验中心沈阳110036

名作欣赏 2019年27期
关键词:空间文学小说

吴倩云[辽宁大学文学院文科综合实验中心,沈阳 110036]

在经验事实和美学实践的层面上,怀旧古已有之。简单来说,怀旧就是一个在精神层面上“重返家园”的过程。城市文学中广泛地书写过去、想象家园,表明该题材文学中怀旧现象的在场。

马尔科姆·蔡斯在《怀旧的不同层面》一文中指出构成怀旧的三个先决条件:第一,怀旧只有在有线性的时间概念(即历史的概念)的文化环境中才能发生;第二,怀旧要求具有“某种缺憾的感觉”;第三,怀旧要求从过去遗留下来的人工制品的物质存在。如果把这三个先决条件并到一起,我们就能很清楚地看到怀旧被看作是一个从正在定义的某处向将要被定义的某处移动的社会环境这样一种文化环境。英国社会学家鲍曼曾以“液态”来比喻今天的现代性境况,一切都变得稍纵即逝。我们不妨借用此比喻来形容正在迅速发展的城市,在城市里,旧的东西被抛弃的速度加快了,而城市在飞速发展的同时也在不断凸显现代文明存在的问题,因而朦胧的过去更显吸引力。由此,城市具备线性时间和有缺憾感这两个怀旧前提,为城市文学的怀旧书写提供了现实土壤。

21世纪以来,城市文学研究较为活跃,学者们从各自的理论视域出发对其做出不同界定。陈晓明认为典型的城市文学是直接呈现城市的存在本身,建立城市的客体形象,而且作品要表达人与城市的精神冲突。李陀的小说《无名指》是近年来引起较多关注的一部城市文学作品。小说从心理医生杨博奇的视角,带领我们纵览当代城市各阶层尤其是小资阶层的社会病,叙述中流露出浓郁的乡愁,具有明显的怀旧叙事特征。

一、怀旧叙事的两种策略

(一)空间怀旧

李陀小说《无名指》中的城市书写是以空间作为重要切入点。空间是生产经济、政治和文化的重要场域,正如大卫·哈维所说,空间是一种社会的构造物,我们认识城市,必须从这种构造的动因、过程和结果出发,因此城市文学要呈现城市本身,表现人物与城市的精神冲突,所有的历史事件必然发生在具体的空间里,这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尤其是那些承载着各种集体记忆或文化回忆的空间,更具有将人们联系在一起并互相交流的强大力量。

长篇小说《无名指》拥有巨大的时空容量,展现了巨大的北京空间。作者带领我们走在保留了老北京韵味的老街上,那里车少人稀,沿街都是灰墙瓦舍;作者站在故宫的护城河畔欣赏高耸的古老城墙,饶有兴致地描述二十年前的老北京小酒馆,重温卢沟桥赏月。这些旧城景象作为城市记忆被叙述和保存。本文选取小酒馆、街道这两个极具特色的空间意向来管窥《无名指》中的旧城形象。

小说用了相当的笔墨描写酒馆的场景,如金兆山邀“我”到一个“有点意思的地方”喝洋酒,可我却觉得比不上二锅头,于是我们特地拐进一条窄窄的小街,来到一个类似老北京的小酒馆,“我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一切都太熟悉了:很小的屋子,昏暗的灯光,呼呼作响的摇头风扇,糊了旧报纸的墙壁,摆满了廉价烟酒和日用小百货的木头货架,还有布满了刻痕和污迹的木头柜台,两张小方桌,几个小木凳”。“我”为找到这个地方而悲喜交加,我们吃猪头肉、喝二锅头,仿佛跨过时间的河流回到大学时光,忆起当初我和室友就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的小说孰优孰劣展开争论的场景。似曾相识的陈设和熟悉的味道瞬间拉近了我和金兆山的距离,留学回来的心理医生竟和成功的商人一起痛说革命发家史,最后还醉卧卢沟桥。

时间可以流逝,事件可以结束,但是只要故事发生的空间还在,哪怕是相似的空间,就能唤起对往昔的回忆。酒馆这个空间与我的大学生活结合在一起,引发我对往事的怀想、眷恋,它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叙事空间,还具有怀旧精神,是青春记忆的触发地。

《无名指》细密地描写了长安街、南长街、景山前街等街景,作者通过街道这一公共空间表达对过去的怀念。宣武门内大街上车辆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而“我”最喜欢的街道是唯一一条还保留着老北京韵味的老街:“沿街都是灰墙瓦舍,车少人稀,路两旁,老槐树迢迢密密,交织成一道长长的幽廊,走在下面,郁郁森森。”槐花开时在街上漫步,香气袭人。与对老街的迷恋不同,对于北京的现代建筑作者则颇有排斥:“我”义正词严地抗议国家大剧院的建筑是破坏北京韵味的建筑;周樱发表题为《步行城市的理念和商业建筑》的演讲,毫不留情地批评东方广场的建筑破坏了长安街和王府井的古都景观。

如果说小酒馆只是“我”个人记忆的载体,街道则承载着集体记忆,保存着群体的历史,是一个巨大的记忆系统。城市化带来的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和权利的两极化正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城市的空间形式,不断出现堡垒式分割、封闭型社区,以及终日处于监控中的私有化的公共空间。我们所生活的城市日益被分割成散碎的空间,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空间怀旧不仅是一种怀想老北京城的地理乡愁,还透露着作者对过去生活的眷恋。

(二)精神乡愁

作者所追认的不是空间本身,而是它们背后所蕴含的文化,从这个层面上说,街道、小酒馆等空间并非怀旧的对象,空间怀旧是精神怀旧的表象。精神怀旧表达了作者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与历史进步论的主流话语形成一种对峙和冲突的紧张状态。

李陀曾表示,小说的一个内容是揭示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病态。小说中,曾经充满反抗精神的冉冉在丈夫出轨后选择出家;周樱一边义正词严地批判北京的城市规划,讽刺官场的马屁精,转身却嫁给一个上了年纪的有钱人;小说中的心理医生杨博奇不仅没有真正治好过病人,而且他自己就是一个患者。作者笔下的小资是充满矛盾甚至全然分裂的,他对小资的评价可谓刻薄,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们不是资产阶级却非要过资产阶级的日子,无异于踮着脚走路。李陀曾说过,或许不是某个层面或某个机制发生了问题,我们该思考是否是现代文明出了问题。城市中的知识分子或者说小资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小资美学是一个靶子,作者借以抨击的是整个现代文明。

现代化和城市化在带来现代文明的同时也使人产生一种无家可归的主观体验,家园丧失的焦虑激发了重构传统文化的冲动。小说中提到夏加尔的画《塞纳河上的桥》和《从窗子里看巴黎》,小女孩一眼就看出画中人在天上飞,“浮在半空中的人”所指向的情感归宿和现实内涵正是乡愁。“我”曾站在美国城市街头望着车流想:“要到什么时候,中国的城市也能有这样的夜景?”可是面对灯火辉煌的北京夜景时,周樱却说现代大城市白天都丑陋和寒碜,晚上在夜色和灯光的笼罩下竟然变得柔和亲切。“还有比这更虚伪的表演吗?还有比这更狂气的欺骗吗?还有比这更诱人的诱惑吗?”

面对这个病态的城市,作者也试图寻求精神归宿。底层人物王大海和小玲在一群小资中似乎有些突兀,但是我见到这对父女时却“喜出望外”,与一脸肃容的王大海相比,“周围的世界会显得那么轻佻——一个嬉皮笑脸的世界”。虽然身处城市,但是这对父女依然保持着淳朴、义气。英国文化派代表人物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一书中提出:怀旧是对都市体验的一种神秘回应。未来性的感觉系于城市,而怀旧的感觉系于乡村。李陀似乎不仅把怀旧的感觉系于乡村,也试图把解决现代性问题的钥匙系于来自乡村的底层人物。可是,小说最后王大海和小玲离开了北京,乡村底层人物的单纯和义气在城市这个精神荒野开出一朵绚烂的小花,但是这不足以改变荒原的现状。小说的另一家园想象是宗教。冉冉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挣扎、被撕裂,最后选择上五台山。可是皈依宗教不可能解决现代文明所引发的诸多问题,作者自己也表示,如果小说有第二部的话,或许就是冉冉还俗了。

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这个城市中孤单、可怜、不断自我撕裂的个体,他们体现了现代人漂浮、精神无所归属之感,使整部作品颇有几分虚无主义的味道。

二、怀旧书写的社会语境

(一)世纪末的失落与新世纪的怀旧消费

20世纪90年代,国内外的多重因素催生了怀旧情怀。首先,在国际上,全球一体化和文化多元化格局逐渐形成,一种保存自己独特文化传统的愿望应运而生;“西方中心”论受到质疑与诘难,国际上肯定中国文化对于当代人类文明的积极意义的声音不断显现。其次,国内文坛就人文精神、东西文化交流碰撞等问题进行了积极讨论。王晓明等人在《上海文学》发表文章《旷野的废墟——文学与人文精神危机》,指出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呼唤新的人文精神,由此解开了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序幕;20世纪80年代中期,西方思潮涌入,大部分知识分子积极响应甚至迎合,一时出现了文坛严重西化的现象;20世纪90年代,部分知识分子意识到文坛畸形发展的现状,作为片面西化和激进反传统的对立物,朦胧的过去充满吸引力。国内外文化环境的变化为怀旧书写提供了生成土壤,怀旧叙事在此语境下悄然发生。

进入21世纪,怀旧消费成为怀旧叙事持续盛行的强大动力。当今社会是一个消费时代,所有的文化都可以被作为消费的内容,怀旧是对过去有选择的重构,重建一个温情美好的过去正迎合了人类趋乐避苦的本能,因此在市场因素的驱动下,怀旧不再只是精神失落的反映,更是处于商业考量的“存心怀旧”,怀旧文学、影视蓬勃发展,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

(二)城市文化未建构

城市化带来的贫富差距和权力两极化正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城市的空间形式,不断出现堡垒式分割、封闭型社区,以及终日处于监控中的私有化的公共空间。反反复复的城市重建的代价是原有的文化记忆被摧毁,人们生活在一个日益被分割的、破碎的、无“根”的城市里,归属感荡然无存。

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城市快速发展、不断扩大,随之而来的是城市的物质化,城市传统文化被抽离。中国的现代性很大程度上是在外来因素的刺激下被迫发生的,在全球化、西方现代主义等思潮的影响下,中国的许多城市沿袭西方的城市建设模式,大规模的旧城改造使得大量承载集体记忆的空间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样标识的连锁店、相似装饰的办公楼、交错的立交桥等,这些成为新的城市形象的象征。城市景观大众化必然导致地方性景观和传统文化的失落,而新的城市文化尚未确立,怀旧成为寻求认同感的有效方式之一。

(三)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

有些学者把《无名指》称为“批评家小说”。作者不仅进行反向实验,写法上尝试回到19世纪的现实主义写法,侧重人物外部描写,多用直接引语。人物还经常就文明、虚伪等问题发表长篇大论,很大程度上这篇小说是用“批评”组织起来的。如王颐和杨博奇谈论高尚与卑鄙的话题时,曾用几百字的篇幅大发议论:“杨博士,如果追求高尚,你就绝对不应该在这地方开诊所,你应该到乡下去,起码到城乡结合部去,五环之外,六环之间,那地方是城乡结合部,有很多城中村,一句话,那儿才有穷人,那地方更需要医生,你承不承认?……我承认我自己卑鄙,下流,厚颜无耻,可是,你赚钱高尚,我赚钱卑鄙,这是什么道理?杨博士,你和我一样,都是生意人,别扯什么道德,别这么虚伪!”这是王颐的看法,也是作者的反思。

李陀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我们是不是也该思考,是不是整个人类文明有问题,他也不否认写《无名指》其实就是寻根,“寻找另一种现实主义写作之根”。这是一位批评家对现代文明、对中国文学的一种责任意识,当他意识到现实环境千疮百孔的时候,向后看就成了理所当然的策略。

三、反思和展望

怀旧是对一个理想化了的过去的怀想,是对一个被净化了的传统而非历史的叙述。因此,许多城市文学中有关过去的叙述总是朴实和美好的,而关于城市的表达具有奇异荒诞、失落甚至是虚无之感,许多关于城市的描写都是基于对现代性的批判进行的。

2000年,巴桥在《大家》上发表小说《一起走过的日子》,小说讲述了一个城市里游手好闲的叫作巴乔的青年与一个外来妹的情爱故事。无所事事的城市青年巴乔对“坏女人”小晴的“软软的”“暖暖的”肉身的迷恋是情爱的基础,也是他反抗城市的依据。巴乔借助一个来自乡村的肉体实现对城市的逃离。

在邱华栋的小说中,关于“故乡”的想象是完全匮乏的,城市看似成了人物全部的人生舞台。但是,这个外来者笔下的北京,是一个缺乏历史和文化记忆的城市。他不遗余力地展示外来者的焦虑、孤独,在绘制欲望都市的浮世图景时又反思城市病症,邱华栋对城市生活的批判延续了现代主义的思路,更多地从人类精神出发去思考问题,而忽略了诸多现实的客观因素。出路也只有现代主义式的老路,丢弃城市,崇尚大自然。巴桥和邱华栋都有回头望的意识,前者把目光放在乡村,后者把眼光转向自然。

英国文化派代表人物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一书中提出:未来性的感觉系于城市,而怀旧的感觉系于乡村。城市景观是现代文明的载体,而乡村以及自然是传统的代言者,城市文学充满了迷恋乡村、崇尚自然的情调。

中国的城市文学始终以断断续续的形式存在于文学史,没有自己完整的历史,究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作家对于过去的迷恋和书写的无力是一个重要原因。如果作家一味地站在城市的对立面形而上地表达反思性,城市注定是城市文学中的他者,永远是批评的对象,真正与城市融为一体的对城市的表达何时才能勃兴?

中国文学拥有深厚的乡土叙事经验,而城市文学写作则经验匮乏,虽然不乏作品涉及城市生活:20世纪的新感觉派小说往往是在“现代派”的意义下被讨论的,左翼革命文学转向民族解放和阶级压迫的历史意识;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笔下的香港和上海城市不过被看作是情爱故事发生的地点;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文学改革则把重心放在改革的必然性上。简要梳理文学史脉络不难发现,一直以来城市书写都是薄弱环节。怀旧是一种缺席,城市文学中的怀旧叙事是城市书写经验在文学史上的缺席,而这一点又与中国城市独特的发展历程和城市文化密切相关。因此城市文学要呈现真正与城市融为一体的对城市的表达,中国现代性这个复杂的“场”要保持开放性,作家要立足中国发展现实把握城市文化,使城市真正成为城市文学的书写对象。

①赵静蓉:《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5页。

②Malcolm Chase and Christopher Shaw.“The Dimensions of Nostalgia,”The Imagined Past:History and Nostalgia.Man-chester and NY: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89:3-4.

③陈晓明:《城市文学:无法现身的“他者”》,《文艺研究》2006年第1期。

④李陀:《无名指》,中信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82页。(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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