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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乡土意识与现代性的冲突和选择困惑
——《人生》《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比较阅读

2019-01-27徐柯帆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南京210046

名作欣赏 2019年27期
关键词:加林知识青年现代性

徐柯帆[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南京 210046]

百年以来,曾经以农耕社会为主要社会形态的中国正在经历一场漫长而复杂的现代化转型。无数农村青年从农村迁移到城市,企图以个人奋斗的形式在城市扎根。农村青年问题因此受到现实主义小说家的青睐,“乡下人进城”成为常见的小说主题。20世纪80年代,路遥的《人生》开启了时代变革之际农村青年奋斗的典型,“高加林”随即成为改革开放后失败青年的人生代号。三十年后,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一经出世便激起社会热烈讨论,成功复刻出一个“涂自强困境”。多数人在问,从“高加林”到“涂自强”,二者相距三十余年,但改革开放三十年后农村青年的个人奋斗在文学作品中依然是以失败为结局,“高加林们”,或是“涂自强们”的悲剧根源究竟是什么?从“高加林”到“涂自强”,三十年的时代变化下乡土中国的现代化转型已经面临不同形势,但城乡二元对立的结构依然未被打破,城乡生产、意识形态的矛盾以不同的方式在农村青年的身上产生冲突,造成主体认识与人生选择的差异,最终在两种时空的碰撞中遭遇排斥,其中反映的是两部作品的作者作为与小说人物同时代的亲历者或旁观者,面对农村青年奋斗出路问题的思考与困惑。

一、由农村到城市:阶梯与鸿沟

无论改革开放初期还是新世纪以来,农村与城市的二元结构始终稳固。从意识层面来讲,世界以乡村与城市为两极,一方代表的是乡土传统,一方是现代性。20世纪80年代,由于两个世界长久缺乏沟通,城乡文明呈现双向排斥,乡村的传统性意识在主观上拒绝了城市现代文明的入侵;到新时期,城乡不平等流动导致城乡差距越来越无法弥合,城乡身份固化,乡村无论生活还是意识形态都在客观上与城市接轨失败。二者对立情况虽有不同,但城乡间的鸿沟却一直阻碍着两个世界的交流联通。农村知识青年进入城市的奋斗过程,实际上就是寻找跨越鸿沟、连接这两个时空的阶梯。

两个时期,以高加林为主的农村知识青年面对静态的乡村与动态的城市,选择了主动的对农村的逃离;背负家乡希望的涂自强从偏僻的乡村考上大学进入城市,企图带领全家摆脱贫困生活。“高加林”们虽然扎根农村,但思想上已经接收到了现代知识的教育,因此将城市作为现代的象征,对城市生活的追求更多的是对现代性精神的向往。“涂自强”们对城市的期待更偏向于物质层面,包括生活方式的改变,他的愿望是将父母接到城市居住,“像一个城市人一样生活”,甚至可能的话报答曾为他的未来给予资助的乡里。高加林、涂自强的个人奋斗同样出于改变命运,现代化的城市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农村的青年人,因此他们对未来的规划无不受到现代性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两个时期由农村到城市的奋斗路径已经发生变化,知识在农村青年的个人奋斗中所起的作用也由强渐弱。由于体制限制,20 世纪80 年代农村青年进入城市只有两种途径:招工或高考。高加林身上知识分子的心高气傲使他自动放弃了前者,而高考失败则彻底断绝了高加林进城的希望。至此,两条路径都已不通。高加林再次进入城市是通过“走后门”的方式,依托叔叔的社会关系成为国家干部,虽然这部分成为高加林奋斗中的道德瑕疵,但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间社会留给农村知识青年的上升路径有限。三十年后底层青年奋斗的机会明显更为丰富,但是青年奋斗的代价却变高了,涂自强的奋斗观念仍然停留在考入大学就是改变命运,但是相比高加林依靠才华受到青睐,知识显然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在城市立足,一方面城乡流动频繁,另一方面由于身份的天然劣势,农村青年缺乏足够的社会资源,即使获得了进城的途径,也很难通过个人的努力跟上现代城市的发展步伐。可以说,随着城乡差距愈发拉大,从乡村到城市并没有建立起牢固的连接点,农村青年进城的上升阶梯依旧脆弱。

二、乡村传统性与城市现代性的冲突

有学者曾提出,涂自强是新时期的高加林。二者都是农村受过现代知识教育的青年,同样对城市生活有着极度的向往,同样试图在城市挣扎立足却最终被现实打回原形。《人生》中巧珍父亲评价高加林“高不成低不就”,实际上涂自强也是如此,不满足于农村生活,但又无法为城市所接纳。农村知识青年处于城乡交叉地带,两个时代的城乡矛盾都在此内化个人的自我认识与出路选择、物质需求与情感价值取向的矛盾。乡土的出身与所受的教育使他们所处的位置暧昧又模糊,从形而上的方面来说,高加林与涂自强身上都留下了原生的乡村传统意识,以及后天教育而形成的现代性意识,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在他们身上充分体现。但若论及乡村传统性与城市现代性在高、涂二人思想上的占比,则不如说,涂自强是倒置的高加林。

现代性的定义虽然争论不休,但诸如“理性化、异化、商品化、个人主义、工业社会、多样化、民主化”等词语通常会被囊括进现代性之中,用来描述现代社会的生活、心理等方面。以现代性相比两位农村知识青年,三十年前被退回农村的高加林是身在农村的城市人,三十年后的城市“蚁族”涂自强则只是接受了现代知识教育的农村人。从《人生》全文来看,无论是高加林的生活方式还是思想认识都已经完全城市化,除了农村的出身已经看不出农村人的影子。他的现代化的精神生活与农村格格不入,其中他的个人主义和冒险精神,与农村埋没个人的集体主义与只求温饱安稳的农民思想形成了双方最大的冲突点,城镇接受教育的经历使他见识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后,无法容忍自己重新变为一个农民,安分守己地和土地捆绑在一起为这片土地劳动,终生被一个大的农村集体淹没,因为他的奋斗是出于个人意志觉醒的自我实现需要,必然导致对集体意识的背离,而乡村稳固的生活方式几乎本能地排斥这个新兴的破坏分子,农村集体式生活也同样容不下高加林的个人主义。由此造成高加林的独自出走。但是涂自强不同,如果抛开作者设置的刻意偏颇,把涂自强当作一个真实性的形象,涂自强几乎就是一个从20世纪90年代乡村嫁接到21世纪城市的人物,面对光怪陆离、日新月异的城市,他同时是一个时间穿越者和空间闯入者。传统模式下,静止发展的乡村成为未来的弃儿,与高速朝着现代化前进的城市所代表的的价值观念必然相互冲突。除了近乎出于本能的改变生活现状的需求,涂自强的劳动方式、思维模式完全被框定在了农村那片土地之上,“理性、个人主义、冒险主义”等特质与他全无一点关系,而认为考上大学就能改变命运的涂自强并没有意识到巨大的时空差异,必然跟不上这个高速前进的时代。小说前半段涂自强进入城市的过程似乎顺风顺水,而一旦等到他开始在城市扎根,矛盾与障碍接踵而至。究其原因,涂自强开始与现代城市接触的方式,始终是出于本能的以非异化的劳动建立人际关系。这种本能,与乡土传统携带而来的勤劳、善良,暂时性地获得了城市人的好感,但不能成为他转变为城市人的资本,他的农村思维始终免不了狭隘封闭的局限性,安分守己、听天由命,他在命运的逆流中顽强生存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当他的传统意识真正触碰到现代化的运作模式时,冲突随即而至。

现代与传统不同程度的冲突造成二者主体认识与人生选择的不同。高加林的“自我”已经觉醒,所以他的个人奋斗一路都在与外部阻力反抗;涂自强的意识始终归属于土地,所以他背负着父母甚至全村人的希望进城,挣扎在个体生命随时崩塌的社会底层。高加林的个人奋斗是自我的、向外的,浪漫开放、大胆冒险,不惜以牺牲无辜者为代价。他对自己的定位甚至高于一般的城市青年,无论手段是否正当,他确实一直在同命运抗争,企图挣脱土地的束缚。而涂自强的个人奋斗是集体的、封闭的,缺乏社会资源是先天不足,阶级固化是社会现实,但更为关键的是,身份标签的固化后对主体的自我认识正在潜移默化地产生影响。涂自强是农村培养出来的知识青年,他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建立起与乡村家园牢不可破的联系与深厚的情感纽带,并且带着这种强烈的认同感来到城市,但这种身份的认同却同时限制了他的脚步,在客观上农村家庭的变故随时打断他追求现代性的步伐,在主观上使他一开始就将自我局限在了低端劳动力的层面,比如赵同学建议他尝试电脑方面的工作,他却认为自己做不了而拒绝。小说最后写到,他一直从未松懈,可也从未得到。他一直在努力,却是仅仅为了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自觉把他自己置于底层。他所谓的“普通人思维”,所谓的乐观随和,面对命运没有抱怨、没有抵抗,实质上也是一种认命的表现。城市的生活要求的是竞争、冒险、挑战,显然在涂自强身上没有一点体现,在现代化过程中人人都是不进则退,而涂自强则亲手掐断了向上向前抗争的唯一生路,限制了他更好的发展空间,那么只能任由生活碾压。

因此,在通往城市的道路上,高加林面临的阻碍更注重于外部的困苦环境,涂自强则是现实境况与阶级固化的小农心理的双重逼迫。在农村的社会主义集体观坍塌后,农村依靠关系谋取公职的“不正之风”盛行。发展无门的高加林认可了“走后门”的晋升方式,只不过苦于无关系可走,后欣然接受通过二叔的关系获得国家干部的身份,只不过城市冰冷的处事规则打碎这个外来闯入者的旧式关系思维,也将他的城市梦想无情戳破。涂自强“蚁族”的生活既是他内外局限的结果,又进一步与他现代化的生活理想背道而驰。虽然涂自强从始至终的奋斗都只是为了在城市中做一个普通人,但他的朴实以及善良,又在理想上承载了诸如赡养母亲、报答乡里等愿望。除了个人的生存外,他实际负担的是乡村这个群落里一群人的未来。他不像高加林出那样于强烈的个人主体意识,毅然独自出走,奋斗是纯自我的,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属于个人。涂自强的理想是美好的,但他这种自发的愿望比他能想象到的代价更为庞大,而他自我牺牲式的奋斗并不能补偿这个愿望高昂的价格。涂自强肩上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他看似自我满足,坚强且乐观,但这个包袱无形中却压抑得他喘不过气,使他走向一条死路。

三、两难境地:价值选择的困惑

以现代性眼光看,农村是一个封闭的、落后的、非历史的空间,于是高加林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乡土,走向现代城市,完成自己的现代性主体,而在涂自强这里却难以完成。现代性的获取一定意义上代表着个人主义对集体主义的压倒性胜利,高加林完成了自我意识的觉醒,他不愿像他的父辈那样一生拴在黄土地上,在乡村的集体中,他预见到了他个人的淹没。于是他选择主动逃离封闭的乡村,去往外面的世界更广阔的天地里寻找自我价值的实现。但他在逃离农民命运的同时,也将与巧珍的爱情一同抛弃,因此他遭受到村民集体唾弃,这一事件实际上意味着高加林的自我实现背离了乡土所代表的传统美德。而涂自强难以完成现代性主体的转变,原因不仅在于他根深蒂固的小农思维,还在于他对乡土家园意识中“人情美”的坚守,他作为劳动者拥有勤劳、善良、勇敢等质朴而纯真的美德,因此也背负起全村人脱离贫困、改变人生命运的希望。两部作品都涉及了两种价值观念的选择问题,农村知识青年在寻找人生出路时,是否要逃离乡土,抑或是回归乡土;逃离乡土是否就意味着抛弃乡土家园理想化的道德,回归乡土是否就要放弃个性自我的实现?《人生》的结尾,第一种选择宣告失败,高加林经历两次人生起落后,虽则痛苦,但终于意识到乡土家园的美好,这样的结局设置不难看出作者本人对乡土价值的偏爱;《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涂自强终于不堪重负而身患癌症,走向生命的终点,似乎承担这种价值同样将农村知识青年推向毁灭。那么在农村青年的发展问题上是否有第三条路可选择呢?路遥曾在《面对新的生活》中谈到他的小说要表现的就是“城市和农村的变化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意识,现代生活方式和古朴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资产阶级思想和传统美德的冲突等等”。城市与农村在现实中仍旧处于对立的局面,但是两种价值观念是否一定是互相抵触的呢?或许,第三条道路就是寻找城市与乡村的融合,但这显然不能单单依靠农村知识青年进城奋斗来寻找解决的可能。

这就牵涉到两部小说中的另一个疑问:个人奋斗的可行性。无论选择什么样的形式进入城市,涂自强与高加林的奋斗都是个人奋斗,但很明显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与巨大的时代矛盾相抵抗。路遥由于相似的个人经历对高加林这类农村知识青年是偏爱的,在他第二次被退回农村精神几近崩溃后依然给予了高加林重做民办教师的希望,但这仅仅是作家的一念之仁,类似于高加林出路的矛盾依旧未得到解决。方方则对个人奋斗的态度更为复杂,《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刻意地排除了人为因素而造成了涂自强个人奋斗彻底的悲剧性,暗示了只凭借个人奋斗在阶级固化的社会现实下必然失败的隐忧,然而作家本人在采访中表示,“尽管个人奋斗的道路艰难,但想要改变现状,改变命运,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还是只能靠个人奋斗”。也就是说,个人奋斗的悲剧,仍旧只能寄希望于更坚强的个人奋斗来挽救。

从以上两个问题中,必然能提出在融合城乡差异、弥补个人奋斗不足的努力中,社会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一个健康的社会,必然是能够容忍大部分普通人获得人生幸福的。在两部小说中,社会都没有对此发挥什么积极作用甚至是在阻碍个人的发展,但是要使社会积极推动城乡鸿沟的缩小,为农村知识青年架起两个世界沟通的桥梁,还需要依靠各阶层集体的奋斗,这是时代遗留下来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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