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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的民间秘史
——贾平凹《山本》解读

2019-01-27郝洁如西安工业大学西安710021

名作欣赏 2019年27期
关键词:山本秦岭贾平凹

郝洁如[西安工业大学,西安 710021]

《山本》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中的涡镇。小说通过涡镇中的地方武装势力由建立到毁灭,伴随着陆菊人和井宗秀相互支持、相互依存最后又相互背离的“发乎情,止于礼”的一种无声大爱,勾勒出一幅壮阔的秦岭志。涡镇在男主人井宗秀的经营下一度成为县镇,但无论涡镇中曾经的枭雄多么的风光都逃不过最终死亡这一命运,涡镇也最终被人毁灭。

男主人公井宗秀从一个平庸的寺庙画师,在女主人公陆菊人的帮助下,通过组建地方武装逐渐使涡镇辉煌一时。但这样的枭雄却因为财、权及美色走向了无恶不作。一个英雄失去了他应有的魂魄,变得面目全非。所有的热闹归于沉寂。涡镇的毁灭是秦岭这块区域历史的断代,无人知晓曾经涡镇的辉煌与男主人公的丰功伟绩,作者将此再现出来也是将秦岭这段被掩藏的民间秘史公之于众,用这部秦岭之志以祭奠划分了黄河与长江、统领着北方与南方的秦岭。

一、秦岭的“百科全书”

“贾平凹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个向后转的作家,他多年以来一直拒绝在同行的语境里表现当下的生活。许多小说故意以非流行的话语隔绝时代与自己的时空关系,营造的是私人化的世界。”贾平凹先生是一位“逆潮流”的作家,在如今车水马龙、物欲横飞的社会,撰写了一本无关当今社会的秦岭之志。作者在《山本》的后记中提到:“这本书是写秦岭的,原定名就叫《秦岭》,后因嫌与曾经的《秦腔》混淆,变成《秦岭志》,再后来又改了,一是觉得还是两个字的名字适合于我,二是起名以张口音最好,而志字一念出来牙齿就咬紧了,于是就有了《山本》。山本,山之本来,写山的一本书,哈,本字出口,上下嘴唇一碰就打开了,如同婴儿才会说话就叫爸爸妈妈一样,(即便爷爷奶奶,舅呀姨呀的,血缘关系稍远些,都是撮口音。)这是生命的初声啊!”在题记中又说:“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岭志。”所以《山本》正是作家记录秦岭之作。

贾平凹先生在收集小说素材时,曾经企图把秦岭走一遍,在数年里去过秦岭的鸟鼠同穴山、华山、太白山,也整理了秦岭的草木记和动物记。但先生却因体力和能力的原因没有完成此项工作。《山本》中具有重要地位的平川县麻县长好似替作者完成了这项未竟的任务。麻县长是文人出身,在官场上举步维艰,就只对秦岭和秦岭的植物与动物感兴趣,他甚至有一个野心:为官数载,虽建立不了赫然政绩,那就写一部关于秦岭的植物志。小说结尾处,面对战火遍地满目疮痍的涡镇,极度失望的麻县长在跳涡潭自杀之前,留给蚯蚓的竟然是两部珍贵的手稿:“账房拿过来看,一个纸本封皮上写着《秦岭志草木部》,一个纸本封皮上写着《秦岭志禽兽部》……”可见麻县长对于秦岭草木野兽的珍爱。麻县长把自己的书房也重新命名为“秦岭草木斋”。他在自己的书稿中记载了八百种草和三百种木,都是秦岭所特有的。例如:“秋叶红类的有乌柏、红端木、郁李、地锦,黄叶类的有银杏、无患子、马褂木、白蜡、刺槐,橙叶类的有榉木、水杉、黄连木,紫红叶类的有漆树、柿树、卫矛。”

贾平凹在《山本》中也记录了秦岭中的奇禽异兽,“有一种猴子通身都是金丝一样的长毛,有人一样的大眼,发出的声音和人说话的节奏也差不多”,“还有一种毛拉虫,冬天里就钻进土里,夏天里身上却长出一茎草来,花开得十分妖艳”,“能在空中交配的鸟”,“能哈哈大笑并且能笑得晕过去的熊”,“能危急逃跑时不断变换皮毛颜色的狸子”等。

作者不仅将秦岭当作故事发生的大背景来看待,秦岭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也是小说的主角。秦岭里的人如过往云烟,生死乃在一瞬间,世代更迭,唯有秦岭的草木、花石亘古不变,看尽世间的悲欢离合和人事的荣辱兴衰。小说中,麻县长曾说:“秦岭可是北阻风沙而成高荒,酿三水而积两原,调势气而立三都。无秦岭则无黄土高原、关中平原、江汉平原、汉江、泾渭二河及长安、成都、汉口不存。秦岭其功齐天,改变半个中国的生态格局。我不能为秦岭添一土一石,就所到一地记录些草木,或许将来了可以写一本书。”小说中的陈先生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么。”这既肯定了秦岭在历史与地理中的重要地位,也点明了如题记所说的那样是“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的秦岭,是“中国最伟大的山”。

作者在小说中也展示了秦岭脚下的风土人情。作者的语言充溢着浓厚的陕西味,例如“蹴在那儿吃饭”“屙”“坏㞞”“咥”等陕西特有词语的使用。土匪的行话“把吃饭叫填瓢子,把路叫条子,向导叫带子,人质叫票子,打人质叫溜票子,打死了叫撕票子”。《山本》将秦岭脚下百姓的饮食风俗一展无遗。例如:鸡蛋醪糟泡饼、油糕、饸饹、凉粉、“十三花”蒸碗、蒸馍夹油泼辣子、卤猪头、烧鸡、浆水烩面片、糯米甜糕、麻糖、锅盔、捞饭、土豆粉黏黏、锅贴、豆花、酿皮子、杂碎胡辣汤等等,还描述了秦岭当地的一些风俗。例如:死了的人不能进屋,姑娘在结婚前要开脸。民间手艺铁礼花,“铁礼花就是铁犁铧,用废铁犁铧熔铸出的铁水,木勺舀了铁水倒在凹槽的木板上,然后用棒子和木板一磕,迅速往上空打,打出花”。所以作者在这段秘史中不仅仅展示出秦岭自然中特有的花木草石,还呈现出秦岭脚下具有烟火气的百姓日常,具有秦岭风味的自然和人事共同构成这段秘史重要的组成部分。

二、自然的神秘感与人的顽强生命力

贾平凹自小生活在商州,接受着商州的生活方式和民间信仰,而商州这个地方受楚巫文化的影响深远,所以商州的生活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贾平凹的创作。由《挖参人》开始,他的作品就蒙上了神秘主义色彩,并且作家对于这种神秘文化持有一种强大的心理认同。《山本》中不乏这些颇带神秘感的描述。秦岭中奇奇怪怪的事很多,将它们当作小说中的意象,就可揭示生活中那些不为人知或被人忽略的方面。

《山本》的后记中提到:“在这期间收集到秦岭二三十年代的许许多多的传奇。”《山本》中,井宗秀的第一个媳妇住进岳掌柜府中时迷糊之中看见了蚰蜒精全身无力似鬼附身,白起欺负井宗秀之时被井宗秀的父亲鬼魂附身。井宗秀是涡镇中为数不多的长得白净的男子,在小说中被称为“男人女相”,在面相学中,“男人女相”或者“女人男相”都是能有一番作为的人。陆菊人想要去找井宗秀讲事情但心里拿不定主意,于是说猫叫一声她就去,结果猫真的叫了一声。这些事例,皆可以让人仔细玩味其中的意蕴。最引人注意的是井宗秀的预备团以黑色为主色调,黑衣、黑裤、黑头巾、黑旗,甚至最后为预备团提供资金支持的茶行都是因卖黑茶而经营得风生水起。秦朝的兵也是着装黑色,这是否也预示着井宗秀的预备团如秦兵一样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黑色主观上给人一种压抑、神秘的感受,预备团的黑色占领了涡镇,这是否意味着涡镇终将会覆灭。

《山本》中这种神秘的、说不清的事情为这段秘史的阐述增添了一份魔幻色彩,这种神秘感的写作也使作品的氛围既不单调反倒更耐人回味。其实这种神秘也可以说是秦岭脚下百姓对于未知力量的敬畏,或者是人经历苦难后的一种自我慰藉和拯救。正所谓“知天命,尽人事”,才可能最终找到人生的归宿。

《山本》中的每个人物都逃脱不了死亡的结果,作者轻描淡写地描述死亡,就好似死亡只是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会泛起涟漪与波澜。即使是涡镇枭雄井宗秀的死亡也仅仅是突然暴毙,这与往常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因为通常主人公都会死得特别壮烈。但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人的死亡大多是偶然,谁都不会死得那么热烈。贾平凹说:“在那个年代死亡随处可见,并不是要死得壮烈,我对死亡的认识更是对那个年代的诅咒。”因此,作者对于死亡的轻描淡写既揭露了那个年代的人命如草芥,也还原了那个真实的年代。尽管如此,《山本》中的每个人物都有强烈的生命自由意识,每个人物活得是那样真实和不拘束缚。尽管处于朝不保夕的兵荒马乱之中,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是那样微不足道和不堪一击,但是他们仍然在顽强地挣扎和求生存。所以,这种巨大的反差正显示了贾平凹对生命的尊重、追问和凝想。

三、人道主义的自我救赎

贾平凹小说中人物的精神状态是多元化的,除了浮躁中的冷漠与怨愤、颓败中的苍凉,还有人世间的温暖,以及残存中人性的善良。《山本》中有两条线索,一条是显性线索,以井宗秀为主等人与涡镇共生共死;另一条是隐形线索,以陈先生、宽展师父和陆菊人这三人的慈悲与善意为主。小说的结尾,整个涡镇全部覆灭,只有这三人幸存,也可以说他们是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特殊存在。在那个人命如草芥、死亡司空见惯、兵荒马乱的苦难环境之中,这三个人物的存在为人事的愁闷与苦痛增添了一份人道主义色彩。作家在写出历史背后的罪与恶的同时,也从未忘记写出“冷漠中的温暖,恶狠中的柔软,毁灭中的希望,身处污泥盼有莲花,沦为地狱走向天堂”。这是对人性善良的一种企盼。

“我认为只要把这个水、把这个树、把这个人的本性看透,你才能写透。写透了,自然这个东西就散发出一种精神、一种价值、一种意义、一种思想。”贾平凹先生以这种观念创作《山本》,一心专注着山中人的命运和苦难,为他们唱出一曲悠长的颂歌和哀歌。《山本》中的瞎眼郎中陈先生是这部小说中最通透的人儿,也被冠之以“涡镇里成了精的人”。他不仅医治涡镇百姓肉体的苦痛,更被人们当作精神启迪的向导,指导着人生中的苦难与迷茫。陆菊人曾说:“去了安仁堂,心里就踏实了。”陈先生这一人物设置是为了抚平混乱年代中人们的恐慌,而且体现了道家看待万事万物变化与发展的思想。宽展师父用她的尺八声在涡镇混乱不堪之时给人们以一丝平静,还在她的地藏王菩萨寺庙设置延生牌位和往生牌位,延生牌位为活人消灾避货,延年益寿,往生牌位愿菩萨接引亡人去极乐西天。从佛教层面为深陷困苦境地的涡镇百姓提供一种宗教色彩的救赎。

女主人公陆菊人实际上在整部小说中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陆菊人嫁到涡镇时带来三分胭脂地的陪嫁,据风水先生的说法,这是一块暗通龙脉的神奇宝地,可出官人。阴差阳错,这块宝地竟成为井宗秀父亲的墓地,从此之后井宗秀风生水起。当井宗秀成为涡镇最具有实力的霸主的时候,陆菊人对于井宗秀的提点与支持也是不可小觑。陆菊人成为茶总领将茶的生意经营得蒸蒸日上,这种稳固的收入为井宗秀的预备团提供了资金支持,陆菊人还隐藏了自己的情感为他寻找另一半的依靠。她是一个男人成长与衰败的见证者,也是他的哀戚者。陆菊人认命却又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这是这部小说中理想化的一个人物,也是这藏污纳垢的土地背后的一丝光亮。陆菊人出钱为涡镇的亡人设立往生牌位并进行超度,这就说明陆菊人同陈先生和宽展师父一样,是人道主义悲悯情怀的承担与体现者。

贾平凹先生在《后记》中写道:“《山本》里虽然到处是枪声和死人,但它不是写战争的书,只是关注一个木头一块石头,我就进入这木头和石头中去了。”战争只是故事的背景或者是一种陪衬,作者真正想要突显的是在秦岭脚下人性残存的光亮,书写一种人道主义在苦难困境中的救赎。“我企图从天地人整体的角度,梳理那一段历史,整理那段历史所显示的复杂人性,挖掘人与人、人与万物的各种憎恶,张扬苦难人间中的一种大爱。我写这本书的意义,还在于尽量多地把自己对于生命体悟的东西写进去。”作者是带着悲悯的情怀写作此书,在涡镇革命的风云变幻中对人性进行拷问。这种人性善良的救赎也为秦岭的这段民间秘史打下浓厚的人道主义色彩。

四、结语

作家的职责不仅在于记录人物内心的声音,也要铭记荣耀以建立起精神支柱,这种精神状态影响了贾平凹的创作。在“逆潮流”的创作之中,为近代中国的秦岭著史,无百年之长,却尽显百年之忧。通过《山本》揭露出曾被埋藏的那段具有神秘感和人道主义色彩的历史。他通过秦岭中百奇的野兽植物与涡镇人民生活中的起伏,试图在困惑与浮躁中构筑一块乡土圣地和精神家园,以之防御一切来自外界的现代文明的侵袭。随着现代社会中文学功能的消褪,“文学在中国可以作为庙堂一样修行的地方。所以从自然到生命,从内转而向上,不断清理自我,才能保持清洁的精神。外在的庙与祠堂虽然逐渐成为历史,但心中的庙与祠堂要慢慢地,一点点建构起来”。贾平凹通过这部秦岭志揭露出这段隐藏的历史,建构人心中的庙堂,尽管世事无常,但人与人的情感不会变,善始终会被经久延续。

①孙郁:《贾平凹的道行》,《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3期。

②贾平凹:《文学大道》,《文学界》2010年第1期。

③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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