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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透明的红萝卜》中的创伤书写

2019-01-27卢军霞北京语言大学北京100083

名作欣赏 2019年27期
关键词:红萝卜莫言诗意

卢军霞[北京语言大学,北京 100083]

《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的成名作,诸多学者肯定了作品在童年视角、感官叙事、民间话语、色彩美学等方面取得的成就,但对于主人公黑孩的创伤心理却较少触及。“创伤”(Trauma)最初属于医学领域术语,指的是因外力导致人体产生物理性损伤。随着学术研究跨学科的发展,“创伤”逐步进入心理学、精神学、文学的研究领域,其意义外延也扩展到了心灵上的创伤。弗洛伊德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强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在《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带着一身创伤,倔强地向我们走来。莫言借书写黑孩的创伤心灵,彰显了儿童顽强的生命力,从而抚慰着每一颗受伤的心灵。

一、经历创伤:伤痕累累的小孩

作品中的黑孩第一次出现在读者视野中,是一个极端窘迫、充满创伤的受虐儿童形象。亲生父母的缺席、后母的虐待,使黑孩在生命的最初阶段就没有好好体验过爱与温暖的滋味。当他离开家庭牢笼,来到社会空间后,似乎也难以逃脱陷入苦难泥沼的宿命。正如朱迪思·赫尔曼所言:“童年受虐的典型模式是极权控制,执行的手段则是利用暴力和死亡威胁。”黑孩,如同一个充满忧伤的小精灵,经常不幸地被人间之“恶”所包围。他的种种怪异行为,按照心理学家朱迪思·赫尔曼的研究来看,实际上已经属于遭遇心理创伤后所表现出的病态症状。

(一)过度警觉的不安

“《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自始至终都表现出相当严重的不安全感,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焦虑,对特定的事件、物品、人或环境都有一种莫名的畏惧。”由于他一直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有时一点小小的刺激,就会令他因受到惊吓而感到不安。于是,黑孩会因听到刘副主任恶狠狠的恐吓而忍不住哆嗦;也会因桥洞外小石匠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而惶恐地倒退;当沙地上的武斗结束,黑孩更是独自蹲在黑暗的角落里,整排牙齿在不停地战栗。这是受虐儿童学会了在还未确认或辨别危险信号时,就会立即做出反应的表现。而当逃避已经无法解决问题时,他甚至会尝试运用顺从去讨好施虐者。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黑孩会甘心忍受小石匠的敲打,甚至是冒着烫伤的危险,也要应小铁匠的要求去抓那火热的钻子。他用这看似自虐般的顺从去抵抗残酷的现实。

(二)创伤记忆的侵扰

在《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总是对过去无法忘怀。创伤记忆如同一道符咒,使他在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创伤事件。黑孩“站在闸上,把着石栏杆,望着水底下的石头,几条黑色的瘦鱼在石缝里笨拙地游动”,脑海中浮想起那几年父亲仍在身边的时光。残酷现实与温暖回忆之间形成强烈反差,将悲凉的感觉放大,反而更加凸显出黑孩命运的无望与心酸。在刘副主任向民众训话之际,黑孩的思绪又飘向远方:“那次梦中,火车刚站起来,他就被后娘的扫炕笤帚打醒了。后娘让他去河里挑水。”可以看出,痛苦的记忆总是反复干扰黑孩正常的生活。弗洛伊德将这种创伤经历的记忆侵扰称为“重复性强迫冲动”,认为创伤经历的不断重复再体验,是代表一种身体自发、想要痊愈却徒劳无功的企图。因此只有去体会这种创伤记忆对于黑孩的意义,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人生伤痛。

(三)封闭自我的沉默

黑孩的沉默不语也是创伤症状的表现之一。受创者对危险处境无能为力之时,有时会感到恐怖和愤怒,吊诡的是,有时也可能出现超然的冷静状态。他会选择性地将某些身体功能关闭,从而忽略那些令人感到悲伤的痛苦。黑孩四五岁时说话玲珑清脆,但渐渐地已经没有人听见过他的话语,他几乎是一直处于“失语”的状态。周围的人认为黑孩变成了一个傻子,但事实并非如此,黑孩只是选择了放弃言说,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感情。老铁匠会耐心地教授黑孩烧火的要领,好心地为黑孩披上褂子,他以不经意的举动传达了一个老者对于孩子的怜爱。黑孩虽然沉默,但他心里明白老者的好意。他会卖力地拉风箱,有时也会不经意地模仿老铁匠——在腰上捆一根红色胶皮电线,甚至会去追逐老铁匠离去的背影。就像作者的笔名“莫言”一般,黑孩放弃言语能力,选择用另一种方式与这冰冷的世界相处。

总之,朱迪思·赫尔曼认为一个人在遭受心理创伤后出现的三大症状“过度警觉”“记忆侵扰”“禁闭畏缩”在黑孩身上得到充分体现。只有当读者深入了解这种创伤心理所导致的痛苦之后,才能明白黑孩怪异行为的背后是多么无奈。

二、超越创伤:以诗意构筑温暖境界

莫言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不仅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位受虐儿童的创伤心灵,也在用文字去探索如何化解这种创伤。面对苦难的来势汹汹,伤痕累累的黑孩并没有选择就此沉沦。无论是在冰冷世界中寻求诗意,还是在黑暗人间中向往美好,都是黑孩对于创伤的一种可贵超越。

(一)在冰冷世界中寻求诗意

对于创伤的超越,首先来自黑孩对于自然世界中那份诗意的追求。尽管人类世界存在过多的冰冷与丑恶,但黑孩仍旧凭借自身丰富的想象力营造出一个充满诗意的自在世界。莫言曾说:“我的长处就是对大自然和动植物的敏感,对生命的丰富的感受,比如我能嗅到别人嗅不到的气味,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发现比人家更丰富的色彩。”因此当他把这种天赋运用于文学创作,其笔下的主人公就充满了灵性与神秘。于是黑孩可以“听到黄麻地里响着鸟叫般的音乐和音乐般的秋虫鸣唱”,可以闻到“河上飘逸着水草的清香和鲢鱼的微腥”,可以看到“一缕粗一缕细的蓝色光线从黄麻叶缝中透下来,黄麻叶片好像成群的金麻雀在飞舞”,就连沾满铁屑的红萝卜,都能“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在“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此时叙事节奏是舒缓、平和的,读者随着黑孩的视角,逐渐进入一个由光、影、色、味、声组合而成的神秘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黑孩对一切都无比信任,他愿意“以土疗伤”,愿意被鱼亲吻,甚至愿意不顾一切寻找那象征着美好的“透明的红萝卜”。正如作者所言:“我感觉身边的树、草还有牛羊,跟人是可以交流的,它们不但有生命,而且还有感情。”这体现了一种“万物有灵”的情怀。

在作者的笔下,黑孩是一个无感于伤痛,却倾心于诗意的小男孩。他在创伤中唱响诗意的诗,在自己的世界如鱼得水,在那儿有温柔的鱼嘴在吻他,也有一个美好的“透明的红萝卜”等待着他去追求。在某种程度上,黑孩对于创伤无感,有的只是对于温暖感觉的向往,对于最美境界的追求。

(二)在黑暗人间中向往美好

纵使大多数人类对于黑孩而言都是创伤的来源,但一片黑暗中仍旧有光明的存在。《创伤与复原》一书认为,心理创伤的核心经历是自主权的丧失和与他人情感联系的中断。因此,治愈伤痛,就必须重新恢复创伤患者的自主权和创造与他人的新联系。莫言在文本中刻画了很多人物,有一个人对于黑孩来说,最为特别,那便是美丽的菊子姑娘。从创伤理论的角度来看,两者之间存在着治疗与被治疗的关系。很久没有被爱意包裹的黑孩,自然会被菊子姑娘温柔的举动、关切的言语击中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他珍视菊子的手绢,生怕被人夺走,认真地将其藏在石缝里。没人的时候他会坐在菊子的座位上,感受她的气息。作为一名“治疗师”,菊子以具体行动一点一点融化黑孩心中的寒冰。

美好得来不易,不愉快的插曲时常发生,但归根结底都是黑孩对于爱的追求。菊子姑娘因为阻止黑孩拉风箱,竟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创伤理论认为:“创伤复原的首要原则是恢复创伤患者的自主权。许多基于仁慈和善意协助创伤者的企图之所以会失败,正在于未遵循这个自主权的根本原则。”在一种神秘氛围的笼罩下,黑孩已经迷醉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中。而菊子却无视黑孩的自主选择,以略带暴力的举动执意将他带出桥洞,自然会遭到反抗。当菊子被咬后,她不再砸石头,而是呆呆地看着河水上的波纹。在别人看来,这是黑孩使用的魔法,让菊子变傻了。而实际上,这是一种创伤性反向移情作用,即创伤是可以传染的。黑孩的愤怒与绝望传达到菊子的内心中,使其产生了深深的无助感。虽然这一解释实际上仍旧难以逃脱传统“妒恨说”的范畴,却能很好地展现黑孩的内心世界。他渴望被人理解,渴望被爱与美好所包围。尽管结局是惨烈的,但这份无奈背后所展现出的真性情却令人深深动容。

无论人是活在虚妄之中,还是真实之中,那份向往美好的愿望永远不灭。随着黑孩钻进了黄麻地,像一条鱼儿游进了大海,他终于抛弃了沾满泪水与伤痛的苦难,超越了难以化解的创伤,通过不懈努力找到了心中的最终归宿。他带着那份得之不易的诗意与美好,回归于大地,回归于自然。

三、创伤之意:苦难背后的生命之重

莫言曾这样评价黑孩:“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作者虽然肯定了黑孩所遭受的种种创伤,却让黑孩没有沉溺于创伤与苦难中无法自拔,而是让他去寻觅自己的诗意境界。黑孩身上所体现出的这种生命强力,不仅是莫言对于生命意义的思考,也是对于特殊时代文化的反思。

(一)彰显儿童生命强力

在作品中,黑孩作为一个饱受创伤的儿童,即使长期遭到非人化的残酷对待,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生命强力。在充满“恶”的社会环境中,黑孩似乎连姓名都不配拥有。对于村里的生产队长来说,他是一个不像人的“小瘦猴”,一个早该死去的“可怜虫儿”;对于暴躁的小铁匠来说,他是一个不该出现的“兔崽子”,一个讨人厌的“狗小子”。这种动物化的蔑称在文中比比皆是,成人世界便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剥夺了黑孩作为一个人的话语权。但令人惊奇的是,在深秋中赤着脚,光着脊梁,浑身布满小疤点的黑孩儿仍旧顽强地在世界上活了下来,即使“打摆子”,依旧没有“见阎王”。无论受了多么严重的心理创伤,活着对于黑孩来说,就是一种最彻底的反抗。不同于革命叙事中所描绘的“红色小英雄”神话,莫言选择了正视儿童的生命创伤,还原其生命的本真存在。某种程度上,这承接了“五四”时期提倡“人”的文学的优良传统。

每一部文学作品都是作家“心灵史”的记录。“我以前的作品里都没有‘我’,这篇小说里写的几乎全是‘我’。这不仅仅是指这篇作品是在一个梦境的基础上构思,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篇作品第一次调动了我的亲身经历,毫无顾忌地表现了我对社会、人生的看法,写出了我童年记忆中的对自然界的感知方式。”《透明的红萝卜》取材于莫言童年的亲身经历,因此与他本人是心意相通的。叶舒宪认为,创伤书写可以满足人的某些高级需求,从而使被压抑的心灵得到升华。莫言正是透过书写黑孩的心理创伤,彰显儿童的生命强力,从而抚摸童年记忆中的创伤,使自己得到拯救。

(二)书写每个人的生命创伤

我们无法忽视的是,作品中并没有一个纯粹的恶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创伤,归根结底是那个畸形的时代所造成的恶果。莫言在日后的访谈中,曾强调自己在“写的时候,有意识地淡化政治背景,模糊地处理一些历史的东西”,因此看似冰冷的成人世界中仍存在着温情。在工地上的人们看着黑孩光着的身体,忽然都感到身上发冷;女人们会觉得内心感到荒凉;看守萝卜地的老人更会为闯祸的黑孩求情;而温柔的菊子姑娘、帅气的小石匠等主要人物,更给予黑孩短暂的温暖,与其生命发生过重要的交集。

创伤是莫言童年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印象,每个人都饱受贫穷与饥饿的折磨。在温饱都不能满足的情况下,读者不能对作品中人物的人性有太多要求。于是,即使作者有意将特定的时代背景进行模糊处理,但时代所铸成的文化烙印仍旧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潜意识。队长和刘副主任等人胁迫他人盲目服从;不停劳作的女人们,虽有恻隐之心,但迫于悲惨的生活境遇,也只能沦为心存怜悯的“看客”;小铁匠要用痛苦的“戳伤仪式”获得师傅的技术,师徒二人的命运可怕地“轮回”;小石匠要用暴力来捍卫自己纯洁的爱情;菊子眼睛上“长出的银耳”,使得歌声里预示的未来成真。作者借“美”的毁灭,去反思病态的非理性,从而告诉读者,每个人都是牺牲品,每个人的创伤都难以治愈。

四、结语

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中生动刻画了一位伤痕累累的创伤儿童。黑孩在家庭和社会中都遭受了惨无人道的非人化待遇,导致心灵存在严重的创伤。黑孩饱受创伤记忆的困扰,时刻都处于不安的状态,因此最终选择以沉默来封闭自己的内心。但一个人拥有创伤并不是说明他注定悲情,作者赋予黑孩无穷无尽的想象力,让其尽情地在自然界中寻求诗意,在人类世界中寻找美好。莫言用充满灵性的文字,借书写创伤,赞美黑孩身上所凸显的顽强生命力,抚慰自己童年受伤的心灵,并以此对病态社会和畸形文化进行深刻的反思。他带着深切的悲悯,给予人性最大的宽容,表现出对于生命无限的同情与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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