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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境中追寻无限
——评约瑟夫·封·艾兴多夫的《大理石像》

2019-01-27任钊仪山西大学太原030006

名作欣赏 2019年27期
关键词:多夫维纳斯大理石

任钊仪[山西大学,太原 030006]

约瑟夫·封·艾兴多夫是19世纪德国浪漫派的重要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为德国文学增添了不可磨灭的光辉。艾兴多夫的创作涉及诗歌、小说、戏剧等各个领域,诗歌的成就最大,被认为是浪漫派最优秀的诗人之一。在叙事作品的创作方面,艾兴多夫写过童话如《秋之魔》,中短篇小说如《大理石像》《预感与现时》等,《废物的生涯》达到了他的小说创作高峰。

在中国,学者们大多将目光聚焦于艾兴多夫的诗歌。自冯至对其诗歌进行翻译后,许多学者开始陆续关注艾兴多夫,将其诗歌翻译成汉语;国内已发表的学术论文大都将其诗歌作为研究对象。对艾氏作品系统研究的专著仅见于唐艺军所著《流逝与记忆——艾兴多夫作品中的诗人形象》。

与此相比,艾兴多夫的小说在中国的接受情况则显得较为低沉。尽管《废物的生涯》被译成汉语后一版再版,但对其文本的分析研究却寥寥几篇;《大理石像》这部小说则更显得无人问津。迄今为止,在国内仅有两版翻译,其中1981年出版的《猎枪》中收录了周甫晓的译本,另一版本来自1994年出版的《不要怕我——世界纯情文学书系》中未署名作家。在国内,《大理石像》这部小说尚未引起足够的关注和重视。笔者在仔细研读艾兴多夫的此篇小说后,被艾兴多夫作为浪漫派诗人独特的创作手法所吸引。艾兴多夫的小说虽没有他的抒情诗那般匠心独运,凌驾于其他浪漫派诗人之上,却也因其诗歌创作影响而使得他的小说情境别致、气氛浓郁,表现手法特点鲜明,别有一般风味。本文拟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大理石像》这篇小说进行阐释。

一、现实与梦境、想象的交融

《大理石像》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却颇为扑朔迷离,神秘玄机无处不在。故事讲述的是年轻的贵族子弟弗洛里奥外出寻求知识和生命意义的过程中,遇到了一系列奇妙神秘的人物和事情。当他最终要踏上下一段征程时,他所想要一探究竟的事情水落石出,而他也找到了内心一直寻找的东西:爱和上帝。

为丰富生活经历,弗洛里奥骑马去了卢卡城。在那里认识了歌唱家伏图那托和花环少女碧安卡,在当晚的宴会上遇到了骑士多纳蒂,在月色朦胧中看到了维纳斯大理石雕像。次日弗洛里奥为寻找雕像而误入一座花园并认识了女主人;但令弗洛里奥迷惑不解的是,他竟分辨不清之后舞会上与他共舞的到底是碧安卡还是希腊女神。几日后弗洛里奥在宫殿里向女主人讲述自己美好童年时,突然心生恐惧而逃离。当他离开卢卡城时,伏图那托解释途经的一座废墟是维纳斯的庙宇,弗洛里奥却惊讶地发现原来那就是他误入的花园。

直至小说结尾,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舞会上的希腊女神和花园女主人都只是一尊大理石像,是弗洛里奥的梦境和想象,并非现实。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就暗示了对现实的不可接近性。在第一天的晚宴上,当弗洛里奥得知伏图那托就是他钦慕已久的歌唱家,“决定绕过桌子真诚地向他表示自己心怀已久的爱慕、尊敬之情。可是今晚他怎么也达不到目的,一切轻微的表示都遭到了歌唱家难以对付的戏谑的拒绝,他觉得他真是不可理解。”梦境和现实在一明一暗两条主线中推动向前。伏图那托、碧安卡和白天相联系,出现的场景色彩鲜明、基调欢快;而多纳蒂、维纳斯则常出现在夜晚,因此色彩黯淡、气氛神秘甚至诡异。但艾兴多夫将梦境描写得栩栩如生而又神秘十足,究竟是主人公在想象中和美丽的女神跳舞,还是他已梦游般地走向池塘里的雕像,让人很难辨认。

现实、梦境和想象彼此交织,互相缠绕在一起,画面更迭迅速;在画面明暗变幻之际,作者通过有声有色的景致描写,营造一个个或明亮或黯淡,或阳光或阴暗,或清新或朦胧的情景,让读者情不自禁宛如坠入画卷中,情节的发展以此扣人心弦。一方面,情境描写大大激发了读者的想象力;另一方面,艾兴多夫描写情景又不以描写为目的,重点在于表现人物的心灵。例如当弗洛里奥在维纳斯的宫殿里回忆童年时,宫殿里的景物在刹那间变得陌生而恐怖,死亡的恐惧蔓延在弗洛里奥的周围,将他包围、吞噬,女神像的美丽不复存在,而眼前只有凋残败落、荒凉的废墟,外部世界仿佛站在了内心世界的阴影里。艾兴多夫通过对气氛进行烘托渲染,将人物内心活动表现得淋漓尽致。

浪漫派的灵魂植根于“人和人的内心”,所有的描写、烘托、渲染,旨在传达人物的内心世界。正如小说中,作者展开了虚实两个世界,它们相互生发、相互映衬:一方是现实世界中的伏图那托和碧安卡,一方是梦境中的维纳斯女神和多纳蒂,二者交替出现,构成了弗洛里奥生命的“完整体”。在梦境中,弗洛里奥被美丽的女神所蛊惑,而现实世界中的伏图那托又极力劝他“改邪归正”、引导他走向光明,最终,他在对上帝的信仰和伏图那托的歌声中,得以自我救赎,在上帝的“阳光”中找到了归宿。

和其他浪漫派作家一样,艾兴多夫在此也反映出弗洛里奥内心世界的分裂——巨大的引诱和自我解脱,极力批判工业社会及其所带来的人的异化;另一方面则是人和自然也即外部世界的分裂,弗洛里奥始终在寻找那个让他沉醉的世界,却一次次被恐惧所驱使回去,这也代表人与自然的和谐被破坏以及找不到“黄金时代”的苦闷。但最终作者还是给人们留下了希望的种子——在太阳升起的早晨,弗洛里奥和伏图那托、碧安卡一起,向“鲜花盛开的米兰进发”。

二、是宗教,更是人类精神世界的终极关怀

艾兴多夫出身于虔诚的天主教家庭中,他本人也信奉天主教,因此在对艾兴多夫作品的阐释与解读过程中,宗教成为非常重要的研究母题。有评论家认为,艾兴多夫对天主教的信仰几乎是“一种革命的态度”。然而笔者认为,艾兴多夫终生信奉天主教,实则却是在探寻人类精神世界的终极之途。正如维纳斯在艾氏不同作品中有着不同的象征和寓意,反映在德国浪漫派文学作品中的宗教,远远超越了基本的宗教意义;作为浪漫派作家的信仰,宗教代表着更为深层的含义。

《大理石像》以异教的蛊惑和天主教的皈依作为主要线索逐渐深入展开,象征天主教的是歌唱家伏图那托和碧安卡,象征异教的是骑士多纳蒂和维纳斯。伏图那托解释维纳斯是春天的女神,她在每年春天苏醒,在春天结束时重新变成大理石像。因此她既代表生命也代表死亡。小说中多次描写维纳斯的美丽,“像一朵紫茉莉……富有灵感的眼睛在慢慢睁开……好像如甜蜜的赞美诗一般的生活,正温暖地穿过那美丽的身躯舒展、生发”,这种魅力代表情欲的诱惑,使弗洛里奥心醉其中长久不能自拔。尽管弗洛里奥也感觉到维纳斯的宫殿像是“异教庙宇的建筑”,但他仍然被它所表现出的“美妙的和谐、融洽”所吸引,不停寻找这座花园和令他心仪的女士。

表面上作者描写的是异教对人的诱惑,矛头却直指工业社会带给人的巨大的利益诱惑、感官的享受等;作者借两组人物的反差表现异教和天主教的对立,借主人公对异教女神殿的寻找表达对拯救自我和拯救人类精神世界可循之途的探究。弗洛里奥在第二次见到维纳斯时“好像觉得很早以前就认识这位美丽的唱歌的女子,只是由于生活的动乱又把她忘了,失去了她”。维纳斯是存在于弗洛里奥内心深处的一种怀疑和引诱,这种引诱不是一时的情绪,而是长久的存在,只不过在内心不坚定的时候便以明显的方式表现了出来。浪漫派作家关注的是“人”本身,他们所探索的根本问题是“拯救”,拯救人类的内心世界不受外部世界的诱惑进而走向歧途。

瓦尔特·延斯认为艾兴多夫在此想表达的不是人类的基本行为方式,更多的是艺术家碰触的危险:尽管在他们内心的维纳斯宫殿中经历了无止境的惊吓和害怕,但是他们仍然不能完全避免来自天堂的魔力,因为这种魔力正是创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深入研究德国浪漫派的美学及哲学来源就会发现:如果把浪漫派对宗教的虔诚看作艺术活动的基础,就不难理解浪漫派作家钟情于描写彼岸的无限和永恒。正是出于对上帝的信仰、对彼岸无限的追寻,才让浪漫派作家找到了心灵的自由。他们在工业社会的喧嚣和世俗中已经找不到人的存在意义,因此转而追求内心的无限升华。艾兴多夫在《大理石像》结局表达的,便是在虔诚中找到了自我救赎的方法。最终弗洛里奥听从了内心的召唤,伏图那托的歌声也唤醒了他内心童年的记忆,使他中从巨大的诱惑中清醒过来。此处暗示了作者对于救赎人类的方法:一是人自身内心深处的宗教归宿,也就是对精神世界无限自由的坚信;二是“诗”——也就是万能的艺术,伏图那托的歌声就是艺术的化身,只有艺术才能将人类从世俗社会中拯救出来,达到精神的升华。

“因此,艺术更多的是,间接地也就是感性地描写那些永恒的和所有越来越重要的;这些同时应该是美的,能够超越世俗的。这些永恒的重要的,恰恰就是宗教。”在艾兴多夫的世界里,宗教是作者的信仰,更多则是他日趋完善的途径,是探寻人类精神世界之途径。《大理石像》的这一主题——作为浪漫派所探索的根本问题“拯救”,亦即对人的精神世界的终极关怀,显示出艾兴多夫创作和思考的深刻。

三、对古代的眷恋、未来的憧憬以及对未知的探寻

工业化给德国社会带来明显的变化:大量农民破产,平静自然的生活方式被打破,社会矛盾激化,环境遭到破坏。特别是法国大革命的血腥以及法国对德国的侵略,让浪漫派对理性产生了怀疑。为表达对现实的不满,他们在文学作品中将中世纪理想化。中世纪代表着基督教的、统一强大的德国,在那里公民过着和平宁静的田园生活。因此浪漫派美化代表“黄金时代”的中世纪,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人对神的崇拜。而且他们认为只有通过艺术才能达到这个理想。

在《大理石像》中,作者把故事置于意大利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意大利是有着“永恒魅力、光芒四射的过去”的国度;另一方面,它还是永恒的城市,宣告着永恒之光的辉煌。既有对远古生活的眷恋,亦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当弗洛里奥在维纳斯的宫殿里听到熟悉的歌声,想起了童年时在家看到的图画以及图画里无与伦比的女神,他被自己的记忆深深地感动了,向女主人讲述童年往事,沉醉其中。对童年的回忆与艾兴多夫的个人经历密不可分。艾兴多夫童年在西里西亚的卢博维茨庄园里度过,但因家庭破产,庄园于1823年被强行拍卖。这种“失乐园”的感伤,作者集中通过一系列心中拂之不去的典型意象诸如花园、宫殿、森林等表现出来,它们代表了昔日的繁华、亲情、自然和故乡。当作者回忆童年往事的时候便备感幸福,这种情感源于内心深处对古老时光的想念,对远方家乡的向往。但这里的故乡不仅仅代表卢博维茨的故乡,更代表了自己乃至全人类的精神故乡。对人类生存家园的关注,对美好诗意生活的向往,对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愿望——这既是艾兴多夫的理想,也是整个浪漫派的追求。

浪漫派的作家向往中世纪,向往远古时代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向往当时人类和神灵之间的美好生存模式,但这不代表他们想要回到过去,恰恰相反,浪漫派作家寄希望于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们追求永恒,希望在永恒中可以达到天人合一、人神共舞。《大理石像》正是以这样的结尾寄予读者希望:幸福的人们穿过闪闪发光的河谷,向鲜花盛开的米兰进发。因此,小说中既有对已逝“黄金时代”的眷恋,也表达了对远行即对“更高的精神世界”的呼唤。

此外,对未来的憧憬还体现在对未知的探寻上,这种对未知的追寻在艾兴多夫这里更多地演变成艺术的神秘。弗洛里奥在第一晚失眠后轻轻地走到楼外,门口的小厮在门槛旁睡着了,此处的小厮代表所有已知事物的范畴。于是,当弗洛里奥从楼里出去,也就代表了他开始了他的未知之旅。在他见到维纳斯雕像之后,虽出于恐惧多次逃离花园,但是他始终不放弃对维纳斯雕像的寻找。这里不单单表示弗洛里奥受到异教的诱惑;另一方面表现的是弗洛里奥对未知事物的探索,是他对内心冥冥之中力量的追随。在这里,艾兴多夫与其他的浪漫派作家相似,都受到了康德不可知论的影响,这也形成了浪漫派作家对于艺术神秘性的尊崇。作家自身对宗教意识里无限的追求,也使得他们对未知的事物充满了憧憬。例如诺瓦利斯《夜颂》中对黑夜的赞美,亦可解读为对无限的追寻。艾兴多夫在《大理石像》中以弗洛里奥为化身,在梦境和现实的交替中,实现了对未知和无限的追求。

四、结语

《大理石像》将读者置身于或清新明快或神秘无限的画面中,这幅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画面凝集了艾兴多夫创作的鲜明特点:梦境和现实的交融渲染出或温暖或阴冷的氛围,为读者留下再创作空间,带给人无限的想象;以宗教为模式寻求拯救人类精神世界的途径,那是对永恒和自由的追寻;向往中世纪时代人和自然的和谐、人和神灵的和谐,探究未知事物,憧憬自由、未来、无限。其中,对情境的描写与烘托是艾兴多夫小说的独特魅力所在,而他对人类内心世界的终极思考也为浪漫派文学增添了深刻性。

①唐艺军:《流逝与记忆——艾兴多夫作品中的诗人形象》,南开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②〔日〕井上靖:《猎枪》,梁悦等译,漓江出版社1981年版。

③谭愔、蔡冰选编:《不要怕我——世界纯情文学书系》,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

④⑧⑨⑬Joseph von Eichendorff.

Das Marmorbild

.In Joseph von Eichendorff,Werke in fünf Bänden,Hrsg.von Wolfgang Frühwald,Brigitte Schillbach und Hartwig Schultz.S.389,397,402,428.⑤Helmut Bernsmeier.

Literaturwissen-Joseph von Eichendorff

.Stuttgart:Philipp Reclam jun.GmbH &Co.2000,S.70.

⑥王志远:《世界名著鉴赏大辞典》,中国书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85页。

⑦⑪Hanna H.Marks.

Erläuterungen und Dokumente-Das Marmorbild

.Stuttgart:Philipp Reclam jun.GmbH &Co.1984,S.50-58,80.⑩⑫⑭

Kindlers Neues Literaturlexikon

(in 20 Bänden).Hrsg.von Walter Jens.München:Kindler Verlag GmbH.1998,Band 5.S.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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