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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新文化运动的古今中西“文化对待观”

2019-01-26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中西胡适

朱 承

(上海大学,上海 200072)

中国历史上王朝鼎革此起彼伏,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权力转移,文化和根本政治制度并未彻底变化。文化大变革之节点大致有三:殷周之际确立的宗法血缘、分封建国等制度奠定了其后的政治文化格局,周秦之际形成的君主专制、郡县制、大一统等制度与文化为历代所袭用,晚清民国以来新文化运动使民主、共和、科学、平等、自由等现代性观念深入人心并直接影响了20世纪的制度建构。①此说法参酌了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唐德刚的“历史三峡论”等观点。第三次变革虽已延续百年,但目前仍处在这一变革转型过程,中国现代化建设的任务也正在推进中。本文拟讨论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思想文化局面,分析当时在“古今中西”上所形成的“文化对待观”②本文中“对待”“对峙”“对立”等词大意相同,因叙述所需而有所区别。在“对待观”中用“对待”,系哲学中表示相对、对立。及其存在的问题,为超越文化上的对立思维提供参考。

一、古与今的对峙

如果要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寻找一个标志以区分古今,以“五四”为高峰的新文化运动无疑是这个标志。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胡适称之为“中国文艺复兴运动”①胡适在1958年5月4日做“中国文艺复兴运动”演讲,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名称用“中国文艺复兴运动”最好。参见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85页。,中共早期领导人之一瞿秋白称“五四运动”的爆发“在世界史上实在是分化中国之政治经济思想等为前后两时期的运动”②瞿秋白:《五四纪念与民族革命运动》,《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55页。。

晚清中国内外忧困,为推动中国社会走出困境,各阶层的有识之士希望能够回答并解决“中国向何处去”的历史命题,历经农民战争、洋务运动、维新变法、政治革命等多种形式的社会变革运动,效果都不尽如人意,反而使中国陷入更深的社会危机。众多思想家意识到,仅是经济、政治的单向度变革不足以改变中国的发展道路,必须有一场深刻的思想文化变革,才能实现彻底变革中国社会的愿望。“盖吾人须知,新旧异同,其要点不在枪炮工艺以及政法制度等,若是者犹滴滴之水,青青之叶,非其本源所在。本源所在,在其思想。”③黄远生:《新旧思想之冲突》,《远生遗著》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55页。正是在这一形势下,新文化运动在辛亥革命后应运而生,思想文化上的变革被引向深入,并被上升到影响“国运”的高度对待。

当时活跃的思想家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不断揭示和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不足,呼吁按照“现代文明”的模式改造中国。他们有个基本的文化预设:中国近代以来社会全面落后于西方,根源在于文化、伦理、思想层面,因为文化的落后导致政治制度停留在专制层面,而专制制度使科技、经济无法实质性推进,科技、经济的落后又导致军事上的落后,故为西方全面压制而变成类似于殖民地的国家,在国际上没有地位,国内民生凋敝、动乱频仍,整个社会处在崩溃边缘。正是基于这一预设,他们认为,只有彻底变革精神层面深层次的东西,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政治、经济、军事上的困境,实现整个社会的转型,最终像欧美国家一样实现现代化。陈独秀说:“吾人果欲于政治上采用共和立宪制,复欲于伦理上保守纲常阶级制,以收新旧调和之效,自家冲撞,此绝对不可能之事……吾敢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④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独秀文存》卷一,北京:外文出版社,2013年,第55-56页。鲁迅也说:“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⑤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9页。胡适更是说:“打倒今日之恶政治,固然要大家努力;然而打倒恶政治的祖宗父母——二千年思想文艺里的‘群鬼’更要大家努力!”⑥胡适:《我的歧路》,《胡适文集》第3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70页。在这些思想领袖的鼓动下,中国社会形成了将思想文化革新当作现代化建设前提条件的共识,清算传统文化成了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声音。以鼓吹新文化、批判旧文化为基调的《新青年》杂志风行一时,西方的各种“主义”蜂拥而至并使中国成为其试验场。

陈旭麓先生认为,“新文化是与旧文化相对而言,是对千百年来的历史沉积而成的旧文化的扬弃和超越。”⑦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熊月之、周武编:《陈旭麓文集》第1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542页。胡适疾呼:“旧文学,旧政治,旧伦理,本是一家眷属,固不得去此而取彼;欲谋改革,乃畏阻力而牵就之,此东方之思想,此改革数十年而毫无进步之最大原因也。”⑧胡适、陈独秀:《论〈新青年〉之主张》,《胡适文集》第11册,第6页。这一口号几乎代表了思想界的认识。当时思想格局就呈现为:代表“今”的新文化高歌猛进,代表“古”的传统文化百口莫辩,古今文化成了“你死我活”的对手,而非“代际传承”的自然过渡。

这种极端的古今文化对立观念,和当时的历史处境联系在一起。新文化运动是“以辛亥革命后的中国社会现实为认识起点,进而追溯到几千年历史凝结而成的文化传统,并对这种传统进行了总体性的理性批判”。①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熊月之、周武编:《陈旭麓文集》第1卷,第542页。所谓“辛亥革命后的中国现实”,是指袁世凯、张勋等都曾假借孔子来搞帝制复辟,以及遗老遗少推行复古主义等,有可能将“共和”成果毁于一旦。在这一社会现实乃至上溯至鸦片战争以来积贫积弱的现实刺激下,接受了现代性价值观念洗礼的知识分子,将矛头指向传统儒家及其代表的旧文化。陈独秀说:“我们反对孔教,并不是反对孔子个人,也不是说在古代社会无价值。不过因他不能支配现代人心,适合现代潮流,还有一班人硬要拿他出来压迫现代人心,抵抗现代潮流,成了我们社会进化的最大障碍。”②陈独秀:《孔教研究》,《独秀文存》卷一,第626页。这种情况的出现,既有主张新文化的知识分子对现实的判断和批判等因素,也有旧有的文化传统确难回应现实的现代性问题等深层次原因。古今的文化对立,既有当时思想家的主观认识问题,也有当时社会现实的客观紧迫感等因素。

这种“古今文化对待观”,对传统文化及现代社会都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从本质上来说,中国传统文化包含积极合理的因素,口号式的“打倒”可能造成“玉石俱焚”的局面;从策略上来看,对传统文化的全面否定,不能有效团结许多接受了传统文化的“旧知识分子们”,也不能使早已习惯了传统而不自知的普通大众迅速适应。余英时先生说,新文化运动的思想人物“把民主和科学放在和中国文化传统直接对立的地位,那更是不可原谅的大错误”“中国文化重建的问题事实上可以归结为中国传统的基本价值与中心观念在现代化的要求之下如何调整与转化的问题”。③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7、52页。这就指出了“古今对待观”的要害问题所在。任何一种文化传统,不可能骤然消亡,也不可能一下子实现彻底重建,文化的更新一定是在时代演进中逐渐调整、转化而成。文化传统的骤然断裂,不但对现代化建设推动不大,反而造成社会大众无所适从的局面,为改革本身带来巨大阻力。新文化运动之后文化保守主义崛兴与反弹,深刻说明了这一点,而这也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们始料未及的。

二、中与西的划分

与古今对峙相伴随的,是中西思想文化的“划分”。新文化运动延续了晚清以来“中西体用”之争,但又和晚清侧重政治及制度上的争论有所不同,主要表现在思想文化层面的分歧。在新文化运动中,“中”往往是指中国传统固有的特别是以儒家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西”则是西方近代以来民主、科学、平等、自由等观念为中心的思想文化。在思想家们看来,旧伦理、旧道德、旧文化是中国固有的,也是造成中国贫弱的总根源,而新伦理、新道德、新文化是西方传入的,代表着新的社会发展方向。基于这一认识,古今对垒演变为中西划分。中西问题涉及民族国家与世界的关系,文化上的中西对待就不仅是时代性、进步性的问题,还掺杂着民族性、情感性的因素,使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局面更为复杂。

思想家们所倡导的民主、科学、自由、平等观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明确与之对应的观念,在社会生活中也较少切实发挥过作用,因此在为国人逐渐熟知时天然带着“西方”烙印。陈独秀说:“可称曰‘近世文明’者,乃欧罗巴人之所独有,即西洋文明也。”①陈独秀:《法兰西与近世文明》,《独秀文存》卷一,第11页。可见在他们的认识里,近现代文明与西洋文明是同一的,优势文明就是西洋文明,西洋文明就是优势文明;中国的思想文化变革,要朝着优势文明方向去,自然要向西方文明学习;要学习西方文明,就要将传统文化彻底推倒,实现“文明的再造”。这就是大量引入西方观念的基本逻辑。陈独秀认为:“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②陈独秀:《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独秀文存》卷二,第362页。在这种激烈的口号下,中西文化被放在对立的位置上予以审视,西方的现代价值与中国的传统文化似乎水火不容,西方价值观念被当作包治百病的良方来追捧。③美国学者格里德指出:“从中国人的观点来看,胡适所做的东西方比较常常多少有些阿谀奉承。”[美]格里德:《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中国革命中的自由主义(1917-1937)》,鲁奇译,王友琴校,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78页。各种西方思想,如自由主义、实验主义、人文主义、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等,都各自有着拥护者和传播者。

西方传播进来的各种观念被冠以“现代文明”的名头,在当时受到的质疑并不多,后来一些观念还成了超级概念,如民主、科学就被当作教导国人形成新观念的“德先生”“赛先生”。一定意义上,新文化运动就是“西方”价值观念(包括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等)在中国传播、普及的过程,也是中国传统文化被质疑、批判的过程。中西文化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关系,但当时急于建设新文化,人为将二者对举起来,使它们变成“你优我劣”的对立面。陈独秀罗列了东西方的三大差异:“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西洋民族以个人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家族为本位”“西洋民族以法治为本位,以实利为本位,东洋民族以感情为本位,以虚文为本位”。④陈独秀:《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独秀文存》卷一,第35-40页。类似对东西方思想差异所作的全称归纳,此前此后都不绝如缕,直到今天,人们仍喜欢这样描述。这种全称判断当然有一定道理,有助于宏观把握不同文化的大致差异,但后果是使人们形成认识上的定势,将用来比较的双方置于完全对立的位置。这种对立式思维,容易使人们忽视人性中、思想文化上的普遍性特质。人性的优缺点在东西方都一样能发现,基于人性的普遍性,可以在不同民族的文化中寻找到共通的东西,为互相融通提供可能性。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家通过简单的全称判断,为中国大众勾画了中西方文化差异,使大众逐渐认识西方,但也固化了中西方的对立,使人们以简单的两极化思维来区别中西。

西方的价值观念在当时大获全胜、通行无阻,为期待思想文化革新的中国人热情传播、欣然接受。但由于这些观念是随着社会形势而普及的,思想家们对于西方观念本身及其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方式并未经过认真反思、细致辨析,总体上呈现为激情胜于理性,带来了不少新问题,这一点已为后来的学者不断指出。以研究“五四运动”蜚声学界的周策纵先生认为,“五四时期新知识分子对于从外国输入的新思想又过于轻信。虽然他们也声言要进行批判的研究,但在‘实践’中却做得不够。他们往往大谈空泛的‘主义’,而对其内容却没有作认真细致的考察”①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68页。。陈旭麓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指出:“自今人视之,倡导新文化的人们对中西文化的比较未必算得上是百分之百的正确,而存在着明显的偏向。如常常把中西的问题视作是非的问题,甚至全盘否定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重新审视旧传统旧观念也往往是批判的激情多于批判的理性。”②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熊月之、周武编:《陈旭麓文集》第1卷,第557页。汪荣祖先生在最近一篇反思胡适功绩的文章中也指出:“胡适参与领导的新文化运动——因其革命的本位——所呈现的也就不可能是理性的启蒙精神,而是感性的浪漫激情。”③汪荣祖:《启蒙还是浪漫?——重评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功与过》,《文史哲》2019年第2期,第3页。理性恒久,激情易退,从口号上欢呼现代西方价值观念当然容易,从理性上实现中西价值观念的对接却非易事。

当人们冷静下来,回头审视新文化运动时,这些被作为“舶来品”的价值观念就被国人重新予以怀疑,甚至迅速走向另一极端。20世纪的文化保守主义正是基于对新文化运动的反动,反思“全盘西化”,试图捍卫中国传统文化。另外,第一次世界大战给欧洲带来的灾难,使梁启超等中国思想家开始对西方文明产生怀疑。新文化运动的喧闹稍事平静后,围绕“科学与人生观”的论争接踵而至,国粹派、东方文化派、学衡派等文化保守主义者打着民族主义的旗号纷纷登场。

之所以文化保守主义比较容易和民族主义关联起来,是因为自由、科学、民主、平等这些现代价值被认为是西方的价值,其文化适应性、民族适应性会受到质疑,而本土的文化也会被提高到国家精神、民族标识的高度来予以重新定位。“国粹者,一国精神之所寄也。其为学,本之历史,因乎政俗,齐乎人心之所同,而实为立国之根本源泉也。是故国粹存则其国存,国粹亡则其国亡。”④许守徵:《论国粹无阻于欧化》,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第52页。晚清时期把民族固有文化视为立国之本的“国粹论”,在新文化运动之后依然持存,直到今天也依然持存,人们容易把价值观念上的民族性与政治上的民族性联系在一起。当前思想文化界也依然有极端的文化保守主义认为,新文化运动所鼓吹的“西方”价值观念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有所不容,无法在中国彻底落实。持这种思想的人,甚至倾向于彻底否定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功绩。

新文化运动从观念层面加剧了鸦片战争以来中西方的对立,特别是思想文化意识领域的对峙,也为后人反思新文化运动的激进之处埋下伏笔。在20世纪民族国家兴起的世界性浪潮下,后发国家的民族主义情绪尤其热烈,对外来的思想价值观念也带有一定的抵触情绪,过分强调文化的民族差异与冲突,无益于世界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无益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形成。这也是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家们所没有料想到的。

三、超越“古今中西对待观”

新文化运动的引领者、拥护者截然划分了古今中西,没有从普遍意义上看待文化的同异。新文化运动虽然推动了思想的启蒙和解放,一定意义上为中国的现代化奠定了思想基础,但一些激进主张导致古今中西的观念对立,也导致很多人在文化选择上、在思想文化上陷入非此即彼的思维。这种对立式思维引发了一系列文化冲突、文化斗争,从根本上说不利于思想文化的健康发展。为实现思想文化的多元协调发展,有必要超越古今、中西的对立去考虑文化建设问题。

过分强调思想文化的古今之分,用决裂的方式对待传统,容易造成传统的断裂,且无益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家认识到传统文化中存在的诸多问题,但往往停留在批评上,没有实现对传统文化的转化与改造。他们的激进式判断,导致社会上一度出现全面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潮,这种认知之流风余韵至今未消。中国要走向现代,确实要对中国传统特别是适应封建君主专制的思想文化传统予以深刻反思,但中国的现代化、现代文化不是全面移植、套用某种现代化、异质文化就能一蹴而就,应该在传统中结合外来因素而自然生长出来。马克思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①[德]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卷二,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0-471页。人们不可能在“一张白纸”上从事文化创新,中国传统文化的存在是一个本体论的事实,不可能无视几千年传统来进行现代化的设计。从一定意义上说,传统也构成了现代化的内容,是活着的“传统”。正如美国学者德里克所言:“传统并没有成为现代性的外部障碍,却成了它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②[美]阿里夫·德里克:《后革命时代的中国》,李冠南、董一格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8页。传统不仅构成了现代性革命的对象,也是现代性所需面对和依赖的资源。文化激进主义企图将中国传统完全否定,“推倒重来”,这是一种“浪漫”的想法。类似于胡适所说:“所以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些没有价值的死文学。”③胡适:《文学革命论》,《胡适文集》第2册,第45页。这类说法对传统文化的认知带有极端的情绪性,虽能开一时新风,却无益于新文化的综合创新。传统文化的存在不止是停留在经典、器物上,而是融入在风俗、习惯中,不可能一下子完全革除,其中的合理性也不容忽视。此外,传统文化的积极意义、消极意义,在日常生活中很难明确划分,应对现代社会生活,如果要列举传统文化的积极意义和消极意义,两方的举证将会一样多。文化是人类生活的创造物,反映人类社会生活,在这一点上,古代和现代具有共通性。人类生活具有延续性,人类文化就具有延续性。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具有共同的地方,那就是共同反映了绵延不断的人类生活。站在现代文化的立场上反思传统文化,要具有“古今一也”的公共情怀,“厚古薄今”“厚今薄古”的极端化倾向都可能引发文化上的冲突,从而导致一系列社会问题。

新文化运动因为存在简单化、口号化理解西方文化的倾向,导致中西方文化的对立、紧张关系,对政治、经济、制度建设都有影响。对于近代以来的民族国家来说,世界性、外来性的思想文化因素,具有多维的意义,既可能激发独立意识、爱国意识,也可能造成排斥意识、孤立意识,还可能出现依附意识、照搬意识。如何看待异质文化因素对本国的影响,是民族国家必须面对的问题。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家大多强调外来文化(主要是欧美文化)的先进性地位,期望以之替换中国传统文化,从而为中国的现代化筑牢思想文化根基,但由于过分强调本来具有普适意义之文化的“西方性”,而“西方”在近代以来构成了对中国的“伤害性”记忆,这就可能引起人们对外来文化的警惕、抵触和反感。实际上,基于人性和人类遭遇问题的普遍性,很多文化具有普遍的意义,比如科学、平等、自由、民主等价值,虽然在不同的文化氛围里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但其对人性来说是具有普遍适用性的,因此不必过于强调其民族和地域属性,而应该从人类普遍性发展进程的角度予以思考。冯友兰先生说:“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底,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底,而是因为它是近代或现代底……一般人心目所有之中西之分,大部分都是古今之异。”①冯友兰:《新事论》,《三松堂全集》第四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05页。其“化中西之分为古今之异”的思路,总体上也是尊崇社会进化论的主张,认为人类社会是不断向前发展的,是将世界看成整体的历史,强调文化有古代、近代、现代之分,而无地方性、民族性的根本差别。人类由于受地域和生产生活空间的限制,产生了不同形态的文明,但不同文明中很多基本内容是相通的,随着征服自然能力的发展,也都是从低级形态向高级形态不断发展。而且随着社会交往、经济贸易、文化交流的扩大,人类文明的趋同化也初现端倪,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格局日趋形成。我们在看待不同民族文明、文化和思想时,在辨析其异的同时,更要寻找共同、共通的地方,以“道通为一”的心态看待不同思想文化,以“求其通”的追求造就文化交流融通的格局。在中西文化的独特性、个性化背后,一样能找到人类普遍、共通的东西。要以公共性情怀来看待中国传统文化与世界其他文明的关系,寻找普遍性因素,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提供共通的文化心理基础。

在新文化运动百年之后,对那种情绪式的“文化对待观”要有清醒的认识。要避免“文化对待观”及其消极影响,首先要在思想认识上超越极端的文化激进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超越极端的世界主义和民族主义,既不过分强调古今之分,也不过分强调中西之别,以一种打通时间和地理差异的视角来面对人类所创造的思想文化资源。

四、小结

每一个国家、每一种文化都面临着传统与现代、本土与世界的问题。这一问题在社会稳定时期表现为自然的平稳过渡,在社会革命时期就会表现为急剧的对立与冲突,由此还可能影响与制约整个社会的发展方向。冯契先生指出:“‘中国向何处去’这个时代的中心问题在思想文化领域中表现为‘古今中西’之争,那就是:怎样分析地学习西方先进的文化,批判继承自己的民族传统,以便会通中西,正确地回答中国当前的现实问题,使中华民族走上自由解放、繁荣富强的道路……不论是革命还是建设,都要求正确处理古今中西的关系。可以说‘古今中西’之争贯串于中国近现代历史,今后若干年这个问题大概还是社会的中心问题。”②冯契:《〈智慧说三篇〉导论》,《冯契文集》第一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4页。这个论断既能反映新文化运动的思想格局,也能反映过去百年来的思想历史。直到今天,“古今中西”问题仍未得到彻底解决,中国依旧处在“古今中西”激荡的“思想史三峡”,正确处理“古今中西”关系仍是文化建设所面临的核心问题。超越“文化对待观”,在激进和保守、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之间形成平衡,以恢弘宽容来对待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对于中国和世界文明发展都将具有深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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