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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本清源:百年中国的两次转变

2019-01-26韩毓海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韩毓海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中国近代以来有两次重大转变:一是以五四为节点,旧民主主义向新民主主义转变;二是经社会主义改造与建设,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转变。当前对一些基本问题的不同认识,主要就集中在这两次转变上。旧民主主义和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关系,是纪念“五四”需要正本清源的基本问题,也是知识分子普遍需要解决的基本问题。

一、从旧民主主义到新民主主义

旧中国何以亡,新中国何以兴?旧民主主义何以不适合中国,新民主主义何以是康庄大道?这涉及如何理解“五四”这一关键转折。“民主”作为“五四”以来一面旗帜,对其理解却有重大分歧。要认识到民主是历史的、发展的,资产阶级民主(我们称为旧民主主义)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走不通。这一问题过去认识不清,是因为没有讲清楚马克思尤其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理论。

希腊古典民主是西方最早的民主,但在当时并非主流思想。古典民主是在城邦战争中形成的:公元前6世纪,社会上层持有武器和重装备,因此有了民主。前4世纪希波战争后梭伦改革,因需要中下层在战船上划桨,赋予他们选举权。下层有选举权后很快出现拉票舞弊问题——这是必然的,后来索性改民主为抽签。希腊诸国都很小,略似中国的春秋战国,当时最大问题就是,没有摸索清楚究竟谁来治理城邦。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反对民主,提出由“哲人王”来治理。中国自商鞅就提出由法治官僚担任治理者,秦代起建立制度,这在世界上是很领先的。欧洲中世纪很混乱,只能以“天上”秩序来管理。直到文艺复兴,才真正形成国家的人间制度——绝对君主制。16世纪,荷兰、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出现议会民主,这是由于欧洲历史的特殊契机:其国王都是外来者,议会民主是贵族对国王的制约,类似中国唐太宗受魏徵制约,并非先进制度。19世纪,西欧国家出现党派民主,民众投票进行党派选举,即今天某些人所期待的多党议会。由于对政党的创立没有限制,政党数量愈多而规模愈小,一则党派在议会不断争吵、议而不决,二则每个党派都力量不足,最终被资本俘获,没有谁代表人民利益。

马克思早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就指出,资产阶级的民主形式已破产,其最大问题是国家被资本绑架而变得不堪一击。出路在哪里?他在德国社会民主党执政时期提出无产阶级专政,但这是基于对巴黎公社很短时间执政经验的总结和反思。列宁在马克思的基础上完善了国家与革命理论,他在《国家与革命》中明确指出:资产阶级多党议会竞争中政党完全被资本俘获,这一政权形式叫“帝国主义”。广大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面临的问题,不是简单模仿所谓西方先进政治制度,也不是走向无政府主义,而是建立代表劳动人民的政党,把吵吵嚷嚷的议会变成“工作着的议会”。这意味着议会不仅要有立法权,还要有行政权,列宁称之为“苏维埃”。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带来建立独立、统一、富强、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的机遇。此前中国作了很多探索,如清朝尝试立宪,孙中山主张宪政。孙先生认为,美国独立后十三州主张各异,宪法就是凝聚共识的合同;民国初年中国面临军阀割据,推行宪政就是用合同停止分裂。但他临终前已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五四”前后中国有两三百个各种主张的政党,连毛泽东都曾受无政府主义影响。李大钊、毛泽东和新民学会出国的那些人成为先行者,在欧洲赶上经济危机的周恩来等人也认识到资本主义道路走不通。由此旧民主主义向新民主主义转变,共产党带领人民建立新中国就是靠列宁那套组织理论。这一转变过程是决定性的,也是艰难的,超前的。

有两篇反映这一转变的重要文献:李大钊在中山公园发表演讲——《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当时毛泽东就挤在台下听演讲,大开眼界,回到湖南后创办《湘江评论》,发表《德意志人沉痛的签约》。此文可与《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媲美,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理解此文,要考虑“五四”的国际背景。一战后,中国和世界向何处去?此文提到正反两方面:一是如李大钊所说,俄国走出了劳动者政党,率领苏维埃代表人民。这一制度就是布尔什维主义,实即党的领导、依法治国、人民当家作主的雏形。二是战败国德国和奥匈帝国发生了社会主义革命,德国社会民主党决定走劳动党一党专政、把议会变成工作政府的路线,但后来走回老路——魏玛政治、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影响就是把青岛的利益给了日本,进而促成“五四运动”。后来“五四”65周年时,习仲勋代表中央作讲话,讲到“五四”前国际背景有很大变化,不能简单生硬地用“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概括,应看到在俄国、德国和匈牙利革命形势引导下,中国青年学生和工人运动结合,实现旧民主主义革命向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关键转变。

回顾早期党史,如果沿着李大钊、陈独秀的方向,可能会产生西方那种学院式的马克思主义学术,但不会产生改变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践;真正改变中国和世界的马克思主义者是新民学会众人,他们敏锐地走在时代前头,坚持了正确的革命路线。在制度设计上,新民主主义是劳动阶级政党、有为政府和人民当家作主的结合,其最早实践是毛泽东在其最不得意时——1932年江西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时开启的。一是为民立法、送法下乡。首先是《劳动法》,例如规定妇女生小孩须有带薪产假,哺乳期要给补助,工作地点附近须有幼儿园。对比古代妇女的地位,就能明白为何长征时那么多女同志跟党走,就能看出这一立法的重要性。其次是1947年《土地法大纲》,正是这一政策把中国社会动员、改造了。二是党的建设,走群众路线,靠调查研究深入群众,改变对群众的态度——发现人民、尊重人民。梁启超、严复那时就已提出,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救亡图存者都认识到,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只能依靠亿万人民。但区别在于,旧民主主义是要启蒙人民,人民在鲁迅眼里是阿Q,在孙中山眼中是阿斗;到了新民主义革命,重大变化是人民成为主体。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共产党领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就强调劳动人民是主体。到了抗战中,人民的力量更充分地体现出来。三是武装斗争,共产党强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军政合一、军民关系,造就了强大的人民军队。最终,新中国成立,新民主主义革命基本胜利。

二、从社会主义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经过新中国27年社会主义改造与建设,经济结构和生产力条件发生根本变化,社会主义道路确立。改革开放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明确了社会主义和现代化两个目标,完善并搞活了原来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习近平同志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不是其他什么主义。改革开放前和改革开放后两个历史时期相互联系又有重大区别,不能互相否定。

土地集体所有制不可动摇,农村基本结构、农业技术推广、农村水利建设等,使农业生产力发生根本变化,农民获得保障。在此前提下,不管是否联产承包,注定粮食丰产,出现过剩劳动力。1963年开始研发杂交水稻,1973年成功,当年就在全国大面积推广,至改革开放时,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农村劳动力过剩。袁隆平1981年出国做《中国杂交水稻》报告,举世震惊。中国1985年后把该技术全面转让给美国两家公司,充分显示改革开放的底气和实力。把解决农民吃饭问题完全归功于联产承包,这种叙事是无视事实、割断历史。

新中国历经千辛万苦,建立起较完善的工业体系、国民经济体系。但计划经济的问题是缺乏效率,因此要提高效率。当时流行西方这套看似逻辑挺好的理论:市场化,用价格引导供需平衡;私有企业有追求供需平衡的欲望,要搞私有化;接下来,抑制通货膨胀。苏联的叶利钦让盖达尔当代总理,将此理论付诸实践,其想法就是“休克疗法”——服毒死后还能复生,堪称儿戏。中国从舆论界到思想界,包括党的高层,也曾有许多人认为,这样做才能提高效率。幸而邓小平和陈云有执政经验和远见卓识。

邓小平认为,按照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原理,完善国民经济体系需要不断追加投入,如果没有市场参与,任何国家都承担不起这种补贴。当时西方国家靠风险投资来增加经济收入,中国不敢搞,邓小平的计划是对外开放,引进外资。让外资对非核心工业门类进行投资,叫做建立正面投资清单。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进一步建立负面投资清单,法无禁止皆可为。

开放轻工业,扩大国民收入来源,国家不用再补贴轻工业;农村改革让农民搞多种经营,也很成功,国家甩掉农业包袱。不用再补贴农业和轻工业,就可集中经济力量补贴战略性产业。当时有人设想,是否将战略性产业私有化。陈云指出,究竟是私有化腐败厉害,还是公有化腐败厉害?公有化的战略性产业出现腐败,中央可以有效遏制,但对私有化的战略性产业,国家难以约束,而且私有化企业可以私设账户,无限制地向国家要钱。中国没有走战略性产业私有化道路,而是在国民经济体系改革中抓大放小。

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战略。江泽民、朱镕基等认为,新中国建立的工业化基础极其宝贵,现有国民经济体系不是不对,问题是靠行政命令来从事生产,没有效率。如果结束行政调控,建立企业和投资者、销售者的直接联系,就会激发企业自身的活力。对国有企业不是要搞倒,而是要搞活。

结束了行政命令,抓大放小,使生产企业直接和投资、销售建立联系,经济就搞活了。不能以为,靠市场经济一下子就产生企业家。几千年历史上民间有企业家精神,却始终是小农经济。最根本的是新中国建立了较完善的工业体系、国民经济体系,改革开放搞活了这个体系。没有几代“英雄”的奋斗,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苏联垮掉,日本、亚洲四小龙不复往昔,只有中国走到今天,正是因为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中国一重在齐齐哈尔的富拉尔基,1955年投产,1960年建厂,生产冷轧机。冷轧机是生产冷轧钢板的,冷轧钢板是飞机、汽车等产品的基础材料。这是典型的生产资料生产企业。全世界只有中、日、德三个国家能生产冷轧机,日本的厂快要破产,并被中国兼并。大国重器要靠自己,没有生产资料生产,就没有后来的相关产业,但这些厂需要国家养着,大量投资,不断研发新的机型和产品。再如核电技术。中、法联合在英国搞核电站,核心技术对英国保密。中国核电也是几代人接续奋斗才有的成就。1959年在四川夹江搞核潜艇,毛泽东说一万年也得搞出来。1959年建成陆基反应堆,1970年第一艘核潜艇在青岛下水。陆基反应堆是今天出口伊朗、巴基斯坦、英国的核电技术的基础。再如中国的名片——高铁,高铁动力研发主要在株洲,株洲是中国动力城。蛟龙号、航天飞机的动力,都是自主知识产权技术。另一例子是石油,从大庆石油会战开始就搞炼油,现在世界上排名前三的中国“三桶油”就是这样搞出来的。设想如果没有这“三桶油”,中国会怎样?阿拉伯地下都是石油,但因不会炼油,只能被洛克菲勒、壳牌、英国石油公司等跨国集团垄断。

“五四”另一面旗帜——科学救国,也是在新中国发扬光大。法国著名小说家彼埃尔·博努瓦《大西岛》一书提出一种理想:大西岛是全要素的,其新型政治体由科学家来主导,用科学方法来治理,科学就是刨除资本和劳动力贡献的科学贡献。这种理想影响了傅立叶等空想社会主义者,也影响了“五四”以来的中国。在新中国,科学一是与爱国相联系,二是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对发展起到重大作用。

现代国家最普适的意识形态不是民主,而是对科学的信仰。每个国家的现代化建设都要经历工业化过程,工业化与生产资料全要素投入有关,生产资料的制造能力、研发能力只能由国家投资,人才培养和基础理论、基础科学的研究是任何私营企业做不了的。一个国家是否成功,很重要的就是看有无能力投资科技研发。科学一定是国家的,和爱国主义紧密联系,多数科学家都是爱国的。新中国对科学始终很重视,科学家也很爱国。今天国家拨巨款支持自然科学,培养出人才的出路也是国家,他们唱起“五星红旗”是发自肺腑的。

科学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也是现代中国的理科知识分子和古代士大夫的不同。竺可桢批评,“人民一受教育,就以士大夫阶级自居,不肯再动手”,所以不能产生自然科学。没有科技的发展,科学思想不转化成生产力,即知识与生产劳动不结合。而理科知识分子要下地干活,跑工厂、跑企业,接触工人农民,是接地气而现代的,往往觉悟很高、思想宏大。没有他们可歌可泣的奋斗,中国不可能发展起来。

三、两次转变对传统的扬弃

百年中国的两次转变,还涉及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问题。通常认为,“五四”全盘反传统,这一激进道路影响至今。事实上中国传统不断发展变化,具有正反两面,“五四”以来这一百年,是对传统的深刻扬弃。关于什么是传统、五四与传统之关系、如何对待传统等问题,都必须具体分析。

“五四”所要推翻的传统,一是帝制。袁世凯见旧民主主义道路走不通,干脆重新称帝,“倒袁”过程中产生了对帝王政治学说的批判。二是士大夫的坏传统。蔡元培说“志在做官发财”就不要来大学,毛泽东说共产党人反对理论脱离实际、生活脱离群众,都是针对此。三是家族制。要破除“家天下”、宗法制,以及任人唯亲、找关系等,并且这一任务至今仍未终结。批判旧文化、提倡新文化,批判旧道德、提倡新道德,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发生的。

中国传统追求发展与稳定的辩证关系。秦、汉、唐都曾开放地寻求发展和富强,如汉武帝时打通河西走廊、丝绸之路,开放的唐朝能人辈出。但唐朝制度约束不足,爆发安史之乱,宋以后制度变得严密,却对人才造成一定束缚。历代改革包括制度、学风等方面,如王安石变法不仅是经济改革,选拔治国之材才是重心,故批评诗赋取士。清代思想学术也有过很大变化,魏源等从经学转向经世致用,他和谭嗣同等对传统的好与坏有清楚认识,只不过站到了求变的那一面。“五四”以来继承了发展以至革命这一传统,但也要处理好发展和稳定的关系。

传统政治的基本制度与完备体系被继承下来。其中,封建和郡县是重要传统。中国在秦以前是封建制,秦代起是郡县制——依法治国的官僚制度,包括上层三公九卿或三省六部、基层郡县、监察与巡视等,又融封建于郡县,这是大势,故“百代都行秦政法”。顾炎武《郡县论》指出,“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即一抓就死、一放就乱,要“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县一级要有相当权力。共产党相当程度上继承了这一政治体系。今天问题之一是底下过于分权,县的地位不高,以至村长就敢卖地。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则符合顾炎武的设想,香港、台湾等难题亦属“特殊”处理。

多民族统一也是传统,各民族都是中华民族一部分,制度认同是重要基础。少数民族对中华文明有很强的制度认同,并且作了发扬和完善。例如北魏模仿汉朝制度并加以完善,实行府兵制、均田制,后来才有唐朝的统一,日本从唐朝学习的律令制度、土地制度的原始版本即始于北魏;元朝征服整个欧亚大陆,除了靠武力,重要原因是建立了高效的管理制度,开拓了海外贸易;清朝将东北、蒙古纳入版图,金瓶掣签制度为西藏稳定作出重要贡献,帝王重视古籍清点整理,书法也很出色。魏源《元史新编》将国家分为定居的“居国”、游牧的“行国”、航海的“海国”三类,并站在“行国”、元和清两个少数民族政权的立场来思考中国史和世界史,其思路值得参考。而兴中会、同盟会的纲领都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后来孙中山意识到这意味着分裂,因此要继承大清的版图和周边关系。不少国史其实只是汉族这“半部”,没有突出少数民族的贡献,必须融合二者来叙述。新中国继承并强化了多民族统一与团结。多民族国家的稳定团结,不在于有多少个民族,而在于制度。

中国传统还有治国理政,重视百姓“习惯法”(伦理观、家风家教、乡规民约等),兼重法治与德治。立法只是治国的有力工具,尤其不能简单机械地移植西方法律。《商君书》《盐铁论》、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康有为《上清帝第一书》《上清帝第六书》等都是内参,解决当时问题,对后世(包括当下)也有参考价值,是传统之精华。今天党校学员与其学习经史子集,不如研究历代奏折汇编。晚清在“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中急于立法,沈家本编出《六法全书》,却是照搬西方律法条文,去掉了习惯法,这是不足为训的。

圣贤思想亦属传统。魏源、谭嗣同等都立志做圣贤。毛泽东从传统走出,继承了圣贤之志,是其与李大钊、陈独秀之不同,新民学会众人也是如此。有“人为天地心”“为天地立心”的传统,尤其心学传统,才会有“愚公移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学界受西方的民族国家理论影响,从天下体系解体后民族国家建构的角度来看待整个中国现代制度的形成过程,试图替代旧民主主义—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民族国家理论是从根子上破坏我们的制度,在此框架里看中国只会陷入误区。

第一,民族国家不合中国制度。近代中国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原有的帝国模式瓦解,如毛泽东《祭黄帝陵文》写道:“琉、台不守,三韩为墟,辽海燕冀,汉奸何多!”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建立什么样的国家。结论就是建立独立、统一、富强、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毛泽东在七大报告中讲得很清楚,这是列宁主义对中国共产党和中华民族的重要启发。今天中国不再是“天下体系”,“天下”的意涵不易理解,会引发某些国家的误解;也不是“帝国”,美国是“帝国”,中国几千年来就是融封建与郡县为一体的国家;亦不同于民族国家,它一方面是一个现代国家,另一方面是一个超民族国家。

第二,民族主义不合中国文化。与民族国家有关,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是源自西方现代思想的两个概念。通常来说,爱国主义是褒义词,民族主义是贬义词。对爱国主义论述最好的是黑格尔,普鲁士战败法国后,他在《法哲学原理》第三部分说:你无法选择国家,只能属于这个“天命”,爱国无需理由。中国传统当然也有爱国主义,如南宋就有很多表现爱国主义的文学作品,但民族主义不是中国传统,也不该引入。

当前讲“文化自信”,继承发扬传统,首先要知道传统是什么,讲清楚传统的脉络。一段时期以来,由于忙于经济建设,干部的传统文化修养下降。曾有领导人片面肯定民主科学而否定传统,基于结论来找依据,结果必然理短,根源在于认识问题。近年百家讲坛垄断的“传统”,一讲就是《论语》,其实《论语》只是传统之小部分,宋代以降才成为四书之首。把经典解读为“心灵鸡汤”固然不坏,执政党都去看则不可。正本清源是对党的文化能力的考验。

四、坚持和发展中国道路

对“五四”以来的百年历程,必须讲清楚民主的立场,以及两次历史性转变的意义。习近平同志在《求是》2019第7期发表重要文章《关于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主义的几个问题》,就是要讲清楚这个最核心、最大的课题。没有这两次转变,中国就没有出路。转变的结果就是:在新民主主义时期,是党的领导、武装斗争和统一战线;在当下,是党的领导、依法治国和人民当家作主。以往对此阐释得不够周严。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明确了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内涵,在根本大法中重新规定了我们的制度。该改的坚决改,不该改的坚决不改,这个制度不会再改。

这一制度中自然法、国家立法、习惯法三者互动、三位一体,构成全面依法治国的体系,是全世界目前最先进的。第一部分按西方说法即自然法。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开头就讲自然法。马克思讲法哲学的自然法是指理想信念、路线方针政策,把党的规定归纳到自然法。这一自然法主要是管党员。例如,按照西方律法,你有沉默的权利,不能自证其罪,但中共党员不一样,党纪党规进入自然法,“不配合组织调查”就是错误的。第二部分是依法治国,包括人大立法、各级政府的行政法规。第三部分就是习惯法。例如张扣扣案中“德”与“法”的冲突,只有在这一体系中,才能作出较合理的判决。

中国发展至今不是没有问题,而是一些人看不清真正问题何在。共产党起家就是靠给老百姓办小事,关心到老百姓心坎里,而改革进程中养老、住房、教育、医疗等领域某些亲资本的政策,确实带来社会问题,看起来并不严重,但对千家万户都有影响,长此下去会有很多人不满,甚至减弱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信心。例如教育问题已招致全国人民的批评。国家要“办好人民满意的教育”,这里少了“公立”二字。公立学校是国家全额资助,靠人民的税金养着,它首先要把孩子教到下午五点,否则家长要拿钱去报培训班,何况放学时家长都还在工作。留守儿童教育问题也很重要,但没有引起足够分重视,他们长大时,可能会有不满和反抗情绪。再如医疗问题,解决办法就是办好人民满意的公立医院。医学生学习多年,工作辛苦,国家应支持提高医生待遇,同时执行严格的规章纪律。还有问题是有治理体系而治理能力不足,一些干部只会酸文假醋,不懂治国理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还在路上,人民关心的这些问题需要调整、完善,明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性质和方向。

新的挑战也来自思想界的一些杂音。经济体制改革被认为是成功的,对政治体制改革则有不同看法,一些党员尤其知识分子没有搞清楚,对我们的制度产生怀疑和动摇。一些错误观点认为,没有什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改革开放是从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转变。这些观点就是没有通过从社会主义革命过渡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一关,分不清其间本质性的联系与区别。根据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经济结构和生产力条件的根本变化,决定了不可能回到解放前,也不可能回到旧民主主义道路。

一些人把“民主”当符号来崇拜,以西方国家为样板,但欧美都是“旧民主”。美国民主党、共和党都是资本党,国家政治实即党的领导,执政党变则政策变;它也是依法治国,“法”实际由政府颁布的大量政策法规组成;至于人民当家作主,不过是资本当家作主而已。中国如果没有共产党,马上会像美国那样由资本当家作主。欧洲当前的大麻烦是“没有政府”。例如荷兰众多党派在议会打架,公共事务无人负责管理。极端地讲,如果爆发战争,可能国家很快被占领。意大利政府破产,警察和政府工作人员拿不到工资,日常行政工作都成问题。我在当地听华侨讲,司机违章不交罚单,警察会求他交钱并提出打折,最后不了了之;不交电费,政府也不敢断电。我离开该国时,临登机前退税仍办不下来,排队的中国人怨声不断,说社会主义一定战胜资本主义。法国人说,送牛奶的人快要喝不上牛奶,还要继续接纳难民,再这样只能再建立巴黎公社。法国的建筑一直保护很好,但现在“黄背心”和难民都在破坏,政府吵成一团却无力制止。这种状况很容易酝酿民粹主义,进而引发战争。一些人民开始怀念二战后的凯恩斯政策——一个较强大的国家,有为的政府,说话算数的执政党。

旧民主主义这一页是不可能翻回去的,“五四”先驱早已解决了这一问题。但抗战以来党的性质有所变化,一批出身地主、资本家的人投到延安,有些人不接中国的地气,思想还停留于旧民主主义,毛泽东强调跟工农相结合,主要就是对这部分人讲。再者就是80年代末思潮的影响。当时苏联、东欧面临问题,接受西方那套理论,采取“休克疗法”,结果必然是惨痛的。中国幸而没有走上那条道路,但思想上的影响尚未消除。

知识分子不能“犯糊涂”。30年代共产党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而“京派”一味强调美是重要的,在校园里生活无忧又不考核的文人固然可以这么讲,但不可能全国都如此。当前知识界也有各种不接地气的情况,一些知识分子生活在“幻觉”中。

改革开放以来注重发展经济,对思想教育有所忽略,尤其是意识形态的合法性教育有所放松,导致青年学生形成的价值观有所偏差。一是教材编审出现问题,一些教材几十年不变,不适应时代环境,另一些却是在减少弘扬中华文化和集体主义的内容;二是教师出现问题,或是没有教授正确的价值观,或是自己不能以身作则,或是脱离现实、脱离群众以至没有能力举例说理。中国所有高校都有思想政治教育课,学生上大学当然也是愿意学真知识、真本事的,应该由理想信念坚定且理论水平高的专家来做好思想政治教育。但很多教师没有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念,或者理论水平参差不齐,无法胜任,学生也就不愿意听,反而受错误思想影响,思政课几乎失效。必须改革教材,加强教师的供给侧改革,讲清楚民主的立场、百年中国的两次转变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优越性。